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鬼》第10章

第十章

「據說刑天以魂魄為食,三魂六魄一旦被食盡,大羅金仙也難相救。」忘川邊,一襲慘綠子巧笑倩兮,俏生生立在河邊,任由彼岸花落滿肩頭,「被刑天刺中是死,若拔出刑天,魂魄四散……」

轉了轉瑩綠的眼睛,嘲諷的笑容莫名地讓人想起另一隻也這般嘲弄人的鬼:「魂魄四散,於旁人是死,於你冥主空華卻是一線生機。」

「可是……」的頭髮漉漉的編做一拖曳到前,髮梢也是綠的,讓人想起叢生於湖底的水草,「魂魄消散容易,收集卻難。縱使你能再集齊他的三魂六魄,他能否轉醒也是未知之數。」

「何必再堅持,上一回他贏了你,這一回,你還是輸了。」終於挑明了的來意,出纏了一圈又一圈綠珠鏈的手,「他不會醒過來的。」似是詛咒。

大膽地直視著空華的眼睛,繚,明湖中的鬼,在空華出手前迅速躍了滔滔的忘川中:「你知道,這三百年他是怎麼過的嗎?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很多事,你都不知道,可是……我卻全部看到了。」

風尖嘯著掠過,紅的彼岸花被吹散在半空中,小貓握著桑陌垂下的手,抬起頭,看到男人線條剛的臉和抿一線的

冥府,位於地底深而長年不見日的所在。連熊熊跳躍的火焰都泛著青的詭異芒,小貓跌跌撞撞地從城外摘來一朵紅的彼岸花放到桑陌頰邊,失了的臉看起來似乎就有了那麼一點彩,即便在青鬼火的照耀下,顯得那麼微弱。

窗外,佈滿雲的天空下可以看到不斷來來往往的夜,飛近一些,可以看到它們的口中或是叼著一顆帶著的眼球,或是在爪下抓著一截已經浮腫的手臂。小貓把頭埋進桑陌的頸窩裡,同先前在晉王府那樣用自己的臉去蹭他的,只是,不再有人揪著他的領將他拉開,艷鬼閉著眼睛,木然的臉上不見寵溺的笑。

小貓有些失,跑去窗邊趴在窗框上,隔著雕花的稜窗,去數從遠飛來的夜。上上上一次,數到第一萬隻的時候,他們找到了一顆閃著紅的珠子,主君說,這是桑陌六魄之中的靈慧。後來,上上一次,數到了兩萬隻,夜叼來一塊白的石子;又數到十萬隻的時候,主君將一方藍的寶石小心地放到床頭的小盒子裡……總是隔得很久很久,似乎時間隔得越來越久,已經很久沒有聽說他們找到什麼。

主君很忙,幽冥殿中有永遠也做不完的事。總是有夜飛到一半會從空中掉下來,他們說,它們太累了,飛不了。主君幾乎驅使冥府中所有的夜去搜尋,他日夜不停地運用法力驅著夜們,所以每次他來的時候都很疲倦,在床邊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在睡夢裡,他的眉頭仍舊皺著,醒來的時候,他就附在桑陌耳邊說話,說了什麼,誰也不知道。他會打開那個誰也打不開的錦盒,看著裡頭還空著的小個子發呆,那個表,也曾經在桑陌臉上見過,自己一個人孤單單地在大雨天蜷在旁人家的屋簷下時,一定也是這樣的表

一隻一隻地飛來,又一隻一隻地飛走,有的突然掉了下來,落在忘川中就失了蹤影,會有別的夜代替它繼續飛。然後,它們會帶回來各種各樣的東西,殘臟或是亡者的靈魂。

有時候,他們會大喊著疾步跑去幽冥殿,然後空華就會捧著一顆閃著五芒的石子回到房間裡,把它放進錦盒中空著的隔間裡。那天,他會長長久久地抱著桑陌,說許多許多話,桑陌閉著眼睛,麻木的臉上沒有表,他用手他的臉,親吻他,什麼都聽不清楚,坐在一邊的小貓只聽見他不停地喚著:「桑陌、桑陌、桑陌……」

更多的時候,他們搖著頭說,可惜不是桑陌的。他們說得很小聲,互相推諉著,誰也不肯去見空華。小貓趴在窗框邊,跑過去抓過他們手中的東西,然後跑進幽冥殿,一路奔到空華的膝下。空華接過了東西,把小貓抱進懷裡,遞給他一朵沾著水的彼岸花。小貓倏然收回了按在他口上的手,手掌心上漉漉的,彷彿是彼岸花被碾碎後留下的花。王座上的男人維持著冥府之主的冷漠威嚴,有什麼東西卻悄悄地在那雙墨的眼瞳裡支離破碎。

然後然後,當空中的夜數到再也數不清,當一個上次曾見過的不斷咳嗽的老爺爺換了衫再一次出現在幽冥殿上的時候,一隻折了翅的夜掉落到了城外的花叢裡,翅膀裂口上「咕咕」冒出的黑染髒了殷紅如的花瓣,他們從它的口中取出了一顆被叼著的五彩石子。

桑陌床畔的那個錦盒終於被填滿了。小貓看見空華捧著盒子的手在微微抖。

他們迅速地在桑陌的床榻四周布下了結界,十殿閻君分守各方,口中吐出怪異的音節。小貓被按在窗邊睜大了眼睛看,空華立在床邊,揮手一震,黑衫無風自似被翻攪的硯池,盒中的各石子被拋在半空,互相撞擊著,自發地聚集在桑陌前。

空華站在結界中央,黑的男人用黑的高冠將一頭長髮高高束起,袖上的暗卷雲紋在嶙峋鬼火的掩映下流閃爍。七彩的魂魄一瞬間迸發出刺眼的芒,映照出男人青白的臉,半垂下的眼瞼在臉上投出淡淡的影。

慢慢地,慢慢地,七彩的石子離桑陌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已經上了他不見起伏的膛,然後……消失了……

閻君的咒文漸漸放緩,聲調也低落了下來。結界中流彩黯淡了。終於,再也聽不到古怪的音節,冥府中的鬼眾們散開了,房裡人越來越。最後,只剩下了小貓和始終低垂雙眼面無表的男人。

房裡寂靜得能聽見繡花針落地的聲音,小貓不自覺地放緩了聲息,看到男人就這樣筆地站在床前,床上的桑陌閉著眼睛,神木然。

「啪——」地一聲,窒息的寧靜被打破,隨著錦盒的落,男人雙膝一彎,直地跪倒在了床前。他俯下,擁住了那個或許永遠也醒不過來的人:「桑陌……」

小貓看到他的肩膀在,手一鬆,一直被牢牢著的彼岸花就掉到了地上,四散的花瓣像是帶著的眼淚。

桑陌毫沒有醒來的跡象,空華把手探到他的口,尋找著重新回到的三魂六魄的靜。回過頭,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小貓抿著,張開雙臂攔在他面前,小小的臉上著倔強。空華蹲下,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默默地他的臉。

如出一轍的墨眼瞳眨了一眨,小貓頹然地放下雙臂,靜默地趴到桑陌的床頭。

幽冥殿中總是迴盪著忘川中無數怨靈的嚎哭,害人或是被害,有罪或是無罪,負心或是癡……來到這裡的每個人都各有一段悠長或是糾葛的故事,虛弱地跪倒在高高的階前,痛哭流涕。

空華面目表地聽,殿下的死者絮絮說著他的生平。窮苦出上富家千金,於是捨了姓名尊嚴低頭贅。然後仕途得意,平步青雲。再然後岳丈過世,半子當家。多年忍氣吞聲終得揚眉吐氣,納妾、招,花天酒地。最後死在妻子的一碗蓮子羹下。他說他恨,恨多疑善妒的妻子,恨專橫獨霸的岳丈,恨一窮二白的家境。不著邊際說了許久,卻突然憶起早年在街頭初見的第一眼,桃紅柳綠,紅杏鬧枝頭,春風吹開了墜著流蘇的轎簾,穿一鵝黃春衫規規矩矩坐在裡頭,螓首微低,雙耳垂明鐺,像極了前日在畫上見過的仕

他因憤恨而顯得猙獰的上掙出一笑,落下兩行渾濁的淚:「究竟是毀了我,還是我毀了?」

他抬起頭來,用渾濁的兩眼茫然地看著空華,空華漠然地坐在大殿深,聽不知哪一殿的閻君道:「之後就會到這裡,拖欠你一條命,自有償還之道,你拖欠一世,亦有歸還之途。恩怨相抵之時,因果兩消。」

這便是恨,極而有恨,恨極而有,慾到頭卻不過一個字。

跪在階下的人搖著頭不斷喃喃發問:「是就了我,是我毀了,還是毀了我?我們到底誰就了誰,誰又毀了誰?」

桑陌,你我之間呢?誰救了誰,誰毀了誰?

如山的心因為不斷迴盪在耳際的尖利鬼哭而起了異樣。悄悄地把手移到心口,作痛。不懼怕任何凡間利刃的軀上,艷鬼用力劃下的痕跡始終不見淡去,每每解開襟,一低頭便能看見,鮮紅的一道細細長長地呈現在那裡,刺目得好似隨時能沁出花。用手指用力按住,指尖隔著衫往裡嵌,鈍痛慢慢轉向尖銳,傷痕被撕裂開,手指到了一些潤黏膩的,而疼痛已經蔓延到全,麻痺住一切。冥府之主,可以淡漠,可以鬱,可以悲憫,卻不能困,不能傷。

階下又徐徐走來一人,穿著慣常得見的普通壽,乾淨寧和,神從容,看來是壽終正寢。側的閻君「嘩嘩」翻著生死簿尋他的生平,何時出世、為人如何、因何而故。他不哭不鬧,側過臉含著笑聽,間或應答幾句,聲調不卑不,沉穩中幾分儒雅。

空華傾去看他的臉,他似有應,大膽地抬起頭來,眼中顯出些許疑。空華不語,又向他看了幾眼,從閻君手中接過生死簿,逕直往前翻,翻到那個幾乎無人還記得的年代,開首便是他在那時的名。閉起眼來深吸一口氣,果然是他,那一世他死得淒慘,往後的平和安樂是補償。

「你可還記得桑陌?」黑的男人輕聲相問。

他正側首聽閻君說話,聞言轉過臉,眼中依舊疑:「那是誰?」

他不記得了。如此漫長的,生死簿上不知添了多筆劃,他哪裡還能記得從前的恨糾葛?

空華又問:「那你還記得楚則明?」

他滿臉莫名。

指甲往口再摳幾分,黏膩的順著手指流淌,面無表的冥府之主彷彿不到疼痛,垂頭看他:「他灰飛湮滅了,再無來世,再無從前。」

無聲地,始終泛著修道者般平和氣息的臉上緩緩落一行淚水,階下的男子怔怔地看著指尖的意,驚駭不已:「我……我是怎麼了?」

空華只是看著他,耳畔是閻君萬年不變的冷漠宣判:「你今生廣結善緣,積下萬千功德,賜你來世深厚福澤以作褒獎,你好自為之吧。」

鬼卒應聲上前要將他帶離,他踉蹌走出幾步,猛然回頭:「楚則明是誰?」已是淚流滿面。

「你忘記就忘記了吧。」眾人的訝異中,冥府深萬年不如山的主君第一次在聽審中途起離座,青石座上空餘一朵彼岸花,「有人托我對你道一句,對不起。」

「桑陌,我見到梓曦了,袁梓曦,那個你念念不忘的袁梓曦。」

桑陌閉著眼睛不說話,空華俯把他攬在懷裡,讓他依靠著自己的肩頭:「他不記得了,你、楚則明、楚則昀、楚則昕……他都不記得了。」

屋子裡空的,小貓不知跑去了哪裡,只有壁上的鬼火還「畢畢剝剝」地燃著,照出桑陌白淨的臉,眼瞼下一圈淡淡的影。空華垂下眼看他,他兀自睡著。難得的,臉上不見譏諷不見嘲弄,沒有了歇斯底里的怨恨與算計,他斯文得像是聖人跟前最矜持的學生,趁老師不在,在書桌上打個小盹。

「目下,人間正是早春,我記得你看湖邊的垂柳。」男人的個依舊是不多話的,漫長的寂靜之後方冒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語,「桑陌,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也是早春。」

彼時,隔著高高的朱紅門檻,我一墨黑,你通死白,是孝,為了氣你刻薄寡的後母。後,你的父親漸行漸遠,你死不肯回頭,笑著跟我通你的姓名,眼裡含著淚。我們都有面目模糊而早逝的母親,父親形同虛設。我用右手握著則昕跟父皇討來的匕首,了左手來拉你進門,掌心掌心。自此,再不是兩手空空。

桑陌、桑陌、桑陌,念著這名就要想起那首《陌上桑》,驕橫的使君調戲貌的採桑。庭院中的大樹下,我捲了書冊來勾你的下,把你到樹下,看你臉上慢慢燒開晚霞般的緋紅:「寧可共載不?」

你貓一般吊起眉梢,撇著角將我嘲弄:「莫說我家青繫馬尾黃金絡馬頭的夫婿,你可及得上那驕橫使君?」

我及不上,我不是我的哥哥們。失了父皇寵的冷宮皇子連宮中稍有權勢的太監都不如。你卻來抱我,輕輕拍我的背:「沒事,沒事,我跟你一樣。」連上同人打架時留下的傷疤都是一樣。

袖停留在他蒼白的頰邊,舒展在袖邊的卷雲紋粼粼泛著微。空華把桑陌抱得更一些。「你聽說凡間春最短,再過兩三月,便是盛夏。」

則昕就是在夏日登基的。艷高照的天氣裡,驀然一陣狂風,吹折了大的旗桿,旌旗似要被扯碎,擺獵獵作響。高高的祭禮臺上,則昕慌了神,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依舊澄澈彷彿年,我手將他一把攙住,回頭看到一抹怨毒的目。桑陌,你恨我,我以為我可以不在意,後來才知道,當時太過天真。

今時今日,莫說青繫馬尾黃金絡馬頭,便是那紂王的酒池林摘星樓,只要則昕願意,我隔日便能為他轟轟烈烈造起。倫常算得了什麼?命算得了什麼?天下又算得了什麼?那是我曾經那麼遙不可及的三哥,著他的掌心能應到父皇的溫度。我將他一手攙上我苦心掠奪而來的龍椅,則昕,我溫文爾雅好似謫仙般的三哥,當年他笑著向我手時,絕想不到我心中滋生的是如何罪大惡極的慾

我終於可以正大明地把他強抱在懷裡,他睜大了眼睛滿臉驚恐,控訴我殺兄弒父喪盡天良。我哈哈大笑,把他抱、抱、再抱

起先是仰慕,而後是,接著是,最後連都被慾扭曲,了遙不可及的癡妄。桑陌,如你所言,我的就是這般可悲。

「然後……是秋天……」秋天發生了什麼?男人皺起眉思索,似乎又過了很久,緩緩地低下頭,著桑陌的臉,「你的父親在秋天去世。」

則昕恨我,我溫善良的三哥在我毒殺了他的皇后後,再不曾對我出過他那慈悲如菩薩的笑容。在他眼裡,我再不是他純真無辜的「皇弟」。他是被錮的傀儡皇帝,我是一手遮天的攝政王,皇家就是如此殘酷。這一場手足相殘,我卻不是發者。

則昕糾集了臣子們要將我治罪,手前,桑陌你用一箱珠寶將他邊的近侍收買,我探聽出他們探的時間與地點。都說明君手下方有賢臣,我這般暴政之下只能出小人,能聽則昕差遣的臣子也不過就是那麼幾個。我看到你一直在看別,原來為首的正是你的父親與弟弟。

那天晚上我抱了你,我們的媾其實起於很早之前,總是沒有什麼對話也沒有如何溫的前戲,如果能選擇,你總是讓我從背後進,這樣你就可以把臉埋進被褥裡,讓我看不到你的表。這是第一次,我讓你仰躺在榻上,沿著他上的傷疤極盡挑逗,迫你開口求我。拉下你的手臂,你雙眼通紅,眼角邊沁出了淚水。

桑陌,我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你哭,從我把傷痕纍纍的你抱出二哥的魏王府之後。我改判了桑氏父子流放,不曾刑,不曾拷打,似乎是最仁慈的一次,你的父親卻在獄中自盡。桑氏一族至此家破人亡。

桑陌,你說,這是報應。那時候我抱著你,你強地推開了我,臨走時,回首看我一眼,神冷漠,角邊似乎還擎著一笑,殘毒如鬼魅。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平靜的語氣猛然頓住了,空華著桑陌的臉,慢慢轉過頭,在他邊印下一吻,「是我,毀了你。」

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在追逐權勢的過程中,不惜一切代價,上自己的良心、道德及至做為一個人所應擁有的基本,漸漸的,誰都不再是從前的那一個,冷宮中的相依為命彷彿是一場空夢。

不再心、不再談話、不再心存關懷,在對方的迫中不斷回擊,互相挑釁、互相對峙,互相用盡一切手段打擊對方,以對方的底線為樂。明明已經無法再承,卻誰也不肯放棄,因為誰先退出便意味著戰敗。

「其實,輸了又怎樣?」空華的語氣有了些抖,他著桑陌的臉,眉梢、眼角、鼻樑……指腹一一輕輕畫過。從前只是用書冊勾了下下,這張清秀的臉上就能如晚霞般起一層緋紅,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不是我戲弄你,是我對你的這般表實在百看不厭。

「後來才知道……」空落落的房間裡,青的鬼火不斷跳躍著,空華閉上了眼睛,只將懷裡的人擁得更,似是要嵌進膛裡,「輸了,就意味著,在乎。」

那年冬天,下完了最後一場雪,卻不見你歸來。我守在則昕的病床前,莫名地想起誇父追日的故事,則昕是驕,我便是永遠逐不上驕的誇父,心懷執念,最後陷進了執念裡再出不來。

後來,則昕死了,他深的妝妃自殉在他榻前,我下令將他們合葬。

再後來,雪融化了,他們在雪下發現了你的骨,我沒有去看。我搬回了冷宮,常常著那扇已經落了漆的宮門想,等一等門開了,桑陌就會站到我面前,如同那年初見,早春時節,湖畔垂柳依依。

「桑陌,其實你早就贏了。」男人附到桑陌耳邊輕聲道,態度親暱,遠看好似是一對人在分一個屬於彼此的,「那天晚上你沒有聽錯,我……想和你重新來過。」

救活則昕是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等到則昕痊癒的時候,我想還王權,我們離開京城,去哪裡都好,朋友、兄弟,或只是結伴同行的路人,怎樣都好,只要我們兩個還在一起。

你,卻拋棄了我。

史書上記載,那年,楚懷帝駕崩,妝妃自殉榻前。傳聞,臣桑陌死於荒野。一夜,楚氏宮室突起大火,火勢自冷宮而起,經久不熄,攝政王楚則昀薨。

桑陌、桑陌、桑陌……原來這就是佛祖所謂的恨。則昕是我的求不得,而你,卻是我的捨不得。求不得,不過痛徹心扉,焦慮難安。捨不得,若捨去,便是失魂落魄,不惜命。

「他還沒醒?」妖嬈神子帶著一慘綠大膽地闖進他的冥府,空華揮退了青面獠牙的鬼卒,好整以暇地整理著腕間的珠鏈,描繪青綠的眉眼盛滿詭異笑意,「我說過,他不會醒。」

,明湖中的鬼,有一手出神化的幻。空華冷冷看進綠得異樣的眼眸裡:「你想說什麼?」

「咯咯」笑,一扭腰,旋大大咧咧地坐上空華腳下的石階,扭的麻花辮蛇一般自前拖曳而下:「你忘了,佛祖罰了你什麼?」

不得。」見座上的男人猛然一震,繞著自己的髮梢,笑得幸災樂禍,「你空華,永世而不得。」

因果迴圈,報應不爽。生死簿上誰是誰非歷歷記得清晰,從不曾錯得一一毫。善即賞,惡即懲,誰都逃不過天理昭昭。楚則昀,鳩兄弒父,殘暴無仁,一罪孽罄竹難書。那日忘川岸邊,你空華魂歸地府,早有佛祖降了蓮座專程來等你。

「他問你,是否識得恨?你點頭說是。」繚把玩著長辮的髮梢認真追憶,「我躲在忘川裡聽得分明。恨糾葛,無窮無盡,恨不起,不得,是為最苦。他封了你作為楚則昀的記憶,罰你自此永世而不得。日後即便又重逢又相見又起恨,到頭來終是一無所有。」

「所以,桑陌是醒不過來了。」抬起頭看著一直沉默的男人,一將他的臉襯得死白,「不妨再多告訴你一些。起初桑陌一直在奈何橋邊等你,可惜,你再見到他的時候,已經不記得他了,更休說什麼後悔或是悲傷,他以一死來報復你,願卻落空。呵呵呵呵……真是個死心眼的人。那麼不甘,去了冥府中關於楚氏一族的記錄。又有什麼用?那裡頭記錄的不過是各人的善惡而已,至於恨……你冥府之主尚且不識得,又哪會記載這種東西?他白挨了一場剮刑。」

轉過眼看著空華不見悲喜的表角帶笑,彷彿是在說一個不為人知的:「他本不是艷鬼,是我以幻他殺了轉世的楚則昕,這樣,他永留人間,再忘不掉過往。我等著看你們如何重逢。」

言聽至此,空華驀然挑起了眉梢,鬼逕自笑著:「那時,他剛了你一場千刀萬剮,燒了來的楚史咬牙切齒。你不知他心中到底暗藏了多恨意,不過自我的幻中見了你先前強吻則昕的場景,居然就將轉世為乞丐的則昕開膛剖腹,生食其心。真是好手段。」

語調一轉,卻忽而面猙獰,口氣憤恨:「只是沒想到原來轉了世的帝王上還會有殘餘的龍氣,我算了這一點,反倒便宜了桑陌,平白無故送了他五百年的道行,否則我又何須苦等如此之久!」

「他總是做一些沒用的事,人家都不記得他了,他還記著欠了人家什麼。錯已鑄,又能彌補多?笨蛋。其實,他自己也明白……頭幾年他還會說起你,後來,我以為他已經忘了,原來也沒有。」深吸一口氣,手指繞著髮辮,絮絮說著,語句雜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一直任由鬼絮絮叨叨的男人突然說話了,低沉暗啞的嗓音在四面石壁的寬廣大廳中迴響,卻又飄渺好似歎息,似乎是在說給自己一個人聽,「壞得不徹底,恨得不徹底,對自己卻狠得徹底。」

「他對自己越狠,才越傷得了你。」繚聞言,勾著角笑,低下頭數腕上泛著螢的珠粒,「而不得的滋味如何,我的冥主殿下?」

「你來這裡的目的又是什麼?」空華扯開了話題反問。

「告訴你一些你應當知道的事。」

「為什麼?」

「給你一個醒著的桑陌。」

「然後?」

你欠我一份人。」

「條件?」空華稍稍調整了坐姿,平聲問道。

卻不急著做聲,自階上緩緩站起,收了一臉笑意,一雙翠綠的眼睛直直向空華:「麒麟角。」

「狂妄!」碧青的鬼火騰升數丈,壁上重重鬼影,十殿閻君齊齊怒喝出聲。

龍爪、、麟角。三界再稀有不過此三件事。上古神族如今凋零殆盡,後人屈指可數。天帝一脈為龍,天後乃族之後,而麒麟後裔,當今唯有冥主空華。好一個大膽的水鬼,孤涉了忘川而來,竟然是來討他額上的獨角。

「你乃上古神族麒麟之後,而今世間麒麟一族唯你倖存,我要討麒麟角,自然是要跟你來討。」鬼眾張牙舞爪的怒像之下,不畏不懼,只盯著不的空華一人,侃侃而談,「只是你一旦失了獨角,萬年修行也就去了大半,冥府之主的寶座只怕也坐不安穩了。」

「你同他之間,總是你一路穩勝券,結局卻每每是他以自損反勝過你一局。他一日不醒,你便是一日輸家,捨之不肯,而不得。千年萬年,永世如此。」殿中默然無聲,牆上燈盤中的鬼火燒得「劈啪」作響,喚作繚的小小鬼向他嫣然一笑,目炯炯,「如何?用一個你,換一個他。」

「你倒算得清楚。」他指間幻出一朵沾了水的彼岸花,蒼白的手指半掩在黑袖之下將殷紅的細長花瓣一一過,被黑襯得越發顯得白的臉上細細地盪開一抹笑,角微勾,狹長的眼眸中畢現,「我答應你。」

桑陌,我曾說過,我要上我的所有,賭你的恨。

「原來這就是刑天。」從空華手中將利刃接過,已了金簪形態化為匕首本形的刑天在繚手中泛寒鬼一手執刃將它舉到眼前仔細觀察,神兵所散發出的戾氣彷彿能瞎了觀者的雙眼。

空華卻背對著,俯坐在桑陌床邊,一心一意地整理著他散落在頰邊的髮。傾在桑陌額上落下一吻方才起,他從容後退一步,墨了高高的髮冠飛揚而起,面向著床榻上始終不見清醒的人,高大的男人徐徐折下腰,膝頭點地。

平生不曾跪得過天,不曾拜得過地,天帝跟前尚要免我諸般禮數,桑陌,冥主空華只為你一人屈膝。

再抬頭,卻是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抱坐在一邊的小貓攢著手裡的彼岸花,空華對他微微一笑,小娃兒的眼睛驀然睜得溜圓。

平地起颶風,將週團團圍住。小貓出手掩住了眼睛來擋這好像能將人一起捲走的怪風,彼岸花撕扯得碎,似乎也要被拉扯開。房中只聞得風聲呼嘯,目瞪口呆的鬼同小貓一時都作不得聲。榻上,唯有桑陌睡得沉沉,雙目半闔,一無所覺。

風驟起,又驟停。不見了空華,麋、牛尾、魚鱗、偶蹄、獨角,巨大的黑麒麟遍閃爍,目似銅鈴。它回轉過,仰首曲蹄,額上獨角擎天,慘的碧青鬼火下,如世獨立的王者,凜然不可一世。

小貓看到子的手正在發抖,刑天閃耀著寒寸寸近,面目猙獰的異卻目沉靜如水,任憑刑天沖天的殺氣將他厚厚的鱗甲穿

應該會很疼,刑天甫接近時,它終是眨了一下眼睛,驀然後退了小半步,之後卻凝然不,任由大的額角被一點一點研磨。刀鋒每一次劃過,便是錐心之痛,紅水沿著刀刃源源不絕蜿蜒而下,頃刻淹沒了那道以疼痛換來的淺淺痕跡。它卻再不後退,保持著巋然不的姿態,只有眼睛瞪得更大了,一瞬不瞬地盯著某

小貓順著它的視線看去,是桑陌。承不了如此腥畫面的孩子出手,將桑陌的袖牢牢拽著,似乎要緩解心中的恐懼,又似要借此告訴桑陌什麼。

鬼的臉上開始起汗,細細的一層,而後,不斷有汗珠沿著鬢角滾下。獨角上卻還是淺淺的一道口子,不斷嚮往沁出水。

很疼,作為全最堅同時也最寶貴的部分,蘊藏了所有修為的獨角被活生生取下。刑天劃過時帶起的痛楚經由傷口蔓延到全,頭痛裂,視線已經模糊不清,眼前白影已經沉進了青慘慘的朦朧裡,看不清了,卻還死死盯著。空華告訴自己,也許,也許,這恐怕就是最後一眼。

「叮鐺」一聲,珠飛濺,刑天自力的鬼掌中掉落,聲響打破一室窒息的肅殺。

獨角從額上落,疼痛早已麻木,雙眼也失了焦距,只覺渾力氣一夕之間被全數空。威風凜凜的異終於支撐不住,側倒下。華全失,恢復了人形。

「該你了。」拂去搭在頰上的發,空華啞聲道。這才發現,依著床榻半坐在地上的他臉蒼白得比榻上的桑陌更甚,衫盡,好似剛從水裡撈起來。小貓跑去要扶他,他攀著床沿想要站起,形一委,無奈又跌倒,卻還念念不忘同換的條件,「我要一個活蹦跳的桑陌。」

「現在我若不認賬了呢?」鬼卻兀自看著指間淋漓流淌的,同樣汗的臉上勉強要出幾難看的笑意。

「你不認賬也罷,既然了注,我自然也輸得起。」話語說得輕巧,他視線片刻不離桑陌。輕幾聲,緩緩轉過臉來,目猛然如鷹般銳利,墨瞳中的殺意不下於寒粼粼的刑天,「只是,你可承得起不認賬的下場?」

依舊顯得過分蒼白,空華虛地半坐在地上,黑眸沉沉,波瀾不驚:「無論將來如何,現今我仍是冥主,你仍是小鬼。除了認賬,你還有什麼可選?」

別無選擇。

鐵青,狠狠咬了咬牙,低頭將掌中的水塗抹上獨角頂端。黝黑如墨玉般的材質沾染上濃稠的,逐漸顯現出奇異的質,似乎是縷縷地滲到了獨角中,又似是獨角正慢慢地將表面上的漬吞噬,二者融,獨角頂端的澤逐漸由混沌轉向澄澈。

用食指抵著頂角慢慢挲,鬼口中喃喃低語,同樣顯出些水草般青綠澤的不斷開闔,卻又聽不清晰。音節古怪的咒文催下,角端逐漸溢出幾縷青煙,輕薄得轉眼便消散得無影無蹤。,似乎亦覺得驚奇,忙將獨角置於桑陌鼻下,煙幽幽升起,盡為桑陌吸收。

「原來真是如此……」看著眼前的形,繚不住點頭,言語間喜不自

由麒麟角所燃起的青煙縷縷不絕,似乎如釋重負,眼角邊漫出些許意:「我終於等來這一天。」

「你想救的是誰?」房中沉寂無聲,空華開口問道。

「路人。」苦苦等候百年,費盡心機,耗盡心,原以為該是的捨不得,卻道出「路人」兩字,神倦怠,「他是個修道人。」而在初見他時,便已是孤魂野鬼一隻。彼此道不同,不相與。隻字片語不曾談過半句,只能算是匆匆肩的路人。

「他醒來之後,你可以問問他,是否還記得當年的老神仙和那只綠蝴蝶。」原來果真冥冥中一切借由定數,機緣巧合,到頭來,皆是故人。

一心求仙的修道人,世間萬般皆拋,唯獨拋不開想要仙的妄念。太執著,從清戒苦修的正道轉至故弄玄虛的旁門左道,仙不仙,人不人,鬼不鬼,終於走火魔,算算時間,正是在桑陌求藥之後,真是巧合。

「我翻遍他書齋中所有典籍,又跪遍三界各上仙神君,世間唯有麒麟角可以救他。」於是就潛在忘川中等待時機,或許亦是天注定,恰好窺得了天機,聽得佛祖與空華一席對話,「你冥府之主空華原本無無慾,無懈可擊。唯有這個桑陌,是你躲不過的劫。只要他還在,只要他還記得,你們終會重遇……那時,便是我的時機。」

「索要龍氣是為了待他醒來後,為他增加修為?」空華續問道。

「修為進是他最大的心願。」疲倦地閉眼,笑得哀傷。一個路人,如此周到,竭盡全力只為一個不曾說過話的路人。

獨角緩緩燃著,青煙嫋嫋,好似凡間的所謂恨,看似輕薄,卻綿綿不絕。

「先前我若不答應你,沒有麒麟角,非但救不了你要救的人,桑陌也醒不過來。」口口聲聲來同他易,事先卻不言明麒麟角也是救治桑陌之,回想之前種種,此的心機深沉得可怕。

「彼此彼此。」淺笑著應承,「論及不擇手段,我不敢同你們二位比肩。」似奉承又似嘲諷,也似慨。

垂眼瞧見獨角中的青煙慢慢地熄了,繚將用剩的一半藏袖中:「等等他就會醒。」

空華頷首,慢慢撐而起坐到床邊。慘的鬼火中,了手去桑陌的臉,不再多言。

離去的鬼走出幾步卻又忍不住止步:「你明知我只能還你一個活蹦跳的桑陌,而不是一個癡心對你的桑陌。」

「這於我而言,有何區別?」

他並不回頭,語帶笑意,像是在為的不明瞭而發笑。

小貓始終沒有出聲,趴在窗邊,看著鬼漸行漸遠,消失在了滔滔無盡的忘川裡。回過頭,男人正俯下抱著桑陌,下擱著他的肩膀,臉頰著臉頰,膛抵著膛,鴛鴦頸。小貓看到,男人一直如刀削般冷冽的頰邊泛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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