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起蕭牆》第二十一回 參河督魏相樞上章 鬧意氣伊桑阿取辱

魏相樞的參折累累數千言,詞氣嚴厲慷慨,賽似一篇《討靳輔檄》,卻專為新開阜河,接沁河通運河而言。裡面連篇累牘奏陳不應束河沖沙、堵塞河道,又說靳輔聽信佞人謊言,以國計民生為兒戲,修造所謂減水壩,簡直是離經叛道的怪!魏相樞不愧翰林手筆,通篇淋漓盡致,神完氣足,末了口氣一翻,說道:

靳輔請大修黃河,歲耗國幣二百又五十餘萬,巧言令,謂此後可一勞永逸。天下臣民如大旱之盼雲霓,翹首之數年,皇上寄腹心之託,宵旰切盼河清有日。該督既前奏堤壩已築十之七,而今又開河道疏通沁、運,所謂「一勞永逸」者安在?

讀著這一極漂亮的反詰語,靳輔心中不冷笑:開阜河接通沁運,為增加運河流量,魏相樞本沒見過減水壩,就扯在一道,文章再好也是胡攪蠻纏。於是靳輔放下奏摺,心一橫,若無其事地坐了,沉思著說道:「伊大人,兄弟已瀏覽過了。方才已經說過有罪,如今又加了蕭家渡決潰,更是罪大於天,應請一併分。」

「這些事兄弟出京時皇上並未訓示。」伊桑阿翻起微微浮腫的眼泡看了看靳輔,「只有一事,索相和明相請紫桓多加留意。山、寶應、高郵、江都四川瀦水諸湖涸出的田地,若暫充屯田養河倒也罷了。這原是有主之田,聽說有發賣了的。這奪民田,可了不得呀!」

這件事居然也傳到了北京!陳潢在旁聽著,中突然升起一團怒火:這些地主,治河時,募捐募工一不拔,站在干岸上看河漲。剛剛淤出四千頃田地,一多半還不能耕種,便狗似的撲了上來!因大臣一議事,他的不得口,思量半晌終覺難忍,遂大聲對邊的封志仁說道:「真箇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說我們河決了,既是河臣之過,便該扔進河裡餵魚;我們治河淤出了良田,賣給河工養河,又說我們是霸產民賊!真是河治死,河不治亦死。然則何時而活耶?其必曰:先飽食終日不學無,后挑剔磨勘深文周納,則賢臣之名得焉!」

伊桑阿沒想到一個小小幕僚居然在這場合挖苦自己。伊桑阿正當盛年高位,初當尚書便代天巡行,本來遵循康熙訓示,要學宰相度量,但當眾下人奚落,如何忍得?他盯著陳潢看了移時,格格笑道:「足下好大的火氣!敢問高姓大名?難道我說過靳輔是霸產民賊麼?國家治河原為百姓,淤出田畝自然應該歸還原地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說的不對麼?」

「既承下問,敢不盡言——回欽差話:學生陳潢!」陳潢子一仰,說道,「國家連年用兵,皇上於經濟拮據之時,將總河大事託付靳大人,我們豈敢有毫怠慢?大人雖未直言靳大人欺民霸田,但意在言中。學生聽出來了,不能不自辯一下:這田有多半是前明更名之地,水漫數十年,人事紛,早已分不清地界地主了。國家既花錢從河中奪出地來,國家便是地主!即便是原地主,治河時既不出力,又不出錢,現贖田。拿許幾兩銀子,又有何礙?」

「你這是什麼話?」崔雅烏上折遭康熙斥責,本來就存著尋事的心思,聽陳潢話中有隙,叮一句問道:「國家府撿到民財,難道不要償還原主?」

靳輔暗想,對這奪地霸產的話此時如不堵回去,不但罪名難當,而且再涸出田地,立時會被一搶而空。河工銀兩本就虧欠,拿什麼鼓勵治河民工呢?愈思愈覺事重大,不能不頂一下這位天使,便冷冷說道:「這田並非朝廷白撿來的,是『耗國家半庫之金』換來的,即如李自滅了前明,我朝又滅了李自,這就是皇天授華夏於聖主——難道說因明朝是天下原主,就把這汗江山拱手奉還朱家?」

靳輔比出這一絕大題目,正是朝廷最為忌諱,江南老喋喋不休的大事,一時誰也不敢再遞什麼話。半晌,宋文運問道:「怎麼龍到現在還沒來?」門前一個戈什哈忙道:「於大人冒了風寒,上熱得厲害,不能起床。」一時又復語塞。

伊桑阿早變了臉,因尋不出話駁斥靳輔,打個干哈哈說道:「蕭家渡的事,不知老兄作何置。」靳輔知他起了刁難之心,謹慎地答道:「輔已經上表自劾,求皇上允準折產賠補,等著皇上旨意行事。」

「靳大人真是個有錢的啊!」伊喇喀嬉皮笑臉,不涼不酸地說道,「像蕭家渡如此浩大的工程也賠補得起?」

靳輔正待答話,廳外門政拿著一封泥金拜帖進來,打千兒稟道:「外頭有位爺請見大人。」靳輔接過帖子看時,上頭一行細字十分拔,寫著:

靳公紫桓。愚教弟魏東亭熏沐謹叩

靳輔不吃了一驚,忙起將帖還給親兵,說道:「原帖不敢承,璧還虎臣兄大人,請——請!」說罷向伊桑阿等人一揖,便匆匆迎出來。

伊桑阿正以欽差份在這兒垂詢靳輔,見撇了自己出去會什麼「大人」,心中老大不歡喜。那伊喇喀在務府呆過,卻知道底細,忙附耳道:「虎臣就是魏東亭,四省海關總督,請大人也迎一迎。」偏這伊桑阿自恃是天使,不肯紆尊降貴,只笑著點點頭,說道:「虎臣,我認識。」

魏東亭是來頭極大的一個人。他原是康熙皇帝領班侍衛,母親孫氏是康熙母。自康熙元年至十七年,魏東亭日日侍駕,寸步不離,在擒鰲拜、撤「三藩」中迭次護駕有功,早封了侯爵,三眼花翎、黃馬褂、天子劍樣樣都有。外任中惟有他咨文書簡直通九重,但他從不干預地方行政,雖在南京與靳輔見過幾面,也只是點頭——他來河督衙門什麼事呢?靳輔心裡折騰著,見魏東亭已進儀門,遂朗聲笑道:「虎臣弟,你果真行事與眾不同!青布袍、小轎奚奴飄然而來,真有林下之風,豈不令人羨煞?聽說弟在南京出門,常帶著書在轎中讀,這般兒好學,又令我輩愧煞喲!」

「哪裡是什麼好學!」魏東亭微笑道,「我不是地方,一出門百姓見了總鞠躬行禮,實在之有愧,抱一本書當幌子遮罷了!」說著二人攜手升階,又問道:「紫桓,聽說欽差在你這裡,怎麼沒見呢?」伊桑阿這才忙起迎上來,一躬笑道:「魏大人,怎麼在南京沒見著你呀?」靳輔便忙一一介紹眾人。

魏東亭含笑看著四個朝臣,一一躬作禮,謙遜地說道:「兄弟原是皇上包奴才,方從廣州回來。因聽說欽差大人在此,惦記著主子爺的子,特來請安!」說著便行下大禮,請康熙的安。那伊桑阿南面禮,愜意地掃了一眼眾人,雙手虛扶魏東亭起,一邊笑問:「虎臣大人,你剛從外地回來,風塵僕僕便來給皇上請安,這份忠心,兄弟回京一定奏知聖上。」魏東亭忖度伊桑阿話意,似有問他來意的味道,呵呵一笑,說道:「魏某一來面見天使,請主子安;二來聽說蕭家渡決潰,順便看看紫桓和振甲二公,有什麼難。這河堤一決,百姓得賑濟,工程得修復,兄弟從海關上帶來了二十萬銀子,暫借給河工。杯水車薪,聊有小補而已。」

魏東亭謙遜有禮,淡淡言來,說得十分篤定。以他的份,又斷然不是玩笑。一時間不但靳輔、伊桑阿等,連陳潢一干人無不瞠目結舌。伊桑阿半日才回過神來,笑道:「魏大人,你可真能雪中送炭呀!」魏東亭聽他話中有刺,但他涉世極深,從不惹是生非,便道:「雪中送炭哪裡敢當,都是皇上的差使麼。我那裡能幫一把,總不好袖手旁觀嘛。」說著,從袖中出銀票遞給靳輔道,「他們到南京海關府中提銀子就是了。」

「這怕不大合適吧?」伊桑阿突然覺得自己有辱的覺。這個魏東亭半路殺出,太莫名其妙了。忍了忍還是憋不住,笑道,「拆了東牆補西牆,那麼東牆呢?」伊喇喀吃茶裝聾子,崔雅烏是個不曉事的,便趁機說風涼話:「看來做的都得個好朋友,有門好親戚,有了事就好有個照應啊!」宋文運踱到廳角不顯眼與陳潢、封志仁和彭學仁說閑話兒。

「崔大人,你說什麼來著?」魏東亭聽著崔雅烏的話實在不地道,突然轉臉問道。雖說笑著,崔雅烏竟被他的眼神鎮得一凜,沒敢再重複自己的話。伊桑阿卻道:「河督與海關風馬牛不相及,大人如此慷慨解囊,難怪崔大人起疑,就是學生我也覺不可思議。」

「方才我一進來就說,這是皇差嘛。」魏東亭一心息事寧人,忙解釋道。但伊桑阿卻不領,立即頂了一句:「可皇上並未降旨足下來管河務!」

「皇上聖旨只是讓大人巡視漕運,也並沒您干預河務!」

魏東亭一讓再讓,終於被激惱了,臉驟變,雙眼冒火,說道:「河堤決潰,河督應分,百姓有什麼罪?我魏東亭職在總督,河務海務本就相通,出幾兩銀子幫一下,大人這樣挑剔,算是怎麼個意思?」

「我是欽差!」伊桑阿被頂得無言對答,梗著脖子擰上了勁,冷笑道,「靳輔辜恩職、決潰蕭家渡,淹沒七十餘鄉——來啊!」

「喳!」

「革去他的頂戴!」

這突如其來的雷霆之怒,驚呆了所有的人。陳潢等人忙退出大廳,在廊下呆立,臉都是雪白。靳輔從容跪下,擺手止住上來摘頂子的戈什哈,自摘了帽子,用抖的手扭下珊瑚頂子遞了過去,口中說道:「臣,遵旨!」魏東亭卻在旁喝道:

「慢!」

欽差革一二品大員的頂戴,如不奉特旨,除況,是要請旨的。伊桑阿此舉屬越權行事,他是要打一個下馬威給魏東亭看。魏東亭當然明白,頓時氣得渾直抖,前一步,揚著臉笑謂伊桑阿道:「請足下暫時迴避。」

「唔,唔?」伊桑阿然大怒,「你有何資格讓我迴避?」

魏東亭臉沉,一字一板說道:「我奉皇上諭,有話要問靳輔!」

此言既出,滿廳人俱都面面相覷。但既是皇帝諭,那是無論何人都必須迴避的,於是眾人紛紛起肅然告退。伊桑阿不料魏東亭有這一手,臉上一青一紅,半日回不過神來,哆嗦著「這個」了半晌,方無可奈何地立起來,向魏東亭一躬,卻退下。魏東亭見他萬分難堪,倒送了兩步,在廳門口拍了拍伊桑阿肩頭,誠摯地說:「仁兄,你自想想,不是你迫得我無法,我如何肯這樣?東亭跟了皇上多年,深知當今乃不可欺之主——足下辦什麼差都得常想著這個,萬不可意氣用事,自招罪戾……」伊桑阿只茫然看了一眼未及革掉頂戴的靳輔,點了點頭,拖著灌了鉛似的腳步出去了。魏東亭這才轉回來,盯著靳輔不語。

大廳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一跪一立,久久沒有說話,只一座賜自鳴鐘不不慢,有節奏地響著。

「靳輔,」移時,魏東亭方道,「東亭奉旨問你。」

「臣靳輔。」靳輔將頭輕叩三下,「恭聆聖訓!」

魏東亭窸窸窣窣展開了摺子。他每隔十日便有例行折直奏康熙,有關天氣晴、米價貴賤、河務賦稅、場角逐、派系相爭、文詞學,甚或地方軼聞、笑話、某地演某戲都無不周備。摺子里的天地頭、邊角、行間儘是康熙的批註。魏東亭挑選著與靳輔有關的批語,逐項盤問。如:

前有人奏靳輔違旨不在河堤植樹,爾可詢問他,是何因由?該督何以確保大堤秋汛無虞?

北上漕船駱馬湖一帶,今歲傾覆二十餘艘,問靳輔有無良策緩衝此段運道……

減水壩之役朝野均不以為然,朕不能親至一閱,甚悵。爾可問靳輔,此舉古時可有法,果能減水否?爾可至河工上看看,若有需作援手,暫從海關挪借一點亦可……

足足有十多條。只蕭家渡事康熙不知,尚未問及。

魏東亭仔細聽了靳輔一一奏辯,點頭說道:「大人請起吧。據我聽來,減水壩既然古無法,今秋又有如此大的決潰,似要慎重從事。隔日我還要實地看幾,然後奏明聖上——蕭家渡決口淹死一千三百餘人,葛禮已經折實奏了。你有什麼奏陳,不便廷奏的,可轉告我,我可代為陳。」

靳輔驚訝地看了一眼魏東亭,見魏東亭神泰然自若,目深邃,似乎時時都在沉思。靳輔不掂掇:真是個人!早知如此,何必沾惹明珠,只與姓魏的周旋,何等牢靠!想著,一欠說道:「大人既說到此,足見厚。靳某確有難言之……」便將和于龍的激烈爭論細述了一遍。

「大人不要誤會。」魏東亭似乎看出靳輔的心思,笑道,「我與大人一樣,都是皇上的奴才,理當誠同心。海關河運相聯相生,替大人如實代奏是職分所在。施瑯將軍朝請訓后,水師克日南下。臺灣戰事將起,皇上命我統籌糧秣,我不能不關心吶!」

靳輔聽著這話,有點像,又有點像駁斥,不臉上一紅,忙岔開話題說道:「蕭家渡雖然決了,請大人代奏,我已有補救之策——」他瞟了一眼不的魏東亭,「明春過後,不用朝廷追加銀兩,便可修復減水壩。此時奏明,恐聖上說我規避分,只好說以家產賠補。」

「嗯?」

「這次決潰實因蕭家渡減水壩工程未完所致,我之責任無可推諉。」靳輔按著與陳潢等人商定的計劃說道,「蕭家渡水流量一瞬間為一千五百,至清江水位下落七尺,河中流量為瞬間降為九百五十。這就是說,每瞬間有五百五十個流量的黃水從蕭家渡漫向下河。下河之地自永樂年間已一片沼澤,黃水一過,可淤田二千五百頃。這些無主之地按每畝三兩銀子發賣,可得銀七十五萬。以銀換工,修復減水壩自足有餘……」

「我有點不明白。」魏東亭的目有點憂鬱。「這麼好的事,為何不未雨綢繆?若是前年先放水漫了下河,豈不省了數十萬銀子?」

靳輔聽了忙道:「這就是我計劃不周之,大人問得好,我無話可對——實是決潰之後,仔細審量后才得明白潰中有補——我自劾的摺子里也沒敢寫明。敬請虎臣大人奏明靳輔知罪之意。」

「要問的就是這些。」魏東亭舒展了一下子,啜了一口茶坐下,笑道,「紫桓,我說句閑話兒,你只聽聽就行了——你怎麼弄了個人帶到北京,要人家認親?」

靳輔怔了半日,才想起是秀芝,不吃了一驚,忙問:「虎臣,你聽到這事了?皇上說的?」魏東亭笑道:「甭管誰說的。我看你這人老實得可以,這種事也管,那是犯大忌諱的。若是我,就花幾個銀子先養起們母子,瞧著機會和地私下了結,他面子也好看,你也全了他們一家,何至於弄得大家心裡窩囊呢?」

靳輔陡地想起明珠收留秀芝的事,既不見信,又沒聽說李地認親,這葫蘆里裝的什麼葯?他張了張口,沒敢問出來:這裡頭人事太雜,他不敢。

「我這是隨便說說,這又不是國家大事,沒什麼大不了的。」魏東亭哈哈一笑,「請伊大人他們來吧——公事辦完,酒思飲,紫桓公,你得盡地主之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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