《康熙大帝——起蕭牆》第十一回 落魄人途窮遇權貴 風流士失意會

明珠的新賜宅邸坐落在槐樹斜街,原是前明福王在京的藩署。福王府遠在,按明律諸王無事不許擅京師,所以這宅子其實一直閑置。若論它的規制,華麗軒昂,京師八個鐵帽子王府誰也難比。康熙八年前,因鰲拜當政,人人怕樹大招風,誰也不敢問津。康熙十年之後有幾位王爺想請旨住進去,卻又無端鬧起鬼來。眼瞧著樓閣亭榭畫梁雕棟,樹木蔭,郁茂蔥蘢,可是無人敢要。惟明珠不怕鬼,奏明康熙后,住了進去。說也蹊蹺,自他住進以後,鬼也就沒有了。

因知康熙要來見高士奇,明珠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命人佈置府邸,將諸如大玻璃穿鏡、鍍金自鳴鐘、玉制朝珠如意、金佛玉馬統統收藏到後花園的庫房中,又到琉璃廠市上胡買了幾十箱舊書擺到前庭,一直折騰到第二日辰時才算停當。明珠這才想起,回來后還一直沒見著高士奇,便派人到書房兒子德到前頭問話。他疲倦地坐了,剛吃了一口茶,門老王頭拿著一封拜帖進來,稟道:「中堂老爺,靳輔中丞來見!」

「快請進來!」明珠一按桌子起,剛到天井,便見靳輔已進了二門。明珠滿臉堆起笑容,將手一拱,說道:「紫桓兄,久違久違!自康熙十二年風府一別,轉眼就是五載,兄弟可是掛心得很。」因見靳輔後還跟著個布荊釵的子和兩個總角子,便又問,「這二位是——」

「我們進去再說。」靳輔答道,明珠見德過來,便用眼神示意在廊下候著,又轉臉對靳輔笑道:「老兄,愣什麼喲?請,請——把聖上賜我的大紅袍茶泡上來四杯,另包一包送給靳大人!」

「紫桓,」明珠一邊給靳輔和李秀芝親自奉茶,一邊說道,「你幾次來,我都不在家,實在抱歉,帖子斷不敢當,只好退回。不過你老兄也太古板,留下你的住,難道我不能跑幾步去看你?見著聖上了沒有——都有些什麼旨意?」說著,用眼睨了一下李秀芝,關心地說,「你只管用茶,不必拘束客氣。」

靳輔見明珠這樣殷勤好客,心裏踏實下來,笑道:「聖上已召見三次,因忙,話沒說,命我在京且住幾日……」說著,便把自己京以來的形說了個大概;並將李秀芝母子的事也稟告了明珠。

「啊……好,好!」明珠含糊答應了一聲,坐了,雙手捧著一杯茶,出了半日神,問秀芝道:「你如今怎麼打算呢?」

「我也不知道……」秀芝低頭拭淚道。

靳輔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晉卿不肯相認,手中又沒憑據,這是很棘手的。若驚皇上,似乎對晉卿太苛了些,秀芝也不忍心——如實在不行,只好暫且送到家母那裏……」

「這事紫桓兄不必管了,明珠一手包辦!」明珠拿定了主意,慨然說道,「這種事要的什麼證據?現放著李秀芝還不是人證?晉卿寫的詩還不是證?——你看看這兩個孩子,可憐見的,活是兩個小李地!」他話沒說完,李秀芝早忍不住,眼淚簌簌落下,泣不止。明珠也不理會,只大聲道:「老王頭,管家的來!」靳輔和秀芝惶地對一眼,不知這個明珠要做什麼,正沒計較時,管家已是跑著進來,請了安,畢恭畢敬地問道:

「主子有什麼吩咐?」

「通州不是新買了一宅子麼?」

「是,已經了。三進三院,後頭還有個小花園……」

「行了。」明珠打斷了他,指著秀芝說道,「這是李部堂的夫人。那宅子就贈給住。你指派二十個丫頭、三個老媽子去侍候。每月照夫人的月例撥過去四十兩銀子——謹些兒,這事要讓別人曉得,我先揭了你這奴才的皮!」

靳輔睜大了眼睛著滿面笑容的明珠,早就聽說明珠為人灑大方、輕財好施,但初見之下,厚待如此,是不是過分了?李秀芝抬起淚閃閃的眼,愕然惶顧了一下靳輔,起斂衽說道:「明中堂,這如何使得?我是來投奔李地的,這兩個孩子是他的骨,他不能不管。我出微賤,不是福的命,沒的折了我的壽……」

「嫂夫人不要說這個話,明珠也討過飯,寄人籬下不是滋味。」明珠嘆息一聲說道,「地不是個沒良心的人,目下不能認你們母子,定必有他的難。他眼見就要做大學士,不能在這事上栽筋斗——這樣,這房子和人都算明珠借給你的,你也並沒沾我什麼,日後我和晉卿兄結這筆賬。但只是不要急。我慢慢覷機會說話,他年輕新進,正要面子的時候兒,急了反而弄出大子,也難稱你的心!紫桓兄也在這兒,我把話說明了,你們兩個都放心。」

這番話娓娓聽,既替李地遮掩,又顧全了李秀芝母子,又聲明自己並無他圖,聽得靳輔心中一陣發熱,點頭道:「想不到明相如此熱腸!」李秀芝早率兩個孩子撲倒在地,哭得淚人兒一般。

「不能虛留紫桓兄了。」明珠抬頭看了看天,已過午時,很怕康熙突然駕到,撞上了不好看,因笑道,「你先回去,這兩日過後,我去看你,可要叨擾兩杯了!聽說門上還收了你一二百兩銀子,我已查辦了這事——這批狗奴才真不是東西!吾兄還是收回去,京里用銀的地方多著呢!」說著,將一張銀票遞了回來。靳輔哪裏肯接,因見明珠還有事,便笑著說:「賞下人們吃茶用罷。」

安置了李秀芝母子三人,明珠吁了一口氣,這才德問道:「你高世叔呢?」

納蘭德才總辮兒不久,生得面朱,穿得齊齊整整地躬侍立。自高士奇來,德天天纏著他講詩詞古文,他二人倒似忘年般形影不離了。他抬頭看了看父親,輕聲說道:「昨個兒高世叔、徐世伯帶著兒子去看花市。後來高世叔請徐世伯用轎把我送回來。說有事要在外頭耽誤一日,今兒後晌才能回來呢!」

高士奇常常如此,也不算稀奇,康熙也未必今日就來。明珠也就沒再問,只說:「花市有什麼逛頭,要去一日?——你徐世伯呢?」「徐世伯」便是前科狀元徐乾學,因來府走得勤,和家人也差不多。聽父親問,德忙道:「徐世伯奉旨去大佛寺看顧炎武和傅青主二位先生。回來又約了穆子煦軍門一同去會施潤章、杜訥,說是去一會兒就回來的……」

「哎呀,明相!」父子倆正有一搭沒一搭說話,二門外傳來徐乾學爽朗的笑聲,「怎麼一夜之間府上就大變了樣子呢?要不是門口那兩隻漢白玉大獅子,晚生還疑心踏錯了門檻呢!」說著已挑簾進來,一邊拱手作禮一邊環顧四周,「嗬!滿架圖書,滿室翰墨,真箇人心醉神迷喲……」

徐乾學的相貌甚是平常,金魚眼,鷹鈎鼻,一對暴牙齜出,被煙熏得黑里黃,一副玳瑁眼鏡用線吊在大襟旁一晃一晃,一說話老鼠髭鬚上下,怎麼看怎麼彆扭。人們一見他這副尊容,便會不期而然地想:「如此德樣兒,怎麼會是個狀元?」但他卻是貨真價實的一甲一名進士,敲得響的狀元,學問文章都沒得說。

「坐吧!」明珠拍拍炕沿,又擺手示意命德退下,忙問道,「到何桂柱府去會文了?施愚山他們怎麼樣?李地和老何是鄰居,也該順便去瞧瞧嘛!」

徐乾學「啪」地打火,呼嚕呼嚕了幾口煙,方笑道:「何桂柱夫人歿了,前頭的喪事辦得熱鬧,後花園里也會不文,說了一會子話就散了。這兩位先生不比大佛寺的那兩位,施、杜二人倒是歡喜的。還說:『便是取不中也不枉了來京師這一遭』——這還有什麼說的?晉卿那裏倒是去了,架子大得很,不見!說是杜門思過——其實我心裏也有數,陳夢雷已經大理寺審過,估萬歲還要審他們二人這件司,他不過是躲躲嫌疑而已。」

「好嘛,當了大學士,只等著上書房宣麻拜相了!」明珠撇兒一笑,「萬歲的口風怕是不再審了。不過他想殺陳省齋倒是真的,須知天下不如意的事多著呢!告訴你,皇上已地召見了陳夢雷。又問我該怎麼置。你想,他和晉卿兩個人的事,死無對證,人是好殺的?陳省齋那麼好的學問,皇上素來重,我請皇上發落他去奉天,過兩年風頭過了再調回來就是了。」「這案子是沒法審。」徐乾學瞇著眼笑道:「大理寺審他,聽說只問了一句就退堂了。」明珠詫異地問道:「那怎麼會呢?」

「他們問,『陳夢雷,你為什麼要在耿逆忠叛軍中做?』」徐乾學道,「陳夢雷說『是皇上於康熙九年十月十日當面派的差使!』——再往下還怎麼問?」

「於是乎就散了?」明珠不縱聲大笑,徐乾學賠笑道:「他們總不能把皇上提到大理寺對質吧!」

兩個人正說笑,老王頭抱著一大疊紅拜帖進來,恭恭敬敬呈放在桌子上,卻慢慢退了出去。明珠知道這都是館選吏不知通了多關節才送上來的,此時他不想看,因見徐乾學要辭,便道:「把這些帖子帶出去璧還了他們。要捐千上萬,誰不想補缺?都這麼來求我,我就是千手觀音也辦不及——告訴他們到吏部去挨號兒候著!」

徐乾學接了帖子,頗有些犯嘀咕:這些捐人不知花了多銀子才走到這一步。只求明珠見一見都不。我何必去做惡人?他沉著,將一封封帖子在手裏倒換著看。突然,發出一陣狂笑,「竟有父母給兒子起這樣名字的!徐乾學讀書多年,卻沒這樣的見識,真乃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明珠接過來看時,只見這份帖子上端端正正寫著「徐毬恭叩明相萬安」的字樣,不也捧腹大笑,便老王頭出去傳話:這姓徐的進來,其餘的半個月後再見。徐乾學生怕明珠再給什麼難辦的差使,一躬辭了出去。

片刻,一個方面闊口的員搖著快步走來,穿著八蟒五爪袍、綴著白鷳補子,水晶頂戴,在天井裏打了馬蹄袖,叩了頭,報了職名。

「嗯。」明珠半仰在椅上,強忍了笑,雙手把玩著他的帖子,扯著腔說道:「進來吧!你是捐的?」

「是。」那員斂容答道,「卑職康熙十四年捐的縣丞,漸次進為知府銜……哦,這次進京,家父命家兄帶了一方好硯,敬獻中堂,伏哂納……」那員一邊說,一邊從懷中取出四四方方一個紅續包兒呈上來。

明珠接過來,手被得往下一沉,心知必是黃金所鑄——卻並不急於打開來看。只漫不經心將「硯」放在桌上,說道:「知府的出息已是很好的了,為什麼還要鑽刺門路?」「中堂明鑒:下圖的是能宗耀祖,為皇上出力!」明珠笑道:「你這人看來還伶俐。不過我看還得加上一句,也得在任上好生替百姓做點好事,補缺的事嘛,等吏部司送上票擬后自然會有消息的。」

「謝中堂!」

明珠見他端杯呷茶,知道他要退下,便笑道:「你不要忙。我看你像是讀過點書的,為何取了這麼一個名字,這怎麼能進呈覽呢?」

「卑職排行屬『球』字輩兒,因命中缺水,所以家祖特為起名『球壬』。」徐球壬莫名其妙地說道,「不知為何不便呈皇上?」

明珠聽了,方知他原「徐球壬」,但不知是誰在「球壬」二字上各添了一筆,變了「毬」,當下也不便說破,只笑了笑,問道:「這帖子,你是給哪個書吏呈進來的?」

「不是書吏,」徐球壬忙躬賠笑道,「是府上一位姓高的先生正好到書吏房,接了卑職的帖子……」

一切都明白了,又是這個高士奇在捉弄人!送走徐球壬,明珠不由一陣陣火。什麼「羯鼓四撾」、什麼「高出杜上」,他竟是逢人就捉弄;必定是高士奇接了徐某的銀子,又恐自己心緒不好不肯接見,才弄出這個笑話兒來。想著,不由一陣寒森森的冷氣直襲明珠心頭。他倒不在乎自己挨罵,人心寒的是此人如此悉自己的脾氣,玩弄自己於掌之上!想想此時也無良謀整治高士奇。明珠的眼神黯淡下來,一言不發將帖子撂在一邊,咬著牙自語道:「我偏不給姓徐的補缺,等著他咬你吧!」

高士奇卻不知道他離府這一天多發生了什麼變化。他在南西門花市支走徐乾學和德是有緣故的。因為他見到芳蘭帶了個丫頭正到槐樹斜街白觀去燒香。大約家中生意好轉的緣故,芳蘭出落得越發水靈標緻了。上著一件盤蝴蝶結扣兒繡花水紅小襖,外套杏黃綿坎肩,下頭著的百褶子卻是蔥綠。高士奇眼瞧著小竹轎一悠一悠地過去,自己在後邊不遠不近地跟著,心裏暗忖:「論份,當然不及陳天一那位;說到風流小巧,卻足強過一百倍!呸,什麼大家閨秀,國天香,哪及得上這樣小家碧玉麼?」

眼見芳蘭在廟前旗桿旁下了轎,一主一仆在階前水盆里盥了手,高士奇幾步搶過去,不等丫頭潑水,慌忙就著殘水也洗了手,卻似忘了帶手帕,扎煞著淋淋的手發怔。

「這不是高先生麼?」芳蘭一轉眼,見是高士奇,又驚又喜,忙蹲了個方福,抿笑道,「您吉祥!這些日子不見,您比先前氣好多了——梅香,把我的帕子拿給高先生手!」

這幾聲鶯語燕呢、婉春啼,再加之笑靨如暈、流眄似波,幾乎倒了高士奇。他一邊打著主意,一邊慢慢著手問道:「你怎麼……也到了這裏?」因讀書人極到觀音廟湊香火,這句話本該是芳蘭問的,高士奇搶先這麼問,倒把芳蘭問了個怔。眼見高士奇完了手,將帕兒抖抖,竟塞進自己袖子裏,芳蘭不騰地紅了臉,心頭突突跳,慢慢低下了頭,半晌沒言語。那梅香卻快,在旁代答道:「劉掌柜的把姑娘許了東門胡家,才過了聘就聽說胡家爺得了癆病,催著姑娘過門沖喜……姑娘過來是給觀音菩薩還願的……」

高士奇聽到「許了胡家」,頭「嗡」地一響,後頭的話已一字不,便是一桶冰雪水淋下,也沒有這般的冷。他打了個寒噤,半晌才回過神來,勉強笑道:「……那也是該當的。你們且去求佛,我到那邊隨喜。一會兒出來我還有話說……」

看著們進了廟,高士奇在石階上坐下,抱膝仰臉想了半日,仍覺得事棘手,妙計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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