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起蕭牆》第五十八回 西域平天下歸一統 黃河清玉宇呈祥瑞

康熙的大軍又進發了。這是個寒冷的秋天,大片大片的衰草、枯葉,在草原上起伏如波。白風吹得嗚咽作響,白天行軍倒也不覺什麼,到夜晚寒霜凍,宿在帳篷中的軍士們無不凍得牙齒迭迭發抖,但接濟的冬卻還要半個月才能送到。更吃不消的是,糧道越來越遠,本供應不上。士兵們只好殺馬充。康熙幾次派人嚴令索額圖速將糧食運來,索額圖都答覆勉力供應,但供應的糧食卻得可憐,幾乎是一到就。飛揚古知道,這是在烏蘭布通戰役中索額圖將軍糧全部東調的結果,但他是主帥,不敢將真相奏明,只好命北路軍節食,勒著腰帶趕路。

待到九月初,康熙的中軍已只余了三天軍糧,離著塔米爾還有十日路程,恰這時接飛揚古軍報,北路軍已經斷糧!從行的武丹、素倫見康熙急得容憔悴,都勸暫停行軍,以待軍餉。

「今兒是初九,」康熙彷彿不勝慨,苦笑一下說道,「京里正是攜壺登高、賞消寒的日子,他們哪裏曉得朕在這裏吃苦?送來的摺子都是『恭請聖安』,誰知道他們心裏都想些什麼!」

阿秀和素倫對一眼,他們心下也是酸楚,卻不敢回康熙的話。武丹卻嘆道:「這裏離著甘陝這麼近,卻要從科爾沁、隆化調糧,真不知這些大爺們當初是怎麼調度的!」

一語提醒了康熙,想起自己在延安、榆林安置的幾個廳,那裏有的是糧,為什麼捨近求遠?康熙此刻真是念周培公銘心刻骨,神一振,說道:「飛騎去飛揚古軍中傳旨:命派幹員至榆林、延安、伊克昭,取出糧食全部供應北路軍!」「那我們這邊怎麼辦?」素倫問道。康熙說道:「北路軍要切斷葛爾丹歸富八城之路,又要攻城略地,路途遙遠,斷不可無糧。我們這邊——從今日起,自朕至馬夫,一日僅供一餐,等待索額圖的援糧!」

這怎麼行?武丹愣住了,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叩頭,嗚咽著說道:「奴才遵……旨。只求皇上您……」

「不要勸了。」康熙眼中飽含淚水,看了看這個跟了自己多年的侍衛,「朕和眾人一樣,士氣才保得住,不然,走得更慢……」

皇帝與馬夫一樣,每日只在午間供應一餐!詔旨傳下,將士們無不失聲痛哭。康熙卻顯得毫不在意。當日即召集從駕千總以上的佐,命全席地而坐,語重心長地說道:「朕雖沒嘗過肚子的滋味,也知道很難過的。好在我們是在草原上行軍,野羊獐狍之類的偶爾能見,還能邊打獵邊行軍。從朕的將士,朕已令人記名,朕是忘不了你們的。今日有難同當,異日自然有福共,這是朕這會子想的頭一件。」康熙深邃的目著遠,又道,「第二層,如今國家***開國最為興旺之時。昨日朕看了邸報,山左大,山右大,江南也是大,國庫的糧食多得十年吃用不盡!我軍乏糧,只是一時運不上來而已。葛爾丹困守塔米爾,也是兵疲糧盡,且是毫無糧源。不數日間我軍糧食就會運上來,大家何必為一時之困憂心?朕此役乃為了天下一統,西域中原永不再遭兵,師出有名,堂堂正正,慢說有糧在後,即便無糧,朕就是吃雪,也要窮追到底,剪除我中華的禍……看到你們累挨,朕心裏很難過……」說至此,康熙低下了頭,場中一片唏噓之聲。

「抖擻起神來!」康熙陡地提高嗓門喊道,「河南巡的奏本說黃河清了,這就是天降之祥瑞。黃河清,天下一統,這是朕多年的宿願!違天不詳,順天者昌,願與諸君共勉!」軍們聽至此,齊聲跪起,腰刀馬刺得叮噹作響,雷鳴般答應一聲:

「喳!」

……著肚子行軍八日,前鋒軍已和葛爾丹軍上了火。看樣子,葛爾丹的軍隊也是得僅能保命,雙方一戰淺嘗輒止,打了個平手便各自回營。巳時時分,康熙后營來報,說糧食運到,雖說只有四百石,但於此時,卻不啻久旱逢甘雨,軍士們立時埋鍋造飯,準備下午全力進擊葛爾丹的大營,搗毀這一最後的巢

不料午飯後,敵營在陣前縱起火來。此地因久經戰,無人放牧,荒草長得齊腰高,秋雲風烈,枯草茂,霎時間,從南到北無邊無際一片火海卷將過來,烈焰騰空,黑煙和燃著的草葉衝起老高,乘著西風漫卷而來。清營立時一片慌

康熙剛剛巡營回來,聽見外頭人喊馬,想是葛爾丹捨命前來踹營,一步踏出帳外,便被武丹和素倫一邊一個挾著扶上了馬。武丹扯著韁繩,滿頭熱汗,大:「皇上快走,奴才帶著中營撲火,就是死了,也得它一個時辰再燒過來!」素倫一把推過武丹,說道:「皇上不能沒你,你護著主子走。這是我的差使,你快,快!」說罷返便命令隨從,「有種的就跟我滾出一條火路來!」

「慢!」阿秀忽然掀簾出來,的臉鎮靜異常,「你們不知道草原上的火,只要不下雨,你跑死馬,照樣追得上你!」

「臭婆娘!」武丹早已忘了禮儀,暴怒地破口大罵道,「要不是你這人在軍里,怎麼會招來這火?不走,難道就燒死在這裏?」

阿秀冷冷一笑,說道:「你人說急話,我不計較,但我說的是實!」說著,取出火煤子,晃著了,向地下一丟,立即將腳下的草燃著了。

康熙立時大悟,在馬上拔劍命道:「傳令各營,立即點火,燒出空場,把大營移過去!」頃刻之間,清營也是一片火海,向東蔓延燒去,待西邊烈火到時,康熙早已安全移營。

夜幕悄悄降臨在燒焦了的草原上。沒了草,也就沒了慣常夜夜作響的沙沙聲,沒了鳥,沒了時而傳來的狼嚎豺,真箇是萬籟俱寂。康熙巡營回來,見武丹在帳邊轉來轉去,遂問道:「不是你去安置運來的糧食麼?你在這裏做什麼?」武丹紅著臉,低著頭用腳跐著草,說道:「……奴才今個兒犯,錯罵了貴主兒,奴才……」康熙爽朗地一笑,罵道:「你這犟驢子,誰計較你!辦你的差去吧!」說罷徑自進帳來,笑謂阿秀:「幸虧帶了你來,不然,朕就要去見列祖列宗了!武丹方才負荊請罪,朕打發他去了。」

阿秀鎖眉頭,半晌才吁了一氣,說道:「主子,你想過沒有?我們放的這把火要阻了後頭的糧道……」康熙聽了不一怔,良久,舒眉笑道:「運糧的都是蒙古人,他們不要!不過……恐怕要慢些了。」正說間,外頭素倫進來稟道:「皇上,北路軍的年羹堯來了,求見皇上!」

「年羹堯?」康熙一時想不起,良久才笑道,「是那個穿白的驍將!他進來!」話音剛落,年羹堯已一步搶進來,伏地叩頭道:「奴才年羹堯,恭見萬歲請罪!」

康熙不詫異,問道:「你請的什麼罪?慢慢說,不要急!」

「北路軍已與回部會師,阻住了葛爾丹西逃南竄之路,葛爾丹的侄子阿拉布坦遞表歸順朝廷!葛爾丹率一百人突圍不,在阿察阿穆塔臺吞金自殺。奴才……」

「且慢!」康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止住了年羹堯,「你說什麼?!」

「奴才說葛爾丹已經死了。」年羹堯說道,「正面敵軍是葛爾丹的兒指揮,原想擋住我軍,讓葛爾丹逃走,不知道我軍已經斷了歸路……」

「死,也要有個首?」康熙還是有點不信。

年羹堯抖索著手,從靴頁子中出一張紙雙手捧上,說道:「這是葛爾丹的絕命書。飛軍門令奴才代轉,未能生擒此獠,有負聖上珍重寄託……」

康熙一把抓過來看時,上頭歪歪斜斜用漢字寫著:

雕弓斷,羽翼飛,親朋叛,士眾散,天亡我也,非戰之罪也。葛爾丹絕筆

怔了良久,康熙突然哈哈大笑,說道:「你就為這請罪?朕說生擒葛爾丹,也不過要明正典刑而已。他既死了,朕歡喜還來不及呢!有酒沒有,斟上一碗來!」

「奴才殺了葛禮!」年羹堯突兀加了一句,說罷,用頭重重地。

帳中眾人聽了無不大吃一驚,年羹堯一員微末偏將,怎麼就敢如此?一個個都嚇白了臉,阿秀正喜極而泣,也不愕然注目,一時帳中一片死寂。

「為什麼呢?」半晌才聽康熙問道。

「他扣發甘陝運向北路軍的軍糧!」年羹堯邦邦地回道,「大帥命我督糧。他說糧食全已分發難民,奴才親往榆林、延安糧庫,見庫中尚有一百餘萬石糧,他立即發出,他卻左推右諉,說無馬無車,難以資軍,也是奴才急了,罵他兩句,他就說奴才以下犯上,怙惡不悛。奴才一怒就斬了他!」

此人年方而立,位輕人微,不是他自己說出來,誰也不信他竟如此強悍兇惡。康熙盯了他移時,說道:「你是哪一旗的?」

「漢軍鑲黃旗。」年羹堯聲答道,「現在四爺藩署當差。奴才擅戮大臣,請旨抵命!」

「那葛禮是新起複的甘陝總督,」康熙回坐了,說道,「扈從如雲,親兵如林,你怎麼就能殺掉他?」年羹堯叩頭答道:「軍中死士卒近千,幾次督糧不到,奴才借了大帥的天子劍,誅了他,請旨治罪!」康熙沉默良久,不置可否地說道:「此事暫且不議,你不必歸營,就在營待命,去吧!」

康熙屏退了所有的人,他想獨自思索一會兒。臨出北京前,曾屢下詔給北方各省,全力支援飛揚古。葛禮怎敢如此大膽,公然抗旨?科爾沁和察哈爾供應的六千輛糧車,為什麼不用,卻用馬匹一點一點地接濟前線?更令人詫異的,榆林等廳的設置,除自己和高士奇之外一人不知,葛禮又怎麼偵得實訊,難道高士奇竟敢泄麼?……一大串的疑竇想得康熙腦門發燙。他站起來踱了幾步,忽然聽見外頭遠幽幽的一陣簫聲,嗚嗚咽咽十分凄楚,歪著頭聽了一陣,覺得曾聽過此曲,因進素倫問道:「是誰在吹簫?」

「是明珠。」素倫答道,「方才武丹回來,說明珠帶著枝簫在那邊土坎邊上轉悠……」說話間武丹已進帳來,康熙便問:「武丹,你聽聽,什麼時候曾聽過這個曲子?」

武丹側耳細聽良久,笑道:「后一半兒奴才聽出來了,是那年在葦子衚衕魏東亭家,明珠吹的,前半截卻沒聽過!」「前半部是當年在悅朋店何桂柱家,明珠吹的!」康熙又聽了一陣,突然恍然大悟,二十六年前初見伍次友,和在魏東亭家聚集侍衛策劃清除鰲拜的往事一齊湧上心頭。他取下掛在帳壁的斗篷披上,一聲不響地便向外走,武丹和素倫只好遠遠地跟著。

這些日子,全軍最不好過的要算明珠了。自打中軍缺糧,他就被減兩餐,康熙令全軍日餐一頓,卻又被人剋扣,有時隨便丟兩個窩頭給他。人冷暖,世態炎涼,明珠經歷過很多,並不十分在意,可怖的是跟著監視他的親兵,待他愈來愈兇,就發作他:「該死的人就該自己去死,何必定要皇上發話?」這明珠像一隻落架凰,能有什麼辦法?無以排憂,踱至這焦荒的秋月下,不思緒萬千,遂靠著土坎兒吹了一陣子簫。矇矓間昏昏睡時,卻聽有人道:「明珠興緻不壞嘛,是你吹的簫麼?」

「萬歲!」

明珠驚得一怔,一骨碌翻俯伏在地,說道:「萬歲,奴才明珠,不合吹簫驚聖駕,乞恕罪!」

「起來吧!」康熙略招了招手,月下見明珠瘦骨伶仃,滿面憔悴,頭髮足有二寸余長,想想一個上書房大臣落此地步,不由一陣憐憫,「這些日子斷糧,恐怕你吃的苦頭更大,難為你頂了過來!」

「奴才區區之,何足道哉!」明珠哽咽道,「此次葛爾丹逃逸,全軍斷糧,乃是人為之禍!」

「什麼人為之禍?」

「有人想將皇上死在草原上!」

「誰?」康熙心中一,厲聲問道,「你仍想害人麼?」

「臣豈敢!」明珠並不害怕,大聲說道,「臣此生坑陷人已多,伍先生、周培公皆臣害死,如今已懺悔不及,哪會再去陷害別人。臣已絕了皇上賜生的念頭——既然懺悔而死,皇上應允臣盡言而終!皇上想想,是誰把河北、山西的軍糧全部調往烏蘭布通的?蒙古有千上萬的馬匹,為什麼只用一千匹運糧?難道缺糧嗎?烏蘭布通之戰,佈置得天羅地網似的,怎麼偏偏就走了元兇?——飛揚古一代名將,又怎會有此失?若不是有人從中作梗,怎會有皇上這次萬里之行!」說罷,竟自嚎啕大哭,「奴才是該死之人……遭逢聖世,本應做賢臣,卻做了佞臣……萬歲,你殺了我吧……」

康熙聽著,臉愈來愈蒼白,聯繫南巡時的怪事,他心中若明若暗已有見。半晌才道:「你……也不用這樣。自明日起,有事仍可直接奏朕……」說罷一聲不吭徑自回帳,佈置第二日全力進攻小珍的軍營。

但仗已用不著再打了。第二日凌晨,小珍軍營正中寨門大開,穆薩爾和小珍自用黃綾捆縛著至康熙大營投誠,僅余的三千葛爾丹驃騎兵棄刀丟弓,列隊跟在他們後邊亦步亦趨,走至康熙大帳前,黑跪了一大片。康熙忙不迭命人解縛,迎進帳中說話。原來小珍以為丈夫已死在清軍之手,要誓死與康熙周旋的。穆薩爾繞道數千里,當日才趕回大營,又聞知了葛爾丹死訊,小夫妻本來就不願與朝廷為敵,一商議便帶全軍前來投誠。阿秀和小珍本就是好朋友,說起來小珍還救過阿秀的命,此刻姊妹見面,不抱頭大哭,滿帳中蒙、滿、漢人見此景無不凄惻墜淚。

康熙此時真是喜憂加,手連連嘆,數十年之憂,竟然就這樣煙消雲散!但兩軍皆是沒有糧食,馬、駝已經殺得殆盡,又如何是好?正為難間,年羹堯卻道:「皇上想是為糧食擔憂?您想,正面之敵一去,飛軍門那邊的糧食就能運來!今日飛馬去傳旨,臣料三日之必有大批糧餉運到!」康熙盯視年羹堯良久,大笑道:「好,好,看你不出,竟是良將之材!你殺葛禮乃是代天行令,朕不加罪,你放心吧!」

消息一傳過去,果然第四日傍晚,兩千輛大車滿載著小米、高粱米、燕麥、黃米、豬、牛羊浩浩自西而來,卻是飛揚古親自押運。清營和穆薩爾營轟了。各族兵士立時狂歡雀躍,高「萬歲」,塔米爾河畔一片雷鳴似的歡呼聲,唱歌聲,快樂的人們不分彼此,擁抱著,舞蹈著,蘆笛聲、馬琴聲在草原上空四

「萬歲,你瘦多了,你吃這樣的苦,臣心裏……」飛揚古枯瘦的軀伏在康熙面前,已是泣不聲,語無倫次地奏說:「……好在葛爾丹總算是殄滅了,糧食也供……供上來了,我的兵……死了一千四百十一個呀……」

康熙雙手扶起了他,端詳半日說道:「不要哭了,今日是喜日子麼!今晚兩師相會,還有穆薩爾投誠的軍士將佐,有酒有有糧,我們痛痛快快地樂一樂!你也是瘦得……朕都快認不出了,回去好好給你調養調養……」說著說著,他自己眼中也滾出豆大的淚珠兒。

當夜,從康熙的中軍大帳到穆薩爾的各個營盤,俱都大設筵宴,多日得頭昏眼花的軍士們在燈燭火把中舉酒相慶,酣飲暢食。中軍大帳里,康熙為首,傍坐飛揚古,武丹、素倫也破例賜坐右側,這邊下首,端坐著穆薩爾和小珍,卻是阿秀相陪,真箇觥籌錯,歡聲笑語,呈現出一派和和睦睦、親無間的景象。

「萬歲,」飛揚古乘著酒興,見康熙高興得臉放紅,因道,「葛爾丹兵敗之後,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已經奪權為汗,向朝廷稱臣。土爾扈特汗是策妄的岳父,也與朝廷握手言和,西蒙古諸部已經綏靖無事。奴才想……」

「嗯,」康熙聽得極專註,見飛揚古遲疑,催道,「說下去。」

「奴才想,應該效法中原,將喀爾喀諸部政改為郡守制。」飛揚古道,「如此,中央節制有力,可保西疆永無兵患!」

聽到這話,穆薩爾、小珍、阿秀都是一怔,住了酒,都把目盯向康熙。康熙張地思索著,許久許久沒有言聲。良久,小珍後一個雪白鬍子的蒙古老人起了馬頭琴,巍巍說道:「博格達汗,蒙古人是不吃枯酒的。我們很久就盼著能見到您的風采,今天不能悶坐。我**,雖是蒙人,和我的公主格格都從了漢姓。我有薄技,願意獻來佐酒!」

「好!」康熙一時拿不定主意,遂笑道,「聽聽你的馬頭琴,寬鬆疏散一下!」

**躬一禮,盤膝而坐,略一調弦,悠揚的馬頭琴立時響起,卻聽**唱道:

雪花如絮撲戰袍,

奪取黃河為馬槽。

滅我名王兮虜我伎歌,

走兮無駱駝!

嗚呼黃河以北兮奈若何!

嗚呼北斗以南兮奈若何!

唱罷伏地大慟,涕泗滂沱,舉座盡皆唏噓,康熙聽著也不容,因對飛揚古說道:「你說的不行,還是蒙古人自治的好。不過不能像從前那樣各自為政。喀爾喀部首領仍可稱汗,但要分為四十九旗,軍隊各由旗長指揮,直屬中央。朕還沒有想得很仔細,流落關及漠北的喀爾喀親貴要回歸舊地,分封為親王、郡王、貝勒、貝子、鎮國公、輔國公各類等級。大就是如此,則喀爾喀就算置於朝廷管轄之中了。這件事回去和上書房諸臣工再詳議一下,然後發明詔頒佈天下!」

康熙一想,這番議論便已勝人一籌:設郡設府,不但**要增加開銷,且蒙漢之間極難和衷共濟到底,一遇變故,天高皇帝遠,鞭長莫及,仍舊要生子。蒙人自治,又分權直屬中央,很難再團與朝廷為敵。安定了喀爾喀,也就等於在西疆設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長城,不但不怕伊犁的準葛爾部再起異心,連羅剎的侵之路也堵得嚴嚴實實。穆薩爾以下,連阿秀、小珍都沒有味到康熙的深意,但求蒙人自治,已是喜出外,不熱淚盈眶,一齊舉杯為康熙上壽,高呼:「願至尊天子博格達汗聖壽無疆!」

西域戰爭既畢,車駕即刻迴鑾。從沙漠瀚海,惡風寒漠的塞外進甘東,已是春四月,甘陝高原草木蔥蘢、青山碧水,遠山如黛,白雲悠然。這支九死一生得勝還朝的軍隊,人人都恍若有隔世之。過了東勝城,不遠就到黃河,大軍即由此東渡,過大同直趨北京。因在途中閱奏報,說黃河水清了,康熙還只道是臣下謬報祥瑞,只用來激勵軍心。待過河時親眼看見,汩汩東瀉而下的黃河,真的靜如。他到河岸,雙手掬起一捧水來,雖不是一點泥沙沒有,但手上的指紋都清晰可見,有似剛淘過不久的井水,微濁而已。

「天!」康熙雙目著蒼穹,任水從指中淌下,「真的清了,真的——」他心裏猛地一,像靳輔、陳潢這樣的治河奇才不得其用,那真是人君一大過失!急忙登舟,命道:「快,快些趕回北京!」

高士奇和索額圖在葛爾丹死後便請旨先回到北京。聽到聖駕即將迴鑾,滿京城都轟了。自居庸關至北京全用黃土墊道,日日灑掃,沿途數十萬百姓以香花醴酒,歡迎王師凱旋,幾百座彩門均用黃綢旋裹著柏葉燦花,鞭炮竹不斷頭地響一片,真箇繁花似錦、富貴風流。皇太子率張廷玉、佟國維、高士奇、索額圖直迎出三十裏外。

「朕安!」康熙只看了伏地叩頭的索額圖一眼,略抬手示意大家起來,用目掃視著一個個神煥發的大臣們,問道:「靳輔呢?沒有來麼?」

佟國維忙上前躬答道:「回皇上話,三個月前靳輔已經病死。他是已革員,按例不予陳奏……」

「嗯。」康熙沉著臉答應一聲,徑自升輿而去,一大片青葦廬棚中預備的水陸珍餚、鮮果醴酒一口未用,弄得文武百面面相覷,急忙從駕城。

康熙回城,謁過太廟,拜了斗壇,祭了天壇,回至紫城,已是酉正時分。太監何玉柱、李德全一干人忙了多天,將這裏整治一新,到堆放著康熙平素吃的東西,又新添置了許多古玩和西洋貢品,康熙都不在意,只傳旨進張廷玉和高士奇。

「明珠的案子該結了。」康熙命阿秀端了參湯,一邊啜著,一邊慢吞吞說道,「貪墨、科場舞弊、坑陷大臣都是有的,著革去散秩大臣,在京致休,永不敘用。」

「是。」張廷玉輕聲答應著便去擬旨。高士奇趁機說道:「明珠一案涉及奴才。眾臣所劾的,雖有出,但天子明堂之下,不宜有玷污之人,奴才願聖主網開一面,容奴才引咎辭去上書房大臣之職。」

康熙沉默良久,說道:「你暫迴避一下也好,然而你的才學亦不可廢置。熊賜履去后,國史館無人掌管。你退出上書房,專事修史,如何?」高士奇提得老高的心頓時放了下來,激之餘,竟流下淚來,跪奏道:「主上到底我護我,奴才雖結草銜環,不足報聖恩於萬一……」

「萬歲,」張廷玉拿著詔書草稿過來,靜靜地捧給康熙,只說了聲:「請聖上過目。」

康熙接過來仔細看了看,說道:「沒有株連,甚好,拿去用璽吧。」張廷玉接過轉便走,康熙卻住了,「你去傳旨,索額圖自即日起不必值,有話由簡親王喇布代奏。哦——還有,即刻將陳潢由獄神廟提來見朕。」

「是。」張廷玉目一閃,隨即躬應道,高士奇一刻也不想在這是非之地多呆,便也告退。康熙卻顯得很和氣,竟起送出殿外,立在滴水檐下說道:「你若有事想見朕,告訴廷玉一聲兒,進來給朕說話兒解悶也好,去吧。」

半個時辰后,陳潢奏旨提到,不過是用擔架抬進來的。他本就黑瘦,此時病骨支離,直躺著,垂目不語。臉又青又灰,蓬蓬的頭髮,服不知已有多日子沒換了,帶著一獄中的霉臭味。阿秀靠在龍案上,臉雪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潢,」康熙走近來,彎著腰輕聲道,「陳……陳先生!」

陳潢慢慢睜開雙眼,見是康熙,目中火花一閃,又閉上了,用微弱的聲氣說道:「是……萬歲啊……我已六脈俱絕,決無生……由著您……置吧……置吧……」

「朕……朕已鑄大錯,朕要起用你!」康熙說道,「還有彭學仁、封志仁,都要起用。你……不可絕,朕有好醫生,好葯,朕要醫好你。你不是喜歡治河麼?朕把黃河給你!黃河……已經清了……朕要它清下去,一千年,一萬年……」

陳潢此時神智才清醒了些,無力地搖了搖頭,說道:「于龍是好,但他不會治河……治黃——其實是治沙……他不會,他只會挖沙,不會治……主上一定要他治……治沙!」他抖著手吃力地從懷中取出一卷子爛得破布似的紙,「這……這是我寫的《河防述要》……紙不好,筆不好……也沒有桌子……」他將紙卷遞給康熙,驀然間,看見了靠在龍案邊渾發抖的阿秀!

人生有多奇遇啊!怎麼會在這裏這樣見面?斯時、斯人、斯、斯景,阿秀心中萬集,連一句話也不能說。陳潢也只是目中波一閃,當即暈絕過去。康熙幾步踏出殿外,厲聲命道:「快,來人將陳潢送太醫院!」

當夜,搶救無效,茹苦含辛,一生奔波於黃河上的陳潢溘然長逝。這一夜,康熙和阿秀都失眠了,暗夜中誰也不言語,睜著目炯炯的眼睛各想各的心事。

陳潢說的千真萬確,于龍確是治沙無。三年來黃河下游的河床已經淤得老高。幸是陝甘高原植草栽樹,封山育林,水土保持得好,減了沙流,不然早就決潰了。至康熙三十六年,秋汛過來,實實抵擋不住,自蘭考以東竟有七十二同時決潰,將靳輔、陳潢原修的減水壩、滾水壩、引河道毀得一乾二淨,僅清江、高家堰就淹了四十二萬頃田,當初為之爭得頭破流的屯田全部變一片澤國。于龍幾次投水自盡,都被部屬救起。他變得癡癡獃呆,每天在岸邊茫然地轉悠,幕僚們嚇得寸步不離地跟隨著他,生怕他再尋短見。

龍死不,見千上萬的災民沿街乞討,又不願活著看。朝廷旨意卻是辭氣溫和,又是調糧賑濟,又是遣使他好生振作竟連句重話也不說。但越是百姓無怨言、朝廷不降罪,于龍越覺得在人間。盤算了幾個月,他竟自己釘了一面枷,乘船親趨北京請罪!

一個封疆大吏,帶枷進京,而且枷上寫著「決河總督于龍」!立時轟了北京。康熙立命武丹帶著太監將他拖進轎里,抬進了乾清宮。

「你這做什麼?」康熙親自為于龍開了枷,「國家大臣,如此意氣用事,太不像話!治河決潰,常有的事嘛!朕又沒有降罪!」

龍叩頭道:「皇上不降罪,不見得就是無罪。有罪而不降罪,比殺了臣更難過。臣既不能死,只好自己取辱了……」

「你這人太固執了。」康熙笑道,「這是又一種小家子氣。靳輔當年治河,也決潰不,朕也沒有因決潰怎麼樣他嘛。」此刻提起靳輔,于龍心中比刀剜還難,低低地垂了頭,只是哽咽,半晌方泣道:「臣為古人書所誤,鑄大錯,雖知昔日之非,但已無可挽回。臣願……一死以謝靳輔、陳潢……可憐二人生前盡了臣的氣,竟未過一日之福……」

康熙的心也是一陣刺痛。陳潢死後不久,阿秀便提出要帶髮修行,康熙沒有降罪,也沒有恩準,只將地蒙漢界的隆化指做的采邑,為防議,更名為皇姑屯。面對悲凄愴楚的于龍,想起往事,能不傷?他吁了一口氣,說道:「古人的書是要讀的,但不可膠柱鼓瑟,一味生吞活剝,你的病正在於此。這裏有陳潢寫的《河防述要》,朕已命人繕清,你拿去好好讀。河務總督一職還由你承擔,如今不比往昔,每年可撥四百萬銀子給你,你定要把黃河、漕運給朕治好!」

龍謝恩含淚辭出,已過未時,該是傳晚膳的時候了,康熙一點也不想吃。此時爐香煙繚繞,自鳴鐘咔咔作響,外邊長長的甬道兩邊,兀立著帶刀侍衛和羽林軍,一片森嚴肅穆。

盛世之中有憂,康熙默然沉思著踱出殿外。此刻,他最怕的是蕭牆之埋伏著致禍之。……想著,他揚起臉,命道:「傳請皇太子!」

「傳請皇太子!」

「傳請皇太子……」

一聲遞一聲的傳呼聲愈傳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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