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宋》第十六章 崩摧(續)

下午時分,距離天黑還有相當一段時間,細細的春雨也依然沒有停止的意思,金軍全線便已經總崩潰了。

話說,總崩潰到來之前,在后方大營留守的兀雖然已經惶恐至極,卻還是勉力做出了連番應對準備……他一面讓太師奴帶虞允文去面謁趙宋家,以求盡量拖延可能到來的總崩潰,一面又讓親衛打開所有營門吊橋,并在吊橋后準備好旗幟,以作必要時的接應;一面讓營中留守部隊直接從另一側驅趕簽軍出營騰空,一面又讓人清理營中通道與場地,方便部隊進和整備。

然而,種種準備,最起碼是眼前的準備,隨著地崩山摧那一刻到來,全然失效。

大營從前往后全線失控,絕大多數人都不再理會軍令,劫掠、爭奪伴隨著棄崗逃竄行為到蔓延,安排的引導旗手也十之八九轉離去……一開始,兀還嘗試率親衛斬殺旗手,以作約束,可是,隨著第一批潰軍抵達營前,便是這位執政親衛自己的留守親衛也喪失了最后一信心,不再執行軍令。

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要知道,即便是營寨前因為之前出兵敞開了無數的吊橋和寨門,可當潰軍折返時,依然發生了大規模踩踏,無數甲士直接被后軍推之中,隨即,這些大金國最核心的戰力,便為了一的可能在吊橋與泥中進行了械斗和推搡。

他們相互踐踏,相互撕扯,甚至不惜揮舞起戰錘,還有人直接嘗試在爛泥中去甲胄,只是為了能夠更早一步爬營中。

一瞬間而已,甲胄、兵刃與壕中的泥濘便造了很可能是之前混戰半個時辰才有的巨量減員。

實際上,見此形,不止是兀徹底放棄了努力,營寨中其余些許謹守軍令之人,也都喪失了紀律,直接扭頭逃竄。

“魏王!魏王!四太子!”

氣連連的洪涯對著樓喊了好幾聲。“局勢已然無救,此時不走,難道是要將大金國盡數葬送嗎?咱們趕回真定府吧!”

慘白的兀終于茫茫然點了下頭,然后恍惚爬下樓,卻又差點直接摔下,但在他摔下之前,數名親衛便一擁而上將自家親王給連扯帶抬扶到了地面上,并有人迅速牽來戰馬。

“不行!俺不能去真定府!”

渾渾噩噩上了馬,與洪涯還有幾十名心腹親衛微微進發片刻,行至一個營盤的路口時,卻又忽然回復了幾分清明。“這般大潰,滹沱河上那幾座浮橋本過不了幾個人,大兵馬還是得朝東面走……可若是去東面,洪承旨你是知道的……”

洪涯當然知道……不就是金軍大部分潰兵倉促間肯定還會留在滹沱河南,而岳飛很可能會從下游包過來嗎……但事到如今,他怎麼還敢此事?

作為軍中可能是對金軍全線崩潰最有心理準備的一個人,他剛剛比兀清醒多了,但愣是一個字都不敢多言,就是怕將來出事疑到他上。

虞允文一灘渾水足夠讓人擔驚怕了!

“俺先去石邑,看看能不能沿途收攏,盡早渡河。”另一邊,兀見到洪涯不開口,反而會錯了意,只以為對方文怕死。“洪承旨,勞煩你去后營,帶后營的人去真定府,之前俺讓高慶裔喚老六發援軍,現在你要攔住他們,不要讓他們再過來送死,讓老六守好真定……能守一日是一日……再讓速越把握好河上那幾座浮橋,能收攏多人是多!”

這話開始說的時候,兀便嘗試從腰中取下自己的金牌給對方,但不知為何,一直說到最后,卻都未曾取下,最后還是洪涯自己急到滿頭大汗,親自打馬過去,就在馬上手解開,劈手奪來。

奪來以后,二人便各自打馬,準備分道而行,但走了數步,洪涯還是忍不住稍微旋馬,就在馬上著金牌朝著兀拱手:

“四太子,務必珍重!”

茫然回頭看了一眼對方,在雨中微微頷首,但旋即,二人終于還是各自打馬,分道揚鑣。

而如果說,兀和洪涯因為在后方大營,還有稍許回旋時間與思維空間,那麼總崩潰之前,位于高地最突前的完、完剖叔、夾谷吾里補三將及其部屬,便是首當其沖,然后在第一時間便意識到,大勢已去,非人力可為了。

然而,當此地崩山摧之勢,三名昔日婁室所屬親信宿將,卻又表現的截然不同。

已經六十四歲的夾谷吾里補一聲長嘆,旋即打馬歸營,嘗試逃竄,而且其人與大多數潰散兵馬相反,居然率數十騎親衛逆勢向東面而去,儼然是準備反其道而行之,借用宋軍鐵幕大陣的行不便,從容避開大隊潰兵,而且也方便走浮沱河去真定府。

他可是知道盡快過河的。

至于完和完剖叔,二人則不約而同似的停在了原地,然后任由側兵馬潰散,卻只是怔怔看著山頂那面龍纛不

這倒也能夠理解,其他人還有逃竄的理由,還有求生的本能,但活和剖叔呢?

他們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了長久以來支撐自己的復仇的信念,沒有了戰勝那面龍纛的最后希,甚至連最后立足的本錢都沒有了……他們的軍隊此時在最前面,恐怕是最難逃的那部分,而且這一戰,總歸要有人為戰敗負責的。

魏王那個層次是一說,可活與剖叔率先出擊,導致最后一大騎兵銳被宋軍騎兵分割,結果兩側的戰略任務都沒有達卻也是眾目睽睽之下的事實,連辯都無須辯。

一念至此,細雨之下,活勒馬笑顧后尚存的幾十騎:

“你們且去找剖叔將軍……他是太祖的庶侄,回去總還是有一條命的,將來退到塞外,白山黑水間,說不得還能東山再起,替我父報仇……千萬不要在這里浪送了命……速速過去!”

幾十騎親衛面面相覷,一時無人彈,但隨著前方宋軍大陣滾滾向前,周圍更有銳宋軍甲士窺見是金軍大將針對襲來,到底是有十余騎部眾俯而走,去東面尋完剖叔了。

原本想等人一走直接扔掉兜鍪,拔刀自刎,但眼見后尚有十幾騎在,卻干脆縱馬迎上,乃是避開宋軍大陣,沿著拒馬陣隙往那面可見而不可及的龍纛沖鋒而去。

見到這般場景,其人十幾騎再度折走數騎,一時只有七八騎尾隨前行。

且說,拒馬陣中雖然因為拒馬的存在使得宋軍分布零散,不如周邊陣型,卻依然有足夠重甲武士輕易阻攔下這十幾騎本跑不快的騎兵。

唯獨活窺視了半天,早就看到了有一群拎著長刀卻無鈍的宋軍盤踞龍纛前拒馬陣一角,看似可欺,所以此時一馬當先,仗著馬良、武藝出眾,左折右閃,居然一路避開了蜂擁而下的那些重甲武士,率數騎沖到了那群揮舞長刀的異族甲士面前。雙方迎面,這些異族甲士果然不是活及其親衛對手,往往一錘下去便能料理,而長刀,則毫無效用,數換了錘斧的,也明顯用不慣……一時間,居然被活親衛纏住,然后活本人更是近乎于單騎沖到了龍纛前兩三百步的位置。

而此時,活與龍纛下的那個明顯是前班直組的陣型之間,也只剩下了一名長刀異族武士。

見此形,龍纛前的陣中穩如泰山,并沒有半點作,便是周邊宋軍大陣,也都無人來救,因為沒有人會覺得這單獨一騎能沖過上千前班直,便是活自己此時想的也只是,若能死在趙宋前班直陣中,讓趙宋家看到自己死不旋踵,那也算無憾了。

孰料,就在活沸騰之際,其人與對面的長刀甲士臨近,對方非但沒有退,反而大一聲,揮刀迎上。

見狀,也毫不猶豫,掄錘相對。

然而,一騎一步當面相撞,活居然失去了目標,而大約是順勢馳出十余步后,其下披甲戰馬復又一聲嘶鳴,繼而轟然倒塌,順便將活直接甩到了旁邊一組拒馬上。

雖因盔甲遮護,沒有被戲劇的刺穿,卻也足夠讓他疼痛難忍,失去行力,任人宰割了。

迷迷糊糊中,被夾在拒馬兩木錐狹中的活力張開眼睛,正看到戰馬側后有一大團污順著坡面翻滾,其中馬腸子更是從戰馬腹部一路被拖了幾十步不止,而就在這時,那堆臟里面居然中站起了一個人,然后一瘸一拐往自己這邊而來。

哪里還不知道,對方這是死里求活的招式,只能說,這廝借著地劃開馬肚子的同時,居然沒有被戰馬踩殘廢,也真真是走了大運。

當然,現在不是想對方的時候……活努力想看清自己模樣,卻本無法折,只能心中暗嘆,這般輕易死掉倒無妨,唯獨沒有死于龍纛之前,死在那個趙宋家和無數宋國名將面前,不免還是有些委屈。

當然了,委屈也很快就消散了。

污的源為義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在周圍宋軍的肅穆觀下,先是摘了對方腰中金牌咬在里,然后挑開面甲,直接以腰后匕首一刀到面門上,這才匆匆踩著對方尸,對著高一個方向將金牌高高舉起。

之前揮刀后便相當親自向前突進到拒馬陣跟前的趙玖負手不,此時遙遙看到這一幕,也只是手一指罷了,而也只是一指,源為義便也如釋重負,繼而又跌坐在地,一時莫名痛哭起來。

且說,因為仆散背魯尸首一時沒有尋到,完拔離速也只是被人發現帥旗折斷,所以完是這一戰中繼阿里、突合速后,宋軍確切陣斬掉的第三名萬戶,也是實際上被陣斬的第五名萬戶。

此時乃是下午時分,金軍總崩潰后不過半刻鐘,雨水未停。

另一邊,趙玖既然揮刀下令全軍總攻,帥臣不提,諸將紛紛督陣向前,他本人不知為何,反而不再愿意前行,此時遙見一金軍大將幾乎是單騎沖陣,卻未及跟前便人仰馬翻,展金牌,心知是活死,致愈發懶散,徹底不想再多言多,只是任由邵章將馬扎與幾案遷移,坐觀大軍傾瀉而下,追殺逃敵。

然而,當這位家剛剛再度坐下,忽然又有消息傳來。

“曲大圍住了完剖叔……完剖叔想讓朕陣前相見?”趙玖蹙眉以對。“婁室的那個副將?”

“是。”劉晏口而對。“也是完闍母的庶子,完闍母是阿骨打的庶弟,算是阿骨打的親侄子。”

“如此份見一見倒也無妨。”趙玖在雨中端坐。“但今日朕并無興趣……告訴曲大,速速殺了,然后去營前踐踏敵軍便可。”

劉晏俯首而走。

而大約半刻鐘以后,軍令便傳達到了曲端那里,曲端點頭會意,也不吭聲,只是用眼睛看陣前一名沒有兵刃和戰馬的金軍,后者會意,直接折回金軍陣中。

剖叔周圍,尚有數百鐵浮屠,此時聞得回復,紛紛來看自家主將,而剖叔四面查看,尤其是看到后營寨前壕象后,倒也

“宋國家看不起我們,但我們不可以自輕自賤,大金國沒有投降的合扎猛安。”剖叔一面摘除兜鍪與護項,一面高聲宣告。“但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讓你們強戰送命……都逃了吧!營中儲備戰馬就不要想了,現在先解開馬甲,越過營寨后,再扔下甲胄,咱們的馬好,找到淺灘,抱著脖子就能渡過滹沱河,能逃一個是一個,等逃回燕京,就去尋國主。將來國主萬一要折回塞外立業,還要你們來護衛的。”

說著,其人復又解開腦后辮發,甩了甩上面附著的漿污水,便直接拔出刀來,朝著自己頸部大力狠狠一割,只是一割,便如泉涌,將脖頸的污漬雨水盡數沖刷的干凈。

而周圍鐵浮屠也轟然上前,團團圍住剖叔戰馬,小心翼翼扶著漸漸失力的完剖叔軀,不讓對方倒下。

與此同時,外圍宋軍騎兵已經迫不及待開始攻擊殺戮,鐵浮屠明明后故意被撒開一個口子,卻居然冒著被宋軍東側鐵幕、高地大陣包裹的危險一時死戰不退。

一直到剖叔頸部涌漸平,瞳孔四散,周圍扶著他的鐵浮屠將其小心翼翼放平在馬上,這才各歸本部,然后解開馬甲,次斷后,努力逃散。

果然無一人投降。

總崩潰一刻鐘后,雖不是萬戶,但此番領有四個合扎猛安的阿骨打親侄完剖叔,自刎于陣前。

到此為止,金軍當面陣線,失去了最后一原本就毫無意義的微弱抵抗能力。

早就得到追殺不斷旨意的宋軍騎兵居前,力沖上,功追到混不堪的金軍營寨前。而此,無數疲憊不堪的金軍甲士,無論步騎,早已經惶恐失控,踩踏和自相殘殺也早已經出現,但隨著宋軍騎兵抵達,之前的混只能說是小巫見大巫了。

數不清的金軍,明明披重甲,腰懸重錘,卻被一整天都沒有造些許殺傷的宋軍輕騎給肆意追逐殺。

訛魯補親眼看見,群的金軍甲騎,在徹底失序中往往被一小隊蒙古輕騎給追索的慌不擇路,整個沖滿是爛泥和尸首的營前壕中,或者不顧一切將拼命式的沖鋒用到了歸營的吊橋上,以至于吊橋上的其他金軍紛紛落中。

而那片滿是泥水、污、甲胄、兵刃、軀和哀嚎聲的營前壕,此時早已經為了人間煉獄。

“不用看了!”

平素格外言的耶律馬五上前拽住了訛魯補。“走吧!再不走,壕都要被尸填平的!”

訛魯補回頭相對,滿臉不解:“為何會這般?便是敗局已定,便是大敗特敗,又如何會這般?”

“本來就該這般。”耶律馬五一邊冷笑搖頭,一邊松開手,然后轉從親衛那里接過一匹沒有上過戰場的營儲備戰馬,并翻而上。“我親眼見過契丹人曾經這般模樣,也見過宋人曾經這般模樣……如今真人,為何不能這般?難道真人果然三頭六臂,跟我們契丹人還有那些宋人、蒙古人不是一個種?”

訛魯補居然無言以對。

“大營注定守不住了,留下來也沒用!”耶律馬五忽然嚴肅,當場呵斥。“這里有馬,將軍若是想求生,便速速去北面浮橋那里,到真定府……若是想努力救一救下屬,便去石邑整備,回頭在寢水和滹沱河前收攏部隊……反正不要留在這里發呆。”

訛魯補緩緩搖頭,然后上前接過戰馬翻而上。

就這樣,二人一起率數百騎出了后方營門,然后剛一出門,往南側走了幾步,便聞得后嘈雜聲中里數聲驚呼,其人回頭,卻才發現訛魯補這個以豪勇聞名的東路軍宿將居然一聲不吭向北朝著真定那邊去了。

其中一多半人也隨之而去。

馬五在原地旋馬一時,猶豫片刻,但終究是搖了搖頭,轉帶著剩下部眾朝南打馬而去。

且不說馬五如何,只說另一面,訛魯補飛馳向北,越過營盤大略之后,遠遠看到前方有大隊齊整人馬,跟上前去,方才發現是洪涯與后營文、參軍,以及部分留守部隊,更令人驚愕的是,老將夾谷吾里補居然也在其中。

三人相見,相互知會了一些言語,各自松了一口氣,便匯合一,繼續向北去找滹沱河上浮橋。

而又行了兩里,道路剛剛開始與太平河末端并行,未見得速越兵馬和訛魯觀援軍,卻先見到高慶裔率百余騎迎面而來。

見此狀,訛魯補、夾谷吾里補二人微微低頭落下,洪涯則趕率先迎上。

而未待洪涯開口,高景山便先行倉促來問:

“洪侍郎,戰事如何?”

“地崩山摧,全局潰散,我此行便是奉魏王之名,讓你不要再引六太子援軍過來,然后讓六太子收攏部隊,小心守城,再讓速越整肅浮橋秩序……”說著,洪涯將手中金牌高高舉起。“然后,我本人還要去滹沱河北岸下游接應潰兵。”

夾谷吾里補在后面微微一愣不提,高景山直接面慘白,在原地怔了一怔,方才再問:“全然無救了嗎?”

“全然無救。”洪涯不耐煩道。“宋軍橫掃戰場,我軍無一能維持建制,便是四太子,也只能先去石邑那里,準備在戰局外搜羅整備潰兵了……高通事速速掉頭,隨我們一起回去吧!”

高景山愈發驚惶,但終究是在對方催促之下調轉頭來,順流而下。

一行人愈發壯大,又行了片刻,后喊殺聲漸漸偏遠,反倒是漸漸聞得前方河水湍流不停,水聲盛大在前,眾人知滹沱河將至,便不由加速向前,又行幾步,見到滹沱河就在眼前,且這一側速越營地齊整,旗幟分明,這才徹底松下一口氣來。

接下來不出所料,年輕的速越躍馬率眾出迎,匆匆詢問戰事:

“高通事如何這般快回來?洪侍郎,前方戰事……訛魯補將軍為何在此?吾里補將軍也在?”

“不瞞將軍。”洪涯早就破罐子破摔了,此時毫無負擔,直接上前相告。“前方大敗,宋軍橫掃,殺傷甚重,而我軍無一能立足……魏王去了石邑,準備在戰場外圍收攏部隊,所以有金牌與我,讓我傳令與你,務必控制好浮橋,盡量收攏潰兵,必要時該做置便做置。”

速越怔了一怔,目從對方手中金牌上轉過,又看了訛魯補與夾谷吾里補一眼,這才茫茫然點了下頭。

但很快,他又掃了面發白的高慶裔一眼,并再度朝洪涯發問:“既如此……敢問洪侍郎,可有杓合將軍訊息?”

洪涯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倒是高慶裔,直接在馬上掩面了。

“不好說。”訛魯補忽然接話。“宋軍勝手是從東面過來,我與耶律馬五將軍、完斡論將軍都在東線,先行潰散,反而得以逃營中,吾里補將軍應該是之前正好在營中換部眾,但除此之外,西線和中軍那里,兵馬過于集,潰散的也晚,人都堵在營門前的吊橋,踩踏死傷甚重……賢侄,我直言好了,杓合那個位置本就危險,而且這天距離天黑還有一個時辰……這麼下去,等到天黑,便是杓合能僥幸活下來,他的那個渤海萬戶怕是也要死傷累累。”

聽到這里,眾人幾乎一起抬頭看了下天,臉全都更加難看起來。

半晌,速越方才頷首:“如此,我送諸位渡河,六太子必定還在真定城翹首以盼,等諸位消息。”

眾人一時喟然,但無人反駁,反而愈發加速隨行,穿過速越那只有兩三千人的營寨,然后從營寨后方登上滹沱河上的浮橋。

滹沱河是大河,又是汛期,又是河口,浮橋建造委實不易,此不過只有四,可以想見,等到后方潰軍過來,到底能過多

唯獨幾人既已生,卻也懶得計較那些東西了。

實際上,一行人分別登橋,各自渡河后,終于徹底釋然,居然有癱在原地之態,倒是速越毫不猶豫轉回去了。

就這樣,一行人在這邊稍微歇息一陣,方才,但剛要行,卻又聞得河對岸營中一片嘈雜。

早已經為驚弓之鳥的眾人不敢怠慢,匆匆尋得浮橋前的一個小土坡,騎馬登高而,卻既未見到追兵,也沒看到大逃散的本方潰兵,反而見到速越的旗幟領著大約千騎之眾直接出營,逆著太平河向著戰場方向而去。

眾人見此形狀,如何還不明白?

但今日生死之事見的實在是太多了,反而一時無言以對。

一人除外。

“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高慶裔鼻中一酸,當場跌坐在雨中地上,一時痛哭流涕。“杓合與我生死相年,其人生死未卜,我連問都不敢問,反倒是一個晚輩,這般視死如歸……真真煞我也!”

眾人聽了這話,各自表不同。

而洪涯干脆冷笑:“高通事,你何止是負了杓合?難道沒有負了四太子?此次軍陣,俱是你來參詳謀劃,雖說是勢所,沒有什麼錯……可既然戰敗,且釀今日之禍,便該有人當其責……十五個萬戶,算你百分之一的錯,也該殺生償命了!”

高慶裔聞得此言,反而連連頷首:“洪侍郎所言極是。”

說著,高慶裔不顧眾人在側,直接當眾解,然后從坡上走下,趟滹沱河那暴漲的河水中。

對此,所有人一言不發,冷冷相對。

而果然,高慶裔走了七八步,水到前,一腳試探了一下,發現前面似乎是個大坑,便不敢再,只是原地仰頭哭泣。

見此狀,岸上之人,懶得再看,紛紛調轉馬頭,往真定城而去。

倒是洪涯,實在是沒好氣,直接在岸上呵斥:“高通事!差不多就行了!你這般聰明人,事知機的比誰都清楚,結果粘罕元帥死時你不去陪葬,高景山送你出城時你順勢而出,之前路上也不問杓合生死,如何見了一個速越逆流而上便掛不住面子了?真要尋死,還要服嗎?速速上來,隨我去見六太子!”

言罷,洪涯也不再理會,直接留下一匹馬轉而走,倒是高慶裔半是憤半是無奈,在河水中哭了好一陣子,方才回到岸上,然后穿上服,抹著眼淚騎馬跟上去了。

全程,竟然無一人愿意再歸河對岸,去置接管速越的軍營。

暫且不說這群人逃得生天,只說另一邊,金軍中路與西線部眾,確系如訛魯補所判斷的那般,因為過于集的軍陣,在崩潰后陷到被全面屠殺的境地。

宋軍騎兵,無論甲騎還是輕騎,一時間三面不停,金軍則人馬俱斃。而終于,隨著宋軍東側鐵幕與當面大陣漸漸近,金軍開始大規模投降……自漢兒軍開始,至契丹、奚族部眾,最后終于有真兵抵擋不住被屠戮的恐懼,開始建制投降。

這些在營寨前的投降,固然振人心,但是也相當阻礙了宋軍的追索,很多側金軍反而因為這個緣故,趁勢鉆營中,然后接著營寨掩護,從長條狀的營地另一側,四散而歸。

或往真定而去,或往石邑而去,更多的則是因為求生之念,分出無數小,茫茫然力向東,散落在河北大平原上。

但是這個時候委實顧不了那麼多,只能趕轉移降兵,追殺那些在營盤這邊卻尚未投降的部眾。

而耶律余睹因為知曉金軍高層,所以奉命督軍搜檢金軍部眾,一時間,銀牌、銅牌隨著契丹騎士往來飛馳,傳遞不斷,紛紛直達前。

趙玖前的籮筐一個接一個被滿是漬的牌子給擺滿,而稍待片刻,甚至又有三面明顯被雨水沖洗和拭過的金牌一起送到了趙家手中,放在之前幾面金牌一側。

行軍萬戶的金牌是有字跡的。

第一面顯然是杓合的金牌。

“死的活的?”趙玖愈發懨懨。

“應該是死的,耶律將軍有言,這個金牌是從尸首上直接摘下的。”劉晏俯首相告。“而且耶律將軍本人也辨認了,雖然腦袋一半稀爛,但依然能大約看出來是杓合。”

第二面金牌很有意思,他的形制跟杓合的金牌完全不同,一面居然是平的,而且另一面字跡糙模糊,宛如什麼制濫造的東西一般。

“這是誰的?”趙玖一時不解。

“是完奔睹的。”劉晏口而對。“完奔睹自被養在阿骨打帳中,很小就被賜予了這面金牌,許了他前程……后來完奔睹就一直帶著這面金牌……”言至此,劉晏微微一頓,方才言道。“家,此人被活捉了,就在跟前,要不要帶上來看一看?”

趙玖本懶得見,但環顧周圍,重新折返漸漸匯集的諸將皆有意,再加上完奔睹到底是堂堂隆德府行軍司都統,算是此次對面前三的人,而且耶律余睹就在側前方不遠,面子也要給的,便終于點了下頭。

須臾片刻,反剪捆縛著的完奔睹被耶律余睹親自領人拖上高地來,直接扔在前。

此人抬起頭來,趙玖低頭去看,卻居然發現此人在流淚不止,本不是單純雨水打模樣……非只如此,其人在坡上掙扎回頭相顧,只見坡下金軍或死或降或逃,且有許多宋軍騎兵尚在追逐零散金軍為戲,偌大戰場,早間威勢赫赫之陣,殊無半點殘留,更是一時淚如雨下,哀嚎不止。

趙玖終于冷冷開口:“金牌郎君也要做啼哭郎君嗎?”

奔睹聞言,居然愈發哭泣的厲害,半晌才在趙玖后、龍纛之下無數神各異的文武臣僚的矚目下勉力做答:

“正是想起了撒離喝,才這般傷心……好讓趙家知道,我與撒離喝俱長在我家太祖帳中,雖無兄弟之名,卻有兄弟之實……他當日在橋山被吳玠打的啼哭,我雖公開維護,心中卻不免一直嘲諷于他……可今日,今日見此山崩之勢,方才曉得……大丈夫便是再豪勇,再自傲,可若是見到麾下兒郎這般如草芥而亡,又怎麼可能不哭呢?”

說著,其人以頭搶地,哭泣愈發激烈,以至于上氣不接下氣,片刻不停。

趙玖點了點頭:“撒離喝未曾失節,早早自縊而死,你也隨他去吧!”

聞得此言,不待完奔睹回復,耶律余睹便直接從旁邊地上取來一柄弓弦松弛的大弓,然后以膝蓋抵住對方后背,只將弓弦往脖頸上一套,復又一扭,完奔睹便不能再哭泣,只是雙踢蹬不停,掙扎不斷,但不過片刻,便沒有了掙扎的力氣,然后自有班直上前,一人持弓不斷,兩人拖拽,將完奔睹拽到一旁,確保他全尸而死,徹底死

趙玖對耶律余睹點點頭,復又去翻第三個金牌。

這個金牌居然又與前兩者不同,儼然更致,而且重量積都更大……不用劉晏和耶律余睹解釋,趙玖便已經認出來了元帥二字了。

很顯然,是有人報功報到了拔離速的金牌。

到此為止,這位家終于懶得再看,直接扭頭下旨:“良臣!”

“臣在。”

韓世忠拱手向前。

“發你部騎兵,再帶隨便哪里兩個統制部的援軍去奪金營北面滹沱河當面浮橋,其余營左軍全軍,隨朕回轉獲鹿縣城。”趙玖平靜吩咐。

韓世忠當即應聲。

“晉卿……”趙玖將目從鼻青臉腫的虞允文上掃過,繼續環顧四周,這才看向吳大吩咐。“軍不太確切,但確有相關言語,岳鵬舉與張榮、田師中或已至下游河間府滹沱河口……營左軍你不要,其余部眾你看著安排一下,確保能追擊妥當……戰場收降安置,打掃戰場也都不要拉下。”

吳玠早已經知道這個消息,甚至心中已經有了籌劃,除此之外,今日大勝,金軍全線失控,其實殺傷、俘虜是遠超想象的,逃走的雖然多,但絕對沒有一半。

所以,吳大此時只是淡淡應下,倒是些許不知的將領,聞言振一時。

言至此,趙玖也懶得多說什麼,直接便要起回轉……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家!”

就在這時,劉晏忽然上前,指著遠依然跪倒的太師奴相詢。“此人該如何置?”

趙玖怔了一下,然后才問:“之前虞學士匯報,他聽到了嗎?”

“沒有。”

趙玖點點頭,不以為意:“那就放回去吧!放給完!”

劉晏趕點頭,耶律余睹也一聲不吭。

而趙家剛要再走,劉晏卻復又指著地上那些籮筐匆匆提醒:“家,還有這些該如何置?”

趙玖回頭相顧,言語清晰:“暫且收起來……待明日滹沱河浮橋在手,將今日金軍傷員好生打理干凈,外加這些牌子一起送真定城便是!尸首也可以送進去,計略戰功之后,便送到城下,讓他們自己安葬。”

眾將難得再度凜然起來。

而趙家眼見著無事,到底是摘下頭盔,仰天一嘆,然后抱著頭盔步行往太平河對岸的獲鹿歸去了。

徹底黑掉之前,又一捷報直接送到了獲鹿城中,原來,韓世忠下屬閔部與董先部、邵云部奉命向滹沱河進發,居然在途中迎面撞上了滹沱河浮橋大營守將速越……后者當場被斬,繼而宋軍追潰軍,輕松奪下浮橋,并遣游騎渡河偵查,臨真定城而窺。

而算上速越的話,這一日,宋軍已經斬殺萬戶大將八人,占了此戰金軍十六個萬戶的整整一半。

對此,此時早已到石邑的石邑的兀當然不知,不過,其人等到天,卻只收攏了零零散散不足兩萬眾,便是萬戶大將,也只等來了完斡論、紇石烈太宇、耶律馬五、烏林答泰查胡盞區區五人!

到了這個時候,這位大金魏王哪里還不明白,這一戰之慘烈遠超想象,宋軍臨陣斬殺收降,絕對是一個恐怖的數字!

而之前以營寨接應敗兵、阻礙追兵的預想,現在看來就是一個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笑話!

怕是正因為那個奇怪的營寨,才造了這般慘烈傷亡。

當然,即便如此,兀估計也會有四五萬人逃,這個時候就更不能放棄這些潰兵了……甚至,兀都不敢與這些大將抱頭痛哭一場,生怕會影響士氣。

然而,剛剛與這些將軍用了些熱飯,說明了明日一早各自向東,收攏部隊、分散渡河的計劃,尚未說的妥帖,便陡然聞得營外喧嘩轟然起來,居然是宋軍不顧天黑,直接順著營寨追殺過來了。

當此之勢,營中好不容易匯集的小兩萬兵馬,瞬間炸裂,直接如無頭蒼蠅一般向南、向北、向東逃竄……唯一沒去的,就是宋軍到來的西面。

與諸將無法,也只能各自出營,按照原計劃連夜分路而去,準備乘夜收拾部隊,向東逃竄。

而出得營來,兀騎馬走了一陣,聽得后沒有了追兵靜,仰頭剝開面罩,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雨水已經稍歇,此時更是晚風拂面,吹人心。而其人回后尚有點點星火的自家大營,又見后尚聚攏著不知道到底多潰兵,一時哭居然不敢有淚。

停了半晌,完方才仰起頭來,朝著夜空力一聲長嘯。

一嘯未止,便拉下面罩,縱馬飛馳起來。

同一時間,趙玖直接在獲鹿城中早早安眠……他已經好久沒有睡得這般安穩了。

Ps:謝鹽拌西瓜、驚雁妖刀、甲、半夏淺若離、藍電流、楊寒征、皮格利馬翁、Jerrybao、書友160125133718474九位大佬的上萌!謝夏侯寧遠、往事隨風百米深藍、黑夜V帝國、杳如年、Gunslinger幾位大佬的打賞。

本書已經215萌了。

順便,謝寒門大佬的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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