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酒的時候，袖劃過李彥的手背，微涼。

酒在杯中激起波紋，他的心頭也起漣漪。

世人庸俗，總偏聽偏信，竟將如此一位舉止風雅，襟懷開闊之人，說傳聞中那般模樣。

“習慣了”三個字，道出多未對他人明言過的委屈，以對方家世品貌，原本可以更加任一些的，卻選擇這樣謙讓和善。

李彥十分愧疚，他發現自己本沒法刁難一個這樣的人。

李彥道：“曲——”

“曲賢弟千萬不要這樣想！”

道歉的話被旁邊的安定伯世子沈鶴截斷，這家伙滿臉心疼容，仿佛剛才掐自己大的不是他。

李彥目瞪口呆，看著沈鶴手撐在桌子上，微微前傾，急切地對曲長負說道：

“方才李公子不過是對你一時產生了誤解，我代他道歉，還曲賢弟不要往心里去，其實我等都很希能與你結！”

李彥：“……”

瞧瞧，“賢弟”都用上來了，那個攛掇自己快找茬的沈鶴難道是幻覺嗎？！

曲長負笑了笑。

他的笑像是天邊偶然離合的一抹微云，既無笑意，也無笑聲。

不過是角極淺極快地一挑，顯得接下來的話語中也有種說不出的散漫漠然。

“承蒙沈世子意，能認識各位高才俊彥，長負不勝榮幸。”

但對于曲長負來說，有這麼點笑模樣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李彥瞪大眼睛，看著兩人流。

這都約上了，自己倒了惡人！

他心里一時間憋屈的沒法說，忽地想起家里妻妾爭寵時，他老婆經常指著自個鼻子說的一句話——

“你這個瞎了眼的冤家！別看眼淚汪汪的就以為多清白無辜，小賤人這是在裝相呢！”

沈世子，你這個小賤人！

曲長負只當逗他們玩，慢悠悠啜著杯子里的溫酒。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他已經沉疴難起，連床都下不得了，慶昌郡主一定沒有想到，今天自己會出現，推翻了那些半真半假的謠言。

不過這并非曲長負來到宮宴上的目的。

重生一世，若不想再抱憾而終，就一定要努力往上爬，爬到可以到達的最高位置。

他需要權力，需要讓所有人都重新認識他。

最好的捷徑，就是……能夠直接引起皇上的注意。

正盤算間，今日宴會的主角，總算也到了。

*

隨著太監的唱喏，璟王靖千江踏了大殿之。

在場的男賓大多都已在白日里見過這位傳奇人，各家夫人小姐卻不曾得見。

眾人聽聞通報，紛紛看去。

這一看，便發現先前明河郡主稱他是位儒將，還真沒說錯。

這位璟王殿下俊眉朗目，修如玉，若說文人似春夜月華，武者如雪里寒山，那麼他便既像溫潤流，儒雅風流，又似峭拔山脈，蒼冷凌厲，兼文武神，令人不由自主的屏息凝神，自慚形穢。

可奇怪的是，這位份尊貴，又得盛寵，人才也是這般出眾，別人要是能活到他這個份上，恐怕做夢都要笑醒，璟王的眉宇間卻籠著一郁郁寡歡之。

哪怕在這樣熱鬧的場合，也是滿落寞。

他穿著一襲白袍，只為了不犯宮中忌諱，才在襟袖口點綴了一些極為素凈的花紋，索然進得殿來。

第4章 淺人不知

按照郢國規制，親王亦分為幾等，如慶昌郡主的父親并非天家脈，以雙字為封號，單字王則均為皇室宗族。

其中，靖千江的封號從“王”字邊，是諸王爵中的最高等，僅次于太子。

他進門之后，對著齊徽行了一禮，語氣冷淡：“見過太子。”

齊徽神稍有復雜。

上一世，他就可以算是死在了靖千江的手中，如今再見這人白蕭蕭而來，齊徽幾乎有個瞬間以為自己回到了那段日子。

當時蘇玄兵變，謝九泉又因樂有瑕之死心神大，難抗外敵。

局勢外困，是原本往邊地的靖千江領兵折返，方才平定局。

他本就戰功赫赫，名震天下，這回更是一手護下山河無恙，可謂盡得人心，權傾朝野。

當時不人擔憂靖千江也會因為樂有瑕的死訊失去理智，但他從頭到尾，從無片刻在人前失態。

他只是換上白，自此再未笑過。

靖千江打退敵軍，安頓百姓，一不茍地將樂有瑕未竟之事完，而后驟然發難，扶植旁系宗室與齊徽抗衡，以雷霆手段改立新君。

齊徽惱怒之極，便曾在金殿上指斥對方居心叵測，打著樂有瑕的幌子謀奪天下。

靖千江當時眉目幽深，卻只道：“沒有他，我不需要這無用的天下。”

齊徽不信這句話，所有的人都不相信。

璟王這樣辛辛苦苦地打江山平天下，若不想登基為帝，還能是因為一個死了的樂有瑕不？

但又過半月，一切步正軌，新君仁善，郢國政通人和，璟王自刎于樂有瑕先前葬的懸崖邊上。

報仇和完愿——原來做這些事，他真的只為一人。

那人不在，命或江山，都是多余。

如今重活一世，再見到靖千江這樣的神飾，讓齊徽一個晃神，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的對峙。

“璟王不必多禮。”

齊徽眼看對方向自己行禮，實在也跟他說不出來什麼親熱歡迎的話來，只道：“你一路回京辛苦，快請坐罷。”

靖千江掃他一眼：“臣弟剛剛從書房過來，陛下令我告知太子，圣駕暫緩，由殿下主持開宴即可。”

此時確實已經過了時辰，皇上遲遲沒來，誰也不敢開席，現在看來，怕是另有要事。

曲長負目在席間一轉，只見太師府宋家，將軍府謝家都沒到場，猜測可能是有軍。

宴席正式開始。

靖千江為這次宴會的主角，份又極為貴重，酒過一旬，有位老臣上前敬酒：

“殿下，您這回凱旋，不為社稷黎民立下了大功，而且還與天家骨重逢，實在是雙喜臨門啊！臣特意來敬殿下一杯。”

這位老臣乃是文淵閣學士蔡諫。

昔日靖千江的生父定襄太子在世的時候，他擔任東宮屬，關系算得上十分親。

也正因此，他才敢第一個上來敬酒。

靖千江眼皮未抬：“多謝。本王向來不飲酒，此杯心領。”

蔡諫以為他在推，略略尷尬，還是將自己那杯酒喝了，再接再厲地慨道：

“當初臣曾在東宮講學，深定襄太子之寬厚仁德，可惜天不假年，定襄太子早逝，實乃畢生之憾。”

他欣地看著靖千江：“如今臣見到了殿下，總算可以釋懷了。”

靖千江終于也給了蔡諫一個眼神：“哦，原來是這樣嗎？”

他一手撐頭，持杯晃著其中茶水，漫不經心地說：

“可是本王聽聞，蔡大學士你的生父亦已不在人世。所以若蔡大學士照一照鏡子，是否便也不會再有這喪父之悲了？”

“這……”

蔡諫干笑道：“殿下說笑了，自然也是悲痛的。不過后繼有人，多也能寬一些。”

靖千江懶懶道：“聽聞父王去世之后，東宮門庭冷落，蔡大學士可是當時第一個自薦調往他的，并不見太多留。”

蔡諫：“哈哈，這……當年舊事臣都已經忘了。”

“這般舊事都已經忘了，先太子去世更早，你又如何記得？”

蔡諫滿頭大汗，幾磕死在璟王桌前，干地道：“是老臣愚蠢，不會說話，殿下恕罪，老臣這就告退了。”

靖千江臉上仍不見笑意，瞥他一眼，揮了揮手。

蔡諫這老頭一向擅長鉆營獻，見風使舵，在朝中的外號就是“墻頭草”，先太子去世他跑的比誰都快，這會又來結璟王。

眾人見他這般狼狽，心中不暗暗好笑，除此之外，倒也有一分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