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起蕭牆》第二十八回 驚艷天子收汗 論食譜宰輔談養生
康熙直睡到辰末時牌方醒過來。高士奇早就進來侍候在炕邊,見康熙要吃的,知道病已見好,忙捧來一碗鮮,讓康熙躺在床上喝了。待索額圖和明珠請安出去,高士奇方緩緩將土謝圖汗阿秀昨夜來店的形一長一短稟了康熙,說道:「請主子旨意,這事兒如何安頓?」
「真的?」康熙兩手一撐坐了起來,「為什麼不早奏朕?」
高士奇賠笑道:「一來皇上龍欠安,睡得正香,奴才怎好打擾?二來這雪不停,也走不得路,奴才想著這又不是軍急報……」
「傳們來見!」康熙一邊說,一邊起,頭上戴了六合一統紅絨結頂的緞冠,將一件猞猁猻皮褂子套上。高士奇命李德全他們將炕上炕下收拾齊整,便聽門外阿秀的聲氣,鶯聲燕語般說道:「您恭謹的奴婢土謝圖秀,請見博格達汗主子!」接著,門簾一響,阿秀和韓劉氏已一前一後進來行禮。
人方進屋,一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異香傳了過來,康熙頓覺眼前一亮。高士奇也覺驚訝,原來阿秀已去外頭旗裝,儼然是個地地道道的蒙古郎——蔥綠長袍鑲上水紅邊兒,腰間元帶子上結著杏黃纓絡,綴著一粒晶瑩閃的祖母綠寶石,皓腕翠鐲,秋波流眄,神出水般艷麗驚人!康熙不暗想:「異域邊荒之地竟有如此出眾的絕!」
正自胡思想,卻聽阿秀哽咽失聲,悲凄地啼哭起來。康熙想為汗格格,父亡家敗,流落至此,也不傷心。剛想幾句,阿秀抬起淚閃閃的臉,嗚咽著,嘰里咕嚕用蒙語訴說起來。明強幹的韓劉氏和博學多才的高士奇頓時都了聾子。康熙凝神聽了半晌,點頭微笑道:「格格請起來說話,老人家也起來,賜座!」他不住上下打量著阿秀,黑黑的瞳仁放著和的,顯然阿秀的貌弄得他有點意馬心猿。
「謝博格達汗!」阿秀一邊叩頭起,一邊繼續用蒙語說道,「我的父王土謝圖汗和叔王溫都爾汗自訓誨我,蒙古人是草原上的雄鷹,博格達汗是棲集蒼鷹的高山;廣闊的草原上無盡的牛羊,是巍巍博格達汗峻嶺旁的白雲……我們世世代代托中華大汗的蔭庇,就像春天的草離不開太……」明亮的眼睛直視著康熙,毫無怯之,看得康熙臉上一陣陣發熱。
「阿秀,聽說你漢語講得很好,還是用漢語吧。朕不適,不能再勞神。」康熙含笑溫聲說道,「稱頌是不必的了。自我朝龍興,有萬方,蒙古與我滿族最是親近的。朕的祖母就是蒙族,咱們是一家人!」
「既然如此,」阿秀在椅上躬行禮,口風一轉,朗聲問道,「奴婢斗膽請問,博格達汗為什麼要接叛臣葛爾丹的貢禮?我的父王、叔王竭盡全力在蒙古抗羅剎的進攻,牽制了他們的騎兵不能全力進攻雅克薩和黑龍江地域,葛爾丹勾結羅剎掠我家園,博格達汗為何坐視不理?」
高士奇聽著,嚇了一跳,這種先揚后抑的文章只有大才子手筆才做得出來,孰料一個蠻夷子竟運用得如此得心應手!而且恰在康熙說了「一家人」之後,真如當頭棒喝一般有力。他張地思索著,悄悄兒看看康熙臉。
康熙先是一怔,頓了一下,將杯向桌子一放,突然縱聲大笑:「你責得好!果然厲害!但你須知,家有三件事,先從來,不能一齊都辦。康熙十七年你逃亡來京,當時有兩千二百名葛爾丹貢使遍佈京城,耳目眾多,禮部不敢接見你,這在理之中。你來請兵,但兵都在湘湖一帶與吳三桂殘部決戰,朕雖有心接濟,奈力不從心,倒你了這麼大委屈,朕這裏謝罪了!」說罷起一揖。阿秀忙道:「奴婢不敢生博格達汗的禮!」說罷起蹲了三個萬福,「但不知主子何時能興兵復我家園?主子只要還記得我們,肯出兵報仇,阿秀九死餘生,就結草銜環相報,也是願的……」康熙甜甜一笑,起自斟了一杯茶遞給阿秀,手指只作無意間了一下的手腕,阿秀登時緋紅了臉。康熙若無其事地坐回去,說道:「這結草銜環,那是沒影兒的事。但即便你不來請兵,大約西部興軍的日子也不遠了,瞧著你的分上,朕將親率三軍,以泰山頂之勢滅此惡奴!」他忍不住用眼脧著阿秀,親切地問道,「只你將作如何打算呢?跟朕到北京去吧?或居宮,或賜宅外住,一應供俸與公主相同,怎麼樣?」
阿秀低垂了頭,弄著帶半晌沒說話。孩兒在一些事上,有特殊的敏,早已從康熙目言語行上看出了題外的意思。康熙儀錶堂堂,頎玉立,除了幾粒幾乎看不見的細白麻子,並無破相之,外人瞧著,與阿秀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高士奇、韓劉氏都是人,有什麼不明白的?當下二人不由對眼兒一瞧,又忙迴避開來。阿秀不知怎的,倏地又想起黑瘦幹、雙眸炯炯的陳潢,心裏一酸便拿袖子拭淚。
「是捨不得你的這位漢族老媽媽吧?」康熙哪裏知道其中若干委曲事故?一笑說道,「這算不了什麼。朕自孫阿姆去后,邊也缺一個隨從嬤嬤。在京沒事,你自然還和在一,閑時陪著老佛爺說說古記兒解悶,不也很好?」
「唉!我的好主子萬歲爺,」剎那間韓劉氏已拿定了主意。也覺得康熙比那個乾瘦的陳潢好得多,遂在旁嘖嘖稱讚道,「您這麼惜老憐貧、恤下人,竟我老婆子沒話說……頭幾年鬧圈地,我那死老頭子想不開,氣得一去了,地也人家圈了,我才逃到直隸——鰲中堂兵山將海,不幾年就您一鍋燴了紅螃蟹!吳三桂那下流種子,阿鼻地獄盛不下的挨刀鬼鬧翻了十一省。咱們小戶人家天天驚、夜夜怕,誰想報應只幾年就來了!哎呀呀,不是我老婆子說狂話,打從盤古開天地,哪裏尋這麼聖明的真龍天子呢!……」連帶嘆,又說又贊,說得康熙心裏熱烘烘、暖融融的,一邊笑一邊點頭。
高士奇也笑著湊趣兒道:「秀格格天生麗質,又知西域風土人、地理形勢,跟著主子那是再好不過!這個韓媽媽是個智多星,主子又微服私訪,邊有這麼個給事中,就是奴才們一時照應不到的,也都面面俱到了!」他看看阿秀臉,並無厭棄之,知道事有八九,又道:「主子若是沒別的差使,奴才和韓劉氏也好退下了。秀格格知道不東蒙古諸王和葛爾丹來往的形。得一一奏陳。只主子病尚未痊,敬請不必過於勞神……」說罷和韓劉氏一齊辭了出來。
在隆化鎮過三日之後,康熙方又啟駕東行,不兩日,便到了滿洲「龍興」之地盛京。
盛京原名瀋。明代稱為遼州衛,因滿族興盛、窺視中原,此地最為要衝,所以天命辛酉年清太祖佔領瀋,即將都城遷建於此,順治年間改名為奉天府,變十八行省之一。這是從明洪武年間便開始經營的軍事重鎮,十里之圍、牆高三丈,四面共開八門,小東門小西門各置鐘鼓樓一座。天聰年間所建皇宮坐落其中,卻是仿明紫城規制,雖略簡些,卻也龍樓闕,氣象蔚為壯觀。
車駕來至城外,天還在飄著零星雪花。奉天古城樹木蕭森、堅冰封地。黑黝黝的雉堞矗得老高,護城河凍得鏡面一樣。
康熙坐在車中,隔玻璃著這座雪中堅城,乍然間想起祖宗締造社稷的艱難和今日中原華文明小有就,興得不能自已,遂一掀氈簾,命武丹:「備馬,朕要騎馬接見迎候臣子!」高士奇就在旁邊,忙攀轅笑道:「主子,使不得,天太冷,你子才好,冒不得風寒!」康熙已經下了車,一邊上馬一邊說道:「朕不想下頭員瞧著像個守皇帝,文質彬彬的。昔年太祖爺就是在這裏頒出『七大恨』詔書,才奪了中原天下,朕雖不及祖宗,連這點志氣也沒得?朕這榮歸故里——不聽霸王說過,富貴不還鄉,猶如錦夜行?」
魏東亭聽了一笑,忙命侍衛取來一件明黃團龍中的貂皮龍褂,上前給康熙著上,說道:「主子這話,倘伍先生在此,一定要駁回的。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馬上皇帝未必就好。再說主子回來,原是為敬奉祖宗、調度軍事,又不是秉燭夜遊,及時行樂而來!依著奴才見識,依舊端坐轎車,只敞開前邊氈簾。大臣轎一律不用,隨侍左右,秀格格的轎子遠遠跟著,豈不妥當?」康熙只好笑著又上了轎,說道:「魏東亭說話乖——還是給朕留著面。怕還有難聽的沒說吧?范增就曾罵項羽『沐猴而冠』,你道朕不知道麼?」武丹等人忙催車行進,早見奉天西門外接駕員黑地站了一片。
奉天將軍海接到前站狼瞫的滾單,早三天已搭好了蘆棚,驛站快馬通知今日午牌聖駕城,他一大早便率城中百並已到的蒙古王公出郭迎迓,在冰天雪地里直等了兩個多時辰。員們呼著白氣,凍得將腳跺得一片山響。正眼著,遠遠瞭見黃傘羽蓋飄飄搖搖而來,海忙命:「鳴炮奏樂,文武員跪接!」一時間黃鐘大呂、竹旱雷大作,禮炮聲中三百餘名四品以上文武將一齊跪地叩頭山呼:「我皇萬歲,萬萬歲!」海「叭」地一甩馬蹄袖,跪前一步道:「奴才海率闔城文武恭迎萬歲!給萬歲請安!」
康熙由索額圖和明珠虛扶著下了車,輕輕跺了跺腳,掃視一眼眾人,良久方道:「朕安!各卿請起,朕這是回家麼,不要拘那麼多的禮數。傳旨盛京各有司衙門照舊辦差,不要只顧來供奉朕——怎麼不見周培公,來了麼?」
「回萬歲的話!」海忙道,「周培公自去歲臘月,又添了無名熱病,至今臥床不起,萬歲爺駕幸奉天,奴才不曾知會他。」
康熙聽了默然點頭,一陣寒風襲來,才覺得自己有些忘神,遂笑道:「大冷的天兒,難為你們迎候。朕在此一切供張自帶的齊全,大家不必勞神。」周培公是他默定西征主將,病倒不能接駕,康熙有些悵然。當下便啟駕城,在太祖故宮勤政殿安歇了。諸如駐蹕關防,親關外元勛舊戚,接見蒙古王公、故老紳耆、榮養病休功臣的名單、時辰,自有明珠、索額圖、高士奇等妥為安排不提。
次日祭過昭陵,回宮已是申末時分。天上碎雪紛紛揚揚轉又增大。康熙在勤政殿匆匆進了晚膳,將酪、蒸羊羔送進去賞了阿秀,餘下的賜了近臣侍衛們。勤政殿地龍、火牆炭火熊熊,室外天寒地凍,殿裏人人熱得上發燥。康熙半躺在大引枕上,微笑著看武丹一干人狼吞虎咽,因見高士奇只吃了兩個餑餑,在火鍋里揀了幾塊豆腐吃了便停箸問道:「你怎麼了?關外飯菜不適口麼?」
「奴才文弱書生,怎比得了虎臣、武丹虎狼之士?」高士奇忙笑道,「奴才惜福,攝食是有講究的,總不離、熱、、素、——兩晉士族清談誤國,只飲食五字真訣合乎養生之道。」
「哦?」康熙笑道,「願聞其詳!」
高士奇微笑著說道:「凡不可用生,自燧人氏時人們已經懂得了:胃氣畏寒,冷不易克化,須用人自熱來溫,豈不害?山珍海味,人都說快口暢腹,據奴才愚見,快口誠然,暢腹卻未必。上古人以遊獵為生,豈了食?那神農為什麼還要嘗百草、育五穀呢?食谷者生、食者鄙,六祖慧能便專揀邊菜吃,這食素之一道,其妙富貴人難知啊!」
「高先生這話奴才卻不省得!」武丹淋淋漓漓提了半隻金華火,一邊大嚼,一邊說道,「大碗酒喝他娘,大塊吃他娘,才有氣力給主子賣命!」一句話說得眾人大笑不止。魏東亭便道:「古人也說過『放開肚皮吃飯,立定腳跟做人』,你怎麼反倒勸人吃?」高士奇笑道:「食安胃,胃榮則脾順,脾順則肝舒,肝舒則心明神清。虎臣不通經素問,不知金匱要略,其中深理,焉能一言而盡?」
康熙見大家飯飽,欠坐了起來笑道:「高士奇不要說了,陪朕出宮走走,回來后把你方才這番高論擬出一道詔諭來朕看。」
眾人正聽高士奇議論風發,權作消食佐餐,沒想到康熙竟然拿這些個話出來擬旨,一時都愣了。高士奇見康熙不像開玩笑,忙起道:「皇上莫非……要詔諭天下食養?這使不得的!」
「你也忒小看朕了!」康熙大笑道,「晉惠帝時民間死了人,他還問『何不食糜』?如今雖略好些,也曉得民間百姓薄粥白薯難得一飽,反去勸他們『熱素』?真箇千古笑話了——這道詔諭下給在奉天榮養的功臣勛舊。他們人關時立了汗功勞,如今告老還鄉,有的是錢,卻只曉得胡吃海喝,不懂養之道。這幾年亡故病廢的也太多了,怕也與此有關?教他們懂一點醫道,延年益壽。國家有事還可諮詢,豈不甚好?」說著便命,「外頭天冷得很,取朕的貂褂來!」李德全忙連聲答應著,進取出一件藍紅綢面兒的貂皮褂來替康熙著上。還要加披貂皮大氅時,康熙卻擺手示意不用,又將一雙青緞氈里皂靴套上,由李德全系著腰帶,轉臉吩咐道:「走吧!」
「主子,這早晚天將黑了,老大的雪,又刮著風……」魏東亭佩上了劍,小心翼翼地躬賠笑道,「就是有事,明兒再辦不麼?」康熙頓了一下,說道:「明兒接見蒙古王公,朕已人傳旨,將黑龍江、雅克薩一帶的木圖[1]
都擺齊了,還要和海議軍務,一天都未必辦下來呢!這大長的夜,呆在這兒沒事幹,多著急呀!走吧,帶你們去見個人。」魏東亭知道勸也無益,笑道:「奴才在奉天哪來的人?主子去哪兒,奴才們跟著侍候就是了。」
出了勤政殿,才知道外頭已經黑定。空寂的宮院已是玻璃世界、玉砌乾坤,大雪兀自不住地飄舞翻飛。海職在宿衛,自在宮門外朝房侍候,正悶得無聊,見康熙的馱轎出來,忙叩車問道:「天這麼晚了,外頭雪大路,皇上還出宮麼?」康熙一掀氈簾,探出子笑道:「朕這裏不用你侍候。科爾沁王來了沒有?」
「回萬歲!」海說話聲如洪鐘,帶著金屬的音,「科爾沁王在驛館。萬歲要他陪駕麼?」
「不用。」康熙沉道,「你去傳旨,今夜朕要見他,他在勤政殿等著——另外找個小校帶朕去周培公衙門,你就回府,預備著明日考較你的軍務,仔細著應對了!」說罷放了簾子便命驅車前進。海連聲答應著,忙派人帶路,又傳令城中戒嚴,著人帶了將軍府親兵隨車保護,自去驛館傳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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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圖:木製軍用沙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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