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鬼》第2章

第二章

清早,黑羽赤目的夜撲翅飛來,乖巧地停在空華窗前。

「被盜走了?」冥府中歷來有凡間各朝的詳細記載,偏偏唯有楚氏王朝自靈帝起,相關記錄不知所蹤。

「誰?」

「桑陌。」夜口吐人言,機械而冷漠,「按律,施剮刑以儆傚尤。」

「難怪。」空華想起他上縱橫錯的鮮紅痕跡。

剮刑,是將人曳於竹槎之上,盡至骨,然後杖殺。縱然鬼魂之殺之不死,不過剔削骨也是剜心之痛。

真是,盜那些記載做什麼?過去的早已過去,連命都已不在,往事中的些微蛛馬跡又能證明什麼?高坐於冥府深的冥主總是無法理解那些執念,十年,百年,千年,日復一日,被拘押而來的亡靈們往往一瞼憤恨不甘:「大人,我冤枉……我恨……」或為名,或為利,或為。無無慾的冥府之主靜靜聽著,心中一片空空。佛祖說:「那就親自下凡去經歷一遭吧。」歸來時,記得自己是誰卻忘了做了什麼,只覺得失了一件東西,使他面對冤靈們的哭訴時再也不能保持漠然。

是誰取走了刑天?艷鬼為何會同一個平凡書生同住?還有,艷鬼心製作的人像又是誰?無解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居然牽扯上三百年前那段連他自己都不知曉的過往。熹微的晨裡,空華若有所思。桑陌,你我之間會是什麼關係?

傍晚,苦讀了一天的書生在桌前忙碌地張羅飯菜,桑陌不經意地靠到空華邊:「我想邀殿下一同夜遊,不知殿下是否賞臉?」

居然是張親熱有加的笑臉,半點不見前幾日的厭惡憤恨。空華盯著他看了半晌:「好。」他又想打什麼主意?

夜半,天上掛了一彎弦月。桑陌一言不發地在前頭領路,空華跟著他躍過城牆,又穿過城郊的樹林,來到一片荒野之中。桑陌手向前一指,道:「到了。」袖在夜風裡飄飛。

空華上前一步靠近他畔,空無一人的荒野中悠悠飄來一點紅燈。然後,一盞又一盞,紅燈接連點起,轉瞬間,眼前燈火閃爍,浩如星海。燈下漸漸浮現出了人的影子,黑黑的,三三兩兩作一堆。有賣聲耳,男的影子越顯清晰。荒涼偏僻的野外瞬間變作熙熙攘攮的街市。

「鬼市?」從前在冥府中曾聽說,人間百鬼夜行,每月月初集結市,往來易,各取所需,如同真正的人間集市般熱鬧。

桑陌自他答應同行起就又換上了一副冷面孔,略一點頭,舉步走進了燈影中。空華不以為意,跟著他穿行在鬼眾之間。誰料想,迎面而來一個紅,指著空華「哇——」一聲大哭起來。周圍人群紛紛側目。

「你的臉,他們都認得。」桑陌回頭指著空華道。這下,臉上不單有冷漠,連責怪都了出來。

放眼一看,周圍有人尖著拔就跑。空華心道,果然,那張好看的笑臉是裝出來的。略微一想,撕下一片擺蒙住眼睛和大半邊臉:「這樣如何?」

桑陌哼了一聲,走出幾步卻不見後有人跟來。回一看,空華卻還站在原地。

「我看不見。」他出手,角邊掛著一狡詐的笑意。紅下,墨衫和漆黑的發一起飛揚。

本就不想帶他來,可是沒有他又辦不了事,更何況,這時候再扔下他,先前的笑臉也白裝了。艷鬼咬咬牙,一把揪住空華的袖:「跟著我。」

後的人「呵呵」地笑,順勢握住了他的手腕。上來的手掌心是涼的,桑陌怔了一下,拉著空華大步向前走。

邊是此起彼伏的賣聲,空華任由桑陌帶著在人流裡穿梭:「你楚氏的國史幹什麼?」不是問,有些閒聊天的意思。

可惜有人並不領:「看看。」

「看完了呢?」

「燒了。」

大概是因為彼此看不到對方,斷斷續續的談話一路進行了下來。

指腹挲著掌中膩的,空華問:「那個人像是誰?」

下一瞬,手掌被狠狠甩:「不關你的事!」

「既然不關我的事,你又找我幹什麼?」接話的是一個啞的聲音。

「找你要兩樣東西。」

啞的聲音沒有答話,大概是被桑陌瞪了。空華暗自揣測。

接著,一陣難聽的笑聲,只聽那人道:「我這兒的東西,你一樣都換不起。」

「我說了,是要,不是換。」桑陌的語氣一如既往帶著高傲。

蒙著眼睛的料被拉開,空華看到自己面前站著個矮胖的老者。頭上稀疏幾白髮,一雙眼眸都藏在了細小的眼裡,鼻頭卻碩大,一眼去分外顯眼。

艷鬼高高抬著下,兩手抱,道:「張太醫,這位故人您總不會忘吧?」

「晉王千歲!」老頭先是一臉驚訝,瞬即神恭敬得甚至能看到他一都在輕,「啊,不,應該是冥主殿下。」

立刻有兩隻小瓷瓶送到桑陌面前。

「這是新制的藥膏,比上次那種更好些,用完這兩瓶你上的剮痕就應該能消褪了。不是很久沒這樣了嗎?什麼人能把你到絕……鏡……」老頭飛快地看了一眼桑陌邊的空華,機敏地止住話題。又從袖中取出一隻小盒,「這是你上次要的定魂珠。時間太,我才弄到兩顆,剩下一顆你自己再想辦法吧。」

原來特地請他來是為了要這兩樣東西。空華站在一邊一言不發地看著桑陌將瓷瓶和小盒納袖中。

「賬先賒著,下次一定還你。」

「我等著。」老頭的視線從頭至尾沒有離開過空華,一臉諂,「每次你來找我就是我走運的時候,三百年前是,現在也是。」

桑陌似乎並不願聽他提過去的事:「客氣了。那是你自己掙來的。」

走出幾步再回過頭,被稱為張太醫的老人還站在紅燈之下。空華發現,他的右手被齊齊剁去了三手指。

還指著艷鬼過來蒙住他的眼睛繼續牽著他走,才一個轉,白衫就已經飛速沒在了人群裡,半點沒有要顧及他的意思。

真是,過完河就拆橋。搖搖頭,空華飛而起掠過點點紅燈,卻見鬼市之外,站著一道白影子。

「他的醫是最好的,可惜,更權勢,氣死了他爹。」一路無語,回到大宅時,桑陌忽然出聲,平板的口氣,「你大哥和父皇中的毒就是他幫你配的,算是你心腹。可惜,等他死了,你已經不認識他了,剁掉了他三手指。他再也不能把脈行醫。這就是跟著你的下場。」

「那你呢?」

回答他的是「砰」地一聲關門聲。

對著閉的大門,空華好心提醒:「你不是還差一顆定魂珠嗎?我有。」

門那邊始終沒有靜,空華叩了叩門板:「你如果不急,可以慢慢找,也就比其它東西更稀罕一些而已,或許能找著也說不準。」冥府中沒有他空華要不到的東西,相反,讓誰得不到某樣東西,於他而言也是易如反掌。

片刻,大門開,臉難看的艷鬼站在門檻另一邊,眼睛裡能噴出火來。空華揮手招來一隻夜,口中叼一顆墨琉璃珠。

「條件?」桑陌冷聲問道,向空華手中的視線卻夾雜著一

「他是誰?」這個「他」是指桑陌房中的人像,那個讓總是冷言冷語的艷鬼展出另一番面貌的人。

桑陌並不甘願:「跟我來。」但無可奈何。

輕而易舉扳回一城,空華心大好。

依然是艷鬼乾淨得近乎簡陋的臥房,連門口高掛的匾額都被灰塵覆蓋得嚴實。始終保持著溫笑臉的人像被放置在屏風之後,桑陌正小心地掰開他的將三顆定魂珠依次餵

看著他的作,空華有一種覺,如果自己不在場,他或許會採用更親的方式。說不清是為什麼,有些不舒服。

兀自出神的時候,三顆定魂珠相繼口。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像的頭在滾,死板的表漸漸起了變化。很溫,應該是個很溫的人。

「你的人?」

桑陌始終沒有回頭,只是慢慢地著自己的傑作,而後將他整個擁懷中:「我也希他是。」

「梓曦。」空華聽到桑陌這樣喚他。

「梓曦……原來是他,袁梓曦。」

城中一間門面狹小的藥鋪裡,鬼市中曾有一面之緣的前朝太醫將魂魄寄居於一排老舊的藥櫃之中。黃昏,門可羅雀。藥堂的郎中早早打了烊,鼻頭碩大的鬼魂大模大樣的坐到郎中慣常為人把脈治病的座位上,手中牢牢抓著一方鐵製印鑒。另一邊,坐著神難猜的貴客。

「殿下,果然只有您才是小的命中注定的大貴人。小的當年為您赴湯蹈火,以後也必定做牛做馬,任勞任怨……」手中的鬼印彷彿剛從火爐中取出,通紅燙手。可他卻渾然不覺,瞇一線的眼睛幾乎快要粘在對面的人上。直到冷著臉的空華咳嗽一聲,滔滔不絕的阿諛之詞才算止住。貪權勢的心,當年如此,如今亦如是。

抓在掌中的件越來越火熱,如同他週沸騰的脈。此此景,像極三百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黃昏,自己也是這般落魄,無論如何鑽營,至死不過是太醫院中的一個小小醫。正不甘心就此絕的時候,家中貴客降臨,來自晉王府,他說他桑陌。

「張大人,將來的太醫院就仰賴您了。」這句話他到如今都記得一清二楚。在自家僻靜幽雅的花廳裡,裝束平凡的年輕男子負手而立,說話的口氣如同在談論門前的盆栽。而已經在朝中爬滾打幾年的自己卻被震得怎麼也合不上。那個幾乎從未在朝中過臉的晉王,好大的口氣,好大的野心!

刺痛順著手掌蔓延到整條臂膀,很疼,但是絕對不要放手。坐在面前的冥主還在等著他的回答,把印抱得再些,口,張太醫努力回想著那些蒙塵的過住:「袁梓曦,他是您的二哥魏王則明府裡的人。因為他不在朝中辦事,我知道得也不多。不過,有件事卻沒有人不知道。」

湊了過來,他神低了嗓子:「他,毒殺了太子。」

見空華不,他又笑開,語氣越發諂:「這件事,別人不知道,殿下您再明白不過了。太子的藥明明是您……呵呵……不過,聽說從魏王府裡搜出了藥瓶,小的也嚇了一大跳呢!殿下您真是好本事。」

「然後?」回想起桑陌之前的說辭,空華低頭吹開浮於杯中的茶葉。看來,艷鬼說的是真的。

「後來……嘶……後來……」空氣裡瀰漫起一焦味,雙手和口的皮被高熱的鐵印灼得傷痕纍纍,約可以看見裡頭的白骨,他抖著雙手將印握得更,似乎要活活將它嵌進膛裡,「魏王府裡的侍從,就是那個袁梓曦,東西是從他房裡搜出來的。起初還,五十廷杖一挨,哈哈哈哈……還不是全召了?可惜了,魏王說他毫不知,又沒有別的明證,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就是可憐了那個袁梓曦,斬首示眾不算,還被掛在城門口暴一月。起先還是個赤條條的子,到後來,什麼都爛了……」

張太醫思來想去不過記起這麼多,靠這些也能依稀猜到發生了什麼,無非是皇位爭奪中的爾虞我詐和犧牲與被犧牲。下凡為皇子的自己毒殺了自己的嫡親兄長又嫁禍給異母兄弟,聰明的二哥臨危不棄卒保車,於是所有罪孽都由無辜者來承擔。

抱著鐵印的鬼魂儘管疼得渾抖,卻依然咧開對著他討好地笑:「殿下,您……看這印……」

「是你的了。去冥府赴任吧。拿好了,別丟了。」

「是、是、是!一定!」

後,焦味愈濃,寂靜的屋子裡甚至能聽到皮被燙灼時所發出的「滋滋」的聲響,鬼魂卻還笑著,心滿意足。

南風不在家,小書生總是為自己和表兄的生活發愁,一有空就跑去街邊賣字畫,雖然有時一整天也賣不出去一幅。很意外,平素總是懶懶臥在房簷下吃核桃的艷鬼也不在。推開他的房門,那人像不知所蹤。

空華站在桑陌的房前回首張,看到房簷下高懸的匾額上佈滿灰塵,一時心,運足目力去辨認上面的筆劃。上書四個大字,水天一,筆風灑,意氣從容,分外眼

轉眼天暮,今晚是月晦,又一個無月之夜,桑陌應該會來找他要噬心的解藥,修為再高的鬼魅也絕難忍耐切之痛。

南風房裡的蠟燭已經滅了,靜悄悄的王府中始終沒有任何靜。空華揮手招來幾隻夜又將它們放飛。燭燈點起第三盞,雷鳴聲起,房梁微微震,西郊的天空明亮彷彿白晝。

雷聲剛過五響,飛掠而來的空華看到了桑陌。在城西郊外的一片山林裡,白的艷鬼直地站著,再往前一步就是翻滾而出的焦土。

察覺到背後的腳步聲,桑陌沒有回頭,一意扯開嚨笑得狂狷:「我若負你,將來五雷轟頂,哈哈哈哈哈……」

額上的冷汗不停滾落,衫被汗水著不停輕,脖頸、手腕……在外的上,剌目的紅痕蛇一般盤踞。他卻扶著旁的樹幹,笑聲淒厲刺耳。

「那是你二哥。」笑罷,桑陌指著地上的焦土啞聲道,臉上還是似笑非笑的表

空華握著他繃起的手腕將他拉近自己,只因這一個作,桑陌額上的汗水似小溪般蜿蜒而下:「你喜歡我?」

他房前匾額上的字,水天一,正是自己的手筆。而他和南風所居住的那大宅正是晉王府,自己昔日的府邸。

「是。」桑陌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落到不知名的遠,面帶譏,「你還想知道什麼?」

濃重如墨的夜裡,艷鬼敷著層層鉛的臉蒼白得突兀,慣聽世間疾苦的冥府之主有那麼一剎那覺到疼痛,來自左口:「所有。」

「好,我告訴你。」

往事紛繁複雜,好似在窗紙上糾結盤繞怪異影的老樹枝丫。那就從你的父皇楚靈帝天祐二十三年說起。古稀之年的天子老邁昏聵,太子則昭纏綿病榻,另有三位皇子卻都風華正茂,正是妄圖要出人頭地的年紀,或許明早的太升起來,皇位上坐的就不再是原來那個。

桑陌虛弱地靠在床頭,在燭的臉蒼白而模糊:「就是那一年,太子死了,被你毒死的。」

則昭如人們預料的那樣沒有等來登基的日子,空掛著太子頭銜卻毫無作為的皇子死得就如同他的一生那麼簡單明瞭。是被毒殺的,經驗老到的醫憑著半碗喝剩下的藥下了定論。老來喪子的靈帝悲痛絕幾乎就要隨子而去,百的目卻要比他長遠得多,與悍強幹的二皇子則明相比,斯文善良的三皇子則昕顯得懦弱而無能。誰是真龍天子?答案不言而喻。

一夜間,魏王府前門庭若市,多人捧著厚禮從門外魚貫而,又有多張拜帖雪花一般飛向那位氣宇軒昂的王爺手中。

就在這個時候,隔著一層薄薄的窗紙,聽到臥房中男人認真而堅定的許諾:「梓曦,我若負你,將來五雷轟頂!」

隨之而來的息聲人臉紅心跳,場上雷厲風行的魏王則明著他邊的侍從,那個做袁梓曦的溫男人。

桑陌徒然扯起角,目迷離:「梓曦也他。」

,很

「那你呢?」坐正床沿上的空華靠過來用去他額上的汗珠。

桑陌就著微弱的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俊面孔,無聲地笑開。

那短短三十的一生不算坎坷卻也並不完滿。生於一個並下顯赫的宦之家,父親在場費心經營多年,到頭來不過是個卑微小吏,母親生下妹妹後撒手人寰,貌的後母有一張刻毒的和一顆涼薄的心。同父異母的兄弟出世時,他才七歲,父親將他帶到高高的紅門前,笑容虛偽而僵:「陌兒,我們桑家的前途就靠你了。」他懵懂地點頭,心底泛起一點點害怕。

朱漆斑駁的大門應聲而開,裡頭的年有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瞳,臉鬱蒼白。桑陌看到他穿著黑衫,黑的長髮散在肩頭,手中卻持一柄匕首,寒。他很寂寞,如同自己。

空華自枕下取出裝著藥膏的小盒,桑陌順從地出手任由他為自己敷藥:「其實你真的不錯。」

空華跟著他一起笑,燭下,得好似天底下最好的人:「真的?」

「真的。」桑陌認真地點頭,咬牙捱過一陣痛,方才把話補完,「做戲的時候。」

不論做戲與否,那段日子確實是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時。四皇子則昀,剋死生母的不祥之子,靈帝把他扔在後宮一角,年久失修的宮室裡只有自己和幾個年老的太監陪伴著他。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沒有夥伴,廣袤寂靜的宮室裡只有我和你。寒冷時,兩個人在一個被窩裡靠著對方;飢時,一個饅頭掰兩半彼此眼饞著對方那一點;我們是相依為命的一,無法容忍對方到哪怕一丁點的傷害。了傷,我們給彼此藥。無所謂君臣,無所謂主僕,連父母都未曾給與的關我們從對方上獲取。

多年後,你年滿二十,靈帝居然還記得你,將你冊封為晉王,府邸設在皇城北。

「可惜,同患難卻不能共富貴。」涼涼的藥膏抹在上抵消了些許痛苦,桑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野心的四皇子從來都不甘心就這樣被兄弟踩在腳下。無妨,這世上唯一能讓我依靠的人只有你,你要天下,那我們一起去取就是,殺人又怎樣?欺騙又怎樣?我對你死心塌地。

「然後,我進了魏王府。太子死了,魏王是你最大的敵手。」桑陌的口氣始終平淡,只有不斷流下的汗水顯出他所承的痛楚,「接著遇到了梓曦。」目習慣地向屏風那邊去,只是如今,那裡空空如也。

一生罪孽滔天,活該不得旁人哀憐。能對他溫相待的人寥寥無幾,梓曦是第二個。初到魏王府,人生地不,是梓曦領著他融眾人當中,平生第一次與人團團圍坐喝茶聊天,慌張得不知要把手腳放到哪裡。梓曦為他解圍,一手攬著他的肩,好似兄長。除了晉王則昀,第一次和旁人說這麼多話,顛來倒去,自己都不知要說些什麼,梓曦捧著熱氣騰騰的茶盅微笑著聆聽,霧氣背後的臉上,表和彷彿廟堂裡端坐蓮座的菩薩。若說是晉王則昀為他驅走了孤單,那麼梓曦就是那個帶他走人世的人如同父親,如同兄長,如同老師。

在後宮中見過太多險惡面孔和醜陋心腸,這樣的梓曦,實在不願見他悲傷。

難道就不能另選一個對像?

你說,我二哥捨不得他的。你說,我只是想拖延二哥的腳步。你說,桑陌,我在等著你回來。

哀傷的笑聲迴盪在屋子裡,桑陌著黑沉沉的屋頂,笑得兩眼潤:「我對他說,若是欺騙他,將來必定千刀萬剮。他笑得那麼開心。哈……他走開之後,我就把藥瓶放到了他的床底下。」

他痛得雙眉蹙,再不能開口。空華俯將他圈進懷裡:「我二哥犧牲了他?」

桑陌艱難地點頭,一口咬上他的肩膀。

梓曦破抓進了天牢,二皇子則明再也沒有提起過他。窗下聽到的那句許諾虛幻得好像是自己的臆想。晉王府裡沒有消息傳來,沒有人告訴他什麼時候接他回去,也沒有人告訴他接著要幹什麼。好像,被拋棄了。

後來,梓曦被屈打招抑或是絕,他把所有事都攬到了自己上。他說,他想幫助他的主君。魏王在靈帝寢宮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他說,梓曦是旁人派來陷害他的細。

往後的事順理章,梓曦被極刑,城門上曝一個月。菩薩一樣的梓曦啊,卻落得這般下場。魏王每天從城門口來回,自此一蹶不振,靈帝不再信任他。他不許任何人提梓曦,他將梓曦的居所改得面目全非,他變得暴戾而殘忍,將每一個犯了小錯或本不曾犯錯的人綁在樹幹上,用斷了弦的弓背狠很打。

不知挨了多嚴刑,也不知多次傷口結痂又再綻開。只記得,某一天,又雙手懸起吊在樹上被打得無完的時候,一陣喧嘩聲起,魏王府被抄了。掙扎著睜開迷濛的眼睛,那個一站在大堂之上的人他都快不認得了,他卻還溫地為他藥,把他抱在懷裡,笑得意:「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桑陌,你果然沒有辜負我。」

「如果,我沒有完任務呢?」

「桑陌,你不完任務,怎麼能回來呢?」

原來,所謂的死心塌地,所謂的生死與共都只是我的一廂願。楚則昀,桑陌不過是你手中一件最趁手的兵,指哪兒打哪兒,例不虛發。

許久之後,跪在冥殿之上,親眼看著自己的被剔去出纍纍的白骨,千刀萬剮,痛得死去活來。恍惚中彷彿看到梓曦就站在自己面前,還是那樣菩薩般的笑容,憶起當年那句玩笑:「梓曦,我若騙你,將來必定千刀萬剮!」愧疚才是那把最鋒利的刀。

「你二哥一直沒有投胎轉世,他滿腔怨恨,但是又不知道在怨恨誰。他現在的樣子……呵呵,落魄得我都認不出來。我答應他,把梓曦還給他。沒想到,這麼快,五雷轟頂,他當年的許諾終於實現了。」艷鬼臉上浮現起一個詭異的笑容,「哼,梓曦才是那個最應該有恨的人……唔……」

快要落淚的時候,被封住,的舌頭渡過來一口清水,沿著嚨一路往下,冰冰涼涼。疼痛立時退去,繃起的放鬆了下來,說不清是因為消減了痛苦還是因為停留在口中的肆意流連的舌。意識變得朦朧,因往事而綻開裂痕的心彷彿找到了依靠,很想很想,就這樣一直下去。

下的艷鬼還驚訝地瞪大著眼睛,空華憐惜地吻著他的角:「好了嗎?」

「嗯。」

「再親一個。」

一路從角吻上臉頰,再到耳廓邊,原就敏的艷鬼忍不住發出舒服的鼻音。空華擁著他溫,口氣親好似人間的呢喃:「那麼,刑天呢?被誰拿走了?」

「在南風上,有本事你殺了他。」綺旎春瞬間消散,桑陌眼眸中是一片冷靜的灰,「你還是和從前一樣會做戲。」

「你以為我不會?」見把戲被拆穿,空華重新坐回床邊,此刻的艷鬼好似一隻將豎起的刺蝟。

「你捨得嗎?」桑陌撐起,挑釁地盯著他的臉,「他是你的則昕,為了他,連天下都可以不要的則昕。」

男人沒有再說話,轉離開了屋子。桑陌依靠著床榻放聲大笑:「你負了天下都不會負了他!」

楚則昀,若說梓曦是我心頭沁出的第一滴,你便是深深扎進我心窩的一柄尖刀,所有疼痛無不因你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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