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鬼》第6章

第六章

南風在城中張員外家尋了份差事,教他家的小公子唸書,活倒是清閒,只是常常回不了家。空曠的晉王府大宅裡只剩下一黑一白兩人,冬日的夜裡,越發顯得清冷。空華一手托腮,興致盎然地瞟著桑陌:「這回你不擔心他再被鬼拐了去?」

坐在對首的桑陌睨了他一眼,閒閒地剝著手裡的核桃:「你不是派夜跟著去了嗎?」

空華笑而不答,這只艷鬼,上說得輕巧,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連句「路上小心」都懶得吩咐,其實最在意南風安危的人便是他。

桑陌見了他的奇怪笑容,撇道:「我從前欠了他的。」卻不肯多說。

空華也不勉強,執起桌邊小暖爐上的白瓷酒壺將他前的酒盅斟滿:「我從未與人單獨對飲,你是第一個。」

桑陌舉起酒盅一飲而盡,紅艷艷的暖爐旁,蒼白的臉上竟暈開幾分暖:「和我同桌對飲的人多了去了,你不是第一個。」

「那就說說那些人,興許我能告訴你他們現在在何方。」對座的男人今夜格外的平和,黑的長髮簡簡單單地在背後挽起,些許髮掉落在額前,約約遮擋住那雙狹長銳利的眼睛,連那一死氣沉沉的黑都在酒氣和暖意裡融化了,頭一次那麼清晰地看到他襟上暗紋樣,居然是卷雲紋,同自己上的一模一樣。

眼角瞥到花架上的那盆水仙,也是他買回來的,開始時還是一顆一顆蒜頭似的東西,現在綠的葉子得高高長長,頂著一頭黃蕊重瓣的白花,小小一盆,熏了一屋子馨香,清淡冷冽的味道鑽進鼻中,心神也意外地被平了。

桑陌吃著碟中的核桃,灰眸中泛起幾抹亮:「你不說我也知道他們在哪兒。」

空華舉杯向他敬了敬,艷鬼的話匣子慢慢打開。都不是什麼要的人,朝中不得不親近的那些員而已,名為喝酒,實則都是些不能見人的易,或是銀票或是古玩或是珠寶,有時還會在門外早早安排下幾個姬,總是可著對方的心思來,那邊也就半推半就地了。後來,更多的是旁人來結他,銀票、古玩、珠寶、姬……一模一樣。忍不住在心裡暗暗發笑,真是的,這些哪裡合他的心思了?

說著說著,幾杯暖酒肚,桑陌的神越顯安閒,空華笑著問他:「那些姬你收了嗎?」

「收了。」艷鬼斜過眼睛,咬著杯沿的角邊彎出個月牙似的弧度,「挑了幾個最漂亮的送進了宮裡。」

「那時候,就在這兒。」他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又指了指房中央,眼中劃過幾抹詐的笑意,「你的臉都青了。」

果然,話題繞著繞著總要繞回到這宅子從前的主人上,像個如何都躲不過去的劫。只是不知是因為燭太迷離還是這一室的水仙香氣,寒冷的冬夜裡,屋外飄著雪花,桑陌就著暖爐小口小口喝著熱酒,難得的心平氣和:「其實,你的人緣並不好。你天霸佔著則昕,後宮裡一提起晉王則昀,沒有不咬牙切齒的。繞著花園走一圈,能聽到不下二十次楚則昀不得好死。沒事兒的時候跑去聽聽,也好的。呵呵……」

空華低下頭喝酒,道:「有你在就好。」

「從前你也這麼說。」桑陌的角翹了一翹,垂頭把玩起手裡的空酒盅,「你要是不這麼說,我也不會跟著你了。」

空華的視線也跟著落到了他的手上,額間落下的髮將他的雙眼完全遮住:「那這次呢,你還打算相信我嗎?」

屋中驀然靜了下來,空華看到他著酒盅的手指停頓在了杯口。

「叩叩」幾聲輕響從門外傳來。

「有客人到了。」桑陌抬起臉,手把酒盅放回到桌上,收回手時,卻不小心又把酒盅帶到,眼看它已經滾到了桌面,忙又手忙腳地去抓,「啪——」地一聲,小小的酒盅終究還是落到地上摔了一地瓷片。

空華見他不答,袖輕拂,房門自開啟,灌進團團細雪狂風。院門外,安靜地站著一個佝僂老婦,卻是霞帔革帶,簪翟冠,一誥命打扮:「我兒說,會來此間接我。」

「您來了。」桑陌顧不得地上的碎片,急忙站起去迎進門,口氣甚是稔。

那老婦也不見外,執著桑陌的手緩步而來,雖腰弓背駝,行間卻頗顯矍鑠,雙目炯炯有神:「我兒今年總該來了吧?」

「去年的雪停得早了些,等他來的時候,您老已經走了。看今年這大雪的勢頭,靳將軍必定能如約趕到。等您回府的時候,府上的紫玉蘭剛好開花。」桑陌一邊將領往東廂,一邊恭謹答道,「您慣常住的那間暖閣已經收拾妥當了,擺設還是原來的樣子……」

空華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幕,眼中若有所思。待桑陌送走老婦後,方淡淡問道:「靳將軍?」

「驍騎將軍靳烈。」桑陌逕自拿過空華跟前的酒盅,滿滿倒了一杯飲下,「靳氏是天子跟前第一大保駕臣。」

空華看了看空前,食指虛空劃過,地上的碎瓷片憑空消失,桌上卻多了個一模一樣的小酒盅,杯沿上還亮晶晶地留著些微酒漬。桑陌眼見他以磨人的速度徐徐轉過酒盅,故意疊著自己先前的印將酒飲下,末了,不忘出舌尖在杯口了一遭。這一下彷彿是在了他自己的上,心中一跳,口中不由頓了下來。

桑陌強迫自己別開眼,不再將視線糾纏於他手中的事上,定神答道,「每年一下雪就會來,雪停了就走。」

三百年,從未失約,年年滿懷希而來,可口中的「我兒靳烈」卻從未出現。

「這樣……」空華終於放下了手裡的酒盅,慢條斯理地看著桑陌鎮定的臉,像是要從這張以畫皮之細細描繪的緻假面上找出些許蛛馬跡,「可是我的故人?」

「若朝堂上的驚鴻一瞥也是相識的話,算是故人。」小暖爐裡紅彤彤的火焰也不再如剛才那般旺盛,門簾後傳來老婦低微的咳嗽聲,桑陌自椅上站起,留下一桌殘羹冷炙。

「三百年……塵世中的誓言最長不過三百年,三百年後塵歸塵,土歸土,往昔煙消雲散。」只聽空華慢慢說道,「如果這一次,兒子還是不來,你將會如何?」

他又不知施了什麼法,明明空空如也的酒壺裡傾倒出滿滿兩杯佳釀,一杯置於桑陌的空座上,一杯卻被他擎在手中。

桑陌聞言,止住了離去的步伐,卻始終不肯回頭:「不會如何。」

後,空華再度歎息:「要如何你才肯真正信我?」

桑陌道:「信與不信又有什麼分別?」

閒來無事,抓過一把核桃,剝殼、剔,再細細研碎,摻進大半碗黑芝麻裡,拌上幾勺白綿糖,加進了薏米、淮山等等五穀雜糧,放在爐上慢慢熬煮,不多時就聞得香甜撲鼻,齒頰生津。

桑陌一邊守著爐火,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陪著靳家老夫人說著那些陳年往事。

靳家三公子靳烈,跟所有靳家男人一樣在人前不善言辭,到了戰場之上卻勇直前,每每第一個衝敵陣。他慣穿一銀甲,那承襲於他的祖父。趁手的兵是一柄紅纓長槍,這是源於家學。年輕的將軍第一次上陣時才不過十四歲,卻已經備了所有靳家男子的氣質,沉穩、剛毅卻又英勇無畏。他不似一般武將那般狂無拘,亦有其細緻的一面。每年冬天總要為年邁的母親熬煮上一碗芝麻糊,直到來年早春,院中開遍紫玉蘭。

「三百年前也是這個味道。」桑陌盛了一碗剛煮開的芝麻糊端到靳家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滿臉皺紋花般舒展開,歷經滄桑的臉上出幾許慈祥,「桑大人是個有心人,我兒的手藝你學了個十十。」

「那是老夫人您教得好。」桑陌也給自己盛了一碗,用勺子繞著碗底一圈一圈畫著,「靳將軍的芝麻糊裡多了一味孝子心,下不過依樣畫葫蘆。」

「桑大人還是一樣會說話。」老夫人聽罷,連連搖頭,笑得瞇起了眼,「我兒若能有你三分的好口才,事再像你這般周到些,不知能省下我多牽腸掛肚。」

也是將門出子,一生舞刀弄劍,出生死,上得過戰場,殺得過賊寇,可算剛毅。一旦提起子,即便他早已不是呱呱啼哭的孩,還是免不了腸百結,滿腔平凡慈母的憂慮,事事不能放心。

桑陌為將暖爐拉得更近些,又地把燒熱的手爐放進懷裡:「我哪裡能同靳將軍相比?他是剛直不阿的忠臣。如璞玉,堅若磐石。我不過是個讒臣,空長了舌頭搬弄是非罷了。」

「話不能這麼說。」老夫人嘗過一勺芝麻糊,淡淡說道,「起初我也這麼看你……」

「我……」桑陌笑著想要截斷的話頭,在老人淡然如水的目裡,艷鬼不自覺地垂下了眼。

「後來住進了這晉王府,我才發覺,從前是錯看了你。」兩眼著窗外的飛雪,臉上一片慈藹,彷彿是在教訓自家頑皮的孫輩,「詐宵小之徒我見得多了,就沒看過你這樣的。說是為名,不過得個惡名;說是為利,桑大人是出了名的一無所好,從沒聽人說起過你喜歡什麼,倒是旁人的嗜好,被你打聽得一清二楚。」

桑陌將碗裡的芝麻糊舀起又倒下,訕訕說道:「我好權勢呀。」

「呵呵呵呵……」老夫人卻哈哈笑開,震得窗外樹枝上的積雪簌簌落下,「你若權勢,便不會是那個一無所好的桑大人。」

怪道當年能以一介子之於軍中立威,除了一過人的膽識更是因為這一雙微的眼睛。

「桑大人,你到底是圖什麼呢?」還是閒淡寧和的語氣,連眼角都不曾瞥過邊的桑陌一眼。

桑陌低頭看著勺中濃黑黏稠的糊狀緩緩地落進碗裡,熬得太濃,不開半點漣漪:「不為名,不為利,不為權勢,除開這些,我還能為什麼呢?」

畔的老婦瞭然地垂了眼:「若是哪天不圖那個了,就到靳家來吧。做錯了總要點懲戒,這是逃不過的。不過有我靳家出面相保,想必也不至於把你為難得太過。」

手中的碗裡還冒著縷縷的熱氣,轉過臉來,隔著迷迷濛濛的煙霧,一張已經佈滿皺紋的臉微微地笑著,眸嚴厲卻不失慈:「老婆子我年紀大了,想找個人說說話。」

桑陌死死地抿住了,卻怎麼也不能克制住向上翹起的角:「這話,三百年前您也說過。」

事隔三百年,每一次聽到這麼說,已然波瀾不驚的心底還是能升起滔天巨浪,沖得渾抖,眼眶酸得不得不深深低下頭,把臉埋到前才能掩飾自己的失態。從未想過何會收留這樣的自己,一罵名,兩手罪孽。古來臣總是不得好結局,凌遲、腰斬、車裂……他早已做好準備。不落得這般下場,又怎麼對得起晉王府室裡的那些錚錚鐵骨?可是,眼前的老婦人居然說要庇護他,那是靳家,一門忠烈的靳家,天子跟前第一大保駕臣!

雪還在簌簌的下著,被風吹得在半空「呼呼」地打著圈。過打開一線的窗戶向外去,院中的樹木俱都掉了葉子,只剩下黑乎乎的樹杈,疊在一起弄了個嶙峋怪異的模樣。

桑陌收回視線,起想把窗戶關上,卻見老婦忽然一,險些就要捧不住手中的碗筷。

閉的院門開了,門邊有人銀甲白如神兵天降,手中一柄紅纓長槍在皚皚白雪中分外奪目:「母親,孩兒不孝,姍姍來遲。」

冰碎雪消,樹影,那人一閃閃,一晃眼已近到了眼前:「母親,孩兒母親好等……」

他跪倒在門邊一路膝行而來,似天下所有為人所稱道的孝子那般,人前再如何巋然不,在老母面前,「乒乓」作響的鎧甲撞擊聲卻掩不住他頭強自抑的哭意:「母親、母親……孩兒來遲一步……」

同樣神的老婦抖地出手去他稜角分明的臉,眼中已起了意:「這位將軍相貌堂堂,像極了我兒。」

牢牢執著他的手,半立而起,半瞇著眼睛從眼前的青年將軍上尋找著子的痕跡:「這位將軍,我看你一路風塵僕僕,可是從西塞邊疆而來?可是靳烈將軍帳下?他過得可好?戰事又如何了?可曾進得那昭西城?昭西城乃是兵家必爭之地,奪了昭西便定了西疆。你若見了他,便替我帶句話,就說是我說的,敵陣跟前,靳家從未失過手,他父親兄長都曾親手將靳家戰旗上敵方城頭,此番他若是拿不下昭西,便不算是我靳家的好兒郎。」

「我早已攻下了昭西。母親?」察覺話語有異,跪在地上的男人慌忙扶著的臂膀,直起將臉湊得更近,「母親,我就是你的三兒靳烈啊!我父親和大哥埋骨北域,二哥戰死在南都,我是在隆慶五年出征……你不記得了?」

「你不是。你有我兒的容貌卻不是我兒。」老婦抬手拭去臉上的淚痕,仰面靠著椅背,臉鎮定,只有眼圈依舊還是紅的,「你這副樣貌騙得過他旗下二十萬大軍,但是騙不了我。」

「桑大人,你說呢?」

轉頭來問桑陌,桑陌看了一眼不知何時出現在門邊的黑男人,輕聲道:「母子連心,再如何妙的瞞天過海之也逃不過您的眼睛。」

門邊的空華暗自扭過了臉。

喬裝靳烈模樣的男人仍舊跪著,臉定格在驚疑的那一刻。靳家老夫人低下頭慈地看著他,如一個普通的年邁母親見到離家許久的子:「我又何嘗不希這是真的?可恨這雙眼睛,一輩子都容不下半粒沙。」

雪,無聲地下著,門前的那行腳印轉瞬間就不見了痕跡,樹枝上很快就重新堆起了積雪,似乎從沒有人踏進過這裡,驚擾過這裡的寂靜。

「桑大人,我想一個人看看雪。」老婦固執地偏過臉不讓人看見的表

門合起的一剎那,房中白銀甲的男人無聲地消失了,一張小紙片晃晃悠悠地從門裡飄了出來。似乎是錯覺,桑陌依稀看到,老婦乾了淚水的頰邊又是一片晶瑩。

門邊,空華沉默地把紙片收進袖中,艷鬼端著他那碗早已冷卻的芝麻糊自顧自地向前走:「這個法子我也試過,白白惹傷心。」

不會憑空年年來找你。」空華手攔住他的去路,口氣因心中的猜疑而沉重,「你對許了什麼諾?」

「沒有。」桑陌側避開他的手,堅持否定他的猜疑。

夜晚,雪還是下個不停。

張員外家派了家丁來報信,說是大雪天出門多有不便,要留南風在他們家多住幾天。桑陌似聽非聽地敷衍了一聲,著滿天飛進飛出的烏黑夜皺起了眉頭。

眼凡胎的張家小廝看不見這群飛來又飛走的夜,只瞧見眼前這個從頭到腳都著妖異的「楚先生家的表哥」原本好好的一臉不耐煩地在屋子裡踱著步,然後「嗖——」地一聲,門開了,人不見了,眼前只有那道飄飄忽忽的白影……

「媽呀——鬼啊!」

淒厲的驚聲刺破了被夜籠罩著的沉沉夜空,空華從手中泛黃的書卷中抬起頭,看到了門邊一臉怒容的艷鬼:「有事?」

「靳烈我自會去找,不勞您冥主大駕。」突如其來的艷鬼丟下一句話又拂袖而去。

「你找了三百年,可有什麼線索?」空華好整以暇地看著即刻又再折回的桑陌,邊掛著一苦笑,「何況,真正虧欠靳家的人是我。」

「演義小說做不得準的。」一眼看到他手中的書冊,桑陌平聲答道,想要再走,空華卻已擋在了前。

「那你告訴我,哪裡做不得準?想要攻下西昭城的不是我?迫靳烈出征的不是我?靳家老夫人為質的不是我?」男人的臉上還是那派看不出悲喜的淡定姿態,只是眼中投出的目卻異常銳利地直進桑陌眼中,彷彿要穿他看清當年的一切真相。

「給你出主意的人是我。」迎著他的視線,桑陌一字一字慢慢說道,灰的眼瞳中倒映出男人訝異的面孔。

平生所作惡行罄竹難書,唯有這一件是真正出自無心,卻釀彌天大錯:「不過一句氣話,卻要了兩條人命,三百年淒苦。」

隆慶五年,歷經五年清肅嚴整,朝野上下俱是晉王門下,遍地晉王親隨。吏政嚴苛,連私下談都不敢說一句晉王的不是,道一聲對晉王府的憎惡。九州大地,你晉王則昀一手遮天。

「只是經過這五年的廝磨,你我之間也早已不復當年。」堆積如山的古舊卷軸裡,多雲煙往事說得繪聲繪,但是終不及他的親所歷。桑陌徐徐地翻著方才空華所看的那本書冊,「我不是則昕,你卻總是在我上找他的影子。」

五年,不過拳頭大小的一顆心,被那一遍又一遍的「為什麼你不是他」滿滿填滿,我狠心剜去,你又堅持不懈地刻上。是,我不是則昕,善良、仁慈,會拒絕你的則昕。我是桑陌,我殘毒、冷酷、惡貫滿盈。我以我的殘酷惡毒來就你的天下,你卻回過頭來用則昕的善良仁慈來衡量我。或許當年在冷宮之時,我確實也有那麼一副菩薩心腸,可是那是多久之前?已經茫然彷彿是前世了,還能追得回來嗎?楚則昀,你太天真。

「你開始厭惡我做的那些事,漸漸地,連聽都不想聽我說起。你想要我像則昕,我偏不。」那段時間,總是克制不住地想要刺激你,向你描述過去審訊供的形、給你看那些濺滿沫的招供狀子、向你展示收買員的禮……每每從你的眼中看到一一毫的厭惡,心中就莫名地升起一陣快意。你生氣、憤怒,不顧場合地把我倒在地上肆意凌辱,然後用則昕的仁慈善良來斥責我的邪惡。相同的場景一再上演,循環往復如一個解不開的死結。若說過去你我曾有一星半點的分,此時,只剩下彼此折磨。

對於靳家就是因為一句氣話。

「你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放到了則昕面前,可他從來沒領過。」手中的書冊翻到了最後,如歷史上所有忠肝義膽的忠君之師一樣,靳家也逃不開由盛而衰的結局,「偏巧那時傳說,西疆有前所未見的異寶,得了它的人,連天下都不屑再要。你知道了,又想去奪來獻給則昕。可惜這一次,朝中並非人人都聽你的。」

無故遠征,先不說是否占理,兵馬糧草就是一筆大開支。更何況,眾將領誰也不願擔負起這無來由的罵名。

「不都說,靳家忠心耿耿日月可鑒嗎?靳家一出,天下無人能及。靳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把靳老夫人請來府上住兩天,待得大軍凱旋時,再由靳將軍來接回去,如何?」當年的這番話字字句句記得清楚。彼時,見你煩悶,我便歡欣,得意忘形中想火上澆油,?穌餉炊位襖礎?

果然,你從未有過那般鐵青的臉,眼中恨不能出兩把利刃穿我的心肝,扭曲的快意我暢快淋漓地醉了整整一夜。天明時分,卻聽朝堂上那紅侍瑯瑯宣詔:驍騎將軍靳烈,賜正二品鎮西大將軍職……即刻出征西疆!

那一字一字似晴天霹靂在耳邊聲聲炸開,震得宿醉的腦中「嗡嗡」作響。誰料,下朝後,還未近得門前,就見府門外車馬如龍。你昂首立於人群中央含笑看我走近,推著我,執著我的臂膀去掀開那厚重的綠暱轎簾。裡頭端坐的正是一誥命打扮的靳家老夫人,一雙清明眼下,我的膝頭得再也站不住。

「你從來不把我的胡言語放在心上,偏偏只有這一次……分明是要給我個教訓。」桑陌坐在椅上,把那本《靳家演義》放在膝頭,用力平上頭的折痕,「你真狠。」

空華隔著燭看他,他卻一心一意垂頭看著那枯黃的書頁:「好在靳老夫人對我很好。」一半面孔在了黑暗裡。

這個半生征戰沙場的子有著堅強的天,纍纍軍功為帶來一襲金燦燦的誥命禮服,也帶走了的丈夫和兩個兒子,所剩唯一的子靳烈是最後的依靠。總是坐在窗前,一邊著那扇不知何時會打開的院門,一邊漫無邊際地說著的兒子,希才,如他的父輩祖輩那樣名震沙場耀靳家門楣;希他平安歸來,乖乖順順地討一房賢良妻,生下群白胖兒孫好延續靳家香火;希他能在早春時便歸來,那時,正是靳府花園中紫玉蘭的花期,想在花下喝他親手熬的芝麻糊……

總是那麼安詳地說著,反反覆覆,無休無止,一邊的聽客因牽連無辜而無地自容,這便是你給我的大不敬的懲罰。見了,還是那麼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說:「桑大人,若是哪天不圖那個了,就到靳家來吧。做錯了總要點懲戒,這是逃不過的。不過有我靳家出面相保,想必也不至於把你為難得太過。」

一瞬間,恍惚面前坐著的是早已模糊了面容的親生母親。

「戰事很順利,不久就接到了攻下西昭城的捷報,不愧是靳家。」桑陌終於抬起了頭,一張蒼白的臉整個都在燭之下,空華卻在此時轉開了視線,不想見他的表,「大軍凱旋時,帶回的只有靳烈的長槍。」

百戰百勝的將軍中了對方的毒箭,傷勢沉重。他卻不顧己安危,星夜兼程拚命想要趕回京城接母親回府。途中,車馬顛簸,傷口一再撕裂,久不癒合,兼之虛染病,最終毒發而亡。

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將軍,尚不及見到京城的城門,尚不及見上老母一面告一句「兒子不孝」,便埋骨他鄉。只因你楚則昀一念之差,只因我桑陌一言之失。

剛強自若的子狀似平淡地接了事實,卻在他轉時,拔下頭上的金簪刺進了自己的咽。先是丈夫,然後是長子、次子、子,已經歷了太多傷痛,再多的天剛強也無法支撐獨自面對往後。

那時,也正是大雪紛飛的冬日,靳府中的紫玉蘭一夜開遍。

「其他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連你和南風都不認得。」一年又一年,牽掛著兒子的老婦總是在下雪的夜晚敲開晉王府的大門,不記得時間的流逝、朝代的變更,連當年的往事都忘了大半,誰是誰非對並不重要,唯一在乎的就是兒子出征時許下的要來接回家的諾言,只是雪下了一場又一場,這場等待一等就是三百年,而那扇總是關閉著的院門卻從未打開。三百年一過,一切山盟海誓灰飛煙滅,縱有再多的堅持與執著也隨之煙消雲散,實在是不甘心,「靳烈從未來過。我在人間找過,卻找不到他,鬼眾中也沒有他的消息。」

「可歎的是,靳家一倒,楚氏離亡國也就近了。」桑陌把書冊放回到空華手邊,神疲倦,「冥冥中,果然一切都是天注定。」

「你答應,一定會讓見到靳烈?」依照他的格,必定曾對靳家老夫人許下過重諾來作彌補。空華見他走,急急追問,「你到底許了什麼?」

消失在門外的艷鬼始終沒有回答。

雪接連下了四天,溫適多雨的南方從未有過這樣嚴寒的天氣,厚如棉絮的積雪彎了樹枝,夜半未眠時,枕邊「劈劈啪啪」俱是樹丫被折斷的脆響。氣質寒的艷鬼也不住這百年難遇的酷寒,卷在沒有一暖意的被窩裡輾轉反側,於是屋外的細小靜都被擴大了無數倍,一一湧進耳朵裡,夜破空振翅的聲音、喃喃的男人低語聲、甚至是那間忙碌的屋子裡的燭火「畢剝」的燃燒聲……努力閉上眼睛,及至天明,桑陌還是未得一刻休眠。那個攪擾他安睡的人卻神奕奕,一早就神采飛揚地出現在了靳老夫人面前:「來問老夫人安。」

他說,他從前也是楚氏子民,久仰靳家高義,絮絮說起當年靳家軍諸般事跡。俱是演義小說中的段子,誇張渲染,半真半假。偏被空華說得一本正經,彎腰立在靳老夫人畔,比手畫腳,言辭真切,彷彿一字一句都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始終面的老婦終於把目自景不變的窗外轉到他上,聽著他的敘述,臉先是恍惚,而後,綻出了一抹笑:「這些事,我都快忘了。」

「可總有人不會忘。」空華俯下低低湊到耳邊,神恭謹地為將當年細細描述,「昨天天橋下的茶館裡還在說著靳烈將軍攻下西昭城的事……」

半跪在地,空華仰起頭來,殷殷說道:「我對老夫人之心不下於桑大人,無論他應了您什麼,我也能辦到。就把他答應了您的事給我如何?倘若辦得有一半毫的不周到,不管他許的是什麼,都由我來擔。」

原來歸結底他還是不肯放棄。靳老夫人轉過臉來看向桑陌,桑陌呆了一呆,扭頭轉過了

後,有人問:「他答應我的事只在於我和他之間,你來橫一槓,算是什麼?」

那人說:「因為我跟他說過,不想讓他再作賤自己。」

其他的話就都再也聽不見了,腦中脹痛,只覺得搖搖晃晃,腳下虛浮得隨時都能絆倒。縱使把眼睛睜到最大,也看不清前方的事,只有那麼一張臉深深地印刻在眼底,三百年,見慣了傷心憤怒和寒徹骨的冷笑,從未在這張俊無儔的面孔上見過這樣的表深義重,無怨無悔得讓一副鐵石心腸都為之容。

此後,空華便消失了,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晉王府上空的夜在一夜間消失無跡,艷鬼卻還是沒有睡著,他強迫自己不去留意房門外的靜,直到燭火燒盡卻依舊清醒得讓人無端心煩。三百年如水不留毫痕跡,唯這短短三天漫長蹉跎彷彿又是百年。

靳老夫人意味深長地說:「他告訴我,會帶我兒來接我。」

桑陌坐在一旁,一下一下地搗著藥杵將核桃研磨一碗細:「他應下的事,沒有辦不的。」

「呵呵……」漫聲輕笑,視線繞著桑陌失神的臉打轉,「可我不明白,他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

桑陌把核桃摻進芝麻裡,用筷子在碗裡慢慢攪,「雪快停了,這怕是我最後一次伺候您。」

「雪停之前他一定會回來。」老婦不肯將話題繞開,瞇起眼睛安詳地看著他,「所以你不用掛心。」

桑陌斂下眼說:「老夫人您說笑。」

接過遞來的芝麻糊沉許久,道:「了卻了我這一樁,你還有多事要牽掛?」

「三件。」

「然後呢?」

「……」風驟起,飛雪乍,桑陌未及回答,回首見茫茫白雪中一道黑影自天而降。群環繞,風走雪舞,他面沉如水,袂飄搖。想要說出口的話生生哽在了間,桑陌微仰起頭,正對上男人深不見底的墨瞳。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一人來承擔。」他將手中的長匣置於老婦面前,視線卻片刻不離桑陌,「我不知道你許了什麼,可我不想再見你苦。」

頭酸,張言卻不出半個字,桑陌覺得,自己又要再一次溺斃在他這一雙深淵般的眼睛裡。

「這是……」盒蓋被打開,看不到什麼金沖天,煙霧繚繞,只有一個生滿鐵銹的長槍槍頭默默地躺在裡面。靳老夫人驚訝地站起來,不斷搖頭,「靳家家傳的長槍。」

幾次想要將東西取出,卻雙手抖得幾番捧起又掉落:「烈兒……我的兒……」臉上一片潤,喃喃念著兒子的名字已無法再說出更多。

「其實他也一直在等你。」空華把槍頭到靳老夫人手中。隨著淚水的滴落,只見被銹跡層層裹住的槍頭上竟循著淚滴的痕跡綻出道道裂痕。指腹過,鐵銹片片剝落,裡的槍尖依舊銀亮如雪,彷彿三百年來仍舊有人日日將它拭,鋒芒銳利不可抵擋。

「他……在裡面?」老婦睜大雙眼看向空華,急切而又不敢相信。

空華引著的手在槍上過:「母子連心,靳將軍是否在裡面,您再清楚不過。」

淚水如決堤之水不斷湧出,抖得愈加激烈,除了將兒子的名字一喚再喚,其他再無力開口,只將角不斷向上牽:「烈兒……」

傷心,指下不用力,鋒利的槍刃立刻在手指上劃出一個口子。滴滴珠滾落,卻不暈開,竟齊齊向槍中滲去。須臾,幾青煙自槍尖縷縷升起,先團做一個大團又掙出幾個小團,形態幾經變換,依稀展現出一個人形的廓。老婦淚眼朦朧地看著面前的人影,臉上悲喜加,堪堪就要暈厥。獷的眉眼、高的鼻樑及至被甲裹住的全,人影越顯清晰,是個白銀甲手持長槍的年輕將領,左臉上淡淡一道疤痕卻難掩堂堂的相貌和一威武氣概。

「母親,一別經年,孩兒不孝,未能承歡膝下。」他雙膝跪地,俯首便要磕頭,卻被老婦急急攬在懷中,母子二人相擁而泣。

「三百年來,他一直在槍裡?」退到一邊的桑陌垂眼看著這一幕,不擅在人前坦心緒的艷鬼又用脂來遮蓋自己的表

空華站在他旁,轉頭對他出一個安的笑:「當年靳將軍客死異鄉,本該就此魂歸冥府,而後投胎轉世。只是他執意要見母親一面,便借寄在家傳長槍中,被一路送回京城。只是沒想到靳老夫人聞聽噩耗便追隨他而去,兩人就此錯過。」

不想,一錯就是三百年。年邁的母親在大雪中一年又一年地苦苦等待,他寄槍中,不知日夜錯,不覺流逝,一片黑暗中每每念及老母,何嘗不是憂心如焚,飽煎熬?人間至莫過於骨相連脈相通,只是愈深,心愈,再回首,彼此驚覺肩之恨。

「我查過冥府中所有關於靳烈的記載,知曉他沒有轉世,便應當尚在人間。凡是鬼魅,總會有個與自己糾葛甚深的棲之所,就如同張太醫借宿於藥櫃,你和你居住的水天一。」言談至此,空華有意看了他一眼,見桑陌冷著臉無於衷,只得繼續道,「靳家衰落之後,長槍幾經易主,想來後來上頭銹跡斑斑,也無人識得是靳家之,便漸漸失了蹤跡。我也是近日才得到的消息。不過這終是個猜測,所以沒找到東西前,便沒有知會你。」

自從那一晚歡好,將所有真實心緒展在人前的艷鬼見到空華總有幾分彆扭。空華上不說,暗地裡悄悄地猜,猜著猜著,無端端覺得有幾分歡喜。

雪勢漸小,風聲漸住。抱頭痛哭的母子終於止住了悲聲,靳烈扶著母親站起,向二人告辭。

「桑大人,當年你遭眾臣責罵,靳烈也是其中之一。及至今日,靳烈亦不願與你同列。」他收起在母親面前的傷,站到桑陌面前朗聲道。

桑陌撇回了個笑,半闔上眼睛想要裝作不在意,卻聽這高大的男人又道:「只是你待我母親如生母,三百年來,家母多承你照應。這一點,靳烈必定要謝你。」

他突然屈膝在地,沖桑陌「砰砰」磕下三個響頭,桑陌始料未及,忙後退半步,卻還是慢了一拍,便這麼猝不及防地了,只得回道:「我待如生母,是因為待我如親子。」

口氣雖生,臉上終是有了些異樣。

「當年你曾說,要一直陪我直到我兒來此接我,我孤單,你亦孤單。若我兒一年不來,你便孤一年,一世不來,便寂寞一世,無妻可伴,無子可依,無父母憐憫,無兄弟相幫,世世漂泊,一人終老。其實何苦呢?」慈眉善目的老婦將他強作的偽裝一一看在眼裡,抬手來將他散落鬢邊的發放耳後,「旁人因你家破人亡,你自己亦是無家可歸,你的諾,當年便已應驗。苦苦陪我支撐三百年,足夠了。往後,終有人能將你好好對待,該放手還是放手吧,忘記未嘗不是解,歸結底,執著才是最苦。」

三百年來從未開啟的院門終於「咿呀——」打開,桑陌一言不發,只是咬著牙頻頻點頭。老婦這才傍著兒子一步步遠去。

雪,不知不覺停了,霾的天氣終於出一。窗前,白雪映紅梅,開啟的院門外能看到旁人家高高的後牆和牆後一排疊著一排的翹角飛簷。

桑陌扶著門框呆呆地看著兩個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於覆著積雪的高牆之後。背脊忽然偎上一片熾熱的暖意,隨後,腰被環住,有人從背後將他擁住,灼熱的呼吸全數噴在耳畔:「你幾乎把自己的所有都許給了。」

「起初是袁梓曦,你許了自己。」

「然後是靳家,無子無孫,你不但許了今世還搭上了往後。」

「那麼其他人呢?你還有什麼能給的?」

他每說一句總要停頓許久,桑陌把臉繃得死,咬著不願作答。

空華說:「以後,我會陪你。」

早已習慣了艷鬼的毫無回應,他將拳的手到桑陌眼前,緩緩將五指張開,掌中是一方玉珮,通碧翠,中央鏤空雕作一個楚字,正是從前桑陌掛在梓曦人像腰間的那一塊。

從側面能看到他長長的睫不停,空華把下擱在他肩上,執起他的手,把玉珮塞到了桑陌手裡:「原先那塊在天雷中碎了,夜只找回一丁點碎片,我只得找人仿了一塊。」

楚史中記載,靈帝即位之初,有人夜行於東山,見道旁一大石在黑夜中,甚為奇異。便將其搬回家中以斧剖之,頓時房中芒乍現,頑石中竟懷抱一塊碧綠翡翠,玉質無暇,鮮翠滴,溫潤仿若凝脂。小民不敢獨貪,翌日上報府衙,後由府衙呈送宮。玉石宮之時,眾目睽睽之下,突然一裂為四,百稱奇,言必有事相應。後來,靈帝果得四位皇子,便將玉石細加雕琢,分賜四子,引為憑證。

「你出門三天便是為了這個?」

桑陌把玉珮舉到眼前細細端詳,但見連玉間相系的紅繩亦是半新不舊,與先前別無二致。若說為了取靳家的長槍,以他冥主之能一天中即可往返,卻是為了一件不相干的事費了更大的功夫。

空華卻不言明,兩手環過他的腰,握著桑陌的手將玉珮別到腰間:「若憑空再仿也是容易,只是新的終不及原來的。況且,要仿得同原先分毫不差也是門技藝,自然要找最好的。」於是便費了諸多功夫。

艷鬼低頭看著自己腰間,半晌方道:「碎了就碎了,仿它幹什麼?」

他扭開空華的懷抱,空華卻執意擁著他,將他抵在門框上,捧著他的臉讓他直面自己:「當年是楚則昀送你,現在是我。」

卻不料桑陌聞言,不怒反笑:「送?那是我討來的。因為則昕也有,他斷不會再送……唔……」

話未說完,卻被空華的吻堵住了。不同於往日的細緻,他一路攻城掠地,舌尖直往去,迅猛得似要直接咬上艷鬼重重設防的心。桑陌措手不及,忙掙扎著拒絕,空華便箍住他的雙腕他無法推拒;他張口狠狠咬他的,空華反纏上他的舌吻得更深。背脊抵著門框,男人一手錮住他的手腕,一手撈著他的腰急切地想讓的兩人靠得更近。被迫對上那雙墨瞳的艷鬼睜大眼睛,被他眼中滿滿的疼惜震到……

「讓我也許你一點什麼。」放開雙手,,地府深從不顯慾的冥主捧著艷鬼的臉輕聲低語,口氣哀傷而無奈。復又再吻來,卻是小心輕得似是怕他一不小心便就此灰飛煙滅。

這一次,桑陌沒有再拒絕,他怔怔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臉,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終於……百般逃避,還是逃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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