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宋》第二十一章 諫言
“……特追李永奇綏德郡王,并一代傳爵不減,以李世輔承爵。”
東京城,皇城崇文院閣二層,侍省大押班藍珪又讀完一張詔令后,不由稍作停頓,忍不住去旁邊案上取水來喝,顯然已經讀的口干舌燥了。
不過,所有在場的閣大員也都知道,這肯定還沒完。
其實想想就知道了。
在西夏覆滅,黨項一族需要大舉融合的大背景下,原本就立有奇功,且算是忠貞典型的李永奇父子得以位列郡王,當然是可以理解的。但與此同時,原本資歷就很深,這次也沒有拉下功勛的原十節度之一的王彥,又怎麼會?
甚至更進一步,拋開那位‘代王’,連親王都封了七個,那算上還沒讀的王彥,這郡王的封賞難道就只有四個?到底哪個更金貴?
就算是為了湊數也不差這幾個的,只是不知道獨立領兵的酈瓊、田師中之外,還有誰罷了……劉錡若有,那解元也應該有,不知道王貴和吳璘能湊上嗎?
“十一曰:”
果然,稍微咽了兩口水后,大押班藍珪繼續宣讀了下去。
“靖康之禍起,兩河盡墨,王彥棄家救國,首出義師于太行。南被圍,朝堂懸危,再起八字軍南歸。堯山激戰,持重迎難,督其眾于東坡塬。河北興兵,總統全略,橫鐵幕于獲鹿。
其人赤心報國,忠耿不移,進退泰然,文武兼用,可謂國之大將。
特進隆德郡王。”
這是意料之中的一個,閣之上沒有人有任何多余反應,只是靜靜傾聽。
而藍珪也毫不猶豫,從一旁的木匣中取出又一張旨意,繼續宣讀,辭藻卻意外變得簡單起來:
“十二曰:
自古用兵用實,使將使銳,田師中督營右軍背嵬之眾,淮上用命,堯山決死,大名當眾,并發張子蓋獲鹿定局,忠勇懇實,謂之功不可沒。
特進翔郡王,加威武軍節度使。”
閣之,稍有嘈雜,但很快平息……之所以嘈雜一時,是因為田師中這個口子一開,就意味著這次封賞是真的‘大封’了,而迅速平息的原因也很簡單,在今天這種‘訊息’轟炸下,什麼‘河北春耕巡視組’,什麼‘必殺兀方可和’,什麼‘十三個萬戶、一千七百個牌子’之下,連之前‘七個親王’的訊息,早就讓人麻木起來了,何況是多幾個郡王?
果然,藍珪越讀越塊。
“十三曰:
劉錡挫折合于堯山,沖剖叔于獲鹿,擒烏林答于寢水,逐兀于深州,神機武略,皆定乾坤之舉。
特進德順郡王,加安德軍節度使。”
“十四曰:
靖康起,酈瓊投筆從戎,轉戰河上,守州十載,扼金軍七次,從征鄢陵、激戰東坡、掃河東、困縛拔離速,堪為戰功卓著。
特進安郡王,加清遠軍節度使。”
“十五曰:
解元久隨秦王,戰功履歷,輾轉不停,摧偏辟鋒,剛勇細,可謂大節。
特進正平郡王,加保信軍節度使。”
“十六曰:……”
藍珪忽然一頓,登時引來許多已經心猿意馬的閣權臣們看了過來,而很快,后者便曉得是怎麼一回事了。
“十六曰:
耶律余睹者,遼國近宗也,慷慨大義,素有賢德,惜乎制于昏君涸局,不得已反覆自困。一朝釋解,遂得開闊,乃定策于西夏,獻土于山……今復取大同、戰獲鹿,不可不賞,以示中國天子之德,彰宋遼之誼。
特進臨潢郡王,領契丹自治路經略使,奉宗祠于舊遼上京道。”
這個旨意一念完,出乎意料的引來了閣中眾人的附和稱贊……把控東西蒙古要害的山要沖直接被‘獻土’算是一種實利,以任命的方式延續契丹余祚于臨潢府則算是一種非常符合儒家價值觀的置。
這個郡王封的沒有任何病。
當然,眾人之所以出聲,也有以為旨意到此為止的緣故……因為有戰功和資歷的基本上都封王了,忽然冒出來一個仿佛湊數的契丹郡王耶律余睹,人數也恰好來到了十六個,那當然以為家今天隔空扔過來的火藥包會到此為止了。
但是,正當眾人等著首相趙鼎出列帶頭稱賀之際,卻不料大押班藍珪微微輕咳了一聲,然后從木匣中再度取出了兩張旨意,閣中旋即安靜了下來。
“最后兩張。”
藍大知趣的笑了一下,這才重新正起來,卻又在只讀了三個字后再度一頓。“十七曰……
十七曰:
楊沂中父祖三代忠貞無二,皆國之棟梁。其典班直十載,唯命東西,于君臣之道,始終如一,朕之趙云也。
特進靜塞郡王,領班直如故。”
一旨既罷,滿閣雅雀無聲,似有所慮,不過,最后一王已經毋庸多言了。
“十八曰:
劉晏萬里輾轉,十年相從,可謂忠矣;典兵,勤懇無失,可謂恪也;用眾疆場,陣韓常,亦可謂勇;寢幄扈從,無問權柄,可謂直也。
特進遼郡王,領班直如故。”
一氣讀罷,藍大狀若無事,只是團團拱手:“家有口諭,諸位于閣聞旨,不必虛禮……萬事以實論為主。”
說完,這位資歷大押班更是直接退到角落,尋來一杯茶水,微微潤,然后徑直離去。
當然了,趙家說是不讓虛禮,實際上又怎麼可能不虛?
所以首相趙鼎以下當即依次諸相公、尚書、侍郎、九卿、五監紛紛涌出,朝著北面虛空行禮,番口稱賀詞。
好一番折騰以后,閣二樓,方才漸漸平靜下來。
但所謂平靜,并非是無話可說,無事可論,恰恰相反,實在是要說的太多,要論的太多,以至于一時間不知道從何開始了。
須知道,今日還與之前不同,四日前,僅僅是獲鹿大勝簡報飛馬抵達,閣之中只曉得趙家此人應該不會虛言夸飾,確系一戰決勝,便已經嘈切了一整個下午,討論了各種預案。而今日,捷報如飛,戰場細節一一清列,斬首、俘虜、繳獲,乃至于戰后置、封賞清晰無誤,信息量多的驚人,閣之中,又如何能空坐?
“老夫說一件事啊……一口氣十八個王爵,這封賞是不是稍微有些濫了?”一番沉寂之后,打破沉默的乃是刑部尚書馬。
“刑部多慮了!”史中丞李當即排眾而出,搶先而對。“這次封賞不比尋常……一則是確切大勝,幾乎使金軍匹馬不得北返,繼而山河盡復就在眼前,莫說七個親王、十一個郡王,便是十七個、二十一個,封也就封了;二則嘛,刑部沒聽之前旨意上說嘛,這是家陣前許諾……昔日王一葉封唐而周公賀,敢問天子封諾難道是可以食言而的嗎?”
馬當即無言以對,甚至有些措手不及,因為李反對的太快,太直接了。
“不錯,非但不能食言而,而且宜早不宜遲,宜寬不宜窄。”李剛剛說完,便有人匆匆附和。
“要我說,刑部委實多慮了。”繼而,就連樞相陳規也忍不住負手訕笑起來。“十八個王爵算什麼?當年亨豫大的時候,親王就幾十個,如今全都空出來了,兩河盡復,朝廷缺這點祿米嗎?再說了,這般封絕,反而能確定不是實封,無外乎是家興不世之業,遂有不世之功,拿這個做個功勛排定,將來好上史書罷了。”
馬微微一怔,然后陡然醒悟,隨即閉口不言。
且說,馬是何等人也,他這個醒悟可不是說被這兩人一番話就講的心服口服。
事實上,他雖然對這個王爵太多而不滿,尤其是耶律余睹之后那兩個近臣因為什麼‘始終如一’、‘十年相從’到有些別扭,甚至他約覺得,解元和劉錡能封王,都是家為了讓楊沂中和劉晏能封王而私心添上去堵人的……但是,不滿歸不滿,這并不代表他會真在意這個爵位本。
什麼王爵?大宋朝的相公們只要不出事,退休了都有王爵,干的好的,弄個大國封王也是手拿把攥的事……而人家呂好問家里干脆是家傳的東萊郡王,和這種事相比,更進一步的王爵都顯得有些畫蛇添足。
所以,便是準備扯一扯楊沂中、劉晏這二人,也不過是個引子。歸到底,不過是趙家一口氣封了那麼多武將為王,馬有些擔心文武平衡被打破罷了。
但這不是李和陳規直接跳出來說清楚了嗎?
趙家這十年干的事業,如今起步也要跟武并稱了,再干個三十年不出幺蛾子,指不定能跟秦皇唐宗掰掰腕子。
那麼武有云臺二十八功臣,唐宗有凌煙閣二十四功臣……趙家只有武將出的十八王中興?
什麼王爵,王爵不過是一種評價系,代表了你的功勛和排序。
故此,有十八個武將,肯定還有十八個文臣啊!
文武泰半,湊個三十六才舒坦啊,武將是戰前許諾,現在先封,等燕云一下,或者戰事了結,自然該論一論十八文臣了……你嫌棄十八個王爵多,豈不是相當于嫌棄十八個文臣功位多?
誠然,去掉劉錡、解元、楊沂中、劉晏,十四對二十八功臣似乎更妥當一些。
但要是那樣,在場的諸位到底有幾人心里有底呢?
建炎以來,名臣如流,李綱、宗澤、汪伯彥、呂好問、許景衡、趙鼎、張浚、宇文虛中、呂頤浩這幾位妥當的一去,到底還有幾個位置?
陳規、劉汲心里都虛好不好,胡寅好像妥當些,但劉子羽、林景默呢?他李、你馬呢?外頭是不是還有王庶、胡閎休,便是殉國的張所也說不定……到底誰有把握啊?
而偏偏進這個和沒進這個,幾乎能直接對后名有蓋棺定論之說,這就很坑了。
所以,別說嫌棄十八個王太多了,按著閣里有些在心里算來算去頭上冒汗的人想法,王勝、吳璘、王貴、傅選這四個也是可以湊活的,郭浩、邵云也可以。
弄個什麼岳臺四十八功臣最好,這樣自己說不得能搭個尾。
當然,這就想多了。
真要是那樣,反而讓人笑話。
十八文、十八武,建炎三十六名臣,專指中興之功,已經算是比較合適的數字中偏大的一個了。
就這樣,王爵的議題匆匆開啟,然后又在所有人心照不宣中匆匆關閉,
隨即,趙鼎為首相,強各種心思,進正題:“家當日戰前承諾,固然是封王為先以安軍心,可其他軍功許諾也不能放下,樞院要做好準備……還是那句話,宜寬不宜窄,宜早不宜晚……切莫讓家與朝廷失信于軍。除此之外,部分撤軍與民夫折返的事也要做好應對。”
“樞院定當盡心盡力。”張浚即刻與陳規一起閃出,嚴肅應下。
“還有兩河任員,也當盡早置。”一言之后,趙鼎稍微一頓,才說出了這麼一句似乎本該順理章的言語。
然而,吏部尚書陳公輔可不會慣著趙相公,其人直接轉出,拱手以對:“話雖如此,可還請相公明言……兩河故地舊去留之權,到底是咱們這里置,還是家派出的春耕巡視組來定?”
“先著家言語。”趙鼎平靜以對。“暫以巡視組意見來定……若有什麼事端也無妨,因為今日事后,家指不定哪日便要回來了,便是不回,也能通妥當,屆時直接上書一問便可,不必過慮。”
陳公輔微微搖頭,倒也沒有追究。
“那軍功授田一事呢?”戶部尚書林景默接口再問。
“這事能有什麼問題?”趙鼎蹙眉反問,言語急促。“當日長社戰后,家還于舊都,中原便曾大約做過此等事,后來家更是漸漸引出了抑制兼并的國策,明顯是要以授田而行均田之策……今日兩河再行此事,無外乎是規模更大一些,行事更徹底一些罷了……便是有許人不滿,以如今河北局勢、朝廷信譽、家威,外加三十萬營甲士,又能如何?真要是誰敢不滿,也不過就是跳梁小丑的格局罷了!”
“不錯。”張浚也失笑揮袖。“趙相公自家也是要均田的,都未曾不滿,那到底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這個當口去尋家的不痛快?”
趙鼎旋即跟著失笑:“我家在河東本就沒有幾畝地,還指這次授田能給家中添一筆資產呢……”
閣之中,立即哄笑起來。
林景默也笑了笑,好像并沒有意識到趙鼎在裝糊涂,而張浚在幫著趙鼎裝糊涂一般。
事很簡單,當此大勝,而且又是家近臣出,林景默本不會質疑政策可行,更不會質疑政策本,他剛才的意思其實是在問趙鼎……軍功授田這種事關國家本的事由誰負責?
難道還要順勢給那個什麼勞什子巡視組嗎?
當然,林景默也知道趙鼎的難,更曉得當此之時說某些話未免掃興,所以也隨之而笑。
笑完之后,會議繼續。
又有人建議,既然呂頤浩呂相公連番驚擾病臥,不好,范宗尹等人力有未逮,不知可不可以請示家,再發部分吏到前協助?
還有人詢問,燕云就在前,家卻有議和之論,其中因果、真假,尚不能確定,要不要請示一番?
須知,議和的話,家那番條件未免太苛,繼續作戰的話,又顯得太假。
其余種種,不一而足。
這場會議,最后一直開到天黑才在首相趙鼎的強行制下終止了下來。
接著,眾人勉強散去,而林景默作為值日的尚書,卻又留在閣二層,等待都省直屬的閣文書將不涉的會議訊息與可發布信息整理妥當,親自過目簽字后,這才準備下樓離去。
按照規矩,前者要第二日發給公閣來看,后者要今晚便發給邸報部門來看……時間久了,僚系統總會部自洽的。
當然,且不提什麼政治規矩,只說林尚書走下這個可能是全世界權力濃度最厚重的一層樓,未曾出門便聞得宮城外喧嚷不停……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位于皇城東南位置的崇文院,隔著一堵墻分別是最繁華的東華門外馬行街夜市與最寬闊的街主干道,而且,這種喧嚷從四日前北面大勝的訊息送達后便已經開始,只是這些天越來越明顯罷了。
而且可以想見,從明日起訊息散播開來,除了城外營家屬區屆時不免有些哀切之意,恐怕東京城還會更熱鬧。
然而,如此理所當然之事,卻引得當朝戶部尚書一時呆住,以至于立在黑乎乎的崇文院中若有所思。
隔了許久,林景默方才回復正常,卻是轉出街,尋得等候已久的家人,然后也不回家,只是直接前往東華門找了一個店鋪,讓店家汆了些豬丸子,一半涼拌一半做湯,與隨從家人一起臨街安靜吃完,這才向北歸于延福宮后的景苑……能否在這里有一棟宅子,是朝廷重臣是否簡在帝心的標準配置。
但林景默回到此,依然沒有回家,而是讓家人隨從先走,自己孤一人徑直往樞相張浚府上拜謁。
出乎意料,張浚居然尚未歸來,以至于林景默又足足在后堂上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見到了正主。
“去大宗正家里去了。”
對上林景默,張浚倒不至于遮掩什麼。“今日送到樞院的文書,除了那些大的旨意,還有些小文書,其中一個便是大宗正家長子趙不凡殉國的表彰……不好在閣中當面宣讀的。”
林景默微微恍然,繼而在座中再問:“趙不凡是肆爵之人,大宗正又是朝堂重臣、宗室威所系,必然有格外恩典吧?”
“這是自然。”張浚接過使送上來的茶水,微微啜了一口,便揮手示意其余人全都退下。“特許肆爵三代不減,而按照家口諭暗示,可能還要給大宗正加郡王,但不在此番武臣封王之列……”
“似乎又太重了。”林景默若有所思。
“是有些重,但也是有緣故的。”張浚認真解釋。“聽報信的人提及前線事跡,好像說趙不凡本是為救鎮戎郡王曲端而死……營騎軍這次死傷慘重,曲端深震,甚至私下婉拒了賜纛的建議,曲端不要,連累著王德、王彥也不好有……而趙不凡又是宗室近支子弟,拿出來做榜樣也是應該的。”
話到這里,張浚微微喟然:“我原以為大宗正家中會哀切過頭,但在他家中呆了一陣子,才曉得哀切歸哀切,卻也有幾分豪態……按照大宗正言語,國難至此,一朝了斷,死得其所,痛哉惜哉,哀哉壯哉……大丈夫,本就該如此的。”
林景默也不慣著對方,直接搖頭:“國家文武昌盛,各司其職,趙不凡死得其所,可相公為西府總攬,若是事到如今還可惜不能仿效諸葛武侯的事,便有些可笑了。”
“不說這些了。”張浚略顯尷尬,當即肅容。“林尚書這般晚了還來尋我,必然是有什麼言語教我吧?”
“也沒什麼言語,只是今日閣值日,孤下閣,心生慨罷了。”
“何等慨?”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林景默喟然以對。
張浚微微一怔,當即反笑:“不該是此等良辰景,更與何人說嗎?十年辛苦,一朝競,靖康之恥,一戰皆雪,便有些許犧牲不妥,終究是萬家燈火,千古奇功,且且惜哉。”
“兼有之,看似自相矛盾,其實人之常。”林景默也笑道。“就好像大宗正的哀哉壯哉一般,也好像今日閣中諸位對十八王爵鄙之慕之一般,都不矛盾的。”
“這倒也是。”張浚愈發輕松起來。“那到底什麼事讓你這般‘晴圓缺’起來?”
“我在想一事。”林景默平靜做答,笑意不減。“相公,此戰之后,朝廷與家該如何相?”
張浚瞬間愕然,但立即搖頭:“朝廷即家,家即朝廷。”
“果真如此嗎?”林景默從容追問。“便是如此,耽誤權出兩,君臣生分嗎?須知,對于家,朝廷這里既敬之、且懼之,也是不矛盾的。”
張浚一時無言。
話說,張德遠非常清楚,林景默有這個思慮實在是太尋常了,今天閣中很多事都繞不開家和東京這里兩分的問題。而這個問題的本質在于,趙家從巡視東南開始,已經連續數年未曾歸京,包括再往前數,早在之前多年屢次征伐期間,趙家也常不在東京,所以政事便也多托付于兩府六部五監組的這個閣。
甚至更進一步,大概是因為軍事需要難以分心,所以趙家即便是在東京,也很在特定問題外干涉僚系統。
于是乎,最高行政權力實際上形兩分之勢已經很久了,今天關于兩河地區行政權、任命權、接收權的晦討論,包括部分人想往前跑,本質上也是這個問題。
當然,和許多人一直暗自擔心雙方會出齟齬不一樣,建炎十載,這種看似危險的制其實一直運行妥當。
原因再簡單不過,首先東京這里是從趙家那里拿到的權力授權,法理上就有張浚那句‘朝廷即家,家即朝廷’的基礎。除此之外,家在外一直打勝仗,在一直臥薪嘗膽,聲卓著。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兵權在握,而且兵權越握越穩。
所以,東京僚系統,也就是林景默口中的朝廷,在那位家面前,從到外,從本質到表皮,毫無反抗能力,真就是‘朕給你的你才能拿’。
而獲鹿一戰后,完全可以想象,這種強勢怕是直接要延續到某位家咽氣嗝屁為之了。
唯獨話又得繞回來,與此同時,僚系統也都是一堆大活人,尋求權力以及尋求權力上的安全更是理所當然的追求……君與臣,上與下,幾千年的花活,注定理不清的。
“林尚書,你我皆是家心腹,而你更是家近臣出。”張浚沉默半晌,最終點出一個事實。
“但我們也是國家重臣。”林景默平靜以對。“兼兩權,就更該居安思危,早一些為家和朝廷做思量,以免將來再出子。”
“能出什麼子?”張浚還是有些不解。“白馬紹興之事,東南武林之會,不都妥當過去了嗎?家威信在此。”
“此一時彼一時也。”林景默依然從容。“張相公……當年我等隨家自八公山溯淮西行,當時我便想,當此之時,真世也,以后行事切不可拘于凡俗規矩,見到什麼離奇非常之事也不該搖。今日聞獲鹿大勝,我同樣也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這天下果然要太平了……敢問相公,世與平世,可以相提并論嗎?之前那般行事,往后還能繼續嗎?”
“那該如何呢?”張浚沉默以對,同時也不免有些不安。
世之態,他張德遠可以憑借著趙家心腹這個份,為家在朝堂與都城的代言人,順從家心意來參與軍事日常,以至于從容與趙鼎分庭抗禮,可世將定呢?
“這麼多年了,相公怎麼還是這般糊涂?”林景默終于再度失笑。“家連楊劉二位都要一力抬舉起來,難道是不念舊、故作高深的那種天子嗎?何去何從,何妨坦誠一問?”
說著,這位戶部尚書直接起拱手,儼然是告辭歸家了。
張浚也恍然而笑,并起拱手:“不錯,今日多勞林尚書提醒了……我明日便在閣中推呂侍郎(呂祉)北向勞軍,順便請他替我給家上一道‘札’。”
林景默微微頷首,直接告辭離去。
而張德遠也并未遠送,他回到后院一二層小閣樓,微微看得東京城中那依然明顯的滿城燈火,稍微癡了一陣,這才轉回室,鋪開筆墨,然后隔著紙張按住桌案,準備寫這篇札。
“家。”
就在張浚轉回書房,提筆來寫札的時候,幾乎是同一時間,真定城,一寬敞院中,燈火之下,宴席之間,也有一人忽然按住前幾案,卻又陡然起。“臣有話要說!”
春風搖暮,見得此人起,周圍在場的十多名‘王爺’無不變,繼而肅然起來。
無他,這人正是今日宴會主賓,自后方趕來的工部尚書胡寅胡明仲……其人威名在外,尤其糾纏軍中極深,親王也好、郡王也罷,還是什麼其他近臣,真沒幾個不怵他的。
唯獨與秦王韓世忠并列主席側位的樞院副使呂頤浩,依然好整以暇,不以為意。
“朕若說讓明仲有話明日再講,怕是明仲也不會聽的。”至于趙家,其人在怔了一下,但還是搖了搖頭,并在席中笑對。“說吧……朕有準備。”
“謝過陛下。”胡寅肅然以對,然后出列拱手。“當先一事,家此番封賞,難道沒有濫爵之嫌嗎?”
座中一時尷尬無聲,其中雖有人明顯有了些酒意,一度準備起駁斥,但也被韓世忠等幾位親王給冷冷瞪住。
半晌,還是趙玖輕笑以對:“明仲想多了,河山興復,舊恥可雪,國家酬功,幾個王爵算什麼?”
胡寅當即搖頭:“好讓家知道,自古功臣難養……今日諸王在此,似乎可以收斂一時,但將來居此功日久,必生驕慢之心,真到了生禍患那一日,家遲早還要下手親自拔除的,到時候反而有損君臣之恩遇。”
“說得好。”趙玖居然點頭認可,引得在座諸王一時張。“人心難測……想要君臣長久,實在是太難。”
聽到這里,諸王皆有酒醒之意,隨即韓世忠帶頭,紛紛出列。
借著,還是這位秦王帶頭表態:“好教家知道,家這般神武,尚書這般警醒,誰敢難測……還請家與尚書放寬心便是。”
胡寅懶得理會。
倒是趙玖看著前諸王,笑意不減:“朕沒有借明仲言語敲打你們的意思,也沒必要,只是單純慨,因為有些事怕真是免不了的……對功臣最妥當的唐太宗都免不了侯君集之事,咱們君臣又不是什麼天生的圣人,怎麼可能免俗?唯一能求得,不過是將來真出了事,也還能做到唐太宗與侯君集那份上罷了。”
韓世忠如今是讀了書的,知道趙家說的真實意,反而不好反駁。
小小曲,不值一哂,趙玖揮手示意眾人歸坐,然后再去看胡寅:“明仲,雖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可因為將來可能的憂患現在就做出一些狹隘之事,也不是什麼明君所為吧?十八王爵已定局,且皆功賞妥當,多言無益。”
“是。”胡寅居然沒有爭執,只是繼續拱手。“家,臣還有一事要問……以隨軍文士巡視春耕,自然是極妙的置,但春耕之后呢?是不是要就勢讓他們接手查抄逆產、軍功授田之事?”
“不錯。”趙玖點頭以對。“不可以嗎?”
“不是不可以,但此舉將東京置于何地?”胡明仲問的直接。
趙玖終于蹙眉:“朕沒有無視東京兩府六部之意,但此間軍事未停,多繞這一層算什麼?而且,朕也不瞞胡卿,朕的確是有心要給軍中履歷的文士一個出結果,河北之地也想清理的更徹底一些,并不原東京那邊牽扯進來,這邊過多。”
“若是這般,就事論事,倒也無妨。”胡寅愈發嚴肅。“但臣有一言……雖說家常年遠離東京,國家實際上常年令出兩門,可東京兩府六部畢竟也是家臣子,斷沒有外親疏之分……今日軍事未停是實言,可天下大定也是明顯,當此之機,家也該對東京諸臣稍作,以安人心。”
趙玖終于再笑:“明仲多慮了。”
“臣這次沒有多慮。”胡寅嚴肅異常。“河山將盡復,舊恥將盡雪,十年之功大,這是天大的好事,是臣等平生之所愿,臣路上聽到獲鹿大勝,夜里抱著衾被落淚,坐起來又失笑失態……彼時方悟何為‘漫卷詩書喜狂’……但走到獲鹿戰場便已經冷靜下來了。家,天下并不是只有雪恥之事的,世將定,平世將至,家為天子,可曾想過將來太平時節該如何事任人?”
趙玖點點頭,繼續含笑來問:“還有其他言語嗎?”
“有。”胡寅依舊嚴肅。“不管如何大勝,都不免使河北殘破零落,家安春耕之后,又準備如何恢復兩河生產?還有軍事上的事,進取燕云,應當不難,可金國塞外尚有基,若出塞遠征,又該如何平衡外,不讓河北繼續被軍事拖累呢?難道指一個東蒙古進取中京道,便能將真人絕境,然后按照家的離間之策,自相殘殺嗎?”
聽到這里,趙玖與一直沒吭聲的呂頤浩本能相顧,然后這位家依然笑對:“你說的這些,朕都想過,朕也都可以給你一個說法。”
胡寅面不改。
“東京那里,你不必憂慮,因為即便是天下太平,朕也準備繼續維持現狀,授權兩府六部與閣,替朕國。”趙玖從容相對。
“那家又做什麼呢?”胡明仲依然較真。“難道還要去養十年魚,種十年桑嗎?”
“這恰好就是你另外一個問題的答案了。”趙玖輕松相對。“朕已經下定決心,每年農閑皆出河北,親自監督治理黃河……有多大富裕就用多大力氣,三年,則三年;五年,則五年;十年,則十年……其他的事,朕沒那個本事,也不必來找朕。”
胡寅驚愕一時,繼而沉默一時,他甚至有那麼一點慌……這個答案是他沒有想到的。
“至于說金國的事。”趙玖依然從容。“朕可沒指一個東蒙古便能如何,明仲既然來了,何妨隨朕多等幾日,咱們一邊勘探水土,一邊等消息……算算日子,再加上那邊對這里的關注,也該得到消息起來了。”
胡寅強心中種種緒,勉力一想,便恍然大悟,繼而由衷贊嘆:“家察千里,大巧不工,委實妙策!”
趙玖坦然之,然后舉杯示意左右,引得一頭霧水的韓世忠等人匆匆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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