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朝》第一百四十三章 已經不是從前的郢都

魚膾店裡很沉默,沒有人說話。

只有些哭聲。

哭聲是老人的,沉默是顧泯的。

顧泯問道:「為什麼和我說這麼多。」

他知道,即便是被抑了很久,即便是有千言萬語要說,老人也不該隨便找個人便說這麼多,因為很多話,一旦說出來,並且泄出去,並不意味著只是他一個人遭殃,往往這會牽扯到很多人。

尤其是在南楚已經沒了前提下,這些人的命運會很遭殃。

「你沒離開郢都之前,來吃過很多次魚膾。」

老人緩緩開口,聲音不大,有著無比的自信,彷彿不需要任何辨認,他就知道那些年來吃魚膾的人,就是顧泯。

顧泯沒說話,想起了很多事,那個時候南楚還沒滅,郢都城還是南楚的都城,顧泯那會兒還很小,那會兒他的娘親死了,父親帶著他來這裡吃了一次魚膾,然後他記住了這裡的味道,後來他去很多家店吃魚膾,但都覺得沒有這一家的好吃,所以他記憶里最好吃的魚膾,是這裡的味道。

後來他的父親也死了,那天有很多人在哭,包括他的哥哥,可是在靈堂里,他卻看到自己哥哥藏在傷心下面的開心,那會兒他就覺得很寒冷,那天下著大雪,郢都城很冷。

顧泯覺自己的手腳都被凍僵了。

於是他從靈堂里逃出來,來這裡吃了一次魚膾。

那天他的父親死了,他很傷心,一邊吃著魚膾一邊哭,走得時候,甚至把自己上全部的銀錢都拿了出來。

那會兒他還是個孩子,老人還沒這麼老,他就坐在這裡,看著自己旁的那個孩子一邊吃著魚膾一邊哭,然後安了幾句,知道那個孩子的父親死了,便嘆了口氣。

天底下到都是可憐人,這麼小的孩子便沒了父親,也實在是太可憐了。

顧泯吃了魚膾之後,便回了家,之後的日子裡,他看著自己的兄弟一個個被大哥害死,為了自保,在後面的日子裡,他活得小心翼翼,只在最安全的時候,才跑出來吃一次魚膾。

不過後來,他每次都穿著黑的斗篷,不讓別人看到他的臉。

他生得太好看,要是被人看到了,說不定很快便要把消息傳到他大哥的耳朵里,然後他便很可能被他大哥用什麼方法殺死。

為了活著,一切都是為了活著。

「我後來才想起來,你第一次來的時候,帶你來的那位,就是你的父親吧?」

老人說道:「你父親看著就知道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顧泯點頭說道:「那天我的娘親死了。」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有些傷心的說道:「那天郢都城裡有個很值得尊重的人,也離去了。」

顧泯說道:「真是件值得傷心的事。」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你再來的時候,我都看不到你的臉。」老人問的很隨意,就像是個長輩一樣,沒有什麼刻意的覺。

「我父親死了之後,家裡便是大哥作主,我大哥這個人脾氣很差,又繼承了這麼大一份家業,難免有些猜忌的心,我的好些兄弟都死了,我也很怕死,所以後面我很小心。」

「可你是怎麼知道,那是我的?」

顧泯夾著魚膾,沒有急著放進裡。

「我的眼睛很久之前便開始有了些問題,所以後面那些年,我的耳朵比眼睛好用,不知道怎麼的,我這個腦子也還可以,自然能記住。」

顧泯說道:「我不知道這件事,可你記住我做什麼呢?」

老人渾濁的眼睛里有了些神采,「起初是因為你的父親,你的父親是我這輩子見過最不凡的人,我想著他的兒子怎麼也該是很厲害的人,你又多來了幾次,我想記不住都很難。」

顧泯搖頭道:「你錯了,我就是個普通的人,會害怕,想改變什麼,卻沒有什麼辦法。」

老人說道:「你是說現在嗎?」

聽著這話,顧泯有些出神,他知道這句話里有深意,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所以他只能沉默地看著對方,沒有說什麼話。

沉默有時候其實也是一種表態,那就是默認。

老人很滿意,他點頭笑道:「時間有時候是良藥,可以幫人忘記很多事,但對有些人來說,時間其實是毒藥,忘不掉的,只會在剩餘的時間裡一直煎熬。」

這句話說得很有禪理,要是被六明和尚聽到,只怕是也會對這老人極為尊重。

顧泯卻沒有什麼表示,他只是想著,如果自己這輩子不能做那件事,時間便是毒藥,這輩子若是能做要做的那件事,那麼對他來說,即便是毒藥也無妨。

老人看著顧泯盤子里剩下不多的魚膾,嘆道:「雖然味道變了,但還是郢都的魚膾,吃完吧,沒有什麼不會變,但事還是那些事便好。」

顧泯點點頭,夾起魚膾,放在裡,緩緩咀嚼。

這個時候,天已晚,外面有些暗,顧泯抬頭看出去,正好一行四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四個人當中,領頭的那人高大健壯,走在他後的那個人讀書人打扮,只是腰間偏偏別著一柄鋼刀。

第三人是個子,容貌普通,眉目之間有一憂鬱之

最後那人是個年,看起來年紀和顧泯差不多,即便有些偏差也差不了多

那四人走進來之後,那個健壯漢子原本想要開口,卻看到了坐在裡面的顧泯,生生把要說的話都憋了回去。

一行四人站在門口,有些進退不知。

老人適時開口,「是個離家很久的孩子,沒問題。」

漢子的面稍霽,在外面那張桌子上坐下之後,出一個笑臉說道:「老掌柜,魚膾。」

老人站起子,沒有多說,便朝著后廚走去,這裡只剩下顧泯和這四個人。

他沒有說話,顯得很是沉默。

顧泯吃著最後一塊魚膾,若有所思。

很快,老人從后廚走回來,端著四個盤子,這是四份魚膾。

魚膾是所有郢都乃至所有南楚人最喜歡吃的東西,從某種況來說,魚膾已經不僅僅是魚膾了,更像是南楚百姓的一份神寄託。

離家之前,吃了一頓家鄉的魚膾,去了新地方,試一試新地方的魚膾,各有各的意思,但都很有意思。

老人放下盤子之後,沒有立即離開,他站在桌前,因為知道這些人有話要說。

「老掌柜,您家的魚膾我吃了好些年,這幾年味道是有些不一樣了,但在我心裡,變得都不是魚膾,而是別的,今天可能是最後一次吃了,還有些捨不得。」說話的是那個讀書人打扮的年輕人,他抹了一把臉,從懷裡掏出來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子,有些傷心的說道:「要是回不來,就當是魚膾錢了,要是能回來,還請老掌柜還給我,我講一天學也掙不了幾個銅板。」

他的聲音很低,顯然是不想讓顧泯聽到。

老人皺眉道:「胡說些什麼!」

那個健壯漢子同樣把上的錢袋子拿出來放在桌上,小聲說道:「老掌柜,我是個人,講不了太多,就這樣吧。」

接著是那個年,他沒有錢,只是吃了一塊魚膾之後說道:「魚膾真好吃。」

那個面容普通的子吃著魚膾,吃著吃著就掉了眼淚,「我還沒嫁過人,想起來就傷心。」

這話聽著不傷心,反倒是有些調皮,但其餘三人都沒說話,看著很傷心。

老人知道事的前因後果,所以他什麼都沒說話,只是子的腦袋。

然後聽著那健壯漢子說道:「咱們那位陛下已經死了,要是沒有發生這檔子事,新陛下肯定會好好治理南楚的,咱們的日子不是越過越好嗎?」

「對的,我們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

那個讀書人打扮的年輕人回答道:「都是過去的事了,還說做什麼?」

隨著這句話說出來,又是長久的沉默。

接下來的事,便只是吃魚膾的聲音。

老人走過來重新坐在顧泯側,顧泯沒有開口。

「想不想知道是什麼事?」

顧泯說道:「您要講,我就聽。」

於是老人開始講那個故事,原來故事都是很俗套的故事,就是大祁派來的某個員因為看中了那個子的姐姐,便強行將玷污了,然後那子投河自盡了,這種事不是什麼罕見的事

別說是大祁王朝,就算是在很多年前的大寧王朝里,也會存在。

只是這不同的是,那個被玷污的子是南楚的百姓,那個手的是大祁的員,事便很容易變大祁和南楚之間的事

南楚都沒了,那位可憐的皇帝陛下還在咸商城裡。

這裡的大祁員不會擔心什麼。

更不會在意什麼。

可那個死去的子的親朋好友都很在意。

所以他們決定今晚去某個地方殺了那個員,殺這種事不是上著下皮就能做的事

何況他們又不是什麼修行者,那個材魁梧的漢子只是個鐵匠,那個讀書人是教書先生,那個面容普通的子平日里是個賣花的。

至於那個年,是那個子的弟弟。

報仇這種事不看重你是幹什麼的,只看你能不能報仇。

顧泯安靜地聽完了整個故事,當然故事還沒有完,只是已經發展了的,被他知道了。

他去看那張桌子,發現那些人已經走了。

老人說道:「這種事,郢都城裡發生了很多次。」

顧泯說道:「這樣的事,本來一件也不該發生。」

「可那是沒辦法的事。」

老人說道:「畢竟現在咱們踩著的土地,已經不是南楚了,而是大祁。」

聽著這句話,顧泯覺得有一深深的無力,他看著老人,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然後他起要離開這裡。

老人說道:「沒什麼意義,這一樁事沒有發生,下一樁事也會發生,你割掉了野草,卻沒有除,那麼來年春天便又有野草。」

顧泯置若罔聞,他只是朝著外面走去,一句話都沒有說。

「你那天晚上離開郢都的時候,我在這裡看著你,看著你離去,這是件幸運的事,因為只有我看到了。」

顧泯忽然停了下來,他的有些抖,他的面容上生出了極為難的表,雖然他還是一樣的好看,但誰都知道他這個時候很痛苦,似乎痛苦到了極致。

老人沒有看到顧泯的面容,他只能看著對面抖的,於是他的眼睛里充滿了一種緒,那是欣和悲傷,也是無奈和高興,「沒關係,我們會等你歸來。」

顧泯不知道聽沒聽到,他只是一腳踏里。

……

……

郢都城不大,或者說很小。

尤其是在見過咸商城之後。

這座城雖然是之前南楚國的都城,但大祁似乎並沒有怎麼上心,在踏平這裡之後,只是將郢都改為了郢都郡,依著大祁最普通的郡城那麼對待。

如果這座城裡的百姓願意,似乎都能直接將大祁的員都殺死,可這除去迎來大祁最殘酷的鎮之外,不會有別的下場。

所以沒有百姓會想著做這些事,維持統治便顯得很容易。

那是因為,在這片土地長大的人們,太願意為別人著想了。

顧泯走在夜的長街里,依著他的境界,很容易便能尋到那幾個人,他知道他們幾個人朝著遠去了,過了四五條街,然後轉了一座青樓里。

郢都的布局果然還是沒怎麼變。

不管那座青樓還是不是以前那一座,也不用管那座青樓里的風塵子是不是幾年前那一批。

顧泯來到青樓前,這裡的燈籠還亮著,打著哈欠的公守在門口,顧泯自然有辦法讓他看不到自己。

他走進青樓里,來到了一座小院前。

這是雅苑,一般都是極有份的人才有可能來到這裡,做些他們願意做的事

顧泯縱一躍,在屋頂上站定,然後他一招手,一縷劍氣便將那屋子的窗戶打出一個小

他站在對面的屋頂上從那個里看進去。

裡面有一張床,床上爬著一個配胖的中年男人,他的很白,但顯得很噁心,看著就像是一條蛆蟲。

另外一個衫不整的子靠在屏風旁,那個健壯的漢子,教書先生,還有賣花的姐弟站在床前,看著都很生氣。

然後不知道那個漢子說了些什麼,之後他便提起了手中的刀,然後狠狠的砍了下去。

撒了出來,床上和地上到都是,然後那個面容普通的子和年相擁而泣,那個教書先生抹了一把臉上的汗。

顧泯不知道在想什麼,只是看著,好像心變好了些,就在這個時候,之前在青樓門口看到的那個公端著一盆熱水,推開了門。

看到這一幕,那個公手裡的熱水滾到地面上,發出乒乓的響聲,公震驚道:「你們知道他是誰嗎,竟然敢殺他。」

聲音不大,顯然是極力在剋制。

熱水冒起的白煙擋住了顧泯的視線,只聽著那個漢子說道:「他做了多惡事你不知道?」

那個聲道:「做再多惡事你也不能殺他,他死了,這城裡的百姓怎麼辦?不說整個城裡百姓,你想過樓里的姑娘們嗎?說不定明天他們就要被推出去砍了腦袋。」

那個漢子說道:「我一命賠一命就是了。」

公看著這幾個人,過了一會兒忽然咬牙說道:「還不走,真等著被人抓著?」

那個漢子一怔,還沒能說出話來,那個公便走了進來,拉起他的衫,將他往外面推。

對著那無頭吐了一口唾沫,公對著那個已經嚇得沒有了子說道:「暖姑娘,你趕找個地方躲一躲,這裡是不能回來了。」

那個衫不整的子臉難看,手腳冰涼,還沒能開口,公忽然又說道:「你們殺了這狗,就是一定會連累暖姑娘,帶著暖姑娘走,後半輩子你們照料!」

說話的時候,他的眼裡滿是堅決,似乎對方不服從他的安排,他便要暴起殺人一樣。

漢子點頭,問道:「那你呢?」

公皺眉道:「別他娘的問了,趕跑吧,天一亮就出城,別在郢都城裡待了。」

漢子沖著公抱拳,當機立斷,這便朝著門外跑了出去,那對姐弟認真的磕了幾個頭。

他們帶著那個暖姑娘離去,很快便沒了蹤影。

然後顧泯便看到那個公在屋子裡找了壺酒,坐在門檻上開始一個人喝著。

顧泯想了想,便朝著他走了過去。

公全然不知道有人來了,他喝了幾口酒之後,心跳沒了那麼快了,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看起來你想一個人扛起來了。」顧泯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他的側,看著他說道。

公一驚,臉瞬間煞白,但很快便強自鎮定下來。

顧泯說道:「我都看到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你要扛下來。」

聽著這話,公平靜下來,因為他聽出了顧泯說的是最純正的南楚話,那也是說,對方不管是什麼人,只要是南楚人,就夠了。

自從南楚沒了之後,所有南楚人便都值得信賴。

「我也不知道,或許是有些佩服他們,也或許是別的,反正就是覺得他們不該死。」

公深吸一口氣,認真說道:「我們抑很久了。」

顧泯問道:「那你覺得你就該死了?還是說你覺得你站出來,這裡的人就會沒事?」

公苦道:「雖然大祁的那些狗崽子從來沒把我們真正當百姓看,但表面上也做不出來太多事,反倒是他們要跑了,找不出來兇手,才可能會拖累整座青樓,我站出來了,事會簡單一些。」

顧泯說道:「這種事經常發生,會不會怨恨那位皇帝陛下沒有守住南楚?」

公皺眉道:「這話怎麼說得出口?南楚沒能擋住大祁的士卒,應該不是皇帝陛下的問題,大祁本來就要比南楚大很多很多,再說了,就算是要怪,都只能怪之前那位皇帝陛下,決計怪不到後來那位陛下。」

顧泯說道:「可他什麼都沒做好。」

「那位陛下也很苦,才做了一日皇帝不到,就被帶走了,其實啊,我們更願意他跑了,我們更有盼頭一些。」

顧泯嗯了一聲。

那個公忽然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顧泯。

這便稱讚道:「你生得真好看。」

顧泯沒說話。

「咱們那位陛下也是很好看的年。」

顧泯說道:「他沒我好看。」

公想要反駁一句,看著顧泯的容貌,卻也說不出什麼來。

顧泯說道:「我走了。」

他拍了拍公的肩膀,沒有說可以救他的話,對方也沒有要求顧泯救他,因為他們兩個人都知道,顧泯再厲害也不可能能救出來這一座城的人,而顧泯也知道,救了他便還有無辜的人會死去。

既然對方都已經願意去替那幾個人死,自己也做不了什麼。

除非他這會兒是大祁皇帝,那才有可能救他們,他忽然覺到了一無力,原來修行者,在不夠強的時候,真的是做不了什麼事的。

想起這些事,顧泯有些累。

走出一半,顧泯轉過頭看著他,想了想,然後說道:「我顧泯。」

公一愣,還沒等他回過神來,眼前的年便已經不見蹤影。

他朝著夜擺擺手,就算是和那個年乃至這個世界告別了。

……

……

顧泯從青樓里走出來,重新回到長街上,忽然聞到了一腥味,他皺了皺眉,朝著前面掠去,在長街上看見了五

正好是剛才從青樓里離開的五個人。

而站在這些旁的,是一個滿臉漠然的披甲將軍。

這個時候他正在收劍。

甲胄隨著作發出了些響聲。

那是再正常不過的響聲了,但顧泯覺得有些刺耳。

顧泯覺得很難聽,覺很厭惡,因為這個時候,他很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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