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起蕭牆》第二十七回 康熙帝病宿興隆店 韓劉氏夜闖隆化鎮

季春二月,在江南已是繁花似錦,即沿黃河兩岸,也是杏蕊吐白,但塞北天高氣冷,依舊寒氣難當。自離古北口第二日,果然變了天,白風裹著雪粒、雪片,時而如驟沙狂奔,時而如玉龍柱天,所謂「煙兒炮」就是這模樣。康熙因貪程趕路,起居不謹,不想就冒了風寒,頭昏熱,懶得彈。雖有高士奇在邊殷勤照料,無奈過了黑山縣,一路俱是荒村小店,飲食醫藥均不周備,上高熱竟退不下來。把幾個扈從大臣急得熱鍋螞蟻一般。眼看即將行至隆化鎮,眾人方鬆了一口氣,高士奇合掌念佛道:「阿彌陀佛,好歹鎮上會有個生藥鋪的!」明珠聽了一笑,索額圖揶揄道:「你不是孔子嫡傳門生麼?怎麼忽然又改信了釋迦牟尼?」魏東亭也笑道:「放心吧,隆化鎮我來過,有兩家生藥鋪呢!」

「所謂病急投醫,也是人之常。」高士奇放了心,在馬上笑著對索額圖道,「我只怕主子轉了傷寒,到奉天又要謁祖陵、又要見蒙古王公,怕吃不消,再落下個殘疾,就是不黜落我,我的面子往那兒擱呢?」索額圖埋怨道:「過喀喇沁左旗大營,狼瞫怎樣留主子來?偏你們幾個一聲不吭,由著皇上子來!」說話間,魏東亭將一努,笑道:「不必說這些閑話了,這不,隆化鎮已經到了!」

隆化鎮有一千多戶人家,因漫天大雪,街巷上絕行人,滿地爬犁印子,街旁的柈子疊得齊齊整整,一垛接著一垛。因天已黃昏,只沿街幾家干店門口,各自站著夥計,手裏打著西瓜燈,著脖子跺著腳迎候客人。照武丹的意思,就鎮邊隨便找一家客店先住下再說,但魏東亭因陪康熙住店遇過刺客,格外小心,挑了又挑,方在鎮中心房舍集的地方找著一家「興隆」的百年老店打尖兒歇下。高士奇自張羅著開方抓藥、煎好嘗過,服侍康熙服了安睡,眼見康熙吃過葯安眠,才放心出了上房。因見魏東亭兀立在檐下,便笑道:「這會兒能有什麼事?你也忒過於小心的了!走了一天的路,好歹靴子也該換換啊!索老三、老明和武丹都在前堂吃飯,你也去吧!」

「小心沒過逾的,主子這兒不能沒有我們這干玩刀子的。」魏東亭笑道,「武丹和我商議好了,我們流在這兒守著,你只管吃你的飯——主子的病不相干吧?」

高士奇心裏一陣,若論起忠心,這個魏東亭確是頭一份,也難怪康熙疼他。因道:「這一劑發表葯,準保皇上沒事兒。主子子骨兒結實著呢,哪裏就真的病倒了?」說罷自到前邊店面兒上來。

這是三間門面的店鋪,前邊賣飯,後邊住店。康熙帶的文武侍從、太監、宮人,有三十多人,足擺了六桌。因下雪,老闆也不防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客人,雖都是便裝打扮,卻一個個氣宇軒昂,上下分明,便知不是一尋常客人,忙得一頭熱汗前後照應,因明珠一來就包了全店房間,又命夥計關店門上板兒,不再接客。高士奇進來,也不理會太監,只向武丹一桌點了點頭,便徑向上首明珠、索額圖席上去,打橫兒坐了。明珠見店中有雜人,低聲問道:「主子用過葯了?」

「用過了,安生睡了,這一夜出汗,明日病就去一半兒!」高士奇端起一碗熱黃酒,咕咕灌了半碗,一天寒氣驅散乾淨,臉上泛出紅,看那菜都十分油膩,只揀了一片海蜇品嚼著,呵呵笑道:「明兒主子不見好,你們只管啐我!」索額圖知他風趣,便想逗他說笑解悶兒,因笑道:「休說大話,醫生得急病死到病人家,這種事兒我都見過!」

高士奇蹺起二郎抖著,笑道:「那有什麼稀罕!我還見過接生婆生孩子生到產婦家呢!」一語說得滿店人哄堂大笑,卻聽高士奇又道,「老索說的那位郎中兄弟也不陌生,他死了我還做過一篇祭文呢!」

「哦?」索額圖啜著黃酒道,「必有絕妙的好辭,何妨誦一誦,讓我們飽一飽耳福呢?」明珠也覺乏累,想取笑兒,便也攛掇著高士奇誦背祭文。

高士奇不過,沉良久,方道:「文章做得有傷騭,本是年習作,不肯獻醜,你們既這麼虔誠,就擇其要背一段請教。」又想了想,方朗聲誦道:

讀書不,蒙師謂不可雕之朽木;遂學劍擊,五年無割之能;改而從醫,十年無人問津。公憤,公疾,公自醫,不效,公遂卒。嗚呼!公之卒也,枉死城冤殺病鬼,虎狼之葯無肆之所,則公雖死,造福於病家多矣……

這篇奇文尚未「背」完,眾人已是笑倒了一片,高士奇待再續尾聲時,卻聽店外撾門聲響,一個夥計忙過去,閃開門兒,打量著來人說道:「抱歉得很,小店已經客滿,請西頭去,那邊蔡家老店還有空房子。」「放你娘的虛屁!」一個老太太的聲氣罵道,「我們就住在蔡家老店,那邊不開火,到這買飯吃,明白麼?也沒見哪裏有你這號夥計,大雪天把人堵在門外頭說話的!」說著一子已走了進來,順手又扯進一個年輕小夥子,打落上的團團積雪,才大大方方向明珠這一桌坐了,弄得眾人默不言聲都向這邊瞧。那年輕人卻甚靦腆,低頭坐著不言聲,老太太將二兩一錠銀放在桌上,大聲說道:「打一斤黃酒,燙熱一點,一個黃燜、兩碗口蘑湯、兩碗水過米飯——你愣什麼,我們的銀子不夠?」

那夥計有心刁難,拿起銀子仔細一看,是九八的「真圓系」銀餅,已夾去了半塊,剪腳還微微發白,實在無可挑剔,因笑道:「老太太,不是不肯支應您,店裏夾剪壞了,你去兌了錢來使,怎麼樣?」「不要你找還!」旁邊默坐著的小夥子忍不住,忽然抬起頭大聲說道。一轉臉,正和高士奇四目相對,頓時大吃一驚。

「你——」小夥子盯著高士奇,囁嚅了一下說道,「哦,足下可是姓高?」

高士奇一愣,這才仔細打量他,見他穿一件絳紅寧綢羊皮大氅,腳下著一雙高腰牛皮靴,一頂出風羔皮大帽得低低的,秀目細眉,角微吊,兩頰還有一對深深酒窩,雖是有些面,一時竟尋思不來何見過面。正蹙眉沉思時,老太太突然說道:「高相公,你真是貴人多忘事,不記得黃粱夢的老婆子了?」

「韓劉氏!」高士奇眼睛一亮,突然聞到一淡淡的幽香,這小夥子必是土謝圖汗的兒,和陳潢要好過的阿秀了!他「刷」地站起來,對那個茫然不知所措的夥計說道:「你快滾吧!這兩個人是我們一起兒的——老太太,你們怎麼會到這兒來的?春和呢?」

「鬼使神差來的唄!」韓劉氏得意地笑道,「春和去了他大伯家,在杭州學生意,著實惦記著你這救命恩人呢。你救下的那孩子如今也五歲多了,取名兒就韓慕高!」

眾人此時都聽得愣了神,高士奇因見大家詫異,便將自己進京途中醫救韓春和的事講了個大概,只去了自己坐花轎營救周姑娘和阿秀的世。這兩件事,一件關乎自己名聲,一件關乎國政,都是不便多說的。當下眾人說笑吃飯畢,高士奇便命人將自己裏間屋收拾出來,讓韓劉氏「母子」住,自己竟住了外間,他又到上房探視了一下康熙,因見康熙滿頭大汗,睡得沉沉的,才踅回來見韓劉氏和阿秀。

「高先生,人都說我老婆子心眼多,其實是個傻子!」韓劉氏坐在暖暖的熱炕上,聽聽外邊人聲已靜,只有呼呼的風卷著大雪落地的沙沙聲,方慢吞吞說道,「你知道麼,住在天王廟的那個金和尚,竟是個賊和尚!」

高士奇看看韓劉氏和阿秀慘然變的面容,追憶著自己落魄住廟的景,上一凜,起了一層皮疙瘩。

「你們去后不久,老天爺就下起連雨,」韓劉氏啜著茶,陷了深深的回憶中。這一剎那,高士奇突然覺得,這個韓劉氏年輕時一定是個貌絕倫的郎。他點點頭,用火筷子撥著炭盆,聽老太太繼續說道,「我家後園有座孤墳,你是知道的,我打山東搬去,立起宅子就沒它,原想一個無主野墳,暴骨的,也是罪過。因天下雨,誰知那墳就塌了個大,雨水一個勁地往裏灌。我見總也灌不滿,心裏起了疑,天一晴,就人把墳上那棵大楊樹放倒了,想掘開看看,埋的什麼東西,要真是死人,也得給他挪個地方兒,省得在水裏罪不安。」

「您掘開了?」高士奇問道,「裏頭埋的什麼?」

阿秀沒言聲,從袖子裏取出棒子大一個東西,高士奇一看,竟是一顆祖母綠。在燭火的映照下,阿秀的掌心裏放出綠幽幽的

「就是這個,還有貓眼睛、紅寶石,裝了一匣子。」韓劉氏喟然說道,「其餘幾個箱子沉得很,搬不,我也沒敢,大約是金磚銀元寶……」高士奇興得有點不過氣,瞪著眼問道:「後來呢?」

「後來我才知道,大樹一鋸,就給金和尚報了信兒。」韓劉氏道,「我雖沒見識,也知道園后埋著這一庫金銀,是個惹禍的兒。這種事既不敢打聽,也不能風聲,第三日早晨我就帶了阿秀、兒子和媳婦抱著孫子出了門,只給家裏人說要去武當山金頂,給祖師爺進香。繞了個大彎子,到晚間才悄悄躲進黃粱夢周親家家,想看看風再作打算。

「一連半個月沒靜。我心想這必是前明哪家財主,兵荒馬時埋的,後來人一死,變沒主兒的財。正想著回去,那天晚上半夜裏,我的那個管家馬貴,失急慌張地跑到周家,說金和尚、於一士帶了百十個大漢,都是山東口音,先說要借宿,言語不合就了手,家人他殺了三個。請親家拿主張。

「我的那個親家你也曉得是個老火子,一聽就上了火,當下點起家人就要過去廝殺。我在屏風後頭聽著不對,就出來了。倒把馬貴嚇了一個怔,說:『老太太……你……你不是去湖北了麼?』」

「我說:『馬貴,你回去對姓金的說,人人都知道我去武當,匣子我帶走了,要匣子沒有,要命一條!其餘的隨他搬、任他拿。臨洺關就幾十個驛兵,離邯鄲又很遠,憑親家的這點子人,還不是蛾子撲火?等馬貴回去,這邊的人也出去,遠遠在黑地里篩鑼擂鼓喊,把他們嚇跑算完!」

「就這樣,沒半個時辰。金和尚、於一士忙著弄走了那幾箱金銀,也沒再殺人,臨走點了一把火,又著下雨,火也沒燒起來。」韓劉氏說完,長長舒了一口氣。

高士奇也鬆了一口氣,笑道:「招惹這麼大的事,要放別人上,還不知怎麼樣呢!你真是一點虧也吃不起的人!後來你們沒有回去麼?」阿秀說道:「我倒說是回去的,媽媽講這個家已經不是的安全之地,就把宅子讓給了周員外。」

「金和尚不死,我這輩子也難得安生了。」韓劉氏笑道,「我就那麼笨,守在家裏等他來殺?想想沒辦法,就帶了一家子坐船去了杭州春和他二伯那裏。他二伯是個生意人,二嫂子眼裏又不容人,想著我是敗了家產投奔他們的,有事沒事,丟勺子敲鍋,指桑罵槐地數落人。我原不是窮,是富極避仇的,哪裏得了?就把他二伯在駱馬湖鎮的一綢緞鋪子原字型大小盤買過來,兒子媳婦有個安,因閨急著想見萬歲爺,就帶著一道出來,竟似闖江湖一般兒的了!」說罷抿而笑。

高士奇聽了格格一笑,說道:「也虧了你是個智多星,要換了別的婦道人家,還不知怎麼樣呢!你雖是輕描淡寫,據我想來,實在也是驚心魄。秀格格,你急著見皇上,還是為請兵報仇麼?」

「皇上如今在哪兒?」阿秀目一閃,問道。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高士奇說著,看了看外頭上房的燈,又低聲道,「皇上這次奉天之行,明面兒上說是為謁祖陵,其實更要的是大會蒙古王公,這裏頭的文章婦人子難以盡知啊!秀格格,恕我直言,這次來會的王公,有車臣汗、有葛爾丹的使臣,你的仇人不,皇上如今都要籠絡,你公然面,怕不太好呀!」

阿秀聽了冷笑一聲,說道:「有仇人也有親人嘛!我的叔叔溫都爾汗也要來的。皇上若真的不管我們,我阿秀也不想活了,拼著大家見面時來一場熱鬧的,只怕你還後悔不及呢!」高士奇一愣,愕然說道:「你怎麼全知道?真了不得,溫都爾汗要來,我還不曉得呢!怪不得陳潢這小子沒緣分,你竟是個神仙!」阿秀見他說話輕狂,坐直了子說道:「高先生自重,別忘了彼此份。」

「是,格格教訓的是!」高士奇臉一紅,一欠,訕訕笑道,「士奇因和天一是湖海故舊,說話就忘了——不知後來你們又見著天一不曾?」韓劉氏見阿秀別轉了臉不答,遂嘆道:「這是前世結的冤孽,人再沒法子的!從杭州坐船去駱馬湖,倒是路過清江,我看著閨白得紙一樣,也勸過不如下船去見見陳先生。也不知怎麼想的,掉著淚搖頭,只是不肯。後來在駱馬湖,聽說靳大人因蕭家渡決了口被參,朝廷派欽差把靳大人和陳先生鎖到北京,阿秀才發了慌,急著要上北京,誰想到北京才知道是訛傳……唉……」說至此,三個人都是神黯然,阿秀憋了半日,眼淚還是無聲地淌了出來。高士奇一也無可安,便告辭出來。這一夜裏外間燭輝煌,誰也沒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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