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蘭敏是被吉他砸死的。兇手是的現任男友，一個地下樂團的吉他手，小蘭敏十幾歲，長發，俊，躁鬱，酗酒，拿蘭敏的錢玩音樂。蘭敏的錢花了，事事不如意的年輕男人喝了酒後突然發起脾氣，跟蘭敏起了衝突，扛起吉他就往蘭敏腦袋砸，瘋狂地砸，蘭敏當場死亡。蘭敏死了後，那吉他手瘋了一般，拿著已經支離破碎沾滿鮮的吉他，轉移目標，砸向一旁蘭敏的兒子。

最後是鄰居報的警。

蔣濟聞一邊聽書的匯報，心裡一邊冷笑，他不同蘭敏。這幾年裡，每一次見到，的況都比上一次更糟，他毫不懷疑總有一天會以不同尋常的方式在他眼前消失。

現在終於消失了。

死在一間不屬於自己的小房子裡，裡面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的，除了的兒子，一個蔣濟聞沒有料到的新的麻煩。他被砸斷了幾肋骨，躺在醫院裡，奄奄一息。

而這個倒霉的年對他現在面臨的悲慘境地還一無所知。他已失去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他的媽媽。不，應該說，他的父親還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裡，過著自己的生活，早已忘一個多年前為他生下的小孩。

他已十六歲，假如他是一個普通的年，那麼即使失去了監護人，他也能很好地活下去。可他不是一個普通的年。

蔣濟聞見過他，在幾年前，五年，或者四年。那不知是蘭敏第幾次來跟他要錢了，他不肯給。蘭敏說的生活已經糟糕到不能再糟糕了，的男朋友，拿了的錢跑了。哭腫了雙眼，不是為那些錢，是為了那個離而去的男人。

蔣濟聞不大相信的話，蘭敏說不信你跟著我到我現在住的地方去看，房東就要把我們趕出去了。蔣濟聞真的跟著去了，他不相信蘭敏那些淒慘的描述。到了之後他發現，蘭敏過得遠比說的還要落魄。其實現在回想起來，蘭敏那時候過得是不好，但也沒有糟糕到哪裡去。蔣濟聞的震驚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從前與過去的蘭敏重疊在一起，那之間的巨大區別使他備震撼。

豔的蘭敏，奢華的蘭敏，跟著父親到夏威夷度假的蘭敏，生活在一個十平方米的小屋子裡，裡頭堆滿了雜，沒有清洗整理的堆在一張簡陋的床上，像一堆皺的鹹菜，跟蘭敏從前那些掛在櫥裡洗不得、折不得的漂亮天差地別。蘭敏坐在一張廉價塑料椅上，不住地哀嘆哭泣，期盼蔣濟聞能給些錢。

而蘭星，蘭敏十一歲的兒子，就窩在那間小屋子糟糟的雜堆中，在一張摺疊桌上埋頭忘我地塗抹著。

蘭敏的絮叨讓蔣濟聞厭煩，蘭敏的一切都使蔣濟聞不快。他走到蘭星邊，想看看他在做些什麼，借此遠離一點蘭敏的哀怨。可他看到的，使他覺得更為抑鬱。

瘦弱的孩子弓著背趴在桌上，細瘦蒼白的手指著一短到如果不用指尖用力住就會走的蠟筆，在一張舊報紙上畫畫，在那些冷冰冰的頭版頭條黑大字旁，是一道鮮豔的彩虹。由於缺了幾蠟筆，那道彩虹只有三個。

蔣濟聞說，你再怎麼傷心難過，也該記得給孩子買新的蠟筆跟畫紙。

蘭敏止住了哭泣。什麼蠟筆，什麼畫紙，我一錢也沒有了，你沒看見嗎，房東就要把我們趕出去了，到時候──蘭敏走過去用力敲了敲那張摺疊桌，那孩子嚇了一跳，那截短短的蠟筆頭掉在了地上，蘭敏視而不見，憤怒地繼續哭訴──到時候，就連這麼一張桌子也沒有了，讓他到大馬路上畫畫去吧！

蘭星小心翼翼收起那張畫滿彩虹的舊報紙，瑟著躲到角落去。蔣濟聞沒說什麼，很快就離開了蘭敏的住。

幾天後蔣濟聞帶著一紙房契跟一張支票又到了那間雜的小屋子，蘭敏喜出外。蔣濟聞說，這是最後一次。那個瘦小的孩子依然弓著背趴在那張摺疊桌上畫畫，蘭敏走過去拍掉他手裡的畫筆，把舊報紙一團，說，別畫了，我給你買畫紙。蘭敏把那些雜的跟家通通丟在那間小屋子裡，帶著兒子跟房契、支票，坐著蔣濟聞的車，搬去了新家。

一路上蘭星一直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蔣濟聞猜想他是有點惶恐不安，又或者是為了蘭敏毀了他的畫而悶悶不樂。蘭敏不是一個母親，一點自覺都沒有。

蔣濟聞他們到達的時候律師已經在那裡等著了，房子的過渡手續辦得很快，蘭敏按了幾個手印後那所房子就是的了。蔣濟聞說，這是他父親留給他的，他反正用不著，給了蘭敏，這是他最後一次資助，希自己知道分寸。蘭敏只是在那所房子裡轉來轉去，為自己回到一個舒適的環境欣喜不已，被人欺騙背叛的事彷彿離已有一百年那麼遙遠。蔣濟聞幾乎有些後悔了，他不可惜一所房子，他只是為蘭敏不可挽救的淺到憤怒。

但那孩子，那瑟著站在一旁垂著頭的孩子，令他的後悔稍微減輕了一點。

就在父親離世蘭敏離開蔣家的十個月後，這孩子出生了，那時候蘭敏已經跟那個大學生在一起了。蘭敏第一次來找蔣濟聞要錢時，曾經哭訴過那個大學生的負心，說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卻拋棄了們母子。但蔣濟聞懷疑過，那孩子真的是那大學生的嗎？這個懷疑沒有任何的緣由，如果孩子真是蔣家的，蘭敏沒有理由不承認，這甚至會是繼續從蔣家索要金錢的一個重要砝碼，但蘭敏什麼都沒說。這個懷疑就只是作為一個細小的影，飄散在蔣濟聞的心裡。然而這麼一點似是而非的懷疑就夠了，足夠蔣濟聞沒法真的看著蘭敏母子流落街頭。

蔣濟聞走過去，帶著那驚恐不安的孩子穿過客廳來到一間小書房，書房中間擺著一張對孩子來說高度適中的木質書桌，桌子上擺著蔣濟聞準備好的畫筆跟畫紙，嶄新的，一大盒，一大疊。他甚至還讓書買了幾本繪本，也放在書桌上。

「你以後可以在這裡畫畫，」蔣濟聞說，「這是你的小畫室。」

他抱起那個輕得沒有重量的孩子，把他放在舒適的椅子上，看著他待在那張夢幻般的書桌前，拿著畫筆來去，欣喜得幾乎坐不住。他把每支畫筆都拿起來，畫沒有規則的凌線條，他興趣地看著那些鮮豔的彩，停不住地塗抹著。

這就是蔣濟聞為那孩子做的所有，一盒畫筆跟一疊畫紙。純粹心來，他一個電話打過去，書就能為他準備好這些，而他只要把東西提過去就行了。對蔣濟聞來說，這就是一個小小的同的舉，帶著一點自憐的味道。他想起自己孤單的年，沒有母親，父親又忙碌，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跟這個瘦弱的孩子一樣缺乏關注。所以他為他做了一點小事，這事小得他立刻就忘記了。

直到那時，蔣濟聞依然沒發現那孩子的不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