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鳴》第134章 俠之隕
夜風。
夜風吹過的發。
站在暗里, 面前是一殘月,和殘月下荒蕪的山崗。
山崗沒有人, 只有破碎扭曲的樹影,以及半堵倒塌的土墻。
土墻是普通的土墻,它靜靜矗立在荒蕪中,唯一不尋常的是,殘磚斷瓦后面竟然有青幽的亮。
如同傳說中的鬼火。
泠瑯知道它不是什麼鬼火,只是比較特別罷了。
它是用于邀請的信號。
凝視著那明明滅滅的一團青幽,一不。
片刻后, 沒有任何試探, 向墻走去, 每一步落腳不帶半點考量, 只是在極其平常地邁開步伐, 像平日從茶室走到池畔般隨意。
若此刻, 月再亮一些, 你會發現其實有所不同。那雙總是亮潤的眼眸, 此時如夜一般冷。
停下腳步,站在火前,映亮了平靜的面容, 以及左手提著的, 一只沉甸甸的布袋。
那上面似乎在滲,一滴一滴砸進土壤,沒有聲響。
幽綠線中,一道窄窄的石門敞開著,它似乎通往地下, 能看見幾級臺階延至深, 再往里, 便是一片黝黑。
泠瑯沒有猶豫,走了下去。
通道很窄,同天底下任何一用于蔽行蹤的場所沒什麼差別,有著堅冰冷的石墻和幽冷氣息。
月和被隔絕在外,很快,地面上的呼呼風聲也聽不見,只有十步一盞的油燈在靜默地發出亮。
沉默地行走在這靜謐的地下世界,像赴一個殺機重重的約。右手刀尖始終垂向地面,順著火一路行去,所過之,石板上留下了一點。
前方出現一個岔路口,通往左和右,中間墻面上掛著一盆燃燒著的火。
選擇了右邊,腳步踩在石面的聲音微不可聞,火盆把的影子投到地上,隨著前進逐漸拉長,如墨流淌。
這片濃黑粘稠之中,卻悄然出現了多余的廓。
仍向前走著,刀尖輕晃,似乎對這多余的影子渾然不覺。
前方墻上又出現一盆火,隨著靠近,地面影漸漸淡去,就在即將到達火正下方的時候——
猛然回首!
后立著一個人。
準確的說,是一個人形,瘦長漆黑的人形,因為常人很難長這副模樣。
他站在甬道中央,渾包裹在墨中,連雙眼都沒于兜帽下,只能看見其詭異細瘦的廓,整個人像宣紙上不慎劃上的墨跡,丑陋而驚心。
泠瑯不會懷疑,他此時也正看著,就像方才從岔口開始一路跟隨著的那樣。
這個對視持續的時間很短,雙目一凜,橫刀于前,只聽“叮叮”幾聲,是尖銳金屬撞于刀面,被彈落后墜地。
漆黑人形再次揚手。
一排閃爍著幽藍澤的細針激而來。
泠瑯再次揮刀,將針尖盡數斬落。一擊結束,卻并不收力,而是低喝一聲順著刀勢轉,往那人影所在的位置狠狠砍去!
然而,那里已經空無一人。
泠瑯心中一震,不過是轉回砍的一個招式,視線離開又返回,其間差錯不超過萬分之一息,如此須臾之間,那人形竟然消失不見了!
此時收勢,定會遭震,這一擊依舊砍了出去,刀風尖銳刺石面,碎石炸裂,轟然一聲響。
在這紛中,敏銳地聽見,耳后有不一樣的聲音靠近。
像利金正刺破空氣。
就地一滾,不顧石塊尖銳,果然,金屬地的錚然之聲又起,細小短刀跌落于地,就在方才停留的方位。
泠瑯提刀站起,驚疑地看著眼前燈火幽微的通道,很明顯,那個人形再次憑空消失了。
口在劇烈起伏,掌心早已開始微微發燙,想起李如海曾經說過的,比東海更東的地方,有另一個國度。
那里的刺客殺手,更善于潛伏在幽暗之中,他們擁有超出常人百倍的忍耐力,即使烈火燒在上也不會發出一聲痛息,他們的暗更為復雜,更為無聲無息。
而其中的佼佼者,會修煉一種能借著影潛行的本事。凡是亮所在之,必有影,而晦暗之中,便是他們的屠戮場。
敵在暗,我在明,若不敢離開亮,便永遠被鉗制。要對抗這種對手其實非常簡單,把滅掉。
把滅掉,同于相等的暗中,他的優勢將不再是優勢,而你雖然險境,但也會多出無限轉機。
李如海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有種深意,他重復低喃著,有時候,你以為的斬破火焰是自毀,其實是在尋求轉機。
這種類似于同歸于盡的方式,向來難以理解,但若你勇氣足夠,那又怕什麼呢?
這是很久以前的一場對話,這樣的對話在過往不知有過多次,十分稀松平常。
然而此刻,男人靜默的面容,和寂寞的語氣,竟如此清晰細節地呈現于的腦海,好像它昨天才發生。
咬著,攥刀柄,在不斷鼓著的心跳中回首。
漫天細雨般的寒芒,已經降臨在后。
泠瑯一躍,踩著邊石壁騰空而起!
腳踏在石頂上,如同倒掛在屋檐上的蝙蝠,脖子往后仰,將細針全數躲過。
離開地面短暫停留,已經無法把影子投到地面,所以在這火電石的一刻,清楚地看見,五步之外的墻,有片淡淡的,微不可見的廓。
死死盯著那一,右手一抬,袖中飛出一柄短刀,將盆中火焰齊削斷!
甬道霎時陷暗寂,接著,一道刀乍然亮起!
像月刺破濃厚云層,它耀鮮明,刺破了重重暗,深深沒一繃著的中。
噴濺而出。
原來再恐怖詭異的刺客,也是溫的。
一擊得手,刀疾退而出,剛離開七步遠,那團人形轟然炸裂,連帶著周遭石塊石磚紛紛散落堵塞。
火重新燃起,泠瑯看見經久不散的塵煙,和已經垮塌堵塞的道路。
這個殺手在生前最后一刻,用己炸毀了通道,斷絕了折返的可能。
泠瑯看了一眼,便彎腰撿起地上布袋,頭也不回地往深繼續走去。
上多了些傷口,都是剛剛在碎石上翻滾劃出的,雖有痛楚,但問題不大。
后路沒有了,問題也不大,反正也沒打算半途而廢。
五天,還剩兩天。
有人如此費煞苦心、誠摯真心地邀請,當然要細細完所有驚喜,奉陪到底。
三天前,那個風寒重的秋天的夜晚,聽到一生目前為止最大的驚喜。
“我看到一雙紅的眼睛,一樣的瞳仁,就像你那時的一樣。”
“你還不明白嗎?沒有云水刀,他從始至終的目的……只是你,他的后人。”
“他要我用盡一切辦法讓你去找他,他說他會在那里等你。”
泠瑯聽完這幾句,第一時間竟不是問:“你說什麼?”
人在很多時候說這句話并不是真的沒聽見,而是給自己反應思考的時間,然而泠瑯連這句話都沒有問,定在了當場,像被人點了。
不是一個足夠鎮定的人,然而在這最荒謬的話語面前,沒有崩潰,也沒有憤怒,只是在冷靜地想,寂生的話是不是真的。
真相已經敗,阿香知曉了一切,在那個時候,他已經完全沒有再扯謊的必要。
或者說,他知道的這個消息也是假的呢?
泠瑯還在思索,江琮卻站起來,從未見過他表這麼寒厲過。
他對寂生說:“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當然知道。”
“你為了迫就范,編出這種荒謬的事?”
“若我說了一個字的謊,那我現在就可以死。”
江琮一劍挑開他手中的長,聲音沙啞:“沒那麼痛快。”
寂生慘然道:“帶著我的人頭,去碧云宮尋青燈道長,他會告訴你們如何見到會主。”
江琮閉了閉眼,沉默片刻,說:“原來是他。”
泠瑯終于抓到思緒,喃生重復:“青燈道長?”
那個頎長清瘦,面容溫和的中年男子,總是手持拂塵,一青道袍,開口閉口福生無量天尊,竟是青云會的人?
不,不……難道……
今年年初,在料峭春風中登梯而上,漫天云霧,郁層層,看見他站在石門下對微笑。明明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然而同他對視談的時候,總覺得有莫名的古怪。
這古怪來自于對方的絡的語氣,他著的眼神表明,已經等待很久了。
泠瑯僵地站著,不明白為什麼忽然可以完整地回憶起那一天,以及那之后,每次狀若無心隨意的談。
“夫人今天若有空,可去偏殿拜拜慈天神尊,保佑生父母安康。”
“謝過道長,但是……妾自喪母,生父前些年也過世了……”
“竟是如此,是貧道失言。”
“無妨,可惜因此無緣參拜神尊。”
“貧道觀夫人目若皎月,眉中有清氣,極適合會道心。”道人微笑道,目落在眉眼,一不。
好似在看著另外一人。
這種表,這種視線,令泠瑯站在多日后的深夜中,骨悚然。
聽見自己說:“侯爺他們還在山上。”
“我聽母親說,主持道長邀請看什麼花,論什麼經,這才方便了我們出京行事……原來,這也是計劃中嗎?”
“他們會不會有危險?”
江琮緩慢搖頭:“父親在,不會有事的。”
他聲音已經非常虛弱,藥效催發著七月雪的毒素,在緩慢啃食著他的四肢百骸,給予漫長沉重的痛楚。
泠瑯嚨干,不知道作何表回應江琮,終于后知后覺地到天塌地陷般的茫然。什麼意思,李如海不是的生父?
從記事起,就和他住在塞上小鎮,他教會認字用刀,教對待朋友與敵人的區別。他永遠和藹,面對一次次叛逆倔強,從未怒或急躁,好像有無限的耐心。
他溫和,暴躁。他大度從容,睚眥必報。他仁慈寬厚,從未濫殺一個,而殘忍狠厲,還喜歡挖人眼睛。被日復一日言傳教,卻和他截然不同。
泠瑯呆呆地想著,原因,只是因為這個?
一點脈,竟然能比得過數千個日夜的陪伴影響?
從前覺得,這一切只是因為倔,是自己選的,原來并非如此……所有都在冥冥之中注定了。
刀者是千萬人眼中的大俠,也是的。
他是一座山,有人瞻仰,有人,有人試圖越過。而是站在群山懷抱中的唯一人,寬廣無聲的庇佑,聽著外界對山的談論,說它如何靜默慈悲,如何深不可測。
是的,他們說的都是對的,這座山稱得上所有名,配得上任何傳說。孩為此驕傲,的父親一生未錯殺一人,是世間唯一的俠客。
真正的大山連倒塌都無聲無息,他希孩分清水流,找尋自己的路途,卻拾起了他曾用過的刀。
他是的驕傲,是前行的力量和倚仗,是后來揮刀的唯一理由。
為他報仇,是天經地義。
這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改變。
抖著,看見天邊破開一線青白的,想,刀者知道這些嗎?
或許是知道的。
“不必像我,你應該投自己的水流。”
如果他不清楚,該激他,如果他清楚,更應該銘記這份恩。
是在他的耀下前行的孩子,即使這是因為差錯投來,但曾切切實實地,映亮前路——
所以,定要回報他。
不會有任何改變。
有人握住了的手,像雪一般冰涼。
看著夜空:“寂生說的好像是真的。”
江琮低聲說:“你就是李泠瑯。”
轉而看向他:“我或許的確不是刀者親生。”
江琮笑了一下:“可你還是李泠瑯,和這有什麼關系?”
泠瑯看著他蒼白失的面容,這個人忍著巨大的痛楚,還反過來安。
想自己應該流一點淚,可是眼中干無比,什麼也無法抒發。
只說:“你不會有事的。”
“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一字一頓。
一天后,泠瑯站在青碧的帳簾前,看著青年沉睡中的容。
此此境似曾相識,好像半年前,心懷鬼胎,看著病榻上的影祈禱,不得他這輩子都醒不來。
然而現在,一切已截然不同,目落在他俊秀的眉眼間,只到懼怕和仇恨。
懼怕來自于未知,仇恨來自于被縱的無能。
這半年時間太漫長,漫長到發生了這麼多轉變,又好像太短暫,短暫到他們還來不及完更多愿景。
了他的手,轉走出那道掛著竹簾的門。
門外,立著一個人。
他擁有和榻上人相似的面容,然而神卻是天差地別,比起江琮,他的溫和是偽裝到極限的表面,而冷淡幾乎是刻骨的漠然。
泠瑯和他對視,上還背著刀,但并沒有遮掩的打算。
江遠波先開口了:“我已經聽三冬說了。”
泠瑯點頭,的表甚至比他更冷漠:“您不會要趁機把他殺了吧?”
江遠波微笑:“他就是這麼說我的?”
泠瑯說:“還要再壞一些。”
江遠波沉默數刻,終究說:“不會。”
“如此便好。”泠瑯繞過他往外走。
江遠波咳了一聲:“你一個人?不需要……”
泠瑯沒有回答他,已經縱掠了出去。
先是去了碧云宮,見了真正的青燈道長,得知了之前同自己見面的果然是會主,知曉地點后,又馬不停蹄,趕往西郊某片荒涼山坡。
再然后,便是此時此刻。
從滿地碎磚上走過,提著一只頭顱,和一柄長刀,它們都在滴。
在赴一個邪惡而瘋狂的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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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出邀約的人,正在地底深,翻看一些紙張。
紙張是書信,并且上了年頭,泛出破舊的淡黃。
他看得很小心,手指都不敢用力,只輕輕著。他看得很迷,面上泛著溫的笑意,像在瀏覽人的絮語。
這是一間石室,點了很多燈燭,因此不算昏暗,方便他把那些字句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地看,像從前做過的無數次一樣。
男人垂著首,含著笑,喃喃自語,他坐在屋子中心,被墻上數雙眼睛看著,卻并不覺得不適。
他喜歡被那樣麗的眼睛看著,他來自摯的注視,即使是虛假。
忽然,他眉頭一皺。
這里很安靜,隔絕了塵世大部分噪音,所以一有什麼靜,能輕易傳達到他耳中。
他聽見距這里很遠的地方,有痛苦的,瀕死之人發出的聲響。
太遠了,太慢了,怎麼才走到這里。
但沒關系,他已經等待了這麼多年,不介意把這初次相見,拉扯得更漫長迷人一點。
那樣會更難忘記的。
泠瑯的確很難忘記這一夜。
因為剛剛,生生用腳踩碎了一個人的臉。
腹背敵,的刀深后襲者的,而前方敵人出破綻,委頓于地,又不能放過這一機會。
于是將一塊尖利碎石踢中那人左眼——用的伶舟辭教的角度,一邊同另一人拆招,一邊一腳踩上去。
這種,大抵是一輩子也忘不了,骨骼破碎,溢出,以及對方痛苦到極致的嘶吼。
而紅著眼,一刀砍掉前人手臂后,旋一刺,將嘶吼聲悉數斷滅在破碎咽中。
腥四漫。
這已經是今晚所殺的第四個人。
第一個,能利用影移潛伏。第二個,通點暗。第三第四,是一對配合極為默契無間的刺客。
看清了他們的臉,竟生得一模一樣,似乎是對雙生子。
這幾人各有特,共同點是奔著殺而來,并且都很強,非常強。
所以,會主費盡心思引來,又擺出尖刀利刃伺候招待,是圖什麼?
泠瑯不想思索,也知道自己思索不來,青云會會主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瘋子在打什麼主意,哪是能想得通的?
斬殺了四個高手,得到了一些傷痕,今夜很漫長,運氣和耐心都夠用,一切都還不錯。
前方逐漸通坦。
通道不再窄□□仄,愈發亮,灰塵卻越來越多。
很明顯,越往里,越是人跡罕至。
泠瑯已經途徑好幾個分叉口,有的地方停留了片刻,多看了幾眼。看到數間堆積著草藥蟲骸的房間,麻麻的不出名字,卻能猜出用途。
青云會會主,是天底下最會用毒的人。
也看見一些尸,干枯的,殘破的,五六的。他們猙獰可怖地躺在長案上,或是靠在木柜里,并不能回應略有不忍的視線。
長夜靜寂,地下更是如此,只有已經略顯疲憊的步聲響起,由遠及近。
沒有再遇上別的襲擊,卻走得越來越慢,最后甚至停了下來。
看見一分岔路口,青燈道人沒有說明該往哪邊,這并不在預料之中。
但應該知道往那邊走,因為某一側的墻上,著一張畫。
畫上是一個人,一個微笑著的人。
泠瑯注視著,久久沒有彈,明白了為何都說自己同母親生得像。
們的眼睛形狀相同,眼頭圓潤,眼尾微微上挑,弧度流暢得像一彎月牙。鼻尖翹,形何潤,何淡薄,也如出一轍。
可是,從來不會像畫上人那麼笑。
這個笑堅定卻溫,有著知曉一切,仍舊守口如瓶的斂。
泠瑯雙眼中霧未褪,心中充斥著愈漲愈高的殺意,卻猛然被這個笑容擊中,好像在酷熱中躍清泉。
生平第一次見到了屬于母親的面容,的心為此抖起來,極度的茫然間,仿佛聽見墻上子在低低地說話,語聲是從未聽聞過的。
而類似的畫像,順著通道走,越來越多。
淺笑的,平靜的,甚至含嗔帶怨,微微惱怒著的。
泠瑯一張張看過去,好像在隔著時空,和一個不可能在此的人對面。一個世上最溫的詞匯終于有了象呈現,卻并不快樂,只有巨大的茫然。
在想,這個名字和秋天有關的人,到底有著什麼樣的人生。
經歷過什麼,過什麼,為什麼會被銘記在暗無天日的地底,同殺伐殘忍作伴,這是愿的嗎?
答案,或許很快便揭曉。
畫像越來越,占據了兩側墻面,幾乎把原本的石磚全部覆蓋。
相似的臉做著不盡相似的表,那無數雙帶著淡淡憂郁的眼,沉默地注視,目送行到一扇門前。
泠瑯想敲門,但卻快一步做出了行,砰一聲把門踹開。
然后——看見了更多的,子微笑的面容。
或大或小,或新或舊,從墻面到石頂,都是李若秋的臉。
有人,卻又空無一人,這里除了滿屋子畫像,什麼都沒有——
還是有別的,兩條椅子,一張桌子,桌子上一沓整整齊齊的冊頁。
泠瑯不該貿然進去,畢竟寂生說過,會主善毒,萬一他下了什麼無敵絕命散,搐痙攣藥在房里,早就中招了。
但還是走上前,來到那張桌子邊上,拾起紙頁。
字跡娟秀清麗,已經有了年歲,顯得暗沉發灰。
“浮山親啟:今日小雨,杏花甚,這里的氣候比中原更潤。想起從前,我們在雨中練刀,你被我劃破袖子,卻說‘刀意綿如雨’,如今又是連綿雨天,卻不知下次相見在何時。”
“浮山親啟:今日端午,村民們把臘放米粽中,有咸鮮之味,十分特別。我吃了兩只,瑯兒一直在鬧騰,想是也聞到滋味,也迫不及待要品嘗了罷。”
“浮山親啟:昨夜大雨,今晨花落滿地,心郁郁。上個月的信中為何絕口不提戰事,難道有變故?你若瞞,反而更我不安——另外,你送的藥材太多,這里房間小,已經裝不下,莫要再送了。”
“浮山親啟:瑯兒近來十分乖巧,似能聽懂人語,我喚名字,竟會以作相應——你做的小太丑,蝴蝶繡得像豆蟲,瑯兒若看見,也會發笑。”
“浮山親啟:下月生產,近日時常覺勞累,外面野開得很好,也無心再賞。我期盼是個孩兒,像誰都好,只要健康平安。”
泠瑯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好像看見遙遠的南方的村莊里,一個子依窗而坐,筆尖蘸墨,向人落下飽含意的字句。
信中有花朵和天氣,有那個還未降生的孩子,有他們共同的欣喜和期盼。
如果這個子還在,該多麼。
泠瑯的手開始發抖,無法控制地思索,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李若秋在哪一年亡故,李如海為什麼不愿意提起,向來坦磊落的刀者,為什麼在醉后會出那樣沉痛的表,低語的名字。
那柄奇妙的匕首,又為什麼會為置他于死地的兇?
泠瑯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回頭,一個男人站在門口,正面帶微笑地看。
“泠瑯,”他聲說,“你來了。”
他高而瘦,生得白凈清俊,竟意外的十分年輕——
除了那頭雪一般的白發,和一雙猩紅的眼睛十分奇異。不然此人若站在西市上,也是俊俏倜儻西京客。
泠瑯和這這對可怖的瞳孔對視,說:“你是誰?”
“你問我的名字?”
泠瑯沒有說話。
男人溫地說:“你是該知道父親的名字,我姓秦,秦浮山。”
泠瑯依然沒有說話。
秦浮山就這麼站在門口,面上笑意毫未變過:“這也是你本來的姓氏。”
泠瑯終于開口了,只說了一個字:“不。”
放下紙張,似乎無意這個話題:“你要的東西,我帶來了,解藥呢?”
秦浮山說:“這個不重要。”
泠瑯面無表地說:“我現在只覺得這個重要。”
“怎麼,你很喜歡他,那個西京分舵主?”
“這不關你的事。”
“若你真心喜歡他,我不會將他如何。”
“你廢話真多。”
“你和我想的一樣,泠瑯,你和我想象中的樣子一模一樣。”
泠瑯依舊面無表,已經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十分不對勁。
他說話的時候,眼神會直勾勾盯著,連眨都不會眨,面上笑容更是一未變,他只是想表達,而不是談。
他像個極力裝作正常,其實早就瘋瘋癲癲的病人。
“我要送你一份禮,”他興地笑著,“你知道來的路上,你殺掉的四個人是誰嗎?”
不等回話,他輕地揭曉了答案:“是西南東三堂的堂主,泠瑯,你果然沒令我失。”
“只不過——”秦浮山話鋒一轉,“你的武功很好,但我不喜歡,你上不該有李如海的東西。”
“你母親棄了刀,依舊能殺人,你也可以。我會教你制毒和暗,學會這個,沒有人是你的對手,就像我,你夠殘忍,也夠果斷。紅石刀死得真慘,一刀斃命,哪個初出江湖的年輕人能有這種膽識和判斷?”
“你生得像你母親,格卻像我,實在是最恰當不過……”
“我不像你,”泠瑯打斷了他顛來倒去的話,“我為什麼會像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
頓了頓,說:“至于紅石刀,該怎麼殺他,是李如海教的,跟你更是一點關系沒有。”
“是嗎?村中那對老人,你十三歲那年把他們砍碎,李如海會教你這麼做嗎?”
秦浮山沒有半分被反駁的怒氣,他低笑著說:“空明的眼睛是你挖的?那個和尚的脖子也是你捅穿的,你制服他們,何必要用這種方式?難道這些,都是李如海教你的?”
“還有明凈峰上的僧人,鷹棲山里的村民,死在你手中的,不乏已經投降之人,李如海不是從來不斬逃兵嗎?你為什麼不像他這麼虛偽?”
他笑容慢慢擴大,語速越來越快:“你也不像伶舟辭,才懶得管這些破事,旁人的死活怎麼會同相干——那你到底該像誰呢?”
泠瑯后退了一步,心中巨震,關于的樁樁件件,居然被這個人知道得這麼清楚。
連伶舟辭的事都知道,原來在那麼久之前,他就在暗中注視觀察著,而渾然不覺,一無所知,像個被愚弄的蠢貨。
攥住刀柄,指尖幾乎泛白:“說夠了嗎?”
秦浮山溫聲說:“你連自己昔日的同伴也能下手,北堂和玄字二三的事雖然無聊,但還算人,是嗎?這種子,是李如海無論如何,也教不出來的罷。”
泠瑯咬著牙,怒到了極,反而發出一聲笑。
說:“你說得對,這不是他教的,是我自己學的。”
秦浮山忽然住了,也收起笑,他直勾勾地看著:“把東西給我。”
泠瑯略微一頓,把布袋拾起,隔空扔了過去。
東西地,翻滾了幾周后停下,在地上留下些許深沉印記。
秦浮山慢慢把里的事抖落出來,沉悶一聲響,一只模糊的頭顱滾落于地。
他彎下腰,徒手拾起了這只頭,只見它頭皮沒有一發,卻布滿了錯相間的傷痕,翻過來,正臉模糊,竟連五都已無法辨認。
秦浮山盯著那不人形的面容,緩緩出笑:“騙我?”
泠瑯說:“怎麼騙你?”
“這不是北堂的人頭。”
“這就是。”
“你為什麼把他劃這樣?”
“他騙了我,我為了解氣。”
“騙子,”秦浮山重復了一遍,他起一只耳垂,輕聲道,“這里有徽記,好像可以以假真,但是——”
他轉過臉看著泠瑯:“我手下的人,我會認不出來嗎?”
他出笑,溫和地下了判斷:“這是青燈道長的頭,你殺了他。”
就在最后一個字落下的一瞬間,掠而起,刀鋒澎湃而至——
雙目已然赤紅,對著那雙和肖似的眼,狠命揮砍出海波震般的刀風!
秦浮山站在原地,不閃也不避,他輕聲贊嘆:“好孩子。”
他抬起手臂,袖中飛出幾道線,霎時將刀尖纏裹,攻勢瞬間消弭于無形。
“不必惱怒,我喜歡你這麼騙我。”
他大笑著,左手再抬,一排細針漫而出,往地上將將站定的刺去!
泠瑯就地一滾,險險避過這排毒針,然而一排剛過,又有漫天銀線飛來,裹挾著凜冽寒風,有深的力量。
“你不忍心殺他,是嗎?即使被那樣背叛,也下不了手?”
一躲再躲,幾番騰挪翻滾,而秦浮山好整以暇地立于正中,手腕輕抬或落下,招招凌厲。
他的確很厲害,幾乎能預判每一次躲閃的方位,出手狠絕,不帶任何猶豫,像對待仇敵,而不是至親骨。
當然,他的骨也沒把他當回事。
“你很相信李如海,我不過說了他幾句,就氣這樣?”
秦浮山的話被打斷,因為忽然反,踩著墻面借力而上,飛砍下一刀!
畫像撕裂,刀風洶涌而來,他笑著嘆息:“我原以為,你舍不得上墻。”
錚然一聲響,金屬相激嗡鳴大作,泠瑯被震得后退一步,踉蹌停下。
目一瞬間停滯,死死凝結在秦浮山手中。
他手上多了一把匕首,柄部似金似玉,雕刻了連綿花紋,像云朵,又像水波。
他說:“看表,你好像認得它。”
“可是,這不是你見過的那一把。”
“它們被制的時候,便是兩把一模一樣的匕首,只能在夜間使用,見則化。”
“你母親很會用匕首,是我見過最會用這個武的人,準,巧妙,殺人于無聲。那把匕首跟了很久,后來不見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景仰的那個人,呵呵,天下第一刀,唯一的俠客,你以為,他真的有那麼崇高無垢嗎?他不過是個——”
“那又如何?”
泠瑯靜靜地說:“你想說,他沒有那麼高尚?也做過錯事,但那又如何?”
“他依舊是行了無數好事的俠客,而你只能躲在地下用活人練毒,他名滿天下,你臭名昭著,他萬人敬仰,而你是個喪家之犬。”
語調譏諷,眼中充滿輕蔑:“你本不配提他。”
秦浮山看著,忽然出一個十分奇異的笑。
“青云會向來只收自愿之人,”他輕聲說著,“你口中那些無辜活人,要麼各有夙愿,我替他滿足后愿被用,要麼已有死志,自己找上門來,換得財寶給家人后代——”
“我十惡不赦,可沒有一樁惡落到你上,泠瑯,他生平只行好事,但唯一的過錯,卻害了你啊。”
“你以為他是被誰殺的?你以為,天底下誰有這個能耐殺死刀者?”
如同古磬嗡鳴,泠瑯死死咬著牙,沒有發出一聲。
其實想過這個問題無數遍,天底下到底有誰,能悄無聲息地殺死李如海,連掙扎斗毆的痕跡都不曾有,甚至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
那場燦爛到極致的夕,散落一地的晶瑩石榴籽,冰冷的,再也無法睜開的雙目——
孩仿佛又站在生命唯一的黃昏中,絕地看著永遠也走不出的院落。
“只有他自己。”
秦浮山說:“只有他自己,你千里迢迢,經這麼多,只想為他報仇,仇在哪兒呢?”
“他不過是個畏罪自殺的懦夫,甚至臨死都不敢告訴你一句真相——”
“他殺了你的母親,原本可以躲過那一刀,卻因為懷中抱著你,所以生生了。他認錯了人,揮錯了刀,更錯誤地帶走了你,這就是他做過最大的錯事!”
“若秋那柄匕首,被他用于了結命,卻讓你為了追查所謂真兇,輾轉今天這副模樣,也算差錯。”
“在這世上,他至愧對三個人——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泠瑯強忍著,終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鮮。
大口息,到心臟幾乎被撕裂的痛楚,竟然在這一瞬間。就明白了這番話,一瞬間讀懂了記憶中,那雙沉默悲慟的眼睛。
那時年無知,吵著要做他那樣的大俠。
李如海說,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泠瑯,你不必像我,不必滿足任何人的期待。
你要想明白自己愿意為什麼人,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別人。若被外界的水流裹挾,你只會輾轉飄零,以至于沉底。但只要足夠堅定,便可以追尋更廣闊的海面。
當時的聽不懂這番話,如今卻恍然明白,這一字一句,說的都是他自己。
他被刀者的名聲裹挾,被世人的言語架在只能仰的位置上。這世上需要一個英雄,于是他被選中,到了最后,真的以為自己此生不能做一件錯事。
然后,他做了,刀者只錯殺過一個人,他唯一深的人。
沒有人找他追究,甚至李若秋死前都握著的手,說無需自責,讓他帶走孩子,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養長大,讓遠離這些紛爭。
但他無法原諒自己,他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用那張像極了母親的臉沖他笑。他的病癥日積月累,了心上唯一的瘡疤,不能解。
倘若他對得起天下人,卻愧對自己生平最重視的人,那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懦夫。
倘若他不夠好,也不夠壞,那他到底是誰。
每一聲贊譽都是錐心的尖刺,每一個景仰的眼神都好似凌遲。李如海在這樣漫長的痛苦中終于一點點垮塌。
這個過程緩慢而不易察覺,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及時明白:心病了心魔,就是致命的那一天。
那一天沒什麼特別,甚至天氣很好,夕爛漫,孩早晨同他道別,無憂無慮地笑鬧著跑遠。
一切都很好,但他忽然有了死志。
沒有只言片語,他留在這個黃昏,給予自己解。
泠瑯抖著,失去了所有力氣,想到李如海曾經說過無數遍的,不要帶走他的刀,不要替他尋仇,不必投于他的水流。
那些強行抑著的悲傷忽然變得有跡可循,眼中不斷重現過去的只言片語,開口卻忍耐的嘆息,沉痛懊悔的低語,原來他一直,一直活在那樣的痛苦之中。
泠瑯視線已經模糊,知道自己之前躲避的時候中了幾枚暗,像個瀕死絕的人一樣大口呼吸著,用無法凝結的瞳孔,注視緩緩走來的人影。
那個人說:“你現在的表,讓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時,那時我得知你母親私下聯絡了李如海,而傅玨也一手屠戮了青云會將近一半的民眾。”
他語氣很輕:“那些人,懷壯志熱,卻被人所害,他們才是真正的無辜——你現在已經明白,到底應該憎恨誰?”
泠瑯想回答,但連開口都很艱難,在滿目朦朧間,竟然看到一個悉的影。
臉很悉,劍也很悉,他們好像在打斗,紙屑紛紛揚揚,落在眼皮上,像大雪輕輕覆蓋。
最后,有人走上前,為撥開紙片,給了一個幾乎窒息的擁抱。
他著,不斷低聲重復:“沒事了,沒事了。”
“泠瑯,這是他們的恩怨,不是你的過錯。”
泠瑯睜著眼,卻好像看不清東西,到臉頰邊的潤,輕聲問:“你哭了?”
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你為什麼哭?”
喃喃質問:“為什麼我哭不出來?”
“我現在非常,非常難過,可為什麼無法為此流一滴眼淚?”
“倘若我的恩不是恩,我的仇也不再是仇,我的養父是兇手,我的生父只想毀掉我,那我所做的一切,還有意義嗎?”
“你能不能替我想一想,因為我忽然想不出——”
“我究竟是誰,又應該為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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