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蝉》第21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呂鵬還發現, 被謝嘉瑯警告的目視著,自己居然有點怕了。

他可是知州家的公子!江州小郎君都要聽他的!

他怎麼會怕謝嘉瑯?

“你有病, 別我!”

呂鵬膛,荏地喊出一句。

謝嘉瑯不

被謝嘉瑯護在后的謝蟬聽到這句,從他背后鉆出腦袋,杏眼瞪得溜圓,怒視呂鵬,小胖手拳頭,朝他揮舞。

謝嘉瑯垂眸, 看謝蟬一眼。

謝蟬訕訕地收回乎乎的拳頭。

丫鬟從遠急匆匆走來:“郎君,夫人喚你過去!”

謝嘉瑯松開手。

呂鵬踉蹌了一下, 穩住心神,手指著他和謝蟬, 一甩袖子,冷哼:“今天本公子先放過你們!”

他大步離開, 走之前還狠狠瞪謝蟬一眼。

其他人跟了上去。

擋在謝蟬面前的手臂挪開了。

謝蟬有點不好意思,抬頭看謝嘉瑯。

平時干凈齊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娘子,頭上發髻散了,蹭了雪和泥土的臉凍得發紫, 蓬頭垢面, 形容狼狽, 看著好不可憐。

謝嘉瑯想拂開鼻尖上的雪,剛抬起手, 作又頓住,淡淡地道:“回屋吧。”

他轉走開。

謝蟬懊惱地喔一聲, 跟在他后。

一路沉默。

“哥哥……”

謝蟬跟著謝嘉瑯, 鼓起勇氣, 小聲說,“我平時很乖很聽話的,從不打架。”

謝嘉瑯沒回頭,輕輕嗯一聲。

走了一會兒,謝蟬又道:“我是個窈窕淑。”

好的子,詩書里傳唱的,舉止文雅、端莊溫婉的子。

上輩子,謝蟬一直在努力做一個淑

無父無母,無所依傍,偏偏又是高貴的世家,是謝家可以用來拉攏寒門、商賈的棋子,砧板上的,等著賣出一個好價錢。好的名聲是謝蟬唯一的出路,沒有嫁妝,沒有兄弟依靠,但是可以憑借名聲和家世找一個不錯的歸宿,擺家族桎梏。

子來說,那是謝蟬最好的選擇。

可惜,事與愿違。

上輩子謝蟬嫁的人是被圈的李恒。

被迫拿起刀,滿地打滾撒潑,在宮宴上哭哭啼啼,活下去的不得不放下自尊,變人們茶余飯后當笑料議論的潑辣皇子妃。

好不容易苦盡甘來當上皇后,還沒緩過神,又被姚玉娘和姚黨不過氣。

謝蟬愁得睡不著覺,翻開歷朝歷代的皇后本紀,告訴自己要做一個賢良大度的好皇后,善待后妃,帶頭裁減自己的用度,在姚玉娘公然挑釁的時候微笑以對。

每天臨睡前,翻閱皇后本紀,看看賢后們的事跡,反省自己的不足,還認真做筆記,寫想,列出自己要達到的目標。

最后,謝蟬把書撕了。

去它的循規蹈矩,賢良淑德!

規矩曾是謝蟬立足的本,學得很好,了刻進骨子里的習慣,舉手投足,用尺子量也找不到錯,可是骨子里其實不是個真正的淑

所以和皇帝李恒決裂時,謝蟬抓起長鞭,把他狠狠了一頓。

那是一場宮宴,闔宮妃嬪在場,皇親貴戚也都在,還有宰相三公,謝蟬突然發怒,一鞭接一鞭向李恒,在場所有人驚愕失措,撲上前攔摘下頭上戴的牡丹花冠,擲在沉默的李恒腳下,一臉決絕。

當日,起居舍人提筆記下:謝皇后然大怒,當庭鞭笞帝,帝不語。

謝蟬不在乎名聲了。

不過還是有點慶幸,當時謝嘉瑯告病離京,去地方任職了,沒有目睹大庭廣眾下的狼狽失態。

謝蟬覺得,像謝嘉瑯這樣清正嚴肅、一生克己的人,欣賞的一定是恬靜賢淑,知書達理,溫婉端莊,富有才子。

前世第一次見謝嘉瑯時,謝蟬仗勢欺人,蠻橫霸道,迫使他在烈日下暴曬。

后來,他被后黨刁難,對的印象想必更加壞。

再后來,他更是見識到狠毒的一面。

跋扈,囂張,無恥,不擇手段……

謝蟬猜得出謝嘉瑯怎麼看

這一世,謝蟬很想給謝嘉瑯留一個好印象。

沒有親人,深陷泥潭時,是謝嘉瑯把拉了出來。前世他沒做過的老師,但是后來,心里一直把他當可以信賴的師長。

可是剛才騎在呂鵬上打人、威脅其他人的兇惡模樣都被他看見了。

就好像在學堂打架搗,被老先生告到長輩跟前一樣。

領里的雪融化雪水,謝蟬顧不上撣,上冰涼,臉上卻燒熱。

“哥哥,我以后不打架了。”

謝蟬有些沮喪。

謝嘉瑯仍是不做聲,走過長廊,在月門前停下,謝蟬的丫鬟葉過來接了。

看到謝蟬凍得直打哆嗦,葉眉頭皺,帶回去換

謝嘉瑯目送們走遠。

九妹妹說很乖。

他知道。

乖巧懂事,剛回謝家的時候,人人都夸

九妹妹說不打架。

又漂亮又乖巧,討人喜歡,張夫人去了京師,還寫信給呂夫人問的近況,青說老夫人對越來越看重。

那天,謝嘉瑯去老夫人院子里請安,看到謝蟬和謝嘉文、謝寶珠在打雪仗。

丫鬟們簇擁著,謝嘉文堆了個小雪人送給,謝寶珠圍著打轉。

玉雪可,笑一笑,誰見了都心生歡喜。

他們都喜歡團團。

謝嘉文二哥,謝寶珠五姐姐,和小丫鬟堆雪獅子,笑一團。

謝嘉瑯站在院門后,肩頭落滿雪花,轉離開了。

他一出現,滿院子清亮歡快的笑聲會像結冰的積雪一樣,凍得僵

謝嘉瑯知道,因為自己,謝蟬才會被呂鵬針對,才被迫和人打架。

原本可以置事外,和每個人都好好相

謝蟬不必同他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兄長。

可以和其他人一起玩。

謝嘉文學問比他好,找他解答疑問,謝嘉文會教

這一路,謝蟬窘迫地解釋。

謝嘉瑯不理會

他這麼冷淡,謝蟬和葉走的時候,小腦袋一甩,氣呼呼的模樣。

九妹妹好像生氣了。

謝嘉瑯站了很久。

融化的雪水從發間蜿蜒而下,淌過他的額頭、眉、眼睫,順著臉頰下。

真涼啊。

謝嘉瑯回房,換下噠噠的裳,在火盆前烘了一會凍得麻木的手,翻開書卷。

看了幾頁,他合上書,提筆蘸墨,默寫文章。寫著寫著,心漸漸平靜下來。

窗外,艷高照,折的雪過窗紗落在書案前,照在他手背上。

線明亮耀眼,但他的手冰涼。

漸漸暗下來。

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青立在門外,“郎君,九娘非要進來!”

謝嘉瑯怔了一會兒。

九妹妹為什麼還來找他?

“郎君,要不要攔著九娘?”

謝嘉瑯背對著門口,點頭,想說攔著,可是張了張,卻沒有出聲。

謝蟬噔噔蹬跑進院子,踏上石階。

謝嘉瑯的院子幾乎沒人看守,很容易就進來了,以往不敢這麼莽撞,但是現在謝嘉瑯已經看到兇悍野蠻的真面目,干脆不顧忌那麼多了。

“哥哥。”

一腳踩在門檻上,對著謝嘉瑯的背影輕聲喚。

謝嘉瑯握手里的筆,冷淡地應了一聲。

謝蟬抬起下,兩手叉腰:“哥哥,我的紅梅圖呢?”

謝嘉瑯不吭聲。

謝蟬轉頭看青,“紅梅圖收在哪里?我好些天沒涂梅花了。”

臉上帶笑,走到隔壁,取下壁上掛著的消寒紅梅圖,絹紙上一朵朵涂滿的梅花。

謝蟬展開畫,一朵一朵數,一直數到送灶日的這天。

從謝嘉瑯搬回府后,他們就沒說過話,也沒見面。可是畫上的梅花,每一天都涂了,而且是照著的習慣涂的,晴天大紅,雪天白。

涂梅花的人下筆很細致,沒有越出花瓣,比謝蟬前一陣畫的梅花更均勻。

謝蟬角翹起:果然如此。

不明白,為什麼謝嘉瑯回到謝府就不理了。

方才,葉過來接,謝嘉瑯立刻退開兩步,作非常自然,自然到葉和謝嘉瑯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謝蟬突然懂了。

在布鋪,沒有其他人在場,謝嘉瑯愿意和說話。

回到謝府,就像回到冷酷的現實,謝嘉瑯立刻疏遠,和拉開距離。

那道曾經把他圍起來的籬笆,也在他心里樹起一道堅固的藩籬。

他在里面,謝蟬在藩籬外。

想明白這點,謝蟬先跟著葉回去換下。本來想馬上過來的,葉看頭發也了,怕生病,抬來熱水服侍沐浴洗頭,等頭發烘干,立刻趕過來。

看到一天都不缺的紅梅,知道自己沒有想錯。

謝嘉瑯會默默幫涂好每天的梅花,怎麼會不想理

謝蟬捧著紅梅圖走到書案旁。

謝嘉瑯低頭寫字,目不斜視,神嚴肅,側臉看著冷冰冰的。

謝蟬把紅梅圖擱在他手邊的案上鋪平,踮起腳,故意越過他的胳膊,從筆架里出筆,趴在案頭,一點一點涂梅花。

“今天的梅花我來涂!”

笑著說。

謝嘉瑯不語。

謝蟬涂好梅花,放下筆,下擱在書案上,眼睫一眨一眨,水汪汪的杏眼盯著謝嘉瑯看,“哥哥,明天的梅花也是我來涂,好不好?”

靜默了好一會兒。

謝蟬著謝嘉瑯笑。

小娘子這麼笑盈盈地盯著人看,似雪后的晴,暖得人心里發

年眼皮低垂,點了點頭。

“好。”

他輕輕地道。

謝蟬想起白天他也被扔了不雪球,裳里面肯定也了,問:“哥哥,你喝姜湯了嗎?”

謝嘉瑯輕輕搖頭。

謝蟬趕吩咐青:“煮一碗姜湯,姜要切細細的,加點紅蔗糖。”

第二天,謝蟬果然又來了。

謝嘉瑯坐著看書,在一邊涂梅花。

畫筆涂抹紙張,發出沙沙輕響。

第三天,書案邊多了一張小凳子,正好是適合謝蟬坐的大小。

年底大家都不上學,謝嘉瑯還是每天看書寫字。

轉眼就過年了,到是歡聲笑語。

謝蟬穿得很喜慶,紅襖子,紅,紅鞋,挽紅披帛,頭上纏紅绦,前戴金項圈,手上金臂釧,眉間一點紅花鈿,坐在謝六爺邊吃膠牙糖。

謝府懸燈結彩,各房照舊圍爐團坐,親親熱熱地在一守歲。

謝嘉瑯不在。

謝大爺派人去請他,他過來了個面,默默離開。

這似乎了謝府心照不宣的過場戲,丫鬟去請他,他個面就走,眾人不約而同地松口氣,正式開始宴飲。

月上中天,謝六爺被謝二爺拉去吃酒賭錢。

謝蟬丫鬟盛幾盒點心,一盤剛從炭火里拉出來的烤芋頭,用提盒裝著,自己舉著燈籠,去大房看謝嘉瑯。

自從有了十二郎后,周氏一顆心都撲在小兒子上,對謝蟬的管束松了很多。今晚下人在廊外放炮仗,十二郎很高興,手舞足蹈,周氏忙著照看他,以為謝蟬去找姐姐玩,沒有攔

除夕夜,府里下人也要和家人團圓過年,連守夜的仆婦都不知道躲在哪里吃酒。

主子們在前院,大房靜悄悄、黑魆魆的,只有廂房出一點微弱昏黃的燈

春滿山河,萬家團聚,喧囂聲浪,這里卻冷清得像冰窟。

謝蟬納悶:謝嘉瑯這麼早就睡了?

丫鬟去叩門,好一會兒,青的聲音從幽暗里傳出來:“誰?”

“是我,我來看長兄在做什麼。”謝蟬提起燈,“長兄睡了?”

在院門前,搖搖頭,臉晦暗。

謝蟬攏領,看著窗前那點朦朧燈火:“哥哥是不是發作了?”

點頭。

“什麼時候發作的?”

“郎君下午就發作了。”

謝蟬驚愕:“下午?”

小聲說:“下午郎君的手突然不能了,大爺人過來請郎君的時候,郎君剛剛好了一點。”

謝嘉瑯下午發作,剛剛恢復,丫鬟來請,他撐著出去打了個照面,一回到房里就倒下了。

一天下來,什麼都沒吃,只喝了幾碗藥。

謝蟬心里泛起酸疼。

問:“怎麼不去請大夫?”

“郎君說,大過年的,別打攪大家過年的興致。”青搖頭,“要是吵嚷起來,大家過不好年,明年誰運氣不好,又得抱怨說郎君晦氣,害他倒霉。”

謝蟬知道,這樣的事肯定不止發生過一次。

問:“長兄怎麼樣了?”

“藥是現的,郎君吃了藥,躺下了。”

謝蟬想了想,“我進去看看哥哥。”

猶豫,不敢放進去,“九娘,郎君叮囑過,他發作的時候……不要讓你看見。”

以前的謝蟬聽了這話,可能會遲疑,怕冒犯謝嘉瑯。

現在的只躊躇片刻,道:“不礙事,是我自己非要進去的。”

大過年的,不能打孩子。幾次,謝嘉瑯應該不會生的氣。

*

謝嘉瑯醒來的時候,屋子里一烤芋頭的香氣。

一道紅彤彤的影坐在炭盆旁烤火,紅襖紅绦,像一塊綿綿的紅發糕,頭發漆黑如墨,臉龐被炭火烘得紅撲撲的。

屋中掛了盞燈,長長的穗子一直垂到地面。

“哥哥,這是你送我的那盞燈。”謝蟬察覺到謝嘉瑯醒了,挪到床榻前,“里面的蠟燭燒完了,我請人重新安了蠟燭,還能用很久。”

謝嘉瑯低低咳嗽,他不習慣發作后看到生人在旁邊。

他渾僵直、手腳痙攣的樣子……那麼丑陋,那麼古怪,小孩子看見會被嚇哭,連他母親見了都害怕。

謝蟬臉上沒有一丁點害怕的神,扶住謝嘉瑯的胳膊,幫他坐起,走到桌案前,斟一杯熱茶,吹了吹,兩手捧著,送到他手邊,等他接過,蹬蹬跑開,灌了個湯婆子,塞到他腳邊的位置,又接著探出子扯過床頭搭著的毯,用力抖開,蓋在他肩膀上,還輕拍幾下。

一套照顧人的作下來,很賣力,也很麻利。

“哥哥,你還冷嗎?”問,杏眼里滿是關切。

謝嘉瑯手捧茶盞,想趕謝蟬走的話咽了回去。

“不冷。”

他回答,一口接一口吃茶。

謝蟬坐回炭盆邊,拿起鐵鉗子拉一陣,翻出一只大芋頭,在地上磕掉炭灰,捧著剝皮。

芋頭很燙,剝幾下,燙得嘶嘶吸氣,吹吹手指頭,繼續剝。

從外面進來,見狀,連忙道:“九娘,我來吧。”

謝蟬把芋頭遞給他,十手指頭已經燙得紅通通的。

芋頭剝好了,青送到謝嘉瑯跟前。

謝嘉瑯沒什麼胃口,可是瞥一眼謝蟬通紅的手指頭,還是接過吃了。

芋頭烤得爛,綿甜香糯,輕輕一抿,慢慢在舌尖融化開。

很香。

噼里啪啦響,炮仗聲不絕于耳。

謝蟬帶了一大盒炮仗過來,拿到廊檐底下放。

“哥哥,我們出去放炮仗玩!”

謝蟬手拉謝嘉瑯袖。

大晉風俗,放炮仗除舊迎新,驅除一切病氣。

謝嘉瑯披

廊下的積雪沒化完,青掃出一塊空地,點燃引線。

地老鼠滿地竄,噴出長長的火星。麻雷子轟的一聲巨響,震得枝頭的積雪簌簌往下掉。還有一種花炮砰的一聲開時發出淺紅閃,像遍地桃花綻放,煞是好看。

謝蟬把炭火挪到廊前,披著暖被,就坐在廊下興致地看滿地花炮燃放。

一邊看,一邊指著飛濺的火星問謝嘉瑯:“哥哥,你看那個像不像一朵花?”

謝嘉瑯看過去,點點頭。

眼前是一地五彩斑斕的焰火,耳畔是謝蟬和青說笑的聲音,肩上蓋了厚實的暖被,手上握著一只發燙的烤芋頭,盤坐的旁,臥著剛換了滾水的湯婆子。

謝嘉瑯突然覺得腹中,眼皮垂下,咬一口芋頭。

香甜溢滿齒頰。

今年謝嘉瑯在家過年,謝蟬還是給他寫了拜年帖子,從書袋里拿出來,地給他看。

“哥哥,你覺得我的字寫得怎麼樣?”

謝嘉瑯接過帖子,燈火籠下和的暈,他眼睫低垂,濃眉,眼窩深刻,燈下看還是很兇。

謝蟬一團,窩在暖被中,兩手托腮,等著他評價。

“寫得很整齊。”

謝嘉瑯道。

謝蟬撲哧一聲笑了。

他還是他。

靜夜里,忽然一陣鐘鼓齊鳴,接著,震耳聾的鞭炮聲四面八方響起,摧枯拉朽,麻麻。

“新年了!”

謝蟬松開被子,神抖擻,直起,雙手平舉,笑容滿面地朝謝嘉瑯下拜:“哥哥,新年好,福慶初新,壽祿延長!”

說完,兩手攤開。

“哥哥,有歲錢嗎?”

謝嘉瑯僵住,不知怎麼,順手把手里的芋頭放在的掌心里。

謝蟬愣了一下,咯咯笑個不停。

開始換牙了,前世記憶淡去,發育長,子反而比小時候更像個孩子。

也捂著肚皮大笑。

謝嘉瑯示意青去房里拿吉語花錢,過年時各府都備有刻著吉語的花錢,“歲歲平安”,“福壽延長”,“平安吉慶”,他有很多。

不過他從來沒有送出去過一枚。

拿著一匣子錢走出來。

謝嘉瑯沒,要謝蟬自己拿。

謝蟬挑了幾個好看的裝在香囊里,也拿出幾枚有吉祥字眼的花錢送給謝嘉瑯。

滿城炮響,鐘鼓雄渾,冷寂夜空被映得發亮。

雪花飄灑而下。

謝蟬低著頭,紅绦垂在白皙耳畔,把挑細選的錢幣放在謝嘉瑯掌心,口中念著:“平平安安,事事順遂……”

真心希眼前的年事事順遂,一生無憂。

謝嘉瑯手掌蜷握,錢幣微涼。

后來的每一年,他都記得這次守歲。

*

謝蟬回到正堂時,下人剛端來燙熱的屠蘇酒、椒柏酒。

謝六爺用筷子蘸了點酒,在年紀最小的十二郎上點一下,接著是謝嘉珍,然后小娘子小郎君每人喝一口。

謝嘉文喝了后,到長孫謝嘉瑯了。

沒人提要去把謝嘉瑯來完這個意義重大的正旦儀式,倒酒的丫鬟直接略過,把酒盞送到下一個人面前。

謝大爺和鄭氏都沒出聲。

二夫人和謝二爺對一眼,眉飛舞。

最后一杯酒自然是年紀最長的老夫人喝。

初一,同姓宗族互相拜年,鐘馗像。初二拜世親朋,初三省親,初四迎灶王,初五迎財神,初六送窮……展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謝蟬收到一盞新的彩燈,青送來的。

十五上元節,城中沒有宵,全城男都出門上街看燈。

道:“郎君說以前那個燈舊了,竹骨容易散架,九娘夜里出門玩,不如提這個新的。”

彩燈依然金碧輝煌,八角棱上掛著長長的穗子。

謝蟬再一次懷疑,謝嘉瑯是不是只會送燈?

“長兄在做什麼?”

謝蟬知道謝嘉瑯今晚不會去燈市,每年上元,外面街市比肩接踵、人流如織,他不喜歡熱鬧,也怕突然在街市發病。

“郎君在收拾書箱,整理出門的行李包袱。”

謝蟬猛地抬頭:“長兄要去哪里?”

小聲答:“過完年縣學招新的生徒,大爺在那邊租了院子,郎君準備好考試用的東西,明天就搬過去。”

縣學是祭祀孔圣人的地方,也是學校,教授四書五經,培養本縣學子,縣學中出類拔萃者可選送州學。

謝二爺就在縣學里任職。

想要進縣學上學,必須先通過幾場考試,再由縣學教授當面考校學問。

如果學生由有功名的士子引薦,那可以先取得學資格,考試只是走個過場。

過年期間,謝家人都在討論縣學考試。

不過他們討論的人是謝嘉文。

謝二爺是縣學的學,謝嘉文的才學又出,肯定能順利縣學讀書,名額早已定下,只看考試他能奪得什麼名次。

至于謝嘉瑯,謝二爺和二夫人對老夫人說,只要謝大爺開口,謝二爺可以舍下臉面為謝嘉瑯討一個名額。

謝大爺拒絕了。

府里人說,謝大爺這是怕謝嘉瑯去縣學出丑,丟謝家的臉。

其實謝大爺年前正打算求謝二爺幫忙,是謝嘉瑯攔住了父親。

他對謝大爺說,他想自己參加考試。

“我若沒有那個本事,進了縣學也是惹人恥笑。”

謝大爺猶豫,問:“假如考不上怎麼辦?”

謝嘉瑯答:“那就明年接著考。”

父子倆的對話傳出來,有人為謝嘉瑯到可惜,有人嘲笑他口氣大,有人說他死心眼,太倔強,還有人諷刺他不識好人心,嫉妒謝嘉文,讓謝二爺難堪。

二夫人私底下笑對謝二爺道:“就憑他也想考縣學?本來就差我們二郎一大截,又多災多病,三天兩頭癱著,沒人教,能寫字就不錯了。我看明年大爺肯定要置辦酒席,請你出馬!”

謝二爺喝一口酒,“怎麼說也是我侄子,大哥要是來求,這個忙我還是要幫的。”

不管別人說什麼,謝嘉瑯在縣學報了名。

也拿不準謝嘉瑯考不考得上縣學,怕萬一考不上被人笑話,所以在外面不敢高聲談論這件事。

上元之夜,燈火如晝,一眼不到盡頭的燈樓照耀璀璨,遍

謝府包下一座視野極佳的酒樓,各房眷簇擁著老夫人,乘坐馬車,登樓觀燈。

眷在樓上看燈,小郎君小娘子熱鬧,由仆從領著下樓去燈市玩。

謝嘉武一下樓就和狐朋狗友勾搭到了一起,謝蟬沒看到呂鵬的影,謝寶珠告訴,呂鵬明年要去縣學,被知州大人拘在府里讀書。

從午夜到天明,狂歡的人群才漸漸散去。

謝蟬回家時在馬車上睡著了,第二天聽到院子里啪啪響的炮仗聲才醒。

十二郎喜歡聽炮仗聲,周氏讓人放炮仗哄他。

謝蟬匆匆梳洗,趕到大房時,廂房空的,下人說謝嘉瑯已經出發了。

謝大爺昨晚把謝嘉珍扛在肩膀上,逛了一夜燈市,還未起。

謝嘉瑯自己去縣學,青和一個做飯的老仆跟著。

謝蟬怏怏而返,等謝六爺去鋪子查賬時央求他帶上自己,路過縣學那條街巷,找人打聽謝嘉瑯的住

開門,看到謝蟬,呆了一呆。

一地散的書箱箱籠,他們還沒開始收拾。

謝蟬的目越過他,落到坐在樹下執卷看書的謝嘉瑯上。

“你們怎麼一大早就走了?”問。

道:“郎君說早點走,不會驚人,路上車馬也。”

謝嘉瑯從書卷中抬眸,瞥見門口的謝蟬,也有些驚訝。

謝蟬走進去,“哥哥,我有東西要給你。”

拿出一張吉符。

“昨晚觀燈,我們在廟里燒香,三姐們都求了符,我也給哥哥求了一張,聽說很靈驗,哥哥考試的時候可以戴著。”

燈市上江州大戶人家的小娘子們聚在一起,互相攀比衫首飾,然后一起去廟里燒香,幾乎都有要參加縣學考試的兄弟,人人求了符,據說是江州這里的風俗。

謝嘉瑯看著符,沉默。

謝六爺還在巷口等著,謝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到底靈不靈驗,不過人家有的,我家哥哥也要有!哥哥不戴它,放在屋里也可以。”

謝嘉瑯一手執卷,一手慢慢攤開。

吉符落在他掌心。

“哥哥,你夜里早點睡,養足神……你平時這麼刻苦,一定能答得出題目……”

進寶在門外探頭,無聲催促,謝蟬只能匆匆離開。

謝嘉瑯起,目送登上馬車。

因為別人家都有,所以也要給他求一張,追過來送到他手里。

他輕輕握住。

*

縣學考試當天,春風和暢,柳條冒出米粒大小的芽。

站在大門前點名,考生們挎著考籃,依次踏上石階。

垂頭喪氣的呂鵬被家人送到考場,聽著年彼此對答題目,一個個竹的模樣,他急得抓耳撓腮,一張臉時而發青,時而發紫。

他環顧四周,沒有看到平時跟在邊討好自己的人,心里更加不耐煩。

看到謝嘉瑯的影出現在巷口時,呂鵬更是瞪大眼睛,怒火中燒。

這人有病,怎麼也來參加考試了?

旁仆從解釋說:“二郎、四郎的爹是縣學的學,謝家郎君想學,學一句話的事。”

呂鵬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難怪一個廢人也來考試。

知州公子眼珠轉了一圈,樂得直拍手:“太好了,本公子不會墊底了!”

呂鵬為父母兒子,想進縣學輕而易舉,連考試都不用參加,可是前不久知州大人背文章,他支支吾吾,什麼都背不出,把知州大人氣得直接撅了過去。知州大人一怒之下,強迫兒子參加學考試,要他好好丟一回丑,長個教訓,知恥而后勇。

這幾天呂鵬被關在府里讀書,讀得頭都大了,到了考場,腦子里暈暈乎乎,全是漿糊。

不過一想到謝嘉瑯也在考場上,呂鵬頭不暈了,眼不花了,昂首找到自己的席位和書案,提起筆筆疾書,他再怎麼差也比謝嘉瑯強吧?

縣學考試考的是基礎,四書五經里主要考《論語》《孟子》,大量默寫,詩,賦,策,論,幾道簡單的釋義題,算學考《九章算》,再有圣人之言。

仆役敲響銅鐘,開考了,先發下來幾張草紙,做起草之用。

謝嘉瑯座,首先在心里復述一遍要避諱的地方,提筆書寫。

工整的字跡從筆尖流淌而出。

他一筆一劃,寫得專注。

鐘聲再敲響時,考試結束了。

考生們或自信滿滿,或失魂落魄,或愁眉不展,大門一開,所有人魚貫而出。

能供子弟讀書的人家,大多家境殷實,各家派了馬車來接,看到考生出來,仆從爭著上前噓寒問暖,巷子得水泄不通。

謝嘉文剛走出大門,仆役立刻擁上,簇擁著他上馬車。

“家里備了郎君最吃的菜,就等著郎君回去,老夫人問過好幾遍了。”

謝嘉文笑著上車,看到謝嘉瑯走過去,頓了一下。

他住府里,和謝嘉瑯不同路,而且關系也尷尬,平時兄弟倆甚來往,考場相見也只是點點頭,就算招呼過了。

謝嘉文心想,自己樣樣比長兄強,長兄郁,必定十分嫉恨自己,還是別自討沒趣。

二夫人提醒過他,在外面要離謝嘉瑯遠一點,免得被帶累名聲。

馬車走遠了。

謝嘉瑯代過青不必到門口來接,從考場出來,直接回租住的院子。

走到門前,里面有說話聲傳出,帶著笑意,聽起來又甜又脆。

他推門進去。

“郎君回來了!”

“哥哥。”

迎上來,和他說話的謝蟬也笑著上前,一個接過謝嘉瑯的考籃,一個扯住他的袖子,拉他坐下,捧起一碗甜漿水。

“哥哥辛苦了,喝碗甜漿。”

甜漿水摻了,很濃很甜,謝嘉瑯平時不喝這麼甜的漿水,但是從考場出來,他頭腦空空,渾,正需要飲一碗這樣的甜水。

一口氣喝完,謝嘉瑯氣好了點。

謝蟬關切地道:“哥哥,東西都收拾好裝上車了,你在車上躺一會兒吧。”

今天謝大爺有事纏,托謝六爺順路過來接謝嘉瑯回府,謝蟬知道了,一大早跟過來,和青一起等謝嘉瑯出考場,其他人在后面收拾套車。

謝嘉瑯很累,上了馬車,躺下就睡。

他只睡了一刻鐘就醒了,馬車輕輕晃,他上蓋了厚實的毯子,車廂里一若有若無的桂花香氣。

謝嘉瑯翻過

靠坐在車窗旁看珠算心決的謝蟬立刻湊近看他,拍拍自己的書袋,一張圓圓的笑臉,杏眼黑亮:“哥哥,你?我帶了點心,有麻糖餅。”

謝嘉瑯搖頭。

謝蟬低聲音:“那你接著睡,到家了我你。”

謝嘉瑯閉上眼睛。

九妹妹很心,沒問考試,沒說什麼寬的話。

可是莫名的,他心里的張消散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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