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停在謝府門前。

仆婦掀開車簾，周大舅夫婦怯怯地下車，抬頭看一眼門口，覺得陌生，忍不住問∶"不是說接我們來看小妹的嗎?"

"這是新院子。"仆婦解釋道，"六房現在不住以前的地方了。"

夫婦倆跟在仆婦后面進府，一路四張，只覺得眼睛都不夠看了，六房現在住的地方比以前寬敞得多，來往的仆婦丫鬢比以前多，丫鬟臉上的神氣也和謝家沒分家之前不一樣。

仆婦領著兩人進院，門簾掀開，周舅母看到臥榻上坐著的貌婦人，呆了一下，幾步搶上前，眼淚直往下掉，周大舅跟在后面，摘下帽子，也跟著落淚。

周氏見到闊別已久的兄嫂，長嘆一口氣，示意丫鬟仆婦都出去，道∶"哥哥，嫂子，你們難得來一趟，別傷心了。"

周大舅和周舅母來之前，已經在渡口見過謝六爺，謝六爺一直沉著臉，警告他們別說不該說的話，夫婦倆心中畏懼，不敢和周氏訴苦，收了眼淚，噓寒問暖。

周氏留兄嫂吃飯，席面就擺在房里。

周大舅訕訕地問∶"十二郎和九娘呢?""十二郎上學去了，九娘今天不在家……

謝六爺接周大舅夫婦進府，故意支開了十二郎和謝蟬。

周氏提醒兄嫂，"哥哥，嫂子，九娘是我和六爺的兒，你們以后別再有什麼心思了，六爺知道，他一生氣，我也勸不了。

夫婦倆本來就怕謝六爺，這一次來江州，聽人說六房買賣做得極大，生怕謝六爺不管他們了，再加之周氏又懷了孕，地位比從前更穩固，再過個幾年，六爺氣消了，說不定會松口接他們回來，妹妹勸什麼，他們都不反駁，點頭如搗蒜。

周舅母道∶"小妹，只要你日子過得好，我和你哥哥就放心了!"

周氏看兄嫂似乎是真心悔過了，心里高興，拿出自己私底下攢的一些首飾送給周舅母，問周山這次怎麼沒來。

周大翼和周舅母對視一眼，周舅母笑著道∶"也是不巧，山哥病了，小妹現在是有子的人，我不敢帶他過來。"

周氏問請了郎中沒有，找出一些常用的丸藥給兄嫂，說了會話，謝六爺的長隨過來說時候不早了，船還在渡口等著。

謝六爺不許周大舅夫婦留下住。

周氏讓丫鬢進房收拾了些吃用之，代送周大舅夫婦出去。

周大舅夫婦登上馬車，被直接送到渡口船上。

旁邊正好有一艘船靠岸，岸邊的伙計一擁而上，把堆山的布匹貨搬到岸上，運送貨的驢車從渡口這一頭排到另一頭，一眼看不到尾。

長隨指著岸邊一個指揮伙計卸貨的管事道∶"那是咱們六房的管事。""

周大舅和周舅母看得咋舌，心中暗暗懊惱∶以前沒分家，看不出來，現在謝府分家了，六房的鋪子越開越多，要是以前，他們說不定能沾分到一兩家，可是這一切都和他們沒有關系了。

夫婦倆現在被謝六爺安置在謝家一個小莊子里，回家途中路過以前住的村子，想起快到寒食了，和長隨說了一聲，買了些紙錢，回村祭拜祖墳。

村里的人見到周大舅夫婦，趕過來問好，都道他們一家跟著姑爺福去了，打聽他們現在住在哪里，姑爺家有多田地鋪子，奉承說他們現在就像富貴人家的郎君夫人。

謝六爺雖然命人看管周大舅夫婦，但沒有苛待他們，周舅母有心在鄉人跟前炫耀一番，可是長隨在一邊跟著，不敢說話，祭拜完就走了。

渡口的驢車排著隊進城，把貨送到一家家鋪子里。

管事料理好這頭，帶著賬本去見謝蟬。

天氣暖和起來，謝蟬巡視各家鋪子，和幾家客商在茶樓商談新布的價錢，忙到下午，在伙計的簇擁中下樓，登上馬車。

回府的路上經過一條狹窄的門，馬車走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接著，前面傳來說話聲。

進寶走到馬車旁，在車窗外道∶"九娘，前面是余老丈家的車，他們要出來，我們要進去，門太窄，兩輛馬車沒辦法并行。"

謝蟬道∶"余老丈是長輩，我們退后，請老丈先過去。"

謝家的馬車立刻退出門，讓出道路。

車軋過石板地，轱轆轱轆，余家的馬車出了門，經過謝蟬的馬車時，車窗里出一只蒼老的手，示意車隊停下。

"九娘這是從哪里來?

余老丈坐在車廂里，問。

謝蟬先朝余老丈致意，回道∶"剛從茶樓那邊過來。"

余老丈瞥幾眼，謝家六房的勢頭太迅猛，引得江州布商人人自危，去年兩家還劍拔弩張，不過謝蟬并沒有趕盡殺絕，現在兩家已經冰水釋前嫌。

"九娘，你年紀不大，倒是沉得住氣，人也謙遜，你長兄我見過，也是個知禮的……不過一樣米養百樣人，一條藤上也結歪瓜。"

謝蟬聽他話中有話，道∶"請老丈明言，可是家中有人冒犯老丈了?"

余老丈擺擺手，"不是冒犯我，你回去問問就知道了，九娘，你們家出一個讀書人不容易，別一時忘形，失了名聲。"謝蟬眼皮跳了一下。

這麼說，是和謝嘉瑯有關。

謝過余老丈，回到家里，立刻派人出去打聽。

進寶很快打聽清楚原委，回來稟報∶"我問過了，是族里那邊……他們看中了一塊田地，和另一家搶著買，兩家鬧了一個多月，后來又為了一水源爭起來，莊上的人打架，打傷了人，族里三爺放出話，說有大公子給他撐腰，他什麼都不怕，那家人不敢聲張，事傳開，都說咱們家以勢其人。

"竟有這樣的事?"

謝蟬蹙眉，謝嘉瑯的名聲可不能被族里人這麼敗壞。

派人去安傷的苦主，送醫送藥，等謝六爺回來，和他說了這事∶"阿爹，你去問三爺，長兄什麼時候說給他撐腰了?長兄走之前可是立過規矩的，三爺明知故犯，族里必須出面，不然江州人人都以為長兄此前是在故作姿態。"

謝六爺聽說完，怒道∶豈有此理!簡直是胡鬧!"

他匆匆去了，找到正在酒桌上吹噓說自己是解首堂叔的三爺，揪著人去見族長，族長早就聽說爭水源的事，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看謝六爺堅持，斥責三爺幾句，命他去給傷者賠禮道歉。

三爺忍氣應下。

事解決了，謝六爺還是很生氣∶"家里出了個解首，江州誰還敢欺負咱們家?現在家里不管是子弟讀書，說親事，還是做買賣，再也不用求人，人人都趕上來幫襯我們，他們已經得了多好!怎麼還不滿足?"

謝蟬勸謝六爺息怒，世事就是如此，人的|是無止境的，嘗到甜頭后，自然會想要更多。

謝六爺余怒未消，冷哼一聲，道∶"只有等你長兄親自來管，他們才懂得收斂。"

謝蟬算了下日子，"''等長兄考完試再說吧。"

謝六爺點頭∶"對，等他考完試再說。"

兩人暫且擱下這事，談起買賣賬目，謝六爺道∶"安州那邊來了幾條大船，說是有嶺南來的珍奇海貨，我過幾天去看看，你阿娘現在子重，你留在家里照應。"

謝蟬嗯一聲，忙完，提筆給謝嘉瑯寫信。

兩天后，謝六爺坐船去安州。

京師。

暖還未暖時節，細雨蒙蒙，杏花淡白。

世家小娘子們都到了京師，皇帝命司天臺合八字姻緣。

姚父在宮中的應送信出來說∶"司天臺算過了，八皇子妃應當是從謝家選，只是不知道會選哪一個。"

姚父和姚玉娘都大吃一驚。

翌日，張鴻接到一封信，看完后，臉上掠過驚詫之。

他按照信上寫的，去了香山寺，知客僧引著他走進一僻靜的院落。

廊下響起腳步聲，一個頭戴帷帽冒的子緩步走出。

張鴻站在廊下∶"玉娘，你約我在這里見面，想和我說什麼?

挑玉娘掀開帽一角，淚珠滾下∶"三郎，我擔心殿下安危，可是我為挑家郎，實在不由己，不能陪伴殿下左右，但我對殿下是一片真心，這些是我自己積攢的私房，你都拿去，殿下在冷宮中，一定需要銀錢打點疏通關系。"

章出一只匣子，走到欄桿前，遞給張鴻，狀極凄婉。

張鴻看著，沒有接。

挑玉娘遲了一陣，取出—封信，"上次你問我原不愿意嫁給酚下，我當然愿意，只是沒有父親允許，我才不能答言……二郎，這是我

寫給殿下的信，求你幫我轉給殿下，殿下會信我的。""

他原是宮中近衛，前不久被祖父調職，不能隨便接近冷宮，只能去求昔日伙伴幫忙，借著夜的掩護混進去。

"下，這是王娘給你的信。

宮室只點了一盞油燈，張鴻把油燈挪到床邊，李恒坐起，看完信，眸甲倏忽騰起一道鋒利的。

張鴻喜道∶"殿下，王娘對你還是深義重的。"

李恒一語不發，把信放到搖曳的火苗上，看著火吞噬字紙，燃燒的焰火映在他憔悴的面龐上，他眼中沒有一喜。

姚玉娘給他送錢，這不奇怪，奇怪的是寫了信，這可是把柄。

張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建議道∶"殿下，既然玉娘愿意嫁，趁著現在皇上還沒有指婚，殿下去求皇上賜婚，就能娶玉娘了!

李恒回過神，搖頭。

張鴻愣住∶"殿下怕連累玉娘嗎?"

李恒閉了閉眼睛，還是搖頭。

"殿下，玉娘是挑氏，您娶了，有挑家照應，興許過不久就能出去。

李恒眸張開，看著房梁上銀白的蛛網，角翹了一下，"我怕生氣。"

張鴻呆了一呆，"誰?"

李恒沉默。

張鴻抓了抓頭發∶"殿下，您有意中人了?"

李恒抬眸。意中人?

不，不止是意中人，他有個妻子。

張鴻嘆口氣，小聲勸∶"殿下，您現在的境，應該娶玉娘，而不是別人.……等出去了，您可以把意中人接到邊，現在玉娘是您最好的選擇。"

李恒明白這個道理。

阿娘為他挑選的妻子是姚玉娘，他自己也覺得挑玉娘最合適，現在他落難了，姚玉娘還愿意嫁給他，他應該抓住這個機會。正如張鴻所說，他可以等困后再娶一個。

世家子弟皆是如此，十幾歲起邊就有侍，長大了，娶一個門當戶對、端莊賢淑的妻子，再按心意和喜好去納妾。他父皇寵崔貴妃多年，宮中亦有其他妃嬪。

他也可以這麼。

可是他有一種予預，這力做了，會生氣。

李恒思考許久，仍然搖頭。

張鴻這下可以說是驚弦了∶"殿下怕意中人生氣，所以不想娶玉娘?殿下……殿下什麼時候這麼兒長了…·

李恒以前最不屑張鴻、沈承志他們流連風月，有一次他們陪小娘子郊游，誤了時辰，他毫不留地罰他們跑了整整一下午。

兩人都沉黑下來。

過了一會兒，李恒道∶"三郎，我有我的考慮。信我已經燒了，玉娘拿來的東西你幫我還回去，不要說其他的。"

張鴻無奈，長嘆一聲，"殿下既然決定了，那我不多說什麼了。"

他不能多待，帶著匣子走了。

李恒吹滅燭火，躺下，闔上雙眸，沉夢境。

夢里，他看到狹小的宮室里多了一對龍喜燭，宮在桌案上擺滿果盤，院門外傳來吹吹打打的聲音，殿中省太監引領著一隊人馬走過來，宮簇擁著一輛婚車。

李恒躺在床上，幾個太監抬起他，走到院子里。

婚車停在門檻外，宮上前掀開簾子，一道纖瘦的影在攙扶中邁進門檻，頭戴花釵，著青翟禮服，手中以金縷羅扇遮面，步一步走到李恒面前。

李恒氣息奄奄，未能完拜禮，太監抬他回房，宮把新娘的箱籠搬進來，堆放在墻角，放下合巹酒，陸陸續續退出去，合上房門。

這就是他們的婚禮。

李恒沒有理會舉著扇子的新娘，閉上眼睡了。再睜開眼睛時，窗外天昏黑，桌案上的龍喜燭灼灼燃燒，一室朦朧燭。

床腳團暗影。李恒看過去。

穿著禮服的新娘側著蜷一團，睡在床腳，頭上的花釵摘下放在一旁，一頭烏黑的長發散下來，遮住了半邊臉龐，卷而翹的濃黑眼睫上閃著碎，睡夢中，微微嘟著，小巧紅潤。

睡得很乖巧。

李恒一聲不吭，就那麼靜靜地看著，直到嚨一陣難，咳嗽幾聲。

新娘被驚醒，眼睫，杏眼慢慢睜開，正對上李恒審視的目。

微晃的燭中，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忽地反應過來，輕輕驚一聲，臉上紅，手到一旁，飛快抓起金縷羅扇，蓋到自己臉上，遮得嚴嚴實實的。

李恒∶……夢醒了。屋中一片昏暗。

李恒坐起來，回想夢中景，他在囹圄，只能給一個寒酸的婚禮。

第二天，太監過來宣旨，對李恒道喜∶"殿下，皇上要為您指婚了。"

李恒正等著這一天。

他此刻連宮門都出不去，唯有等到皇帝下旨，他才能在最短的時間找到那個人。

太監回勤政殿復命，向皇帝稟報∶"皇上，八皇子說他現在不良于行，想在婚禮前見一見謝家的小娘子。"

李昌皺眉，準了。

謝家小娘子奉旨宮，在偏殿等候召見。

鑲嵌玻璃的落地大屏風后面，太監抬著李恒殿，掀開一角帳幔，讓他可以看到外面的小娘子。

李恒坐在躺椅上，臉上神平靜，氣息微弱，眸底卻有暗流涌，幾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緒，雙手攥著下氈毯，強迫自己鎮定。

他的兩道目越過屏風前的花幾落到謝家小娘子上。

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娘子，一頭烏黑的長發，柳葉眉，細長眼，樣貌清秀，舉止端莊，面忐忑。

李恒看著，心口悸痛突如其來。

不是，他能覺得到。

李恒如墜冰窟，呆呆地著小娘子，心口破了個大，無邊的荒涼。

不見了。

他原以為只要耐心等待，會來到他邊，到那時候，他可以好好彌補，帶一起離開冷宮……可是現在，不見了。

事不會像他夢見的那樣發展。

張鴻在宮門前當值。

早上，謝尚書覲見完皇帝，臉晦暗，腳步沉重。

下午，謝尚書再次奉召去勤政殿，離開時，他臉緩和了些，腳步也變得輕快幾分。

張鴻找在前擔任親衛的沈承志打聽∶"謝尚書這是升了?"

沈承志搖頭∶"你早晚會知道，我也不瞞你，今天八皇子見了謝家小娘子，寫了份陳書，請皇上收回賜婚旨意，一年后再指婚。"

張鴻目瞪口呆。

沈承志小聲說∶"八皇子提到了崔貴妃，皇上答應了……"

張鴻好半天才回過神。

他擔心李恒，借著去冷宮巡查的機會，找到李恒∶"殿下，你現在應該謹慎行事，不能怒皇上……"

崔貴妃是父子倆之間的忌，李恒提起崔貴妃，皇帝必定惱怒。李恒明白這一點，所以教李蘊以崔貴妃養的份博得憐惜，自己卻從不提崔貴妃。

"已經這樣了，何妨冒一次險。"

李恒輕描淡寫地道，抬頭看著張鴻。

"三郎，我有件事托付你。"

張鴻道∶"殿下吩時。"

李恒雙眉皺，沉片刻，搖搖頭，"算了，不是什麼要事。"

安州那邊事關重大，現在盯著他的眼睛太多了，他不能輕舉妄。

安州。

謝六爺下了船，先去拜訪謝嘉瑯的老師，又到文家走了一趟，送了些土產，接著去天香鴨鋪子轉一圈，看看賬，勉勵犒勞伙計。

安州有幾渡口，運南貨的大船停泊在城南。

謝六爺和同行的朋友一起去城南，和之前約好的客商會面，客商領著謝六爺幾人上船，道∶"這次的南貨可都是漂洋過海的稀世奇珍，諸位，不是我自夸，我長這麼大，這批貨我別說沒見過，聽都沒聽說過!"

眾人都笑，知道他這是想要高價。

"莆管你是什麼稀世奇珍，等我們看過了才知道。"

"那是自然。"

客商帶著他們去貨倉，讓伙計打開一只箱籠，眾人見了，一時間眼花繚，箱中

一些珠寶，算不上稀世奇珍，但造型獨特，工

藝細，確實稀罕，應該是大食、天竺那邊胡商的貨。

眼下北邊通往西域的商路已經斷絕很多年了，大食那邊的貨只能走海路運至大晉。

眾人贊嘆不已。

是夜，客商訂了一桌酒宴，讓送到船上，眾人在船上吃酒，商量價錢，定好各自想要的貨。

夜半時分，渡口附近的人家睡夢中被奇怪的聲響驚醒，披起，推開窗。

寬闊的江面上，火沖天而起，映得半邊夜穹紅彤彤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