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起蕭牆》第十三回 中和殿君臣議河務 仁閣鴻儒試文章

舉世矚目的博學鴻儒科終於開考了。這天是康熙十八年三月十九日,天剛亮,應試鴻儒們便齊集太和門,黑跪了一地。老總管太監張萬強手執節鉞,端立太和殿口,靜等康熙駕臨。

忽然一陣景鐘鳴,靜鞭三聲,天街上傳來細細鼓樂之聲,不一會兒,便見康熙乘三十六人鑾輿從保和殿後迤邐而來,直至太和殿前方才下來,張萬強一聲高呼:「萬歲爺駕到!」立時肅穆寂靜。

康熙下輿,卻不急於進殿,在晨中舒展了一下子,深深吸了兩口略帶寒意的空氣,漫步踱著,先看了看巍峨壯觀的太和殿。經過幾個月的修飾,這裏已是煥然一新,靈、香鼎、仙鶴、瑞腹中早燃上了百合香,靄霧繚繞;品級山旁八對象、駝依次肅立,背上的寶瓶燦然生,這一切真給人一種「紫氣蒸騰」的覺。康熙見楹柱上有新書的對聯,便踱過去,默默地讀著,一副是:

日麗丹山雲繞旌旗輝

祥開紫人從閶閭覲龍

另一副是:

觀翔天九澤同文朝玉陛

風樓煥彩八方共宇度瑤閶

康熙知道是高士奇的手筆,不點頭一笑。覺得兩聯中俱用了「閶」,不無重複之嫌,但文辭氣勢無可挑剔,筆勢莊重矯健有神。見熊賜履等人就跪在邊,康熙笑道:「高士奇不枉吃了朕一壇茅臺,數日之,竟將三大殿和乾清宮裏的楹聯全都換新了。」眼見穆子煦引導,禮部司帶著近二百名鴻儒亦步亦趨拾級上來,康熙微一點頭,便大踏步進殿,在盤龍雕、金碧輝煌的「天下第一座」上端正坐了。

須臾,穆子煦將人帶至殿口,躬一禮,自退到一邊。由熊賜履、明珠和索額圖三大臣帶著眾人魚貫而。近二百人在殿中揚塵舞拜,山呼萬歲,震得大殿嗡嗡作響。接著熊賜履便奏:「閣大學士、領侍衛大臣、太子太保臣熊賜履、臣赫舍里索額圖、臣納蘭明珠,奉詔率應博學鴻儒科士人一百又七十九名,叩見吾皇萬歲!」

「顧炎武、傅山他們終究拒不應試!看來收服人心不能一蹴而就啊!」康熙心裏微嘆一聲,默謀著,只將手輕輕一抬,索額圖忙出班南面而立展讀詔書: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古一代之興,必有博學鴻儒振起文運,闡發經史,潤詞章,以備顧問著作之選。朕萬機時暇,游心文學,思得博洽之士,用資典學。我朝定鼎以來,崇儒重道,培養人才。四海之,豈無奇才碩彥,學問淵通,文藻瑰麗,可以追蹤前哲者?凡有學行兼優、文詞卓越之人,無論已仕未仕,著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員,在外督布按,各舉所知。朕將親試錄用。其餘外各,果有真知灼見,在開送吏部,在外聞報於該督,代為題薦。務令虛公延訪,期得真才,以副朕求賢右文之意。欽此!

康熙一,用目掃視著廣闊的大殿,選進的鴻儒們也都伏地靜聆聖諭。這道詔諭,從徵召他們之日,已聽過了幾遍,但今日當著這位二十八歲的青年帝王**開讀,更有一種崇高的神聖,良久,眾人方齊聲叩答:

「謝萬歲隆恩!」

「眾卿!」康熙的聲音很洪亮,「國家掃平三藩逆,武事漸弭,文運興起。爾等倡明聖道,各展所學,不負朕親試諄諄之意。」待康熙降諭畢,便有鴻臚寺正卿佛綸閃出班外,用金盤捧著一張攤開了的黃絹,躬上前。康熙提起硃筆在絹上一揮而就。佛綸退下來將絹又捧給明珠。明珠大聲宣道:「試題目:一、璇璣玉衡賦;二、省耕詩一篇。著熊賜履、索額圖、明珠率諸士至仁閣擬卷,巳時繳上,午時在仁閣賜宴,欽此!」

這是殿試、館試翰林庶吉士都不曾有過的殊遇。人們立時一陣興,互相換著熱烈的目,帶著難以形容的激循禮退下。康熙方下了龍座,招手兒過穆子煦來問道:「昨日傳旨靳輔遞牌子進來,不知道來了沒有?」穆子煦忙笑道:「方才奴才侍候主子來太和殿,瞧見靳輔跪在乾清門外候旨呢!」康熙原地兜了一圈,彷彿有點捨不得方才那種氣氛,不願離開這座至高無上的寶殿。想了想,這裏終不是議政的地方,因笑道:「上來,朕在中和殿見他!」說罷,一徑自殿後門出來,踱至中和殿前,一邊斟酌著上頭新寫的楹聯,便見靳輔遠遠急步而來,因點頭笑道:「免禮,進來說話——那邊仁閣正考較鴻儒,我們君臣說說治河的事。」

「是!」靳輔幾乎一路小跑上來,說話還微微帶,「只是主上日理萬機,諸務叢集,也當節勞才是……」說著便跟進殿來,侍立在康熙旁。康熙開口便問:「你預備幾時啟程赴任?」「回皇上話,」靳輔一躬說道,「奴才的摺子已遞上去,不知可經覽?面聆聖訓之後,奴才即刻南下赴任。」

康熙點了點頭,接過侍奉上的一杯水,轉手便遞給了有點慌的靳輔:「賜你喝了吧——這些日子在京,聽到外頭有些什麼話沒有?」

靳輔有些不著頭腦,捧著杯子小心地問道:「不知聖意指的……」

「李地和陳夢雷的事。」康熙淡淡說道,「下頭都說些什麼?」靳輔不料康熙竟問起這個,覺得有點匪夷所思,沉著答道:「下頭臣子原都預料皇上將興大獄。有的應試孝廉便有些不安。陳夢雷為福建學者素南方士人仰,雖有罪而證據似嫌不足。主上置之後,眾人無不仰服,稱皇上仁心高厚,實天下讀書人之福!」康熙盯了靳輔良久,笑道:「你不用奉迎,說風涼話的怕也有!這事朕心裏有數,清水池塘不養魚,有些事只能糊塗辦理,朕從不隨意糟踏人才,就是這個話——你不要覺得與你不相干,朕這話是對你說的,告你的摺子早遞上來了,你曉得麼?你這個人哪,怎麼就敢從國幣中提銀子進京來打點權貴?」見靳輔鼻子上滲出汗珠兒,急著要申辯,康熙一笑擺手道,「他們的摺子朕已留住不發,你也不必往心裏去,借庫銀總比追加火耗銀子敲剝百姓堂正。你往後管河工,銀子像淌海水似的,朕不能不提個醒兒,你小心一點,若信不及你,也就不講這些了。說正題吧,你摺子裏有些水利條陳,朕有些看不明白,且說說你的打算,朕來替你籌劃。」

聽著康熙這些話,靳輔鼻子一酸幾乎墮下淚來,忙拭了。心想此時也只能大略奏陳一下,便從袖中出一張圖來,那是陳潢京后連明徹夜趕製出來的。康熙見了手要過,便攤在案上,讓靳輔一一指劃給他細看。

「主上,」因離康熙太近,靳輔心有些張,舒了一口氣才道,「臣之治河大分兩步走,總而言之是以治河為本,治漕為標……」他用手指在圖上劃著,「……第一步先將黃河現有決口全部堵塞,由東向西漸進,使黃河河道歸復。大修工程共是五項:疏浚清江浦至雲梯關到海口河道;挑浚高家堰以西至清口淤沙,然後在高家堰築堅堤一道,確保洪水不至在此決口堵塞清口之北……這幾項工程完畢,黃河海之路便暢通無阻,然後著力將舊決口依次填堵,不至重新泛濫。最後深挑運河、清理積水潭,運河即無恙矣……」

說至此,靳輔抬頭看了康熙一眼,見康熙毫無厭倦,雙目炯炯盯著河圖,忙又接著說道:「第二步,在河南考城儀封一帶,沿黃河開挖一條中河,從駱馬湖經宿遷、桃園至清河仲家莊,避開黃河中流一百八十里風滔之險,漕運船隻在黃河中航行便僅有二十里,亦無大憂。」接著,靳輔口述手劃,將改運河口、挑皂河、歸仁堤諸項細目工程一一指出。這都是與陳潢反覆計議了的,早已爛,說得十分暢快。

康熙邊聽邊點頭,不住地「嗯」著,一直沒有斷。直到靳輔說完,他才著腦門向後一仰,閉目沉思良久,方道:「聽起來似乎尚屬可行。不過朕不水利,又沒親自踏勘,難置可否。第一步工程完,漕運即不黃害,甚甚喜。不知需多時日?」

「回萬歲,十年!」

「十年不行,七年如何?」

「臣勉力為之。」

「好,錢呢?」

「每年四百萬兩。」

康熙不了一口冷氣,說道:「朕不說你也清楚,國家歲兩千五百萬,現在尚在用兵,若不是魏東亭海關上每年接濟一千五百萬,早已捉襟見肘了——一年四百萬是拿不出來的。」靳輔當然曉得這些形,他也細算過,裏頭多打了點富餘——因戶部從來沒有按數撥給治河銀子,不能不要得高些。想了想,靳輔笑道:「用兵不會很久了,吳世蟠數千疲卒退守孤城,不日就能拿下。聖上不妨多拿一點銀子治河,這是天下萬世之利……」「你說錯了!」康熙隔著窗扇兒,著前頭矗立雲的太和殿,慢吞吞道:「用兵之事方興未艾!朕說七年治好漕運,就是急於進兵臺灣,運戰艦水兵南下,葛爾丹在西北,羅剎國在東北擾,也要用兵,糧食要靠漕船北運;山東一帶土寇劉鐵殘部嘯聚,難道不要征剿?朕看還有二十年仗好打!」

近來朝廷頒佈諭旨,下令都是偃武修文,要致太平盛世,靳輔哪裏想得到康熙有這麼多的干戈計劃?他愕然看了康熙一眼,忙笑道:「聖躬遠慮,非臣所能知曉。然而河工耗多而效遲,功微而謗速,主上明鑒,銀子了是很難辦的。」

「朕已替你約略籌算過了。」康熙狡黠地一笑,「如今每年先撥二百五十萬,這已經很難為戶部了。『三藩』軍事完全平定,再增至三百到三百五十萬,大抵就夠用了。只你方才說的開中河,約需多,到時候如數撥給……哈哈!像你這樣的老實人,也會來和朕打馬虎眼兒!」

靳輔聽了這話,覺得輕鬆了不,二百五十萬雖了點,也能辦不事。他無聲地一笑,還要再奏時,卻見索額圖進來,躬笑道:「巳時已到,請主子賜宴。」說著,盯了靳輔一眼,看得靳輔心中一寒。

「就這樣吧!」康熙笑著起對靳輔道,「你奏得很好,不必遞牌子進來了,就赴任吧。朕也沒有多的話說,回去之後,每隔半月遞一份摺子,將河工形細細兒奏來。要留心人材,多往你幕中收幾個,將來也可保奏……朕在開封親見過一個,竟失之臂,可惜了的……」說完自起去了。

仁閣中的鴻儒們早已坐齊整了,從南到北兩排席面,共是五十張高桌,每張桌前坐四五個人。由祿寺設饌,十二菜肴都用鈞瓷盤高高攢起,中間四個大海碗壘著蘋果、柚子、荔枝和葡萄乾等時果,由禮部派的科道司陪坐侍酒。這樣的排場確是亙古未見,所以酒未開樽,這干老們已是紅滿面,暈乎乎的有點醉意。此時,人們對這場考試能否取中已不太在乎了,有此賜宴之榮,即便不做,死後寫行狀、誄表、祭文和墓誌銘也有潤章之詞,這比什麼都面、鮮!

「皇上有旨,不必拘禮安席,即時開宴!」

一聲傳呼,眾人「刷」地一齊起,拱手仰謝天恩,方才坐下誠惶誠恐地夾菜進食。有些人還揀著能帶的,往襟里、褡包裏頭塞,好帶出去與親友分。待到最後一道飯——饅頭、卷子、紅綾餅、湯、白米飯上來時,康熙帶著皇太子胤礽和大阿哥胤禔進來。他一腳踏進門,便吩咐大家只管進食,不要拘禮,自己隨便挨桌兒探視問候。眾人哪裏還能再吃?一個個慌得心頭嗵嗵直跳。

「久違了,愚山老先生!」至左邊第四桌,康熙瞧見了宣城派詞壇座主施潤章,便繞過來笑道,「上回見你是在宜園舊亭子上,當時有汪琬、宋玉叔,吳三桂的大兒子吳應熊,還有誰來著——」康熙輕輕拍了拍前額,「——對,王士禎。如今他已是刑部尚書了。」施愚山萬不料康熙會單獨和自己說話,手忙腳地立起來,紅著臉道:「主上那次還是微服,一晃就是六年,瞧著萬歲似乎清減了些,不過氣好多了!」

康熙呵呵笑道:「朕年輕,到底比你強!你是個窮兒,分守清江道,撤差時把朋友送的船都賣了嘛!記得你當日說起過山東的留仙,很有才氣,他怎麼樣?」康熙如此好記,施潤章心下暗暗佩服,忙又笑道:「他倒常來信的,昨日還接到他一篇詩。此人時運不濟,至今尚未中舉。」

「哦,詩?」康熙不笑道,「帶著麼?」

施潤章怔了一下,忙從靴子裏出一封信,雙手捧過去。康熙接過笑道:「必是好的了,朕帶下去看吧。」說著便招呼胤礽。胤禔在旁,忙用手指道:「阿瑪,太子在那邊。」

康熙看時,幾乎笑出來。靠北最角落的一個桌上,皇太子單膝半跪在椅上,用小手撕著胙,淋淋漓漓一個勁兒往一個人碗裏放。原來,康熙進來,二百餘人全都停了箸,惟獨這人正襟危坐坦然進食,引起了皇太子的好奇。康熙回頭看了索額圖一眼,明珠忙湊近說道:「這個人湯斌。」康熙忙快步過來,喝止了太子:「不要惡作劇,難道諳達沒教過你?」

「此乃儲君我。」湯斌離席侍立,含笑說道,「君有賜,臣不敢辭。賜死尚且樂如,況賜食乎?」

康熙上下打量著湯斌,說道:「朕久聞你的大名了。在江南做,火燒境五通廟的不就是你?是因為獄中跑了犯人罷的罷?」「是!」湯斌答道,「臣奉職無狀,逃犯並非因收管不嚴,乃臣故縱出獄。」

「唔——唔?」

「其人並無大罪,乃是欠租不,為田主所訟。」湯斌面不改,侃侃言道,「他家中上有七旬盲父,下有六齡,拘一人而亡三人,揆之天理,殊傷皇上以慈孝治天下之本旨,以仁政治王道之至意,臣斗膽放肆了!」

康熙聽了不默然,國法與理不合,這類案子豈止一件?但湯斌甘冒罷之厄仗義,這就難能了。想著,心中不由一,把太子這樣的人輔導,怕不教出仁孝之君?熊賜履雖好,只是太忙,難得分啊!思索良久,康熙爽朗地一笑,說道:「若論這事,你孟浪了些,又有點膠柱鼓瑟。輕判為枷號三日,搪塞上司,豈不兩全了?聽說你罷時,城中罷市三日,斂金送歸。朕都是曉得的,你好自為之吧!」說罷,便帶了皇太子和大阿哥,對眾儒士微笑點頭致意,徐步出了仁閣。

剛出門,便瞧見高士奇從昭德門那邊懶懶散散地過來,康熙站住了,笑問道:「你這奴才,鑽到哪兒去了,今兒這麼大的事,竟不在朕跟前侍候!」高士奇因見皇太子也在康熙邊,忙向康熙叩了頭,又向太子和阿哥打千兒請了安,笑嘻嘻說道:「爺怎麼忘了,說過今兒給奴才一日假來著!一大早起,老何桂柱就將奴才請去,他人不在了,求奴才點神主兒,寫一篇祭文。奴才惦記著主子這邊,哪裏有心!胡抄了一段《蘭亭集序》給他,就忙著趕回來了……」康熙因見他手裏拿著一打得滿是結的絛,手要過來,看了看問道:「這是什麼?」

「唉……」高士奇嘆道,「這是他人顧阿瑣臨終給他的,說是有人能解得開,的魂靈兒就能升天。老何沒辦法,說奴才興許,奴才尋思一路,這結打得實在瓷實,正沒法子呢!」

康熙一路走,一路仔細看那結,一串兒共是七個,像是蘸了水,打過又浸了油,一概都是心形,紅得一串珠兒似的,試著解時,半點也不中用,便丟還了高士奇,笑道:「這個阿瑣也忒古怪,臨死出個難題給男人——朕只不明白,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怎麼好當祭文用呢?」

「多得改幾個字。」高士奇說道,「奴才是這麼寫的。」說著,便輕聲誦道: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之懷抱,晤言一室之;或因寄所託,悲酸形骸之外。雖取捨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數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隨事遷,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生死亦大矣,豈不痛哉!

康熙聽著,不知怎的陡然想起已故皇后赫舍里氏,回頭看了看孤胤礽,一蹦一跳地跟在後,真箇「俯仰之間,已為陳跡……」想著,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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