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宋》第三十章 畏懼

建炎十年的春天結束以后,全天下的人,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從蒙古到高麗,從契丹到真人自己,其中很大一部分似乎都已經有了一個共識。

那就是,大金國實際上已經亡了。

宋金之間持續了十年的戰爭已經結束了。

不過,關于這場戰爭的結束,或者說所謂大金國覆滅的標志事件,注定要爭論不休。

有人說金國是部落聯盟,以軍武立國,所以當二月初三那一天,趙家下令全軍上那一刻,這個國家便實際上滅亡無誤。

還有人說,金國之所以被當一個正經國家,終究是因為了漢地,改了一定漢制,有了制度人心才算是有了一個說法,所以,真人放棄燕京,所謂國族一起逃離漢地,重新回到塞外才算是金國亡國的標志。

當然,也有人說,完南下滄州,想吃一個火燒都未曾得,直接被趙家一聲不吭的斬首,這才是金國亡國的標志……因為完是金國部最后一個有戰略眼、有軍事經驗、有政治經驗的全方位最高執政者,也是宋金戰爭后期的金軍實際統帥。

但是,考慮到金國尚有塞外的幾千里江山,尚有六大部兩百余小部真部落,尚有一定量的軍械儲備和無數金銀財貨,更重要的是他們還有一個國主,一個執政親王,兩個相公,幾位尚書,幾位將軍……林林總總吧……所以,總還是有些追求程序正義的人以為,金國還沒亡,宋金戰爭還沒有結束。

三月底、四月初,隨著呂頤浩在數萬甲士的簇擁下重回燕京,這名河北大都督為了北伐這一階段的中心主角,先行一步的秦王韓世忠主讓出了原遼國尚書臺,而呂大都督旋即在此建立了臨時的大都督府,并依照著之前的種種旨意展開了大量工作,數不清的行政命令隨即從此下達。

而離開黃河,沿著海岸線緩緩北上的趙家也全程配合著下達旨意,凡燕京所請,幾乎無不應允。

燕山路重立,新一任經略使毫無疑問由呂頤浩兼任;大同路正式設立,仁保忠等來了自己經略使的正式任命;而東京方面對河東路、河北東路、河北西路三路經略使的提議則被盡數駁回,依然以大都督府的名義繼續軍管。

最后一點在東京和地方場上引發了某些波瀾,而且越來越大。

因為很快,隨著數不清的任免文書便從燕京大都督府直接下達,整個黃河以北的地方投降吏開始按照‘春耕工作表現’進行正式的篩選,其中大約四吏得以留任,而那些視察春耕的隨軍進士、參與北伐的以備咨詢們,外加軍中有文化的軍,也開始大面積轉任地方。

這意味著東京場那里,幾乎沒有從此次北伐中獲得最期待的收獲。

然而,有意思的事就在這里,原本該充斥著憤怒和不滿的緒之中,明顯摻雜了某種惶恐畏懼之意……而且,這種畏懼緒,似乎還要遠遠大于不滿和憤怒。

說白了,十年功,而依著眼下這個時代的認知,那個高高在上的家,理所當然的分走和了最大的一份功勞與威

現在,在這個儒家彩濃厚的封建帝國里,已經沒有人可以再質疑這個家了,在時代和歷史中,在權力導向里,他滄州趙玖也都為了錨點一般的存在。

東京那里,河北這里,文臣武將,只有擔心被家拋棄的份,而沒有憤怒與不滿的資格了。

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趙家才這般肆無忌憚,任由燕京侵奪東京權責,而自己卻連個面都不,只是沿河進海,做一些荒唐之事。

四月初三,真就在滄州祭了祖的趙家繼續向北進燕京府范疇(此時燕京包括后世天津大部)、抵達泃水后當即下旨,廢大名府北京號,改燕京為北京,同時,以岳飛為帥,耶律奔睹為副,統轄東蒙古、高麗諸軍,出塞追擊金國國主,進抵遼地,掃塞外。

這個時候,眾人終于也知曉了趙家在兀死后給予金國的最后寬容——遼王、大太子完斡本必須死。

死了之后就可以再給真一次機會,過來聽條件。

“那完跪了一下午,連個火燒都不敢求,最后便是這般結果?”

燕京城,尚書臺中,秦王韓世忠在幾案后看完相關文書,忽然撒手,然后扭頭笑顧側幾人。“完斡本一死,不還得訛魯觀和撻懶上位,到時候金國不是想怎麼置就怎麼置?”

“不僅如此。”

邢王馬擴在旁搖頭以對。“現在金國扔掉燕云大族出塞,若說還有一個朝堂格局的話,那便是完斡本一言而決,但軍中力量卻已經分化為完氏嫡系與其他真部族了……家本意,怕是要繼續挖心剖骨,子,從金國里將完氏給弄下去。”

“若是那般,金國真就要從里子到子一起亡了。”韓世忠莫名慨。

“從里子到子一起亡了不好嗎?”

就在這時,呂頤浩的聲音忽然從殿外傳來,韓世忠以下諸武將回頭去,果然看到這幾日神清朗許多的呂大都督拄著拐杖走了進來,后還有一個工部尚書胡寅胡明仲,外加范宗尹、虞允文等文臣,便紛紛上前問候行禮。

不算是多麼出乎意料,呂頤浩對韓世忠、馬擴幾人也都以禮相對,然后才不急不緩轉到主位上去,而一直等到這位大都督直接翻開案上早就擺好的文書,提筆批示,韓胡以下文武,這才紛紛落座,然后繼續了剛才的話題。

“呂相公想哪里去了。”韓世忠在座中扶著腰帶慨。“只是在想完死前形狀罷了……按照閔那廝回來跟我講的說法,想完堂堂一國執政親王,在家對面跪了半日,一句話都不敢說,甚至連個火燒都不敢當面請一個……說什麼不想請,也不敢請……委實可笑!”

“有什麼可笑的,那不是人之常嗎?”

胡寅面無表隨口接道。“心里多有點不服,還有點視死如歸骨氣,所以不愿意乞食,也不想低聲下氣開口替金國求饒……但他畢竟是山窮水盡之下前來請降的,是要拿自己命來換一線生機的,所以也不敢有任何多余表示,生怕一個不好便要對上連自己的命都只是白饒進來的結果……算是對金國前途畏懼到不敢聞的地步。”

“確實。”

馬擴重重頷首。“若是這般講,家其實也懂兀心意,只在等兀開口……”

“等了一個多時辰?”

呂頤浩翻了翻前案上幾分文書,忽然冷笑。“你們又是王爺又是尚書,就都是這個見識?”

馬擴當即閉口,韓胡也都無奈,便是原本要開口接上的范宗尹等人也都沉默……他們當然知道,呂頤浩本沒有惡意,只是習慣如此……不過所幸是他們,所幸還在北伐收尾階段,若是王彥在這里,若是平常,這區區一句話便是一對仇家出來了。

“呂相公以為家有何思慮?”

片刻之后,還是韓世忠很有主人翁意識的重新開了口……畢竟,雖說對方是相公,是大都督,而且年紀大、不行了,需要尊重,但到了眼下這份上,他還真的不懼對方。

家能有什麼思慮?”

呂頤浩繼續翻看文書,搖頭以對。“無外乎是一開始便曉得兀心中思慮,如你們講的那般,準備稍作等待,但后來等的一久,又景生,反而與對方一般無二,心中對前途畏懼了起來……”

聽到最后這話,胡寅心中微,而其余所有人卻齊齊一怔。

家畏懼什麼?”韓世忠一怔之后,莫名一慌。

“你秦王殿下、韓元帥、家腰膽,又在畏懼什麼?”呂頤浩忽然抬頭,似笑非笑的盯住了武臣第一的這位。

韓世忠當即扶著腰帶反笑:“瞧呂相公說的,如何連我也要畏懼起來了?”

但笑完之后,不知為何,韓世忠心中慌更甚,連笑意都漸漸失去。

“能畏懼什麼?”

呂頤浩拿起筆來,繼續去翻閱批示文書,然后依然搖頭不止。“位極人臣,當世第一,秦王都不夠還要給軍中兄弟也添個郡王……這還不夠讓人自生畏懼之心的嗎?”

韓世忠言又止,馬擴也微微醒悟,便是范宗尹、虞允文等人也都低頭。

而呂頤浩也繼續念念有詞,胡絮叨了下去:

“而且,除了現世富貴,還有功勛名頭,還有那什麼‘醉里挑燈看劍’……

“你韓良臣也是讀了書的,也該曉得,若是將來編纂《宋史》,你韓世忠怕是要單獨列傳的,若是分個《南宋書》與《北宋書》,那你說不得能在《北宋書》里排到列傳前三里……”

“最多前五……”韓世忠忍不住了句

“前五就前五吧。”呂頤浩不以為意道。“但是不管前三還是前五,這般富貴,這般名,真的能妥當守住到死嗎?

“自己肚子里有幾分貨,自己不知道?

“萬一子孫鬧出不端事來,萬一自己往后三十年沒有跟上家腳步……落得個晚節不保,該如何是好?

“高不勝寒啊……秦王、韓元帥,你果真不懼?”

韓世忠一開始還想再,但終究還是保持沉默了一陣子,這才緩緩放下扶著腰帶的手,著膝蓋一時訕訕:“呂相公說的通,世忠如何不懼?”

聽到這話,前日因為傳旨抵達這里的虞允文直接把頭埋得更低了。

“你看……你這般功勛結果都要生懼,家呢?家功勛結果更是重如泰山?又如何不懼?”虞允文怕,有人卻不怕,呂頤浩頭也不抬平靜相對,只當是什麼家常言語一般。

殊不知,殿中幾位位極人臣的文武在,還有書吏、其他中層員,早就個個屏息凝神,不敢有毫多余靜了。

“可我是懼怕離了家,家又是懼怕什麼呢?”韓世忠停了片刻,主追問,他是真好奇了起來。

家也怕離了你們。”胡寅忽然。“太近生禍,太遠生疑,弄得君臣各自不安起來……所以,若是家哪天弄出什麼瘋事來,也不要多疑,說不得只是他畏懼之下失了措而已。”

“確實。”馬擴似乎想起了什麼,倒是一時慨。“有些事,注定是講不清的……而且三十萬營還是有些多了,金國這一遭后,怕還是要痛下決心的。”

韓世忠也微微頷首。

“此事自古皆然。”范宗尹也沒忍住。“下面都在傳……秦王、晉王或魏王,可能要接樞相,閣,元帥之便是個說法,鎮戎郡王、隆德郡王和隴西郡王三位好像也有說法。”

此言直接引發了殿中一番嘈雜之聲。

“你們太小瞧家了。”呂頤浩任由殿中一時紛,只是低頭置最后一份留的文書,一直等到批示完畢,放下筆來,這才在座中慨出言,而他剛一開口,殿中便整個安靜了下來。“家當然也在畏懼不能守住君臣之誼,可家難道不畏懼如何施政,如何與東京那里分說兩河置?不畏懼如何對上河北瘡痍之地?不畏懼如何與東南解釋要等河北安定、金國盡滅后再去加賦?若是不懼,為何要躲過去修黃河?”

“修黃河……”韓世忠跟了半句,似乎沒反應過來一般。

“修黃河……便是畏懼到什麼都不敢對上的意思,因為修黃河肯定不會出錯。”呂頤浩認真解釋。“就好像之前家在后宮養魚種桑一般……養魚種桑,肯定也不會出錯。”

“這有些……有些匪夷所思了吧?”馬擴也有些不安起來。

“什麼匪夷所思?”

呂頤浩掃視了幾人一圈。“幾位久隨家的相公、近臣,頗有幾個知曉家這份意思的,你們沒看到胡尚書久久不言了嗎?”

眾人詫異去看胡寅,見到對方毫沒有反駁之意,也都愈發凜然。

“從一開始,家便畏懼做事,只是彼時局勢在那里,不做不行罷了……這是當年靖康之變,家不得不擔起天下之任引起來的心魘……一直如此!”言至此,呂頤浩若有所思。“老夫一直以為,當日明道宮之事,本沒有失憶,只是起勇氣之后,需要一個說法搪塞天下人罷了!說到底,家雖是天子,卻也是凡胎……很辛苦的。”

沒有人反駁,因為相隔十年,當年趙家失憶的事早就沒人信了,甚至呂頤浩的說法本就是民間與場上私下的共識,唯獨此事終究牽扯到家,大家平素不好在明面上說罷了,但私下流,怕是連東京城的老百姓都嫌這個嚼頭太爛了。

不過,此時道來,確實又旁證了趙家一向畏懼做事,畏懼承擔責任,畏懼應對紛局勢的本

便是胡寅,也陷到了近乎迷茫的回憶之中……這倒不是說胡明仲有別的想法,而是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當年其實跟家一樣,也很怕一些事

“老夫知道你們要顧忌,但老夫一個待死老朽之人卻不必有什麼顧慮,家也不會與老夫計較這個的。”呂頤浩看了一圈周圍人反應,忽然失笑。“而且,老夫還有更狂悖之事要做……你們以為今日老夫請你們過來是要閑聊嗎?”

韓世忠、馬擴趕,回過神來的胡寅也不慌不忙站起來,范宗尹猶豫了一下才起,然后虞允文迅速跟上。

“韓元帥……有件事家想要做,卻怕臟了手,老夫也想要做,卻不在意的,不知道你在意不在意?”呂頤浩微笑以對。

“呂相公吩咐。”韓世忠略顯尷尬,趕拱手。

“抄家、殺人。”

呂頤浩言語從容。“燕云諸州城防、關卡已盡我手……本地大族,不是唐末的節度使,就是什麼五代殘唐的刺史,家家都是幾百年的基業,個個都有私兵、家仆無數,說不得還藏了軍械……而如今要軍功授田,別的四路倒也罷了,燕山路這里哪里來的田?而且兩河瘡痍,要恤,要治河,錢糧也總是不嫌多的!”

韓世忠瞬間醒悟,胡寅一時言,卻到底是沒有開口。

“先指著新軍的事,讓他們出武,再檢地,查驗藏匿人口,釋放奴仆,最后以從逆為名,將其中大家大戶給清理了……”呂頤浩在座中瞥了一眼胡明仲,這才繼續言語。“只要中間有人敢有任何不服之舉,你便直接出兵,從子刨了他們幾百年的家當!”

“呂相公放心。”

韓良臣趕。“家和相公既有此心,世忠難道還怕丟了名聲不?”

“刀授、檢地的事胡尚書帶著其余幾位辛苦些。”呂頤浩這才再度看向了這件事理論上的正主。“最后查逆的事老夫自己來做。”

胡寅勉力頷首。

“馬總管。”呂頤浩最后看向了馬擴。“燕京和范頗有軍需繳獲……你要辛苦些,供給岳元帥出塞進取遼地。”

“這是自然。”馬擴對于這個任務當然沒有任何多余話講。

“還有一件私事請虞學士幫忙。”

說著,呂頤浩忽然拄著拐杖站起來,然后瞇起眼睛相對躲在范宗尹后的虞允文。“你替老夫私下告知一番魏王,老夫就不出面了……請他派妥當人往錦州一行……不是桃花島就是花島(覺華島)……反正將聽到老夫訊息逃到島上的郭藥師與老夫擒來……都說老夫不留隔夜仇,可這樁事,老夫已經記了十二年了!總不好讓老夫這個河北大都督死不瞑目吧?”

虞允文愣了一下,即刻俯首應聲:“此事簡單……還請大都督靜候佳音。”

呂頤浩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兩日后,已經出了榆關的岳飛接到了后趙家以赤心隊傳來的口諭,然后同樣沒有多猶豫,便在道旁稍駐,然后臨時喚來兩人:“郭進、楊再興……此事需要往代,你二人都去過前,便將此事予你們好了,帶兩都人足矣……李副都統(李寶)會遣船來接你們!盡量生擒!”

軍令已下,以岳飛治軍之嚴,郭楊二人雖然不愿去什麼勞什子花島桃花島的,去也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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