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罪+番外:長相守》第23章

那句“下回相見再告訴我名字”自然只是玩笑,沈涼生當夜便吩咐周書去查聖功中的教工名單,周書果也十分得力,隔日下午就將查得的資料送到沈涼生案頭。不只有名字年齡排班課表,便連秦敬家裏做什麼,在哪兒念過書,大略有什麼社會往都查得一清二楚。

沈涼生大略翻了翻,卻並無興趣細看。這人他的確是想弄上床的,可也沒存了什麼長遠心思,搞這麼複雜實無必要。

說是要弄到手,但也不能太急,步步恐怕適得其反。沈涼生覺著對方雖說開頭有幾分不願與己深的意思,察言觀間卻並非對自己沒有好,於是戲院那夜故意未與他再打招呼便先行離去,譬若放線釣魚,一線抻了兩個禮拜方才去了趟聖功中,只等對方下課後約他吃個便飯。

聖功中在法租界義慶裏,沈涼生在英租界寶士徒道辦公,離得並不算遠,車又開得順暢,到時學校尚未放課。沈涼生將車子停在校門對面,搖下車窗點了支煙,本想就這麼坐在車裏等他出來,一支煙吸完又改了主意,下車往校門口走去。

門房見這位先生開著轎車,穿得面,想必是個正經人,略問了問便放他進了校。校舍並不大,沈涼生又有秦敬的排班課表,輕松便找到了教室,不遠不近立在窗外,往課室裏過去。

方才慢慢吸煙時沈涼生便琢磨著,不知這人站在講臺上是個什麼模樣。待到真見著了,和自己想象中有些一樣,卻又不大一樣。

雖然已是九月中旬,但秋老虎反常地厲害,天仍有些燥熱。秦敬仍架著那副黑邊眼鏡,卻換了西式打扮。因為天熱的緣故,只穿著件白襯衫,配了條黑西。襯衫領口並未扣嚴,袖子也挽到肘間,下擺紮在子裏,愈發顯得腰瘦長。沈涼生著他立在講臺上,手裏拿著課本,講的似是篇古文。至於究竟是哪一篇,沈涼生的國文比他的英文差出千裏,自是全然不知,只覺得那人口中之乎者也與他那裝扮並不違和,像自己住了四年的這座城,中西合璧,自有一

沈涼生雖未正杵在窗邊,卻也有上課走神的學生一扭臉便看到他,愣了愣,悄悄拍了拍前座生,多米諾牌似地一個個傳下去,頃窗邊兩行學生再沒人聽課,一眼接著一眼地往外瞟。

到了這份兒上秦敬想看不見沈涼生也是不了,略沖他點頭笑了笑,又用手中書冊敲了敲講臺,警告道:“聽課。”

可惜秦敬面上笑意仍未收回來,一句警告說得也沒什麼氣勢,反倒提醒了剩下埋頭讀書的學生,外頭有新鮮事瞧。

臺下學生無心聽課,臺上先生的心思也非全在書上。自打上回沈涼生與他不告而別,秦敬心裏便似拴了風箏線,線那頭放的是自己一腔無聊閑思,飄飄悠悠落不到實地。

雖然未曾告別,但聽他的話意,應是會再來找自己的──這麼想著線就愈放愈高,心魂乘風直上,好一片天開雲闊,秋高氣爽。

但等了一個禮拜也未見人,日子再過下去,又覺得那人不過是說說而已,畢竟不是一路人,便是一時熱絡也代表不了什麼,心過後怕早忘了這碼事兒──這麼一想便風止雲消,心忽著往下落去,將墜未墜。

若對方是個姑娘,秦敬定會覺得自己這是撞上了一場不合時宜的,但對方偏偏是個男人,秦敬也只有捫心自問一句:先頭還不願與人家有什麼牽扯,如今卻又這般想同他個朋友,你這究竟是想怎麼著?

可惜一個問題問來問去得不著答案,及至真看到那人站在窗外,朗朗秋下,仍是那般卓然不群的模樣,又覺得不需要什麼確實的答案了。

臺上臺下都是心思浮,好在離下課只剩十來分鍾,秦敬勉強把最後一段講完,正踩上放課鍾聲。

“別顧著玩兒,來周可有考試,回家記得溫書,考壞了誰都別來跟我哭。”

秦敬邊收拾教案課本邊點了一句,臺下學生卻是左耳進右耳出,一群小姑娘到講臺邊嘰嘰喳喳:

“先生先生,外頭那人是你朋友麼?”

“他是不是電影明星啊?我怎麼沒在電影裏見過他?”

“先生,快說他什麼名字……”

秦敬教的是初中部,一群小丫頭同他沒大沒小慣了,七八舌吵得人頭痛。

“想知道,自己去問他啊?”

秦敬下課後也實在沒什麼先生的樣子,揶揄一個比自己小了十歲還拐彎的小姑娘也不嫌丟人。

小姑娘又看了看教室外那人,好看歸好看,只是看著就有點嚇人,撇撇,老實道:“我不敢。”

“噗,”秦敬忍不住笑出聲,拿手中書冊輕輕敲了敲的頭,“就敢跟我橫,真是耗子扛槍窩裏反。”

沈涼生站在外頭著秦敬跟學生說笑,倒不嫌他磨蹭,待到秦敬終於走過來,方頷首招呼道:“正巧路過,順便找你吃個飯。”

“真的是路過?”明明只見過兩面,卻莫名覺得同這人已然稔,秦敬邊帶他往職員室走邊隨口開了個玩笑,“不是特地來找我?”

“也是特地來找你。”

秦敬聞言側頭看了他一眼,沈涼生面上並無什麼表,秦敬也看不出他這話是真是假,遂打了個哈哈道:“那還真是勞駕。上回沈公子請在下看戲,這回便讓我做東吧,只是這月中不上不下的日子,也請不起什麼好的,二可別嫌棄。”

“不會。”沈涼生也不推讓,反正有來有往正好方便再來再往。這人到底不是舞廳小姐,看上了便能立馬帶出場,多得再往幾次方可正題。

說話間進了職員室,秦敬抬眼便見自己位子上坐了個人,圓臉小眼,笑起來好像廟裏供的彌勒佛,正是小劉這個閑人。

“哎呦喂,您老人家可算是下課了!”小劉雖不在聖功教書,卻是常常過來找秦敬,此時正坐在他位子上喝茶翻報紙,自在得跟在自個兒家裏似的。

“我說你怎麼又過來了?”秦敬同他打小玩兒到大,自是不會客氣,搶回自己的杯子喝了口水,“今天可沒空搭理你,您還是自便吧。”

沈涼生並未跟到近前,只負手立在職員室門口,見同秦敬說話那人往自己這邊過來,似是有些面,遂淡淡點了下頭。

“媽呀,兩天沒見,你這是打哪兒運來這麼尊大神?”與沈涼生再偶遇的事秦敬並沒與小劉說,小劉猛一見人,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眨眼,低聲問了句。

“你別這麼鬼鬼祟祟的行不行?”秦敬邊整著桌子邊答道,“回頭再跟你細說,總之今天真沒空,順便跟咱媽帶聲好兒,這禮拜天我就回去吃飯。”

“別介!你先甭惦記著老太太,先可憐可憐我吧!”小劉一聽眉都耷拉了,苦著臉道,“今晚上本來是王師兄的場,結果他昨個兒吃壞了肚子,這都拉一天了,說話聲兒比蚊子還小,站著都費勁,就指你跟我回去救場呢!”

“不是還有李孝全?”

“他有別的場,實在是勻不開,秦兄,秦祖宗,你可別猶豫了,快應了我吧!”

事有輕重緩急,秦敬也知道這忙自己勢必得幫,又覺得對不住沈涼生,有些為難地走到他面前,斟酌著如何開口。

“沈二,實在對不住,這人今晚上先借我用用?”小劉跟著秦敬走過去,知道他不好開口,趕忙從旁解釋道,“真是有點急事兒,俗話說救場如救火,我這兒確實是火燒眉,想不出別的輒了,對不住,對不住!”

“這位……”

“小姓劉,大名劉寶祥,二我小劉就。”

“劉先生言重了,我找秦先生也沒有什麼正事。”沈涼生倒似並不在意,答得十分禮貌,又補了一句,“既是救場如救火,便容在下送兩位一程吧。”

“這哪兒敢當,太麻煩二了,不!”

“劉先生太客氣了。”

“唉,您還是我小劉吧,您那頭多一句,我就覺著自己得折個十年壽。”

“哪裏,您也別跟我再客氣了。”

這廂兩人你來我往,倒是把秦敬晾在了一邊。待到坐進車裏,這一路更是聽小劉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主把自己和秦敬那點家底兒待得一幹二淨。

“我說你那麼多話能不能留著臺上再說?”秦敬同他坐在後座,嫌他實在聒噪,忍不住了一句。

“那可不,臺上還是得靠你撐場,”小劉笑呵呵地擺了擺手,又轉向沈涼生道,“二,您大概不知道,這小子的單口相聲可是一絕,打小兒我爸就天拿我跟他比,結果他倒好,謝了師了行,跑去念了師範學校,一門心思毀人不倦,我爸那憾勁兒就甭提了。”

書查得的那些資料沈涼生並未細看,只略知曉秦敬父母都已去世,秦父生前是個說相聲的。現下托小劉多的福,沈涼生又知道了秦敬他爹和小劉的爹師出同門,排到他們這代是個什麼輩分,同行裏還有多師兄師弟。

秦敬覺得沈涼生不會對這些事興趣,卻見他和小劉也算有問有答,一直未曾冷場,不由心道這人看面相傲慢得很,卻還真跟自己先頭想的很不一樣──原來並非是個我行我素、高高在上的爺,而是個做慣了買賣的生意人。骨子裏是圓且周道的,三教九流都肯敷衍。

劉家自己有個茶館,名字便“劉家茶館”,開在南市那頭,雖說不大,倒也在那片小有名氣。

沈涼生將人送到茶館門口,小劉先推門下了車,秦敬正要跟上,卻見沈涼生回過頭,問了自己一句:“幾點開場?”

“八點,”秦敬語帶歉意道,“只是我得先臺本兒,下回定不會爽約,真是對不住。”

“給我留個位子,我一會兒過去。”

秦敬聞言一愣,蹙眉笑道:“快得了吧,怎麼看你也不像個喜歡聽相聲的。”

“怎麼著,飯不肯跟我吃,相聲也不準我看?”

“哪兒能呢,”秦敬訕笑了笑,“隨便你吧。”

南市這邊是三不管地帶,魚龍混雜,沈涼生很過來,找地方吃飯時轉悠了一下,也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與租界裏迥然不同的熱鬧繁華。

快八點時回了劉家茶館,秦敬想是在後臺忙著排演,小劉也不見人影,卻有個伶俐的小夥計守在門口,看到沈涼生便作揖道:“沈爺吧?裏邊兒請裏邊兒請!”

進了茶館便見一陣喧嘩撲面而來,比外頭還要熱鬧許多。桌桌有客,不僅有站著的,更有自帶馬紮板凳的,生意著實不錯。

茶館小,也未設雅座,秦敬怕沈涼生不得烏煙瘴氣,給他留的桌子不靠臺邊,卻挨著窗戶。夜晚涼風習習,沈涼生一人獨占一張桌子,手邊是壺龍團茉莉,不是頂好的茶,但是香得很。

八點準時開場,小劉和秦敬雙雙走上臺,都穿著長褂,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往那裏一站,還未出聲,臺下已有人笑了出來。

開場是一出講問路的《地理圖》,秦敬先開口,一口天津土音忒地純正,與平時那口斯文標準的國語判若兩人:“聽您說話的口音不是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北京人。”小劉跟了一句,京片子學得也地道。

“那您上這兒幹嘛來了?”

“來找個人。”

“找誰呀?”

“找我哥哥。”

一句句聽下去,後頭便是秦敬給小劉指路,皮子當真十分利索,百來個地名一口氣從到報到尾,抑揚頓挫,清晰流利,博了個滿堂彩。

臺下掌聲如雷,好不絕,秦敬卻知道自己是張的。不是因為怕出子──這些段子他自小習起,背過太多遍,出也出不了大錯──只是因為沈涼生坐在臺下,他眼掃到他,便有些沒來由的張。

可是下一瞬,秦敬卻見沈涼生笑了。

那個人獨坐在窗邊,一手支頭,一手將茶盅舉到邊,眼睫微垂,含笑飲了一口自己為他挑的茉莉香片。

不過只是瞬間,秦敬卻覺著自己鼻間也飄過一縷茉莉的幽香,一顆心突地沈靜下來,再不覺得張,只覺得滿屋子的彩聲,也抵不過那人邊一抹淺笑。

後來秦敬又獨演了段單口相聲,是個長段子,貫口靈活,包袱抖得漂亮,哏也抓得巧妙,臺下俱是聽得津津有味。

沈涼生面上未再笑出來,眼中卻一直帶著一若有若無的笑意,就這麼聽他講下去,不鼓掌,亦不好,只是靜靜聽著,慢慢飲著一壺漸涼的茶。

秦敬偶爾看他一眼,又將目調開,與對其他觀眾沒什麼兩樣。只是心裏總有種荒唐的錯覺,錯覺以為這滿室的觀眾都是假人,仿佛商場裏穿著服的塑料模特,只有窗邊那一個人是鮮活的,而自己口中的段子,也僅是為講給那一個人聽。

有那麼一剎那,秦敬竟是覺得,只要這個人願意聽,自己便願意一直為他講下去。

一個故事連著一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熱鬧歡喜。

散場已過了十點,秦敬轉日還有課,沈涼生便開車送他回家。

秦敬住得離茶館不遠,開車不過是兩分鍾的事兒,好像剛啟就到了,也沒說什麼話。

老城區胡同狹窄,汽車開不進去,只能停在胡同口,秦敬說不必再送,沈涼生卻還是下了車,同他並肩走進巷子裏。

這麼條小巷子,並未架路燈,幽深昏黑。

到底是秋天,白天雖熱,晚上風卻很涼,秦敬只穿了件白襯衫,不由抱臂胳膊。

“冷了?”

“還行,反正這就到了。”

沈涼生突地手將秦敬攬了過去,倒不是攬人那種攬法,只是手搭在他肩頭,單臂攬住了他的肩。

要說這作並不算過分──秦敬讀書的時候,莫說與好友勾肩搭背,天冷時都曾在一個被窩裏睡過──此時卻是下意地微掙了掙。

“躲什麼?總不能讓我把外套給你吧?”沈涼生又將他攬一些,低聲開了句玩笑,“要是哪家小姐我倒樂意,你就算了。”

“哈,沈公子,你可真是厚此薄彼。”

秦敬一想也是,並沒什麼好不自在的,便也隨口回了句玩笑。

秦敬住的還是父母留下的老房子,胡同靠盡頭的一間獨院。路不算長,只因巷子太黑,看不清腳下,故而走得格外慢。

沈涼生攬著他,手下覺到他的溫,肩膀雖然削瘦,卻也是男人的骨架,並沒什麼小鳥依人的味道。

只是這麼個男人,卻真的讓沈涼生念──之前還想著起碼要來往幾次再正題,如今又覺得等不了那麼久了。甚至現下便想將這個人按在牆上,在這條深黑的巷子裏下他的子,從後面狠狠地幹他,幹到他哭出聲,哭著求自己放過他。

“怎麼了?”秦敬覺著對方攬著自己的手突地一,側頭看了他一眼,昏天暗地的,自然也看不出什麼。

“沒事,路不平。”

“哦,那一會兒找找家裏有沒有電筒給你打著出去。”

“不用麻煩。”

──還是等下次吧,但也就是下次了。

沈涼生一邊不地與秦敬敷衍,一邊暗暗盤算著下回要用什麼法子讓他甘心就範。

磨磨蹭蹭走到院門口,沈涼生放開秦敬,將左手拎的紙袋遞給他:“不知道你有沒有空吃晚飯,幫你帶了點夜宵,熱熱再吃吧。”

“哦。”秦敬還真沒注意到他左手拎著點心袋子,愣了一下,訥訥地接了過去。

“你到底也沒告訴我你什麼名字。”

“嗯?”秦敬這才回過神,調侃了句,“我可不信你不知道。”

“知道歸知道,總得聽你親口說出來才算數。”

“秦敬,居敬行簡的敬。”

“直說是恭敬的敬不就得了。”若非提前看過,沈涼生本不曉得居敬行簡是哪四個字,又有什麼典故。

“沈公子,你這國文可真該補一補了。”秦敬笑著揶揄了他一句,又明知故問道,“那你的名字又是哪兩個字?”

“涼水的涼,出生的生。”

“一碗涼水,生不逢時,真是個好名字。”

“別跟我貧。”

兩人立在院門口逗了半天悶子,終到了告別的時候。秦敬著沈涼生的背影黑暗方轉開了掛鎖,推開院門,又反手將門掩好。

寂靜夜中只有缺油的門扉吱呀響了兩下,秦敬卻覺得自己仍能聽見對方遠去的腳步聲。先是想著到底忘了給他拿個電筒,又想著忘了同他說當心開車。

懷裏抱著的紙袋著心口,袋子裏的點心早已冷了,心口卻是暖的。

這個人對自己確實不錯,可見是真拿自己當朋友往的。這麼想著,心頭便湧上一暖意,暖和得思緒都舒展開來,仿佛風吹荷,漣漪微漾。

只是思緒漾著,漾著,腦子裏突然猛地劃過一個詞,令秦敬不由怔住了。

──這人對自己好,好得有些曖昧。

這樣一個念頭甫一生出便被他匆忙地了下去,慌張得像在躲著什麼。

因為著意躲避,所以後半句話未及生出便被掐死在腦中。

──這人對自己好,好得有些曖昧。而自己對這樣的曖昧,分明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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