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乾學和余國柱像被雷擊了似的僵立在地，面如死灰。半日，徐乾學才道：「這事與我們京有何相干？還不是葛禮仗了索相的勢，挑唆著江南巡出頭弄的！這也太過分了，他們難道撈的麼？」明珠當然知道由於索額圖在背後撐腰，葛禮才敢指使人發難。他想，事鬧到這個地步，徐乾學還要撇清，還要自己出頭和索額圖理論，氣得肚子一擰一擰地直轉筋。生氣歸生氣，南闈的事明珠畢竟是了手的，前三名都是按自己暗示辦的，手書落在徐乾學的手裏，一旦抖落出來，殺頭，他是頭一份。在同舟共濟之時，不能打窩裏炮。想至此，明珠長嘆一聲，說道：「聖上決意要辦這案子，在劫難逃，越講越不得了，求索額圖更是與虎謀皮！好在國柱和葛禮是好朋友，手裏著葛禮的把柄，寫封信給葛禮，拿點本出來，讓他關照一下，不要將你們二位也牽扯進去。其餘的人就顧不得了。」

說至此，明珠陡然心裏一陣發涼。他突然意識到，索額圖回任后，康熙待自己遠沒有昔日那樣心知己——這麼大的事過去總要先和自己商量商量。想至此，方寸已，獃獃地坐著不語。余國柱和徐乾學直到這時才真正明白事態嚴重，不急得熱鍋螞蟻似的，懇求明珠道：「總求中堂為我們設法！」明珠搖頭苦笑道：「此案一發，我就得避嫌迴避。求我，還不如求那個臭要飯的書生呢！」他靈機一，忽然想到了高士奇，「對了！你們即刻去見高士奇，破兩萬銀子買買這個猢猻，他在聖上跟前是說得響的！」

余國柱階比高士奇高著兩級，求他已覺委屈，還要賄賂，面子有些下不來，喃喃說道：「好大胃口，得兩萬！」徐乾學是大學士，更覺兩尊貴，也不願前去，只紅著臉不言聲。

「你們把臭架子放放！」明珠冷笑道，「了上書房，就是當朝宰相，只怕現銀他還不收呢！得把錢換了古董，再去換他那兩筆爛字畫！只要這猢猻說兩句話，就萬事大吉了！」說罷便：「黃明印，黃明印！」

「奴才在！」黃明印躡腳兒小心地進來，打著千兒說道：「相爺……」

明珠恢復了鎮靜，淡淡說道：「這戲我府里不要演，送高相府上，十月二十六是他新婚大喜的日子，正用得著。就說我說的，絕好的戲文，絕好的班子，說不定皇上也歡喜呢——還有，把我那幅徽宗《鷹視圖》，夏通送上來那一對宣德爐一併送去，說是恭賀高中堂喜結良緣。聽明白了沒有？」

「啊？——明白，喳！」

高士奇安坐府中，無端了這三個人價值四萬銀子的古董，外搭一臺大戲，他也一併「笑納」，胡寫了幾張字給徐、余，又畫了張畫兒給明珠，心照不宣要給明珠解難了。

誠如明珠所說，高士奇從不收銀子。什麼端硯、古墨、宋紙、漢瓦、景泰藍、鈞窯瓷……這些東西既雅，又不落賄的名聲，確比收錢來得高明。他倒不是不怕殺頭，他從康熙那一陣躊躇中，便知道康熙是為了敲山震虎。目下康熙一心治國用兵，不會悍然不顧大局誅殺大臣。

接了禮，高士奇在家寫寫畫畫，想了兩日，已是拿定了主意，要借後日自己婚的機會，把這件事辦下來。康熙當日雖說過要來「主婚」，但貴人口風，說過就忘，高士奇有點怕他不肯臨，想來想去，想到了蘇麻喇姑上。

為蘇麻喇姑散心方便，康熙聽從高士奇「醫囑」，在暢春園專為修了一座別墅。高士奇當下便吩咐打轎前去。別墅設在園中牛首峰下，高士奇驗牌了苑，迤邐行來，但見峰下滿是松竹菩提，藤蘿檜柏，碧森森，綠幽幽，柏子掛霜，松塔滿地，既清靜又不似鍾粹宮佛院那樣鬱悶。高士奇緩步走著，遠遠便見蘇麻喇姑和一個婦人正在對弈，幾個尼姑圍在一邊觀戰。因他常來常往，卻認得那婦人孔四貞。孔四貞遙見高士奇捧著一大卷子紙進來，含笑說道：「高郎中來了！又要攪得這佛地不得清凈了！上回我發熱，謝謝你的葯！」

「四格格笑話了，雕蟲小技何足道哉！」高士奇一邊笑回孔四貞的話，一邊覷著蘇麻喇姑的氣說道，「大師的病我瞧著一點也不相干了。清靜空寂、養德修，此乃佛家義，大師先天帶來的氣質，什麼樣的病也會好的，不似我們這些俗人，就打熬一世得不了個正果兒！」孔四貞聽了不一笑，說道：「做了這麼大，還來這裏拍馬，我們沒有爵賞你！」

蘇麻喇姑與高士奇已很稔，雖覺這人有點油，但天分才學都沒說的，而且很健談，說起話來口若懸河，自有一種高雅致，所以對他頗有好。聽了高士奇的奉迎，蘇麻喇姑臉上閃過一笑容，將手一讓，說道：「高居士請在那邊團上坐——雲敬茶！」

一個小尼姑答應著捧了茶出來，高士奇一邊接茶坐了，一邊笑道：「好香！謝謝大師賞茶！」蘇麻喇姑問道：「什麼風將你這大忙人吹到這裏來？你挾著這麼一大卷子紙，是什麼東西？」

「學生來獻個丑兒。」高士奇不好意思地說道，「上回大師說到我的字，回去忙得竟忘了。前日在武丹那兒吃酒，子煦求我寫字兒才想起來。趁著酒勁兒塗出來，只怕難大師法眼。」孔四貞早聽說高士奇有一筆好書法，便起拿過來在案上展了。蘇麻喇姑瞧時，不渾一震。

字畫共是三張。一幅中堂畫兒非松非竹非梅，也不是麒麟鹿鶴之類的瑞珍禽，只有天上一鈎皎月，月旁彩暈周環，下頭一泓清池，漂一株青萍，伴一枝孤標高聳的荷花，一隻細腰蜂在花旁振翅飛。一聯書法更顯神：

霞乃雲魄魂

蜂是花神

蘇麻喇姑看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已是癡了一般。此時真是萬緒紛來，神不守舍，不知在何方，心在何。高士奇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上，生怕這個馬屁拍在蹄子上。

原來這聯語大有來歷。十四年前，伍次友也曾當眾揮毫寫過這幅聯語贈。

「寫得不好，不及伍先生多矣！」高士奇笑道，「然而據高某看來，推心而言，大師之病實由此引起。常掛中堂，比常存於心對子更有裨益。」

蘇麻喇姑一怔，回過神來，覺得高士奇的話也不無道理，雙手托著紙微笑道，「這個字誰敢說不好？不過我可是沒東西還你這份人。不像那乾子不要臉齷齪兒，圓的扁的只管填塞你們上書房的臣子。如今的世面大非昔比，真正令人可嘆——我只管收了，出家人萬緣俱空，你也甭指我給你辦什麼事兒！」

這一霎兒的神煥發，刻薄鋒利的言談使高士奇吃了一驚——何曾想，這個寡言罕語、寒氣襲人的石頭菩薩竟如此潑辣！他卻不知，康熙九年前的蘇麻喇姑本就是這個樣兒——一怔之下，忙笑道：「那是那是！我從不收人家錢，更無事央求大師。大師收了字畫就是我的臉面，高某同朋友又有吹牛的資本了。哦，差點忘了，京師新近來了幾班戲子，編的好戲文，聽說虎臣大人都極為賞識。賤不日就過門來，一片虔心想奉請大師過去散散心，大師可有心？若四格格也肯賞臉，皇上不定也能搬得，這就是高門祖上有德，也不枉了芳蘭一片敬奉之心了！」蘇麻喇姑還在看著字畫，口中說道：「我素來不看戲，皇上我去暢音閣看戲，我還懶得去呢！無非是飛燕、玉環、紫釵、牡丹，再不然就是封神、西遊、包龍圖夜斷曹，有什麼趣兒呢？——你八請不皇上，竟拿了字畫來撞木鐘的吧？」孔四貞久悶宮中，卻想出去走走，遂笑道：「慧真大師虧了還是『萬緣俱空』，這樣一個玲瓏剔的心思兒，一世也難以佛！你若去，我倒想陪陪你，多年沒見你這副笑臉兒了！」

高士奇眨了眨眼，半晌忽然失聲笑道：「大師，你若是男，又不出家，像士奇這些人真得捲鋪蓋回鄉再讀十年書！——正被說準了！何嘗沒有這個意思！憑士奇這點能耐臉面，哪裏搬得皇上！——這戲卻並非尋常腳本。虎臣信里說，連伍先生當年看了草稿，還得手舞足蹈呢！」他靈機一，又搬出伍次友這座尊神。

「什麼戲？」蘇麻喇姑果然了心。

「《桃花扇》！」高士奇眼睛一亮，來了神，「山東才子孔尚任的得意手筆，寫了整整二十年！述說前明一代興亡，侯朝宗與香君的離合悲歡。裏面的詩詞曲賦、格調意境都是絕佳！我請皇上倒也不全為結，一來皇上原就應承過的；二來戲文氣派很正，雖說聖學淵深，萬機餘暇看一點這樣有有致、有事有訓的戲，也不無裨益呢！」

蘇麻喇姑聽他說得天花墜，想想他素來治病十分心，又實是好心，不宜太不給面子，因道：「你且回去聽信兒。四格格是老佛爺的養，我陪著一道去請。請得是你的造化，請不你也別埋怨。」

高士奇費了半日舌，兜著彎兒得了如此一諾，生怕再變卦，忙不迭地答應著告辭回府。

果然金鐘一撞洪聲異常。這兩個人的面大得令人咋舌。第二日辰末下朝，何桂柱便來傳下懿旨，命上書房二十六日休假。老佛爺將攜皇上、太子、貴妃祜祿氏、惠妃納蘭氏、榮妃馬佳氏、德妃烏雅氏、宜妃郭絡羅氏、妃戴佳氏、良妃衛氏，並皇子胤禔、胤祉、胤禛、胤祺、胤祚同來看戲，高士奇備好關防。何桂柱還帶來太皇太后賞芳蘭的二十兩金子和三十匹寧綢。

高士奇一聽便知，這是將延育皇子的嬪妃和三歲以上的阿哥一腦兒全搬到了。上書房放假，必是孔四貞和蘇麻喇姑的主意，既然太皇太后要來，不怕皇上不來，皇上既要來，索額圖、明珠、熊賜履、湯斌、李地和翰林院的編修們自是也要湊趣兒來了。這大的面、這大的排場滿朝文武誰承當過？高士奇愈思愈妙。來老關，立撥兩千兩銀子賞了家人。

高府上下一百餘人得了銀子，個個興高采烈。前奔后跑走馬燈似的忙了一宿，仍是神抖擻毫無倦——已是差不多將府邸翻了個兒：正廳改作太皇太后、宮眷宴息之地，前頭設一幅紗屏擋了；廳前正中為康熙設了榻；兩旁廂房為機樞要臣也設了座位。二門一溜仿宮牆拆平地，前後院打一片空場，東邊用竹拼搭歇山式戲臺，好似瓊閣仙臺般矗立在當院。臺前一大片空地上，設了許多矮幾，留著邊看戲邊飲茶用的。一應細巧宮點、茶食、酒菜、筆墨、紙硯也都預備停當，連眷廁也都想周到了——既不能離得太遠，又不能聞著什麼味兒。

第二天便是二十六，高士奇匆匆忙忙當了一會子新郎。康熙奉著太皇太后駕幸高府。隨駕的部院大臣來了一大群，果然是十分熱鬧。

一陣鑼鼓之後，跳加謝了皇恩。先演一出帽子戲《霞萌關》，生角關羽「燈下觀春秋」，一折下來，太皇太后在紗屏後傳出旨來吩咐康熙：「這個戲子好，賞點什麼吧！」

康熙也正看得神，關定鼎以來，文聖早已確定了孔子。只武聖定誰，議了幾次沒有結果。禮部擬了三個——伍子胥、岳飛和關羽。由於戰爭不斷，康熙沒有下決斷，也就撂開了。此時見臺上勇武沉穩的關雲長在燈下捋須讀史，周倉手持青龍偃月刀威風凜凜守護在一旁，那忠義氣概、大將風度著實人賞心悅目。聽見老佛爺行賞，康熙從遐想中醒過來，忙吩咐李德全：「拿一把金瓜子賞他！」又轉臉對下頭一班文臣說道，「就臺上這齣戲，以關羽為題，你們各擬一聯來給朕看。」

高士奇等遵旨退至廡下，卻見查慎行也在，多日不見，忙過去一揖，想說幾句己話。查慎行握著筆管呵呵笑道：「澹人兄吉人天相，萬事順心，就忘了故人香火之？」「別扯淡了，豈敢忘吾兄薦揚之德？」高士奇提筆鋪紙笑道：「你的心思我曉得，今日沒演你評點的《長生殿》，心裏委屈，是不是？」

「哪裏的話！」查慎行笑道，「洪昉思的《長生殿》結局喪氣太重，我幹什麼要主子不歡喜呢？——今夜寫聯，你就不要與我爭了吧，小心過了頭兒！」高士奇正寫著，聽查慎行這樣說，一筆便塗了，說道：「好，你說，我代錄，我們不要做榜眼探花——還不快著點，那邊翰林們有卷的了，再去遲了，還稱得上是什麼『煙波釣徒查翰林』？」

寫罷，二人廝跟著來到康熙面前，臺上的帽子戲正唱完，「關羽」率著「周倉」跪在臺上正向上頭叩頭謝賞。康熙見他二人聯袂而來，笑說道：「大手筆來了！朕正等著瞧你們的呢！」高士奇忙道：「奴才喜昏了頭，沒得文思，卻是查慎行出文，奴才出字兒。」康熙笑道：「好啊，要奪頭名了？」說著便展開了，卻是：

著青袍對青燈讀青史冊擎青龍偃月刀六合充忠義之氣

生赤面秉赤心閃丹目騎赤兔追風馬千古樹儒將風標

康熙不開懷大笑：「好好！奪了魁首。不過二人一卷，只能賞一份！」再看湯斌的，卻是：

忠延漢室三分鼎

志在春秋一部書

康熙看了默然不語，心裏想：看來伍子胥和岳飛都比不得關羽。伍子胥替父兄報仇，鞭楚平王，雖有孝道，卻虧了臣道，算不得忠；岳飛忠孝兩全，只是他的對頭是「金」，正犯了本朝祖諱。惟關羽集忠孝節義於一，確乎配得上「武夫子」三字。這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