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作為江州首府，是南方最大的城市之一，東面臨海，西面背山，這海便是東海，山便是棲霞山。棲霞山名為山，其實只能算丘陵，甚至在丘陵中海拔也算低的，只是因為地廣闊的江南平原，才顯得頗有巍峨的氣勢。棲霞山南北縱向越整個江州，一路山水明秀，行旅之人必要在此停留，賞景賦詩；宣城這一段，名山大川尤多，甚至一塊山石一溪澗都被文人客起了名字，而其中更有一世外桃源――歸來山莊。

一行人騎馬繞過幾個山頭，順著平緩的山道一路深棲霞山，隨行的是碧波漾的棲霞江，江水順著山谷走勢一路蜿蜒曲折，消失在綠樹青山掩映的遠方。此時夕西下，斗盤似的日被兩岸青山托舉著，紅艷的日粼粼映在江中，驚起江心三兩隻白鷺。道路兩旁星星點點散佈著幾戶人家，黃土牆圍出一方方自在天地，土狗傻獃獃地對著遠歸的人搖尾，看門的鵝卻扯著嗓子嘎嘎地喚，欄里不明真相的鴨也跟著開了嗓。

又往前走了不遠，山莊的大門就在眼前了。大門兩旁矗立著威武的石獅，銅質牌匾高懸，上書行草「歸來山莊」，清雅出塵，一看竟是名家朱有之墨寶。

「朱先生說，我一個小娃子，該心懷遠方，取什麼『歸來』。」葉臻輕輕笑道，回頭看著葉明，眼中有璀璨星，「結果他一住下就不肯走了，連嘆『歸來』二字妙極。」

小花很早就等在門口了，遠遠地揮舞著胖手，興地跟他們打招呼。葉臻一把把抱起來，笑說又重了。小花撇了撇頗為委屈地說道：「寒姐姐這麼久不來看我，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麼會？」葉臻把放下來，了的頭，又從兜里掏出一把糖來，「答應你的糖。」

小花興高采烈地接過來，飛快地剝了一顆含進裏，剩下的小心地揣在懷裏。認識蘇冉還有寒軒的哥哥姐姐，蹦噠著一路過去，在葉明跟前停了下來，「咦」了一聲，然後展開的招牌甜笑容，脆生生道：「爺爺好！」

葉明一愣，眸中劃過一憂傷。葉臻連忙說：「這是姐姐的叔叔，你也要叔叔。」

「哦。叔叔好！」小花乖巧地改口，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葉明，流出十足的親近。

葉臻說：「屋子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去那裏說話。」牽起小花的小手，沿著石板路向莊走去。

葉明看得出，葉臻一到這裏就完全放鬆下來，背了一路的殺伐之氣在抱起小花――不，看到小花的瞬間就收了起來。的笑容溫和而純凈，彷彿這裏真的是的家。他一面嘆「歸來」二字的確妙極，一面卻有些哭笑不得，正是因為太過悉了，葉臻甚至沒想起來要跟他介紹一下。

蘇冉翻下馬，便有人幫把馬牽去餵食。見葉明看有些拘束，便說：「明叔，這裏就更是自己家了，裏面的人也都是自己人。」

葉明也下了馬，跟著蘇冉進門。蘇冉一邊指點他看路，一邊說：「歸來山莊是葉子一手創立的，最早來落戶那幾家人，跟葉子和我都有過命的。」

「當初南下逃亡，正值陳梁兵，流民遍地，葉子和我扮作流民逃出生天，機緣巧合竟還救了大家一命。」曾經多麼驚心魄，如今都雲淡風輕一筆帶過，「後來葉子拜青雲先生門下，便讓留仙谷幫忙收容了這些流民。那之後都是葉子自己在經營，莊子規模越來越大，收留的人也越來越多――不過跟善堂還是不一樣的，這裏的人自己種田，自己經商，也有學校、醫館和商業街……」

二人穿過一片小山坡，便走上了山莊主道。遠山水相依，青石板鋪就可兩車並駕的大路，兩邊是深深淺淺高高低低的人家。

前頭葉臻被小花一路拉著跑回了家。朝氏正坐在花架下織布，見葉臻來了，抬頭笑道：「回來啦！這丫頭念叨你好久啦。」

「是啊，可算回來了。」葉臻笑著應道，低下頭去看小花，颳了刮的鼻子，「都說了這回要好多天呢。」

小花撅起，眼地看著。

葉臻變戲法似的從上掏出一個紙包來：「喏，鮮花餅！小心別壞了……」

「哇！」

小花小心翼翼地捧了過去，「真有啊！」

那時候鮮花餅對於泗水以北的人來說，著實是個新鮮玩意，倘若沒有極快的腳程，半路上就壞掉了。

朝氏也有一份。接過去的時候笑容溫，眉眼間噙著淡淡的懷念：「十來年前，我家裏就是賣這個的。咱們街坊鄰居都做這個生意，不過餬口飯吃，誰都不當回事，哪裏想到如今想吃都難了。」

知道的過去，葉臻抿了抿，轉而問：「平安呢？」

說起這個朝氏便嘆了口氣，笑罵道：「上數算課去了。那小子，前些日子吵著要學武，蹲了兩天的馬步，今天早上又說還是學算去。」

「這樣啊。」葉臻撇了撇道，「我給他打了把匕首來著。改天做個算盤來。」

「你可別瞎忙活了。指不定他明天又想幹什麼去。」朝氏無奈道，捻了捻針，取過另一種的線比了比，才說，「我不得他不要學武，學好了數算，將來與他爹做賬房先生便好了。這一習了武就要往外頭跑，到時候天高地遠到哪裏去找回來。」頓了頓，眼神變得複雜，「留在這莊子裏好的。」

可是男孩子七八歲正是貓嫌狗厭的年紀，上樹打鳥下河撈魚不亦樂乎，到了飯點都不著家，哪看得見母親眼中的千般愫？

便是看見了，孩子心念的都是遠方，怎會想著留在莊子裏？

葉臻心頭驀地一酸。

小花搖了搖的手：「姐姐，那個叔叔以後也住在這裏嗎？」

葉臻回過神來，聲說：「是呀。以後都住在這裏。」

「那個叔叔一定也會講很多故事吧！」小花咬了一口鮮花餅，眨眨大眼睛，「外面來的叔叔都有很多故事的。」

「是啊，會講很多故事。」葉臻應道，又有點愣神。

看見同阿冉一起走過來的葉明，他拘謹又好奇地看著兩旁的人家，而那些人家全都對陌生人致以最熱的問候。

這些曾經被世道拋棄的人，有了安立命之所以後，仍舊毫不吝嗇地用溫暖擁抱世界。

一切驚濤駭浪、暗流洶湧，哪怕是父輩祖輩親經歷過的流亡之路，本來就只是孩子眼中的志怪故事而已。

葉臻了小花的頭髮，「自己玩去吧。姐姐今晚還有事，明天再來找你玩。」

小花雖懵懂，也知道寒姐姐總有忙不完的事。點了點頭，抱著鮮花餅進了屋，不一會兒，就看見小小的腦袋從臺牆磚的鏤空出探了出來，「姐姐再見啦！」

「李子琳！又爬牆！你給我下來！」朝氏扔下針線罵道。

小花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跑開了。

葉臻走向葉明，臉上出尷尬又討好的笑容，「叔，不好意思……那個，您家就在前面。要不……我給您介紹介紹？」

葉明此時繃的心也放鬆下來，也不再拘著禮，瞪了一眼，「阿冉都跟我說啦。你這丫頭可真行啊，短短幾年做的這麼有聲有。」

葉臻抓了抓頭，「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本事。大家都想有這麼個地方，心往一放，勁往一使，就了嘛。」

幾個人進了院子。

院子中央是一棟兩層的小樓，後面有菜園，兩邊是籠鴨舍什麼的。

穀倉里有米糧，還放著些海魚乾，角落裏有一副小小的漁網和幾把魚叉。

葉臻說：「這裏是沒法下海打漁了，不過棲霞江里是有魚的，可以隨時去抓。」

這是照顧他在海邊生活了八年，習慣有些改不掉了。葉明心中十分。

葉臻又把他領進了書房：「莊子裏有很多讀書人，弄了好些文壇詩社，平日裏也會聚在一起談談天地。」

回過頭來，看著葉明：「至於別的能幹什麼，您住下來就知道啦。」

葉明正要說話，院門口便探進來一個腦袋：「寒姐姐，我進來啦！」

葉明頓時張起來。

葉臻笑著說：「沒事，，你鄰居家的兒子。」

朝門外道：「進來吧。」

他怯生生的，看了陌生的葉明一眼，沒有進門，把一條小狗放在院子裏：「我們家狗子下崽了，阿娘我送一隻來，給……給新來的叔叔。」

他放下小狗就跑了出去。

「他怕生。了就黏人了。」葉臻笑著搖頭，「他們家的狗出了名的忠勇不二，別家想要崽子都要不到呢。」

蘇冉也說：「左鄰右舍都是我們最悉的，叔你就安心在這兒住下。」

小狗愣愣地看著新主人，搖了搖胖嘟嘟的尾，幾步竄上前來。

葉明一把抱起它。

狗狗在他懷裏一拱一拱，舌頭著他礪的指尖，竟沒有嫌棄。

黝黑佝僂的漢子眼眶已經紅了，重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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