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戌時。

簾外大雪紛飛，寒風凜冽，簾花團錦簇，燭火明耀。

幾條大宴桌擺在正堂，謝家各房團團圍坐，分食從金羅寺求來的五味粥，小幾上供著怒放的水仙、臘梅，炭火烘得滿屋濃香。

丫鬟掀起簾子，雪花飛卷而，風聲呼嘯，堂前高掛的彩燈輕輕搖晃，彩穗投下錯的暗影，年瘦削的影從搖曳的燈影中慢慢走近，一凜冽風雪氣。

霎時，一屋子談笑說話的聲音停了下來。

所有人的視線飄向門口。

府里的人已經許久未見謝嘉瑯了，闊別已久，再看他竟有些認不出了。

謝嘉瑯比離家時高，瘦，肩背直，上穿的元青盤領袍在燈火照耀下泛著澤，兩道鋒利濃眉，著不符合他年齡的威嚴，清冷疏離，眉目犀利。

其實單看五，他長相端正，但是可能因為患癔癥、常吃藥的緣故，他的眉宇之間總縈繞著一淡淡的青，這讓他看起來有些郁。

不論是誰，冷不丁被他看一眼，心里會不由得張發虛。

氣氛一時僵住。

“長兄回來了！”

謝蟬笑著站起。

小娘子清甜的嗓音打破尷尬的沉默，眾人尷尬地發出笑聲。

老夫人仔細端詳長孫，“大郎回來了，讓我好好看看，比先前長高了。”

謝嘉瑯向老夫人稽首行禮。

謝蟬做了個避讓的作。

謝嘉文正在打量謝嘉瑯，看到謝蟬的反應，如夢初醒，慌忙起。看他站起來，吃著五味粥的謝麗華、謝寶珠、十郎也都一個個站起。

只有謝嘉武坐著沒。

謝麗華回頭剜了他一眼。

長兄歸來，他們為弟弟妹妹，怎麼能坐著不？

席間其他人齊齊看向謝嘉武。

二夫人干笑著，手推謝嘉武一下。

謝嘉武癟著，不不愿地放下湯匙站起來。

謝嘉瑯朝老夫人行完禮，轉，依次朝謝二爺夫婦、謝五爺夫婦和謝六爺行禮，作一不茍，舉止得，讓人挑不出一點錯。

眾人驚訝地對。

謝二爺夫婦強笑著道：“大郎快別客氣了，一家人，不必講這些禮數。”

廝見過，謝嘉瑯坐到謝大爺側。

竹娘在喂兒謝嘉珍吃粥，看他過來，訕訕地挪到謝大爺另一邊。

眾人繼續說笑談，但是聲音不由自主地得很低，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到什麼忌，或是不小心發出突兀的聲音。

謝嘉瑯明白，家里人怕他突然發作。

他低下頭吃粥，眼角余看到一個胖乎乎的團子在對自己揮手示意，笑容比灼灼燃燒的燈火還燦爛。

謝嘉瑯眼皮低垂，專心地看著碗里的五味粥。

不遠，謝蟬失地收回視線。

吃完粥后，仆婦捧來剛出鍋的煎雜菜團子、炸油糕、蔥油藕餅。

謝蟬吃咸口的蔥油藕餅，連吃了三個，抬頭時，發現謝嘉瑯的席位空著。

他吃了幾口粥后就默默離開了。

他一走，堂中僵尷尬的氣氛變得歡快起來。

謝蟬有點難過。

宴散，眾人回房。

謝五爺朝五夫人慨：“你看大郎，假如沒有得病，他也是個規矩懂禮的好孩子。”

五夫人打了個哈欠，“你也知道是假如……大郎那個病治不好，一輩子算是沒指了！大夫說了，他現在年紀小，發作起來只是驚厥，不能，以后長大了，這癔癥會越來越重，說不定哪一次就恢復不了，變個癱子！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謝五爺連道可惜。

二房，二夫人也正和謝二爺重復大夫的話：“只要大郎有這個病，他這輩子就是個廢人！規矩再好，他的病治不好！”

大房院子里，竹娘一回房就抱著謝嘉珍避去廂房，不敢出門。

院子里的仆婦圍在背風的地方小聲說話，管事吩咐們把謝嘉瑯用的東西悄悄標上記號，免得和謝嘉珍的弄混了。

青正巧聽見，火冒三丈，正待罵人，后傳來一道平靜的聲音。

“我的東西用別院帶回來的舊，別用府里的。”

謝嘉瑯站在廊下看雪，淡淡地道。

青按下怒火，垂首應是。

這一晚，府中上上下下都在嘆：大公子不發病的時候，模樣好，舉止也好……可是，誰知道他下一刻會不會發作？

翌日，仍舊滿天飛雪。

臘八后不用上學，謝蟬睡到丫鬟來催才起去老夫人院里請安。

老夫人房里的丫鬟堆雪人、雪獅子給謝蟬玩，謝蟬和們打起雪仗。謝寶珠、謝嘉武、十郎他們很快加進來，連謝嘉文和謝麗華都忍不住滾一個雪球玩。

謝寶珠很佩服謝蟬。

不管呂鵬怎麼欺負，孤立，就是要和謝嘉瑯說話，一點都不怕呂鵬、不稀罕呂鵬，膽子真大！

學堂里，學習認真，很快趕上謝嘉武，然后超過謝嘉武，還跟著爹爹學算盤，每天出門去鋪子長見識。

漂亮，脾氣好，不哭不鬧，待人和氣大方。現在，小娘子、小郎君們雖然還都聽呂鵬的，但很多人私底下喜歡謝蟬，想和玩。

謝寶珠替謝蟬不值：“九妹妹，你為了大哥哥委屈，大哥哥回家卻不理你。”

昨晚謝蟬朝謝嘉瑯笑，謝嘉瑯看都不看一眼，謝寶珠全看見了。

謝寶珠氣壞了，覺得九妹妹很委屈。

謝蟬笑笑，滾出一個雪球，撿起兩樹枝當眉。

昨晚，從謝嘉瑯走進正堂到悄然離去，自始至終，他的目沒有在上停留一下，就好像不認識一樣。

仿佛他們這幾個月的相只是幻象。

謝蟬對著自己堆的濃眉小雪人認真思考：謝嘉瑯為什麼不理自己？

前一天分明好好的。

他雖然天生鐵面，和誰都不親近，但是不至于看都不看一眼呀？

謝蟬的疑問持續了很久。

年底事多，雪又下得大，積雪未化，又添新雪。

周氏要照顧襁褓里的十二郎，怕謝蟬出去玩著涼，不許出門。轉眼到了送灶日，天終于放晴，周氏才點頭允許謝蟬出去玩。

謝蟬直奔大房而去。

路過園子，道旁傳來幾聲竊笑，繼而一陣撲簌聲，有人猛力搖積雪彎的竹子，竹枝上的積雪灑落，不偏不倚，全澆在謝蟬上。

“哈哈哈！是不是涼到心底去了？”

呂鵬從角落里蹦出來，得意大笑，揮胳膊，扔出一個大雪球砸向謝蟬。

他的跟班謝嘉武和另外幾個小郎君跟著跳出來，跟著雪球砸。

謝蟬不是第一次被呂鵬堵著了，先在遠觀的丫鬟去喊人，然后一邊躲，一邊張，想找趁手又不會傷人的東西當武。

地上全是積雪，退到墻角，很快被謝嘉武幾人按住胳膊。

呂鵬捧起一只大雪球塞進謝蟬領里。

雪水冰涼刺骨，謝蟬怕冷，凍得渾發抖。

呂鵬和伙伴們得意大笑。

涼意像一條冰冷的蛇，直往骨頭里鉆，一些早就忘的痛苦記憶驀地浮上心頭……謝蟬握拳頭，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把掙開謝嘉武，腦袋撞向呂鵬。

積雪溜，呂鵬又穿著木屐，猝不及防，腳底打，朝后摔倒在雪地上。

砰的一聲響后，謝蟬趁勢坐到呂鵬口上，著不讓他起，抓起雪球往他里塞下去：“涼不涼？你說涼不涼？！”

呂鵬被塞了滿冰雪，嗷嗷喚。

謝嘉武和其他小郎君目瞪口呆，聽到聲音在遠圍觀的小丫鬟也驚訝得張大了。

謝蟬圓臉繃，兇的，攥起一把帶著泥土的雪塞住呂鵬的，“以大欺小，以多欺，以強欺弱，你丟不丟人？”

抬起頭，環視一圈，目兇狠。

“我會長大，會長高，力氣會變大，我不會次次都讓你們這麼欺負！你們也都有一個人的時候！誰欺負我，我全記住了，你們都給我等著！下次看到我，最好跑快點！”

周圍的人呆呆地看著。

謝蟬拍拍手，哼一聲，爬起。

視線和一道過來的清冷目撞個正著。

階前一個悉的瘦削影。

他全看見了。

謝蟬心臟狂跳幾下，莫名到一陣心虛。

謝嘉瑯目在臉上停了一停，加快腳步，走到面前，一手抬袖，遮住的臉，一手輕輕按在肩膀上，帶著轉。

啪啪幾聲，跟班砸向謝蟬的雪球全都砸在了他頭上、上。

呂鵬從雪地上爬起來，氣得一張臉漲了豬肝：“謝蟬！我和你沒完！”

他晃了幾下，揮舞胳膊，朝謝蟬沖過來。

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臂。

呂鵬愣住。

謝嘉瑯面無表，漆黑眼眸靜靜地看著他。

“別。”

他道。

呂鵬頭一次發現，原來謝家大郎比自己高，原來他雖然有病，但力氣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