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墻藤蘿掩映，墻角一株皮青如翠的梧桐樹。

幽幽濃蔭里，一個頭梳雙髻，穿石榴紅窄袖襦、系蔥白藕夾天碧間的小娘子，捧著一塊啃了一半的荔枝甘餅，仰著頭看謝嘉瑯，杏眼彎彎，小臉上笑意滿盈。

第一次有人主和謝嘉瑯說話，青比自家郎君還激，高興地道：“郎君，是六爺房里的小九娘！”

謝嘉瑯記得小九娘。

六叔的掌上明珠，鄉下養大。府里人原來以為小九娘是個野丫頭，府后，大家驚奇不已，說模樣規矩都不差。

小小的一團，已經開蒙讀書了。

謝嘉瑯接著往前走。

后腳步輕響，樹下胖乎乎的影邁開追了上來。

“大哥哥……”

小娘子揚聲他，甜甜的嗓音，聲氣。

謝嘉瑯停下來。

謝蟬快步走到謝嘉瑯跟前，仰起臉，沒話找話說：“我送大哥哥的香囊，大哥哥看到了嗎？”

葉不知道謝蟬會和謝嘉瑯說話，一臉張地跟過來，拉住謝蟬的手，不讓再往前走。

謝嘉瑯看懂了葉臉上的防備。

他冷淡地點頭，抬腳走開。

謝蟬跟上去，接著問：“大哥哥喜歡嗎？”

“不喜歡。”

謝嘉瑯毫不客氣地道，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葉氣得跺腳，小聲安謝蟬：“郎，我們不氣啊，以后離大郎遠一點，他有病。”

謝蟬目送謝嘉瑯走遠。

沒生氣。

其他人這麼邦邦說不喜歡，多半是不客氣。謝嘉瑯這麼說，覺得他肯定是真的不喜歡自己送的承囊。

他不是很喜歡桂花嗎？

前世一場宮宴上，他親口說的，喜歡桂花芳香濃郁。

大概他現在不喜歡，以后會喜歡吧。

謝蟬想出一個最合理的解釋，決定下次送別的。

下午，謝蟬待在廂房里和仆婦學繡線。

上輩子，出閣前要做針線，出閣后還要做針線，隨李恒被圈的幾年，天天夜里就著微弱的燭火挑線穿針，熬壞了眼睛。

主椒房殿后，李恒不許再針線。

門窗敞著，庭前芭蕉冉冉。清風拂過，半卷的畫簾輕晃，一枝累累的青棗垂在廊前。

謝蟬乎乎的小胖手拈著針，扎破繡繃。

前世的記憶越來越模糊，現在是江州小九娘，無憂無愁，安閑自在。

第二天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棗樹葉片被雨洗得油潤。

小謝蟬起梳洗，謝六爺看窗外雨沒停，“今天下雨，別去學堂了。”

“我想去。”

謝蟬喜歡出去走走。

上輩子嫁人前，幾乎沒出過謝府院，僅有的幾次隨長輩禮佛，一直坐在馬車里，仆從在外面支起帷幔，不讓百姓窺看貴族郎，只能抬頭看天上游云。

雖然學堂就在謝府大宅里，不算出門，但是總比去老夫人院子看大人抹葉子牌好玩。

謝六爺在兒臉上親一口：“今天多穿點。”

謝蟬沒等到謝寶珠，打發人去問。

婢回來說：“五娘還沒起，今天下雨，不去上學了。”

謝蟬穿上木屐，葉撐起竹柄綢傘，主仆兩往學堂方向走去。

老夫人院子一片說話聲，婢仆婦簇擁著謝嘉文、謝麗華和謝嘉武出門。

謝嘉文和謝麗華冒雨上學，謝蟬覺得很正常，謝嘉武這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人居然沒有找借口逃學，有些意外。

*

下雨天，學堂的學生比平時一小半。

謝蟬擺好自己的文，環視一圈，發現沒來的都是小娘子，小郎君竟然一個都不缺。

太打哪邊出來的？

今天沒太……

謝蟬拈起筆寫字。

謝嘉武剛放下書匣，立刻呼朋引伴，幾個人竄到角落里，圍著昨天謝嘉瑯用的書案鼓搗一陣，哄笑著散開。

謝蟬眉頭皺起。

一道單薄影出現在門口。

學堂霎時安靜下來。

謝嘉瑯來了。

他順著墻往角落里走，沒和任何人打招呼，眉眼低垂，薄輕輕抿著。

饒是如此，他走過時，小郎君小娘子還是下意識往旁邊挪，仿佛和他離得近一點就很危險。

謝蟬注意到謝嘉武長了脖子。

他轉過頭，盯著謝嘉瑯，一臉壞笑。

他的玩伴也都著腦袋看謝嘉瑯，一群人彼此眉弄眼，全都是一副等著看好戲的神。

這種神謝蟬太悉了。

怪不得今天謝嘉武沒有逃學，原來是要使壞。

上輩子族中子弟使壞欺凌謝蟬時，也和謝嘉武他們一樣。

一開始被欺負的時候，謝蟬很惶恐，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被針對，是不是太笨了？不夠整潔？不小心得罪人了？

很快謝蟬明白，不是每個人天生良善。

有的人天生殘忍，有的人懵懂無知，有的人盲從他人，有的人麻木愚笨，他們或有意或無意，以傷害他人取樂。

不必為別人的惡意自責自省。

謝嘉瑯離書案越來越近。

謝嘉武兩眼發亮，興地直手掌。

“大哥哥。”

小娘子聲氣的嗓音響起。

謝蟬站起，小短一邁，攔在謝嘉瑯跟前。

謝嘉武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學堂里比剛才還要靜，連清風吹翻書冊的聲音都聽得見。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小謝蟬。

居然和謝嘉瑯說話！

離謝蟬最近的小娘子反應過來，飛快往后了。

謝嘉瑯濃眉擰了一下，心口泛起一種仿佛在灼燒的疼痛。

“離我遠點。”

他越過謝蟬，繼續走向角落。

“大哥哥……”

袖子一。

學堂里的所有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謝嘉瑯低頭。

幾白白胖胖的手指頭拽住了他的袖，得的，指尖有染過仙花的痕跡，泛著淺紅，嘟嘟的手背鼓起，像一塊雪白糕。

小娘子使足了勁兒，仰起發紅的小臉，輕聲說：“書案里放了東西。”

謝嘉武氣得差點蹦起來。

一聲驚恐的尖打破沉寂，剛才往后的小娘子渾發，捂住了眼睛。

謝嘉瑯的書案前，一條斑斕花蛇從布袋里爬出，腦袋支起，嘶嘶吐著紅信子。

“救命啊——”

“阿娘——”

“爹爹救我……嗚嗚……”

學堂里炸開了鍋。

怕蛇的小郎君小娘子爭先恐后往外跑，謝嘉文站起，努力維持秩序，被撞了個趔趄。

謝麗華臉雪白，一不敢，最怕蛇了！

膽小的小娘子嗚嗚直哭。

謝嘉武和堂弟們拔就往外跑。

老儒生和學堂仆役聽到響，趕了過來，驚出一冷汗，護著小郎君娘子退到外院，請來會捉蛇的下人，進屋把花蛇套進布袋。

孩子們哭一團。

老儒生仆婦過來查看各人的主子有沒有被蛇咬著，看一眼站在廊下沉默不語的謝嘉瑯，眉頭皺，臉上滿是失沉痛之，頓足道：“大郎，你怎麼帶蛇來學堂？”

謝嘉瑯怔了怔，垂下眼簾。

謝蟬愣住了。

覺到旁謝嘉瑯輕輕抖了一下。

老儒生唉聲嘆氣：“大郎，害人之心不可有啊。”

謝嘉瑯一言不發。

謝蟬回過神，不由心頭火起。

很怕蛇，花蛇爬過簟席時，那窸窸窣窣的細響讓渾發麻，彈不得，恐懼之下，拽著謝嘉瑯不放。

慌中，謝嘉瑯一直沒放開。

他護著出了學堂，果斷來學堂仆役……

沒有人問他嚇沒嚇著，老儒生一來，問都不問，認定把花蛇帶進學堂的人是他。

他明明什麼都沒做。

是謝嘉武把花蛇藏在書案里，想嚇謝嘉瑯，害他再次發病，當眾出丑。

謝蟬氣得直哆嗦，“不是大哥哥！”

指著躲在角落里的謝嘉武。

“是四哥哥他們把花蛇帶進來的。”

謝嘉武咬牙切齒，怒瞪謝蟬。

謝蟬反瞪回去。

老儒生神疑。

“不是我，蛇是從大哥書案爬出來的，我們都看見了！”謝嘉武喊冤，“他們都看見了。”

和他玩得最好的其他房小郎君點頭如搗蒜：“是謝嘉瑯帶的！”

“你們騙人……”

“我們親眼看見的！”

謝蟬人小，嗓音，為謝嘉瑯解釋的聲音轉眼就被一群小郎君七八舌的大嗓門淹沒。

老儒生頭疼不已。

“學生告退。”

爭吵聲里，謝嘉瑯默默回到學堂，整理好自己的東西，拱手，朝老儒生行禮，轉頭扎進雨幕中。

他沒有撐傘，淺青袍轉瞬被雨水打，在上，單薄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

謝蟬著他決絕離去的背影，再看一眼嬉皮笑臉的謝嘉武幾人，怒從心頭起，放開書袋，一頭朝謝嘉武撞了過去。

乎乎的團子，力氣不大，不過整個人沖撞上去，分量也不小。

謝嘉武被撞得呆了一下，謝蟬不等他反應過來，手一頓抓撓。

謝蟬不會打架。

上輩子不會，這輩子也不會。

不過和上輩子一樣，打架不是的最終目的。

看老儒生的樣子，大概不想多事，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謝嘉瑯被老師冤枉，失離開，謝嘉武他們一點都不覺得恥，以后一定會趁機添油加醋，繼續抹黑謝嘉瑯。

不能看著謝嘉瑯被冤枉。

等老夫人院里的仆婦趕過來解勸時，謝蟬松開手，皺著鼻子，豆大的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細聲細氣地哭：“四哥哥打我！拿花蛇嚇我！我好怕嗚嗚……”

仆婦心疼得不得了，抱起謝蟬哄。

事鬧到老夫人、二夫人面前，老夫人一看謝蟬哭得眼睛通紅的可憐模樣，就知道惹事的一定是謝嘉武。

二夫人揪兒子的耳朵：“你是當哥哥的，怎麼能欺負妹妹？快給九妹妹賠不是。”

謝嘉武怒憤恨，氣呼呼地瞪謝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