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起蕭牆》第二十回 逞愚魯道臺護大堤 屈心志督帥迎欽差

自這件事之後,靳輔和于龍關係大為緩和。當秋時,吏部考績,因於龍政績卓異,部文轉了聖諭,著于龍擢升南京布政使,兼署清江道,因他頗諳水利,又令他參與河務,有專奏之權。于龍一心要把清江治得道不拾、夜不閉戶,得了此旨,索暫不赴南京,留在清江督率百姓生業。治河第一步大修工程,這年已漸見完。從清江浦經雲梯關至海口的疏浚、高家堰至清口的挑浚、運河以西至高家堰的堤工和清水潭放水擁沙的工程都進行得十分順利。于龍威重高,只吩咐一聲,千萬河工募之即來。因大汛未到,河防無事,一時之間幾個人倒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爭執。但這局面只維持了半年多,他們之間的裂痕便突然發,演一場可怕的爭執,將春天賑災時的分沖得一乾二淨。

康熙二十一年九月,秋汛洪峰提前來了。沿陝西、河南、安徽到江蘇一路黃河流域烏雲蔽天,秋雨連綿,像天河被誰捅了,不斷頭兒只是往下潑灑,而且專向黃河傾注!羊報漂下,報信人十有九死,只從竹籤上得知,上游皋蘭鐵柱水位日升三寸,已達四尺有餘:這就是說,江蘇境河面水位要升四丈開外!所有新修的堰壩、堤、閘、分水渠都面臨著極大的威脅。

七日前,靳輔接到頭一起水汛,便帶了陳潢、封志仁、彭學仁等一干幕僚,將總督府所有圖冊、沙盤和一應測量儀全部搬移到黃、運、清三河叉的大堤頂端,搭起氈棚,在淙淙雨中日夜守護。

這裏三面環水,一邊是去秋涸出的土地,一無際的秋稻在雨霧中不安地搖著,卷著一個一個的黃旋兒。堤外半槽渾濁的黃水腥浪衝天、白沫翻滾,將上游卷下來幾抱的大樹拋起來、沉下去,矗起來再扳倒,像小孩子玩過家家一樣輕巧。

「風雨如磐哪!」靳輔披著油站在著的大堤上喃喃說道。幾夜沒合眼,他的眼圈全是紅的。「您說什麼?」因河濤聲大,蹲在堤邊的封志仁沒聽清他的話,便回頭喊著問。陳潢高挽腳站在旁邊,因無論蓑、油都是徒有虛名,早甩掉了,全服都上。聽見兩人說話,陳潢回頭看了看,見彭學仁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一個多月沒剃頭,寸許長的頭髮在前額上,顯得稽,陳潢不一笑,大聲朝靳輔喊道:「靳公!這雨還要下。我看應在運河西決口放水減洪!」

「陳天一,這是你的進言?」

後忽然傳來更大的聲音,眾人回頭看時,是于龍來了,臉上像掛了霜,威嚴地站在堤邊。于龍雖然布袍芒鞋,卻很講究夏不臂,冬不重。十幾天來,于龍一直在堤上指揮民工固堤,可帽依舊潔凈無泥。他剛從西堤過來,聽陳潢說要放水,便站住了,冷笑道:「你們每日吹噓這新築工程可百年洪水,怎麼?才幾天突然又要自己開?這是什麼道理?」

「振甲,」靳輔趟著堤頂積水過來,說道,「這裏是不要的。天一是想降低這裏的水位,將上游蕭家渡的洪水引過來,那裏減水壩還沒竣工,怕頂不住。行不行咱們商議,不要意氣用事。」

修築減水壩是陳潢首創工程。即在河道狹窄之另開大渠引水,把洪水沿渠引向下游正河,用以調節洪水流量,減緩正堤承的衝擊,渠水平時也可用作灌田。于就不贊同修這異想天開的減水壩,聽了這話,別轉臉一哂道:「修了幾十減水壩,原來竟為決口沖田害民?這倒玩得開心啊,這裏再開了,又是大大一個『減水壩』!百姓呢?田地呢?房屋呢?牛羊呢?只要頂子保住了,其餘的都不要了?」

「現在通知來得及!」陳潢一點兒也不願和于龍爭議,只急急說道,「這下頭窪地多,只二十幾個村子水,人又多在堤上,人將村子裏老弱婦撤出來就,河工上可以撥銀賠償。於公,您知道,蕭家渡減水壩耗資百萬,數年經營,眼看就要功,一旦被水沖毀,不堪設想。而且上游三千頃莊稼也要付之東流!於公,那裏的百姓、土地、牛羊,誰通知他們撤離呢?」說罷,眼瞧著于龍。于龍傲然屹立,不看陳潢一眼,哼了一聲,只從口中迸出兩個字:

「不行!」

他有他的想法,他認為致命的子是整個河道修得太窄,這邊決堤放水,未必對上游起什麼作用,如果弄巧拙,兩都決了口,後果更慘。這一點靳輔也想到了,便用徵詢的目看陳潢。

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心裏著急生氣,陳潢臉青黃,十分難看,下著氣解釋道:「幾十減水壩麥汛都沒出事,已見效用。蕭家渡這最大一如能完工,這邊本不用泄洪,如今決口為保蕭家渡安全,此理至明!大人,這邊此時放洪,若不能保住蕭家渡,請二公將陳潢明正典刑,以謝百姓!」彭學仁看著河勢,越想越有道理,便也大聲道:「振甲公,天一的話對!我願陪上做保!」封志仁急得跺腳道:「不能再爭了,趕著人下去通知百姓離村吧!」

「哈哈哈哈……」于龍仰天大笑,臉鐵青,說道,「你陳潢、彭學仁,並連靳大人和我的頭在,割下來共是幾斤?此事決不可行!」說罷竟自揚長而去。

「放洪!」靳輔躊躇半晌,終於下了決心,「我是河道總督,縱有千罪萬罪,罪在我一而已!即刻命督署衙門全弁去下游通知,一個不必須出村,三個時辰後放水!」封志仁卻搖頭道:「這都好辦,只怕龍親自護堤,這個決口不好開!」

彭學仁轉著眼珠子思量移時,一拍手說道:「督帥,聖上不是賜你有尚方劍麼?此刻用得著了!」一語提醒了靳輔,神一振,大聲喝道:「來!請天子劍,黃馬褂侍候!」

因這些件都在衙中,忙了半個時辰,方預備停當。直等下鄉的戈什哈回來報信,下游百姓已經撤出,靳輔方才擺了全副鹵簿執事,也不坐大轎,只用一把金頂羅傘擋雨,頭戴起花珊瑚頂子,九蟒五爪袍外套一件簇新的黃馬褂迤邐步行。後頭四個校尉抬了黃羅傘架,供著天子劍,踏著泥濘不堪的土路走向西堤。只陳潢一人並無功名,隨在後頭一步一地跟著。

但事態的嚴重出人意料。西堤上數千人麻麻到都是!老百姓有的沿堤坐著啃乾糧,有的跪在堤上喃喃念佛,有的一家子抱一團取暖兒,還有不人扶老攜不斷頭兒向堤上爬。于龍帶著十幾個衙役正在勸說著什麼。靳輔看著,心裏不由升起一團怒火:你于龍竟敢拿百姓來違抗皇命!正躊躇著,于龍早迎了過來。因此時的靳輔有代天行令的份,于龍一甩手便跪了,高聲報名:「進士出,欽命南京布政使,兼清河道員于龍,恭見大人!」說完便叩了三個頭,長跪聽命。

「于龍!」靳輔目中寒閃爍,厲聲問道:「你要聚眾抗拒本督嗎?」

「大人……」于龍熱淚奪眶而出,哽咽著了一聲,下頭的話竟說不出來。人群中一個老人跌跌撞撞過來跪在地上,滿泥水叩頭泣道:「大老爺千萬別冤了於大人,我們是聽河督府的戈什哈說,老爺要決堤放水。於大人正勸大家向東邊高避水……」

陳潢看時,竟是黃苦瓜老頭兒。再往堤上看,張春明、劉德良、劉印青這些人都在堤上,用異樣冷漠的目注視著靳輔,陳潢心裏不由一陣酸楚。

聽說于龍也在勸眾人離開這兒,靳輔有點意外,便緩了口氣說道:「龍請起。如此甚好,我們一同勸說百姓離開,好決堤放水。」

龍看來是又冷又累又乏,艱難地站了起來,他一下子彷彿老了十年,兩條都在抖,拱著手團團作揖,道:「父老鄉親們,于龍求你們了,退到東邊去吧……」喊著,臉上已是熱淚縱橫。幾千百姓見他如此,一片聲號啕大哭著,慢慢移到東邊石砌的大堤上。

「決堤!」靳輔見事如此順利。心中暗想,到底天威難犯——早知如此,省了多口舌!一咬牙,簡短地命道:「立即土!——於大人,振甲!請過這邊來!」

龍沒有,只用獃滯的目著遠去的人群,反向堤上一坐,說道:「決吧!」

霎時間似乎風也停了、雨也住了、河也不嘯了。百多名親兵戈什哈手持鍤鍬,十幾個員幕僚都像石頭人一樣一地怔住了。

但這只是一剎那間的事,坐在堤邊的于龍突然放聲大哭,狂癲了似的一躍而起,撲上大堤,面向黃河跪下,雙手張著喊道:「上蒼!上蒼!你不要百姓了?誰來祀奉你?你使勁下吧,使勁下吧……黃河啊,你使勁漲吧,使勁漲吧……淹死我于龍,淹死我吧!」

「拖他下來!」靳輔強著心中熱浪,惡狠狠命道。

「喳!」

「誰敢?」于龍噌地從袖中出一把雪亮的裁紙刀,立起來比著自己咽,「士可殺而不可辱,刑不上大夫!決堤你們自決,誰敢我,我立即自裁!」

陳潢眼見再延誤不得,子一躍,突然又站住了腳,用失神的目看了看鐵骨錚錚的于龍,又回頭看了看呆若木的靳輔、彭學仁和封志仁,嗓子像被什麼堵了一下,吐出一口殷紅的。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失聲痛哭:「遲了,遲了……蕭家渡,我的蕭家渡呀!」

彭學仁已是第二次遇此景,鄭州知府因河決口赴水自盡,南京布政使鐵心與堤共存亡,事雖不同其心則一,腸,不覺淚如雨下,封志仁見靳輔閉目流淚,鐵鑄般站著一,想起自家半世坎坷,依舊前途兇險毫無下梢,也是掩面而泣。一時間堤上堤下兵丁弁竟一片啜泣之聲。

當日傍晚,清江口黃河水位驟然下降,半夜便接到急報:蕭家渡決口,減水壩工程十損其七。大水自北岸破堤而出,漫於河七十餘鄉,灌向運河西堤之外。

雖然全在意料之中,懷著一念僥倖的靳輔還是像被鞭子猛了一下,渾打了個哆嗦,臉變得雪白。他抹去頭上冷汗,茫然看了看黑沉沉的大堤,只對守在邊的陳潢等咕噥了一句:「無事可做了,咱們回衙去,將這裏的帳篷撤掉……」說罷,也不從人,頭也不回下了大堤,踩著棉花垛般踉踉蹌蹌往回走。

彭學仁是過來人,倒顯得灑,見封志仁哭無淚地著靳輔的背影,陳潢兀自看著落的河水發怔,因笑道:「治河決河,自古如此。犯不著垂頭喪氣。走,回去吃頓飽飯,睡個好覺,聽聽消息兒再說。」封志仁點了點頭,陳潢卻道:「二位請先去,靳帥心緒不好,你們陪著說說話兒,我再看看。」

直到第二日辰牌時分,陳潢方疲憊不堪地趕回總督衙門。因見南京通政司常來送信的老齊坐在門房和幾個戈什哈聊天兒,便知必有要消息,三步兩步趕進來,見靳輔正在籤押房裏讀什麼東西,忙問道:「靳帥,有信兒麼?」

「南京轉來的六百里加急部文、邸報。」靳輔頭一也沒抬,冷笑道,「這位崔雅烏左右逢源,腳踩兩隻船,場本領如此能耐,治河本事卻如此不濟——他好像是羲皇年間的人,言必稱古道,事必遵古訓,不知吃的是糧食,還是神農百草?」說罷,低聲讀道:

……查靳輔測水、減水壩諸制度,實以蠡測海之悖行。夫龍興雨沛,孰有定量;河漲河落,焉能定則?以此亙古未有之乖謬學悍然行之。……耗國家半庫之金,造東南千古大患……

念至此,便「啪」地將部文甩到了一邊,沉沉說道:「如此說來,我靳輔豈不是個民賊?殺就殺了,何必做這樣文章,噁心人!」說著又撿起一本,卻是治河條陳。打開看時,頭一句便是:

禹之道,順水疏而浚之,於是有九州之河橫潦華夏,而不為害焉……

靳輔急展到後邊看時,署名仍是那個莫名其妙的崔雅烏,遂將摺子「嘩」地合了,一把推到桌子底下。恰彭學仁和封志仁挑簾進來,彭學仁撿起一看,失驚一聲說道:「紫桓公,這上頭有批!」

這一下,不但靳輔、封志仁,連沉思著的陳潢也忙湊過來。瞧時,果見第六頁下部有蠅頭小字硃批:

該員條陳甚屬泥古不化。著靳輔據河勢河工治理之,一一加批註呈來朕覽。

——元主人

說不清是恩、是憾、是懊喪、是悲切,靳輔雙膝一,撲通跪倒了,失聲痛嚎道:「主上,您這札子早來一日,臣……臣就可免這場大禍了!」

是啊,這份硃批諭旨若早來一日,靳輔便能遵旨批駁與崔雅烏同執一理的于龍,何至於釀蕭家渡決潰?但這份摺子居然因雨在南京延誤三天!這人怎能不傷憾?

惆悵良久,靳輔方道:「不想這事了罷——尚書伊桑阿、侍郎宋文運還有這個史崔雅烏、伊喇喀已奉旨抵達金陵視察漕運、施瑯的四百艘戰艦要從運河南下。施瑯已赴北京聽皇上面授機宜。蕭家渡決口不過是民政失當,如果漕堤再出事,貽誤軍機之罪就大了……我們得預備著應付這幾件事。」封志仁問道:「欽差幾時到清江來?」靳輔道:「大約明日吧。一看這名字我就知道,都是『索』字型大小的人,只怕他們要倒老明,先拿我們發難,得小心應付呀!」

「大帥不必著急,漕堤是斷乎不會出事的!」陳潢靜靜聽了半晌,此時才說道:「我看最要的還是趕撕擄蕭家渡的事。欽差不問便罷,要問起來,得有個回話。」靳輔見說得有理,只是自己心如麻,一時想不出頭緒,怔怔地道:「有什麼好撕擄的?諱決如諱盜,不能欺君的——聽聽欽差口風再說吧。但有一條你們幾個放心,靳輔不是賣友之人,決口的事,由我承當,與你們不相干。不要在這上頭想法子開我。」陳潢仔細想了一夜,已有竹在,因笑道:「我們當然不欺君。我說的是因勢利導,設法補救。靳公只管拜折自劾,我們幾個計議一個周全之策,晚間補進摺子裏。皇上如此聖明,必能嘉納的。」

第二日正午,欽差大臣伊桑阿帶著宋文運、崔雅烏、伊喇喀三名大員,分乘八人綠呢轎前呼後擁來到河督府。靳輔按接欽差的排場,鳴炮三聲,開中門將伊桑阿一行迎了進來。因為還在下著濛濛細雨,香案設在滴水檐下。行了三跪九叩大禮,靳輔瞟了一眼幾個毫無表的對頭,朗聲說道:「奴才靳輔恭請聖安,萬歲,萬萬歲!」

「聖躬安!」

說過這話,伊桑阿一下子變得毫無架子,滿面笑容一哈腰,雙手挽起靳輔,一一介紹隨行人員。大家寒暄著進來,伊桑阿一邊顧盼著說笑,一邊問:「振甲呢?」

「回大人的話,」靳輔見問于龍,咽了一口唾沫,「振甲現在河上護堤,已經著人傳去了。」

「三品大員親赴河堤,是個實心辦事的人啊!」伊桑阿誇著于龍,笑呵呵看著靳輔道,「紫桓兄,兄弟此次奉旨查閱漕運,可沒給老兄帶來好信兒呀!」

靳輔剛剛坐穩,聽到這話,忙離席一揖說道:「靳輔奉職無狀,理當嚴責。已拜折皇上請旨嚴議。大人有話,儘管訓誨。」

「坐,坐坐!」伊桑阿「啪」地打火煙,蹺著二郎笑道,「哪裏有什麼『訓誨』?這是幾件部議,還有魏相樞都史的一份參折,皇上有批在上頭,有些督責的話,並無分。不過,老兄蕭家渡決河之事聖上尚不知道,心裏要有數才好。進退榮辱乃士子常,公也不必過於在心。」說著遞過一疊厚厚的文書。

靳輔抖著結滿老繭的手接了過來。

奏議很多,這個場合不便件件細讀。除了昨日拜讀過的,還有戶部漢尚書梁清標、工部薩穆哈關於河工用銀過濫的奏議。這二位都是平定「三藩」的功臣,又是當朝最難惹的磨勘大臣,人稱「魔王」。別的不說,僅此兩件事便足以使人心寒了。再接著一件部議,是吏部考功司據靳輔去年黃河幾小決口請分的票擬,部議奪。奏摺中靳輔原文「臣前請大修黃河,限三年水歸故道。今限滿,水未盡歸故道,請分」下頭掐著一道深深的指甲痕,顯然是康熙讀時做的記號。下邊硃批卻是:

撤靳輔容易,誰可代者?河務甚難,而靳輔卻敢於承當,其餘臣工未必有此氣概!若遽議,後任益難為力。著令其戴罪督修可也。

看了這一件,靳輔心中踏實一點。再看下頭正本,是赫赫有名的魏相樞的參劾本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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