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蔣濟聞開始去醫院探蘭星。

一開始是偶爾去一次，看看蘭星，給他帶幾本繪本。他現在還不能坐起來畫畫，只能讓人給他翻翻繪本。蔣濟聞去到那裡，通常都只是坐一坐，幫蘭星拿著繪本，讓他看。蘭星從來不開口跟他說話，他看繪本非常慢，常常要盯著同一頁看十幾分鐘甚至半個小時，如果未經他允許就翻頁，他會立刻發狂嚎。蔣濟聞覺得這樣的相有他沒他都沒有什麼差別，看護就可以拿著繪本，但如果他要離開，蘭星會拉一拉他的袖。這個小舉讓蔣濟聞覺得大概自己還是被需要的。

後來在蔣濟聞不去醫院的日子裡，院方開始會給蔣濟聞打電話，說蘭星現在的緒又不穩定了，希蔣濟聞過來一趟。蔣濟聞推不了，只好過去。他不認為自己有那個能力使蘭星安靜下來，但每次只要他一出現，蘭星總會平靜一些。

「他知道你是誰。」醫生說，「雖然他沒有表現出來，但他記得你，需要你，他只是沒法很好地表達出自己的願。」

與蘭星的相十分枯燥，他不理會蔣濟聞。不單單是不理會，他的行為舉止都像房間裡沒有蔣濟聞這個人的存在。特別是當他漸漸好轉，已經能坐起畫畫，再也不需要有人幫他翻繪本。蔣濟聞坐在病房裡，無事可做。他試過跟蘭星說話，但蘭星毫不理會他。而且漸漸的，當他要離開的時候，蘭星也不再拉他的袖了。

蔣濟聞覺得自己對蘭星來說，就像空氣一樣，明的，被忽視的存在。

蘭星就像一個玻璃娃娃，不笑不哭，不聲不語，只是坐在那畫他的畫，無論誰跟他搭話，他都不理。看護早已習慣，自己一個人看著電視。蔣濟聞看不出來蘭星的緒有任何變化，或者說，蘭星的緒本就沒有波。

但醫生卻告訴蔣濟聞，蘭星在逐漸好轉，他的緒越來越穩定，他剛進醫院時，一口飯也不肯吃，現在好多了，飲食漸漸恢復，傷口也漸漸癒合。

醫生把功勞都歸到蔣濟聞頭上，蔣濟聞莫名其妙。

「你沒發現嗎？」醫生說，「你看看他的畫。」

醫生拿出一個文件夾，裡頭全是蘭星的畫，有一二十張。醫生把畫擺滿桌面，說：「你看這些畫。」

蔣濟聞彎腰仔細看了一會。蘭星畫得不錯，很稚的畫法，像兒畫一樣，但彩繽紛，就像一個個話裡的夢幻世界。

「你看這張。」醫生指著其中一張，「你看出來了嗎？這是一個孩子，一張生氣的臉，線條很凌，也很激烈，說明他心不好。你再看這張，一朵黑的花，關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裡，非常抑，他不喜歡醫院，很明顯。但是到了這裡──」醫生指著另一張畫，「──這張畫彩和多了，都是明亮的黃、綠、紅，他心變好了。為什麼？你看看日期。」

醫生指著畫的右下角，那裡夾著一張小小的標籤，上面記著日期。

「這是你來醫院探他後，他畫的。」

醫生把那些畫都仔細收好，放進文件夾裡，遞給蔣濟聞。

「王醫生現在每週固定過來兩次，他要求記錄下每張畫的作畫時間，他說蘭星的緒好壞可以從這些畫裡看出來。也許我們無法覺到，但他的心確實在變好，他對你的探與關心並不是毫無覺察的。」

醫生的話讓蔣濟聞稍稍有點搖。但他太理智了，他很快就想到，醫生在對他說好話，告訴他，他對蘭星是重要的、甚至是必要的存在。那是因為蘭星是個毫無自我生存能力的自閉兒，任何一個願意照顧他的人對他來說都會是重要的存在。而蘭星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個急需解決掉的麻煩。

蔣濟聞注意到，蘭敏從未在蘭星的畫裡出現過。

蘭星的畫一般都是風景與品，很出現人，即使有人也都是同一個形象，一個面目模糊看不出喜怒哀樂的小孩。醫生堅信這個畫裡的小孩代表的就是蘭星自己，他在用畫表達自己的緒，用畫述說發生在他上的事。

當他能坐起，能拿筆畫畫時，他畫的第一幅畫就是一把破碎的吉他、一大灘紅以及一堆雜的塊，醫生認為這代表了他的恐懼跟驚嚇；接著他開始畫一個封閉的房間，各種不同的東西被關在裡面，一朵黑的花，或者一張桌子，抑，醫生說這是他討厭醫院的表現；後來他漸漸習慣了醫院，醫生跟護士定時的有規律的檢查使他不再驚慌，他的不再到疼痛，他的畫開始不再出現雜的彩，趨於和。

這就是他的生活，他的心，他所到的一切，醫生說。

在蘭星的「一切」裡面，沒有蘭敏。

蔣濟聞曾問過醫生，蘭星對「死亡」有概念嗎，他知道自己母親已經過世了嗎？連醫生也只能聳聳肩，給不出答案。他們不能去問蘭星，你知道什麼是死亡嗎，你的母親死了。而蘭星也從來沒有提起過蘭敏，他幾乎不開口說話，只說過「畫」與「筆」。他不跟外界通流，他把自己封閉起來。治療過蘭星的王醫生說，蘭星是能開口說話的，他學習得不錯，離開康復中心的時候已經能說三四個字以上的句子了，可是每當他離開一陣再回去，他總是又變回原來的樣子，原先的進步消失無蹤。

「我以前跟他母親提過這個問題，」王醫生慢吞吞說道，「但似乎不是很在意……」

蘭敏嗎？會在意的事恐怕只有那些年輕的人們吧。

如果蘭星是個普通人的話，那麼蔣濟聞想他可以理解他的。對蘭敏來說，也許蘭星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兒子，跟蔣濟聞一樣，在他小的時候，他常常有這種覺。甚至連蘭敏這個淺的人，在他父親心中可能都比他這個唯一的兒子重要，他父親對待蘭敏，小心翼翼又護有加，離去時還一再叮囑蔣濟聞多多關照蘭敏。

可就算他父親再不合格，過世的時候蔣濟聞仍到心中無限悲愴。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覺，有個在他生命裡出現了十九年的人，從此永遠在這世上消失了。

可蘭星，無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