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罪:教化場》第十章 巧合

方木坐在桌前,表淡漠,始終盯著對面出神。那裡是一把翻倒的椅子。兩個小時前,羅家海就從他下的這把椅子上跳起來,劫持了坐在對面的姜德先。

邊平在會見室里來回踱著,似乎想在這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子裡覓得蛛馬跡。看守所的政委斜靠在門邊,臉上是一幅大難臨頭的模樣。

「怎麼沒給他上腳鐐?」邊平終於抬起頭來,「羅家海是重刑事犯。」

「如果是下判決書,我們肯定就給他上了。」政委頭上的汗,「誰知道那呆瓜律師提前告訴羅家海了?再說,這小子一直表現得不錯。」

邊平苦笑了一下,「他把我們都騙了。」

「是啊。」政委不無惡意地看了方木一眼,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背黑鍋的對象,「尤其是這位方警。」

邊平有點尷尬,不由得扭頭看了看方木。

方木彷彿沒聽到一樣,依然盯著對面。

政委討了個沒趣,整整服說:「市局可能來人了,你們慢慢看,我先過去了。」

會客室里只剩下方木和邊平兩個人。邊平踱到方木對面,看著木雕泥塑般的方木,嘆了口氣,出一支煙扔了過去。

方木沒有手,任由那支煙在口彈了一下,又落在地上。良久,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雙肘拄在桌面上,把臉深深地埋進手掌中。

邊平默不作聲地吸完一支煙,「別想了。事已經發生了,主要責任也不在你。」

「不。」方木終於開口了,「的確是我判斷錯了。」

錯了,全錯了。羅家海沒有看起來那麼簡單,也不是自己眼中那個單純、衝的青年。原以為審判是一個終結,其實是另一個起點。

「有那個律師的消息麼?」

「暫時還沒有。我覺得羅家海不會殺他。」

「我覺得也不會。」

「那他很快就會有消息。全城搜捕就要開始了。我去撞車現場看看,你去麼?」

方木搖了搖頭,「我再坐一會。」

「也行。哦,對了,」邊平俯下子,「任何人問你對這件事的態度,都不要開口,尤其是新聞,懂麼?」

「懂。」方木低下頭,「對不起,長。」

邊平沒有說話,拍拍他的肩膀,轉走了出去。

桌面上還散落著姜德先被劫持時落下的東西。一個質地良的公文包,一個攤開的皮面記事本。方木翻翻記事本,又打開公文包,把裡面的東西一樣樣翻揀出來。

看得出,這是個生活質量較高的人,所用之都比較高檔。包里的東西都分門別類,擺放整齊。姜德先是一個心思縝,追求效率的人。

那他這次犯下的錯誤,就比較可笑了。

一個這樣的職業律師,怎麼會在判決書未下達之前就向當事人,而且是死刑立即執行的判決?

一個這樣的職業律師,怎麼會讓一個戴著手銬的、即將面臨死亡的重刑事犯拿到可能威脅自己的

方木拿起姜德先上次給自己錄音用的那支錄音筆,反覆端詳著。

沒那麼簡單。

當天下午,警方在距出事地點約三公里的一條小巷裡找到了姜德先。他和犯罪嫌疑人羅家海乘坐的奧迪車撞在路邊的一個花壇上。警方趕到現場的時候,副駕駛位置的車門大開,羅家海已不知去向,姜德先被彈開的氣囊在駕駛室里,已陷昏迷。隨後,警方將其急送附近的醫院搶救,所幸並無大礙。

方木和另一名同事見到姜德先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他正半躺在病床上喝湯。看起來,他對方木的來訪並不意外。簡單的寒暄后,詢問就直奔主題。

按照姜德先的說法,事的經過是這樣的:姜德先從法院的一個人那裡得到了判決結果--死刑立即執行。姜德先覺得應該跟羅家海通個氣,也好商量一下接下來怎麼辦,就開車去了看守所。羅家海得知判決結果后,開始顯得很平靜,誰知後來他趁警衛不在的機會,劫持了姜德先。接著全看守所的人都目睹了他被羅家海挾持上車,並逃離了看守所。車行至某小巷中時,姜德先和羅家海在駕駛室里展開了搏鬥,車也失去了控制,一頭撞在了路邊的花壇上。隨後,姜德先昏迷不醒,估計羅家海也趁此機會逃之夭夭。

姜德先講完,病房裡一時陷了安靜,只聽到筆尖在詢問筆錄上的沙沙聲。方木出一支煙,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沒事。這是單人病房。」姜德先忙說,「給我也來一兒。」

「你能煙麼?」

「沒問題。」姜德先指指敷著紗布的脖子,「只是表皮裂傷,沒傷到氣管。」

兩個人對坐著噴雲吐霧,一時無話。負責記錄的警察起關上了病房的門。

「警衛為什麼會突然離開?」方木問道。

「咳,還不是因為這個!」姜德先舉舉手裡的煙,表懊惱,「辯護失敗,心鬱悶。偏偏忘記帶打火機了,就委託那個警衛找田禿子借個打火機,誰知羅家海就手了。」

方木笑笑,「那羅家海是怎麼拿到鋼筆的?」

「是這樣,」姜德先深吸了一口煙,「這小子說要給沈湘的家人留幾句話。我心想,上訴改判的幾率不大,就把鋼筆遞給了他,還給他一個記事本,讓他寫在上面。」

「當時羅家海跟你之間隔著一張桌子,他是怎麼抓到你的?」

「他說鋼筆帽打不開,我過去幫他擰開筆帽。」

方木盯著姜德先看了幾秒鐘,「為什麼不用錄音筆?」

「嗯?」姜德先一怔,「沒想到。」

方木瞇起眼睛,姜德先沒有躲避方木的目,臉上是無可奈何的表

「說老實話,我用不太慣那玩意。」

回去的路上,方木一直在回憶跟姜德先的對話。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對詢問和回答技巧了如指掌的人,而且,他的回答天。除了可以對他的職業素養略有指摘外,實在挑不出別的病。

問題是,以方木對羅家海的了解,他能夠功劫持人質,並能在警方的包圍圈中順利逃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所有看似巧合的事--比方說警衛崗、鋼筆、突如其來的車禍--都巧合得過了頭。如果真是巧合,羅家海簡直可以去買彩票了。

如果這是一起心謀劃的逃,那麼一個更大的問題就擺在眼前。

姜德先為什麼要這麼做?

方木想起姜德先當日在法院的眼神。

任何人都可能在不經意間流心的真實,即使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律師也不例外。

方木的吉普車駛上南京北街,他的目漫不經心地掃過街邊的小店,忽然,一個流連在櫥窗前的孩子吸引了他。

是廖亞凡。

方木減慢了速度,最後停在路邊。

廖亞凡斜背著那個新書包,上是一件藍白相間的運服,估計是學校的校服,下是方木買給的牛仔

櫥窗里的模特上穿著一件白的連,點綴著零星的紫小花。那是一個表活潑的孩子,上略傾,左手抬至邊,右手自然揮至後,小指還略略翹起,彷彿一個呼喚自己人的作被永遠地凝固。廖亞凡咬著,上下打量著連,目最後定格在模特的臉上。那張恆久的笑臉恰好與廖亞凡映在櫥窗中的面容重疊在一起,抿的角漸漸翹起來。

廖亞凡沖櫥窗中的自己嫣然一笑。

方木按了一下喇叭,笛聲在車水馬龍的街頭顯得微不足道。廖亞凡沒有回頭,顯然,很清楚後繁華的街道跟自己毫無關係,也不會有人按汽笛召喚自己。方木跳下車,幾步穿過綠化帶,又在人行道上跑了十幾米,終於追上了廖亞凡。

正經過一家KFC,目在落地窗上的海報停留了片刻就移開了。路過門口的時候,稍稍停頓了一下腳步,轉頭向裡面,隨即就像下定決心似的加快了步伐。

「廖亞凡!」

嚇了一跳,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人,扭過頭來一看,是方木。

廖亞凡的表更加局促,一抹紅暈從的臉頰上轉瞬即逝,很快,那張臉又蒼白如初。

「方叔叔好。」微鞠了一躬,眼睛始終盯著自己的鞋尖。

「放學了?」方木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

「是。」

「怎麼沒回……回家?」

「一會就回去。」

「哦。」方木看看旁邊的KFC,「我請你喝杯飲料吧。」

「不用了,我還得回去做飯呢。」

「來吧。」方木轉推開餐廳的門,「正好我也了,想喝點水。一會我送你回去。」

廖亞凡猶豫了一下,順從地跟著方木進了KFC。

找到座位后,廖亞凡始終低頭坐著,不停地著書包帶。方木想了想,笑著說:「你先坐著,我很快就回來。」

點餐的時候,方木回頭看了一眼廖亞凡,正好奇地東張西。方木的心了一下,又從錢包里出一張百元鈔票。

回到座位上的時候,方木手中的托盤裡像一座小山。廖亞凡終於抬起頭來,表很驚訝。

「來,別客氣。」

廖亞凡還是坐著不,臉紅得很厲害。方木見手,就拆開一個漢堡,一口咬下去,又把一袋新奧爾良烤翅打開,塞進手裡。

漢堡很難吃。方木始終搞不清為什麼會有人吃這東西。勉強吃完一個漢堡后,就開始喝一杯九珍果

廖亞凡吃得很慢,剛剛吃完一個翅。鄰桌有一個小孩,正大口咬著一個漢堡,邊糊滿了沙拉醬。媽媽手裡攥著一蘸好番茄醬的薯條,正等著兒。小孩咽下一口食,迫不及待地張開小,媽媽趕快把薯條塞進裡。小孩大口嚼著,沖媽媽「嘻嘻」地笑。

廖亞凡邊啃著骨頭,邊看著那對母手去拿另一隻翅的時候,恰好遇見了方木的目的手馬上了回來。

「你吃你吃,別管我。」方木急忙說。

「飽了。」廖亞凡垂下眼皮,輕輕地說。

「再吃點吧,」方木指指托盤,「還有這麼多呢。」

「飽了。」廖亞凡用餐巾紙慢慢地拭手指。

「那……」方木在小山裡挑挑揀揀,最後拿出一杯草莓聖代,「你得把這個吃了,否則就化了。」

廖亞凡猶豫了一下,沒有拒絕,用小勺子慢慢地吃起來。

始終低著頭,方木也可以趁這個機會好好看看。半個月不見,廖亞凡似乎又長高了些,運服的袖子有些短了,出長長一截手腕,手背上淡青的管清晰可見。的手不像同齡那般白皙細,不僅糙,而且還有幾裂口。方木想起那個裝滿土豆的鋁盆和小刀,輕輕地嘆了口氣。

漸漸暗了下來,廖亞凡注意到了這一點,匆匆把最後一點聖代塞進裡。揩凈角后,站起來說:「我得回去了。」

方木看看大堆還沒拆開的食,苦笑了一下說:「我看你也別回去做飯了,這些足夠了。」

他向服務員要了一個塑料袋,把剩下的食打包,帶著廖亞凡上了吉普車。

給廖亞凡系好安全帶,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以前我媽媽也經常帶我來吃肯德基。」

方木愣了一下,不知道說什麼好,半天才訥訥地應了一句:「哦。」

由於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車很多。廖亞凡始終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掃一眼車上的電子錶。方木知道擔心回去晚了,無奈道路上擁得很,提不起速度,只能走走停停。這大概是這個城市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汽笛聲在邊此起彼伏,空氣似乎也悶熱了許多。廖亞凡坐在車裡,面對窗外的一片嘈雜顯得局促不安,的臉紅,右手地拉著門把手,腰板直。

穿過主幹道,上了去往郊區的路面后,車輛漸,視野也顯得開闊了許多。來到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里,廖亞凡也放鬆了一些。鬆開門把手,整個人也半靠在椅背上。

方木看看臉上尚未褪去的紅,開口問道:「熱不熱?」

「不熱。」孩的鼻尖上已經沁出了細的汗珠。

方木笑了笑,「打開窗戶吧,我有點熱了。」

廖亞凡稍稍坐正,打量著車門,似乎不知道該按哪個鈕。方木急忙打開車窗,一清涼的空氣立刻從外面湧進駕駛室,廖亞凡的頭髮被吹得「呼」地飄揚起來。

沒有去攏住頭髮,任由它們飛揚、纏繞,似乎覺得很愜意。瞇起眼睛,右手托腮,角帶著一的笑意,靜靜地看著平房、綠地從邊飛速掠過。

十幾分鐘后,吉普車開進了天使堂的院子。一群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先是一愣,接著就圍攏過來。廖亞凡輕巧地跳下車,沖剛剛從菜地里直起腰來的周老師揮揮手:

「周爺爺我回來了。」

「呵呵,我還說呢,你這丫頭怎麼還不回來?」他沖方木點點頭,「原來是跟你在一起。」

「也是偶遇,呵呵。」

一個小男孩爬進了車裡,不停地翕著鼻子。方木見狀,急忙從車座上拿起那個塑料袋遞給廖亞凡。

「拿到廚房去吧,給大家晚飯時吃。」嗯,「廖亞凡點點頭,拎起來沖周老師晃了晃,」方叔叔買的。「」又要你花錢了。「周老師笑瞇瞇地說,」雅凡快去幫趙阿姨做飯,一個人都快忙飛了。「

廖亞凡答應了一聲,拎起袋子往廚房走,邊圍著一大群孩子,眼地盯著袋子。

周老師拍拍上的土,招呼方木一起坐在花壇上。」肯德基?「他接過方木遞過來的煙,」這玩藝你可別買了。別把這幫孩子的吃饞了。「」呵呵,偶爾一次。「」怎麼遇見雅凡的?「」哦,下午我去市醫院了,回來的時候路過南京北街,在那裡遇見雅凡的。「」醫院?你病了?「」不是。是去詢問一個被害人,就是前幾天引發撞車那個。「」哦?聽說是個越獄的在逃犯?「」是啊。「方木嘆了口氣,臉沉。

周老師看看方木,問道:」怎麼了?「

方木想了想,把羅家海一案原原本本地講給周老師聽。周老師聽得很認真,始終沒有話,眉頭卻越皺越。」所以我就比較麻煩了,「方木以為周老師在為他擔心,」必須儘快抓住他,否則影響就太壞了。「

周老師點燃一煙,若有所思地吸了半,開口問道:」你剛才說那個什麼?「」哪個孩?「」就是總覺得自己上有味道的那個。「」哦,沈湘。「

周老師不說話了,夾著香煙凝神靜思。

方木有些奇怪,」周老師?「」嗯?「周老師回過神來,扔掉手裡的煙頭,臉上出一個微笑,」沒事。一起吃飯吧。「

晚飯的氣氛很熱烈,孩子們對方木帶來的肯德基很興趣,剛端上桌來就被他們一掃而空。大概是因為自己做的飯菜第一次到冷遇,趙大姐有些不高興,廖亞凡送到邊的一個炸也被拒絕了。不開心的不止一個人,方木注意到周老師在整個晚餐的過程中都鎖眉頭,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吃完飯,幫忙收拾桌子的時候,方木地問趙大姐:」周老師怎麼了?「」不知道啊,剛才還好好的。「

臨走的時候,方木去找周老師告別,他卻不在自己房裡。方木滿心納悶地退到走廊里,卻看到另一個房間里亮著燈。

周老師在趙大姐的房間里,手裡著幾剛剛點燃的香,輕輕地進香爐里。煙氣繚繞上升,似乎是一層輕的薄紗,隔著它,鏡框里的年和供桌前鬚髮斑白的老人默默對

方木沒有打擾周老師,悄悄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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