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在療養院待了兩個月後，蘭星終於開口說話了。

蔣濟聞在超市看到一個杯子，很可的牙杯，上面畫著許多小跟一道彩虹。蔣濟聞覺得蘭星應該喜歡彩虹，就把那杯子買了，帶到療養院給他。他把杯子拿給蘭星的時候問：「喜歡嗎？」這個口而出的問句純粹是一種習慣罷了，護理人員告訴他要多多說話，蘭星能從旁人的語句裡學習到跟人流的技巧。

「喜……歡……」

一道細細的、輕輕的聲音在小房間裡響起。

蔣濟聞的第一反應是轉頭去看房門，沒有靜。他看著蘭星，蘭星正拿著那個杯子翻來翻去地看。蔣濟聞又問了一聲，「喜歡這個杯子嗎？」

好像魔法一樣，他看見蘭星淡的輕輕了，緩慢但準確地吐出兩個字。

「喜歡……」

蘭星的聲音原來是這樣的，帶著年特有的青，輕輕的，跟他的眼睛一樣幹淨。

「蘭星。」蔣濟聞第一次蘭星的名字。

蘭星沒有回答，依然轉著手裡的杯子，喃喃低語著喜歡喜歡。

蘭星不是不會說話，他有跟人進行簡單的基本流的能力，這點醫生早就說過了。蘭星他只是，在從康復中心出來後，長期生活在不安穩、吵雜、缺乏流的環境下，使得他退了回去，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相對安全的世界裡。

剛到療養院的時候，蘭敏還是很焦慮不安的──吃的東西不多；經常神經質地撕著畫紙跟繪本，把它們撕一小條一小條；畫的畫都很灰暗，充滿煩躁的線條跟塊。可隨著逐漸適應現在的生活，他漸漸發現回到了他悉的軌道上，一切都令人安心地不再發生變化，所有人都很溫和，不呵斥他，不阻攔他畫畫。每過七天，那個他悉的人就會來看他。像準確的刻度，像準的計劃表，他的焦慮漸漸消失了。逐漸轉向良好的狀況當然十分有利他的康復。

蘭星是一個很優秀的小孩，療養院的醫生說，他的況其實在自閉癥中算是非常好的，只要給他一個溫和的環境，他就能逐漸跟普通人的世界接軌。

蔣濟聞本來以為蘭敏已從他的世界裡退去了，他再也不會被這個人破壞心。可現在，他一看到蘭星，就想起對待蘭星的那些魯的、缺乏耐的舉。如果能做個正常的母親，也許蘭星現在至可以背起書包上學去，而不是整日關在一個小小的療養院裡，日復一日畫著那些一不變的花花草草。

蘭星從未對他生活著的狹窄環境表示過不滿，蔣濟聞不清楚蘭星是否也會覺得無聊空虛。整天只是畫畫、在草地上呆坐、看繪本以及上療養院安排好的課程，這樣的日子如果讓蔣濟聞過上三天他就不了，而蘭星整整過了兩個多月。

蔣濟聞問過醫生，如果蘭星按照這樣的況一直進步下去，恢復基本的通能力，那麼他能進學校上課嗎？更進一步說，蘭星以後可以參加工作嗎？

確實有恢復得很好的孩子能像普通人一樣上學，也有數人能夠參加一些簡單的工作，但是，這是畢竟是極數，醫生說他不能保證，但任何希都是存在的，即使微小。

蘭星能說的詞語越來越多。蔣濟聞跟護理人員鼓勵他說話，安排他上療養院裡的康復課程，讓他跟一堆年紀比他小得多的孩子們一起上課，參與到群中似乎非常有用，蘭星越來越願意開口了。

他在畫畫的時候，蔣濟聞問他，「這是什麼？」他會說，「鳥」「花」或者其他的詞。重點不在他說的容對不對有沒有意義，而在於他願意跟人做基本的流了。

護理人員說，蘭星總在蔣濟聞來的時候最願意開口，他甚至還會主跟蔣濟聞介紹他這一週畫的畫。護理人員把蘭星的畫都整理好，放在一個大文件夾裡。每當蔣濟聞過來，蘭星就翻開來給他看。這個大畫夾裡，是蘭星的世界。有時蔣濟聞都覺得奇怪，為什麼每一天每一天蘭星都待在同一個地方，可他卻總有許多不同的想法跟，他把它們全都畫進他的畫裡，蔣濟聞能到。這或許就是為什麼蔣濟聞能夠堅持這麼長時間每禮拜都來看蘭星的原因，這個從不改變的行程才是他一週中唯一能收穫到不同的時候。也許比起他們這些所謂的正常人，蘭星才是那個最能發現生活有趣之的人。

總之，跟蘭星相比他想像中的有意思多了。

蔣濟聞在療養院待的時間不知不覺延長了許多，他陪著蘭星畫畫、看繪本、甚至散步。他不願意蘭星整天坐著不運，就帶著他到外面散步。一開始困難重重，蘭星總是走著走著就突然停住不，看著路邊的野草、一片落葉或天空中的一朵雲，他完全忘記了散步這件事。蔣濟聞陪著他，聊那些植那些雲，而後牽著他手，緩緩向前走，蘭星總是會不知不覺就邁開步伐繼續走。

他們沿著療養院散步。蔣濟聞有時會帶著蘭星出來，沿著療養院圍牆繞圈。圍牆上被一大片綠葉覆蓋住，其間有許多白的花朵，漂亮極了。蘭星對不悉的行程一開始有些慌張，但悉的人帶著他給他安全，而那些花實在很漂亮，不久後他就學會了在傍晚時分出來走一走。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他是不會出療養院的，他就在院裡的草地上散步。護理人員說他一個人能繞著圈走很久，時不時停下來像是在想什麼。

他畫了許多張關於散步的畫。其中有一張是這樣的，從正上方俯視的角度。有一個巨大的綠圓圈，圓圈上長滿許多種的花朵，有兩個小小的人影手拉手沿著圓圈走。在這張畫裡，什麼都是圓的，白的一長圈的雲、被風吹起捲一圈的樹葉等等。

這是蔣濟聞第一次出現在蘭星的畫裡。

有一天他們去散步，不知不覺走了一個小時。真的是不知不覺，蔣濟聞沒有看手錶，沒有想起煩人的合同，只是沿著林蔭道一直往前走，看蘭星對著樹葉野花跟公路發呆。等蔣濟聞回過神來，他們已到了山腳下。

這個意外的行程並沒讓蘭星慌，他看上去興致的，對路上的一切充滿了好奇心。蔣濟聞心很好，覺得照這樣下去，蘭星很快就能不用再困在那間小小的療養院裡了。然而不待在療養院的話，蘭星能做些什麼，蔣濟聞卻沒深想。

他有些興。蔣濟聞很久沒有這種覺了，那種充斥全、微微發麻的覺。他心來地拉著蘭星一直走到山下的商業街，走進一家餐廳。

餐廳是新開業的，老闆是蔣濟聞的一個不算朋友的朋友，一直蔣濟聞過來。蔣濟聞突然想起這家餐廳，就拉著蘭星過去了。他還從未帶蘭星在外面吃過飯，鍛鍊一下蘭星的適應能力也不錯。

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在計劃表上，從來沒去過，裡面不知有什麼東西──這些想法現在一定像麻一樣在蘭星的小腦袋裡糾結纏繞。蔣濟聞看見他困地站在餐廳的玻璃門前，玻璃珠子一樣的眼睛慌地轉來轉去，像一隻找不到窩的小狗。蔣濟聞上前拉住他手，輕聲地、一遍遍地告訴他：「這是餐廳，我們來吃飯。我跟你一起，這裡跟療養院裡的餐廳一樣，你就跟平時一樣吃飯。」

蔣濟聞一邊說著一邊推開玻璃門，蘭星好奇地往裡面張。現在還未到吃飯時間，餐廳裡人不多，稍稍緩解了蘭星的慌張。蔣濟聞帶著他走進去，要了一個小隔間。

他們剛坐定，蔣濟聞的那個朋友就來了。那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材修長，長相英俊，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瞇著，對蔣濟聞說：「這就是你那個寶貝弟弟？」直到這時蔣濟聞才稍覺帶蘭星來這家餐廳有些不妥，他想把男人出去，免得讓蘭星聽到一些奇怪的話。然而他不放心離開座位，讓蘭星獨自留在小隔間裡。蔣濟聞只好說：「是我弟弟，有什麼事下次再說。」

那男人並不立即離去，反而毫無忌憚地打量起蘭星來。

「江霆──」蔣濟聞皺眉。

江霆知道蔣濟聞的忍耐限度，擺擺手說：「真是個可的寶貝，難怪你都沒心思出來了。」說完這話他就出去了，免得蔣濟聞發飆。

蔣濟聞再去看蘭星，他專心致志地玩著桌上發亮的刀叉，對他跟江霆的談話毫無所覺。

江霆是蔣濟聞的伴，僅此而已。

蔣濟聞對於一直很冷，但偶爾也有需求的時候。他對男人人覺都一樣，都不排斥，但也不特別迷。他認為自己是雙，江霆說他是冷。他們是在酒吧裡認識的，一拍即合。那時候蔣濟聞才二十出頭，床上的表現就已經明顯讓江霆很不滿了，他說你有那麼棒的材怎麼那麼弱，多來幾次都不行。正常男人覺得傷自尊心的話在蔣濟聞聽來本不痛不，他對本來就不熱衷。

他覺得是有些，髒的。每次做完他的心都很不好，跌暗深，彷彿回到多年前那個令人不過氣的夜晚，那隻冷的手依然抓著他的致命，讓他興不起來。

跟蔣濟聞的事乏善可陳，江霆一直抱怨，但卻忍這樣無趣的事忍了十年。這十年裡，蔣濟聞逐漸，自制力越來越強，去找江霆的次數逐漸減，到最後一年次數已經屈指可數。江霆嘆，你該不會已經不行了吧？

他們偶爾也會聯繫，不一定發生關係。蔣濟聞越來越對此興趣不大，有時江霆找他只是吃吃飯說說話而已。蔣濟聞是冷，但不是笨蛋，他知道江霆對他有好，但他無意更進一步。如果江霆明顯地做出追求他的舉，他是會跟他斷掉聯繫的。但江霆很聰明，也很冷靜，他有數不清的男友，實在沒有必要多費力氣去做一些只有年輕人才有熱做的事。

蔣濟聞看著小心翼翼擺弄刀叉的蘭星，確實就如江霆說的，真是個可的寶貝。如果他就像其他那些普通的十六歲年一樣背著書包到學校去，不知要有多小朋友圍著他轉。蘭星抬起頭，大大的眼睛轉來轉去，仍然沒法跟蔣濟聞眼神相對。

「吃飯……不是……」蘭星含糊低語著，把刀叉推到一邊。他平時吃飯用的都是碗跟勺子，西餐的餐顯然讓他很不適應。

蔣濟聞拿走刀叉，只給他留了一個勺子，又跟侍者要了一個小碗。菜來的時候，蔣濟聞把蘭星那份端過來，一小塊一小塊給他切好了，幫他裝到碗裡。蘭星看著悉的碗跟勺子，以及一小塊一小塊的食，終於放心地吃起飯來。

整頓飯蔣濟聞都是這麼做的，中途江霆拿了瓶酒進來，看見蔣濟聞那副耐心的樣子，翻了翻白眼後出去了。

蔣濟聞幾乎沒有與蘭星吃過飯，他只知道蘭星對牛蛋過敏，其他一概不知。他不知道蘭星的飯量多大，一邊幫他裝食一邊問，「飽了嗎？還吃嗎？」蘭星不答話，只要東西裝到碗裡，他就舀起來吃掉。蔣濟聞大口把自己那份吃掉後發現蘭星還在吃，他有些懷疑蘭星的飯量會與自己相當嗎？仔細一看，蘭星吃東西的速度明顯慢了很多，嚼得十分艱難的樣子。蔣濟聞急忙坐過去了他肚子，鼓鼓的。

蔣濟聞端走碗，「飽了就別吃了！」

蘭星出一臉無法忍的表，「沒吃完……沒吃完……」

盛到碗裡的飯菜必須吃完，這是療養院裡的要求。每次護理人員都會據蘭星的食量盛好飯菜，蘭星每餐都一不茍地把它吃完。可現在碗裡還有東西，卻被拿走了。

蔣濟聞很快就明白蘭星的煩躁所為何來，幾口就把碗裡剩的食吃，然後拿著那碗說：「沒了。」

蘭星認真地檢查了一遍，確認真的吃完了才放心地放下勺子，蔣濟聞不覺得好笑，角的弧度微微上揚。

他們結完帳從小隔間出來時，已是店裡最熱鬧的時候了，位子幾乎坐滿。蔣濟聞怕人多蘭星會心慌，就輕輕拉著他手。離開之前蔣濟聞過去跟江霆道別，江霆看他那副模樣，湊過去在他耳朵邊低聲說道：「我還從未見過你這種樣子。」

這話有點奇怪，蔣濟聞想問他什麼意思，可江霆已經轉去招呼其他人了。蔣濟聞作罷，牽著蘭星的手出了餐廳。

天已黑，蔣濟聞想早點把蘭星送回去。他們出來這麼久，蘭星該累了。他招了輛計程車，蘭星卻怎麼也不肯上車。鬧了半天，蔣濟聞才勉強弄明白，蘭星要走回去，跟下山的時候一樣，原路走回去。蔣濟聞無奈，對蘭星來說，大概只有用跟來時一樣的方法才能回到療養院，他拒絕其他的方式。

他們在夜中又走了一個小時。沿途的黃路燈已逐漸亮起，蘭星看上去十分高興，他在路燈下揮舞著雙手，裡哦哦著。蔣濟聞還沒見過他這麼興的樣子，心裡也高興。蘭星對黑夜的一切都很興趣，路燈、星星、蟲、影子、黑暗，他跟在蔣濟聞後，一步一步踩著蔣濟聞的影子，發出快樂的笑聲。

等到了療養院時，蘭星已困得連連打呵欠。蔣濟聞跟他告別，揮了揮手，蘭星也揮揮手。蔣濟聞一時挪不腳步，他想起江霆的話，在江霆的眼中，他是什麼樣子的？在蘭星的眼中，他又是什麼樣子的？

蘭星又揮了一次手。蔣濟聞知道蘭星又開始困了，如果他再不走，蘭星又該沒完沒了地揮手了。

他上前，輕輕親了一下蘭星的額頭。他不知自己為何要這樣做。

「晚安。」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