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月，霜重寒，周氏生下一個六斤多重的男孩，母子平安。

謝六爺心花怒放，周大舅和周舅母比他還高興，夫妻倆見人就道喜，笑得合不攏。

老夫人給十二郎取名謝嘉義。

十二郎滿月那天，按照風俗，周家送來一袋求來的百家米、一筐百家布，幾抬盒糖餅、蛋，幾只大。

周山跟著父母一起來看姑姑表弟，他長得很快，再過兩三年個頭說不定能趕上周舅母。

周舅母拉著周山拜見謝六爺，笑說周山正跟著鋪子里的掌柜學打算盤。

賓客都夸。

謝六爺笑笑，招手謝蟬到跟前，要背誦《九章算》。

《九章算》以問、答、的方式闡述算數問題，容涉及方田、粟米、衰分、廣、商功、均輸、盈不足、方程及勾。

謝蟬背了幾道題目，口齒清晰，一點都不磕。

謝六爺又人取算盤來。

謝蟬一邊撥弄算珠，一邊背誦珠算口訣：“一歸如一，見于進十，二一添作五，逢二進十……”

小娘子紅齒白，妝玉琢一般，襯得旁邊的周山木木呆呆的。

賓客們轉而夸謝蟬。

周舅母明白謝六爺這是委婉要知難而退的意思，心下惱火，忍氣拉著周山退開。

周氏抱著兒子，嗔怪地瞪一眼謝六爺。

謝六爺笑著吃茶。

自從十二郎出生后，周大舅夫妻一個在他這邊旁敲側擊，一個不停攛掇周氏，要兩家結親，還趁著周氏回娘家省親時讓周山多和謝蟬親近。

謝六爺煩不勝煩，只能用這種方式要周舅母死心。

周氏怕嫂子寒心，留嫂子住下。

第二天，謝蟬去周氏房里問安，周舅母看背著書袋，驚訝地問：“府上三娘、五娘都不去學堂了，團團怎麼還上學？”

周氏解釋說：“七歲不同席，三娘、五娘大了，在府里跟著先生讀書，團團今年上學，明年也不去了。”

周舅母拉著謝蟬的手左看右看，若有所思。

謝蟬不喜歡周舅母打量自己的眼神。

散學后，聽說周舅母還沒走，去外書房纏著謝六爺帶自己去西大街。

父倆進了鋪子，謝六爺來掌柜和伙計問買賣行，謝蟬在一邊聽，等掌柜伙計出去，謝六爺考謝蟬：“剛才他們說的你記住了多？”

謝蟬回想掌柜的話，挑幾句重要的復述一遍。

謝六爺滿意頷首，“好，去玩吧。”

謝蟬背著書袋去隔壁找謝嘉瑯。

謝嘉瑯的傷好多了，至臉上、脖子上可以看到的地方看不見鞭痕了。

天氣冷，屋里燒了一盆炭火，他坐在窗前看書，背影端正筆直。

“哥哥，十二郎滿月，請你吃麻糖。”

謝蟬遞給他一包麻糖。

謝嘉瑯沉默著接了，放在一邊，收拾好自己的書卷，等謝蟬拿出自己的書冊提問題。

謝蟬覺得謝嘉瑯整天一個人悶著不好，每天搜腸刮肚找由頭和他說話，他卻不睬。后來，發現只有向他請教問題時他才話多點，于是在學堂里有不懂的就找他求解答。

他看起來很兇，其實是個好老師，講解清晰明白，尤其是謝蟬正在學的九章算，先生講解半天，還是云里霧里，謝嘉瑯講兩遍，豁然開朗。

謝蟬看著謝嘉瑯修長的手指執筆在紙上寫字，覺很奇妙。

上輩子，謝嘉瑯差一點了的老師。

被冊封為皇后時，謝蟬很年輕，只有十七歲，稚的肩膀要扛起一國之母的重任，無依無靠，不知道向誰求助，每天讀很多書。可是那些書有太多模糊的地方，需要自己領悟，而且道理看起來簡單，學起來太難了。

李恒看謝蟬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還手不釋卷，揶揄是不是想考狀元，“我給你找個好老師吧，刑部的謝嘉瑯怎麼樣？”

那時候謝蟬已經和姚玉娘惡，謝嘉瑯宮搜檢，兩人對峙，鬧得很不愉快。

謝蟬有太多事要心，本來都快忘了謝嘉瑯，節宴上，李恒喝得微醺，拿著寫的詩給謝嘉瑯看，問：“都說你的字寫得很好，有前朝書圣之風，你看皇后的字如何？”

當時謝嘉瑯看一眼花箋上的字，垂下眼皮，什麼都沒說，但是他臉上的表又什麼都說了。

宴席上的人都是人，立刻岔開話題，遮掩了過去。

第二天，謝嘉瑯告了病假。

很快，京師里傳言，李恒拿皇后的字問謝大人，謝大人為人正直，堅貞不屈，寧死也不夸贊皇后，皇后如何心狹窄，如何大發雷霆，如何要治謝大人死罪，謝大人依然不肯改口云云。

謝蟬憤死。

拒絕了李恒的提議，謝嘉瑯顯然厭惡這個皇后，不需要一個討厭學生的老師。

那時，謝蟬以為謝嘉瑯告假是裝病，故意讓自己難堪。

現在想來，他可能是真的病了。

“聽明白了嗎？”

謝嘉瑯問。

謝蟬回過神，卷翹的眼睫眨幾下，靦腆地搖搖頭。

謝嘉瑯頓了一下，從頭開始重新講解，速度慢了一點。

這次謝蟬沒有走神，聽懂了。

有點明白為什麼謝嘉瑯不像謝嘉文那樣天分高，甚至被很多人說資質平平，后來杏榜有名的卻是他。

他朝乾夕惕，基礎非常扎實，積累多了以后，理解深刻，自然融會貫通，講解問題思路特別清晰明了，往往能讓人茅塞頓開。

舉一反三，聞一知十，他的刻苦靠的不是天賦異稟，文曲星下凡，而是堅韌不拔，勤學苦練。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他會名滿天下，為萬人敬仰。

天黑前，謝蟬和謝六爺一起回去了。

謝嘉瑯拆開油紙包，是他喜歡的酸甜微辣的麻糖。

九妹妹很細心，他沒有和說過什麼，卻暗暗記下了他喜歡的口味。

別的方面，又很傻。

比如，主找他這個有病的兄長玩。

青的兄弟姐妹都在府里當差，經常回府，聽說了很多謝蟬的事。

張夫人去京師和丈夫團圓，呂鵬沒了忌憚，常常帶人欺負謝蟬，要發誓不和謝嘉瑯說話。

謝蟬不肯發誓。

青好幾次撞見幾個小郎君圍著，搶走的書袋，撕碎的功課。

叮囑青：“別告訴大哥哥。”

呆呆的。

*

隆冬時節，冰益壯，地始坼。

謝蟬和謝六爺逛集市時，買了張九九消寒圖，掛在布鋪壁上。

消寒圖就是梅花圖，一枝素梅，枝頭九朵梅花，每朵梅花九個花瓣，一共九九八十一朵，每天把一片花瓣涂上，涂滿梅花，數完九，就送走寒冷的冬天了。

謝蟬備了不同的料，晴天時把那天的梅花涂紅，天涂淺紅，雨天涂湖，雪天涂白。

謝嘉瑯想到纏頭發的绦。

這日天氣古怪，東邊出著太，西邊卻雨飄灑。

謝嘉瑯坐在窗前看書，聽見院落里一陣響。

側門打開，一輛馬車進來，下人迎上去，車簾掀開，謝蟬踩著腳凳下車。

謝嘉瑯的目落在漆黑的發頂上。

雙環髻，又黑又的發間纏著赤、玉兩條绦，長長的穗子垂在肩頭。

謝嘉瑯：……

謝蟬進屋，看到地上擺著幾個箱籠，青在往箱籠里塞包袱。

“大爺說快過年了，過幾天讓郎君搬回府去。”

謝蟬很高興，噔噔蹬跑上樓，到了門前又趕停下來，放輕腳步，輕輕叩門。

屋里謝嘉瑯已經收起自己的書卷，看過的地方夾一塊銅尺做記號。

今天謝蟬請教的問題還是九章算。

栗米一章中有道算糧食分配的題目沒算明白，問老先生，老先生態度敷衍，是個小娘子，老先生知道明年就不能去學堂了，教不如教小郎君用心。

謝嘉瑯鋪開一張草紙，把算法步驟一步步寫出來，一邊寫，一邊問謝蟬：“明白嗎？”

他還是和平時一樣，神嚴肅，眉眼間一派清冷，沒有因為即將回家而出一一毫的歡喜雀躍。

從小就這麼不茍言笑。

都說他鐵面無私，還真是一張無喜無怒的鐵面。

不過鐵面又怎麼樣？謝嘉瑯沒有因為謝蟬是孩子就支吾搪塞，比老先生好多了。

謝蟬定定神，認真聽他講解。

聽完講解，謝蟬告辭回去。臨走之前，踩在凳子上，提筆飽蘸料，把今天的梅花涂滿。

夜里，青點亮燭火。

謝嘉瑯抬眸看壁上的消寒圖，梅花一半大紅，一半湖。

*

謝嘉瑯回府的那天正好是臘八。

臘日除了吃七寶五味粥，還有祭祀萬回的風俗，世人盼過年闔家團圓，祈盼在遠方的親人能和萬回一樣，一夜之間，萬里而還。

這種日子，老夫人不由得心，要謝嘉瑯到自己跟前說話。

謝嘉瑯一步一步踏進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