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宋》同人 2:有一人——Narkissos
還記得建炎五年中秋大祭時,猶是舍人的王世雄和小吳國舅見到的那位帷帽小娘子嗎?如今已經是建炎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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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心腸。”
何易晞并不是的原名,也不姓何。建炎三年以前,原宋婉如。
宋婉如是汴京人氏。
承平年景,亨豫大,也許當年娘最大的煩憂便是爹爹的俸祿實在微薄,居京大不易。宋婉如不止一次見到娘將和友人高談闊論的爹爹請去廚下,指著空空如也的米缸問道:“蔬也缺,酒釀也乏,人倒是何以待客?”
爹爹便會滿臉懇切又愧怍地說:“還得勞娘子為我且賒些則個。”
娘家屬杭州,即便用河南雅音嗔人,也帶著溫的味道:“人便忍見我又去丟人?”
“娘子帶帷帽去,”爹爹誠懇作揖保證,“下月決不請如此多客至家中,娘子為難。”
最后娘只好含笑推他:“好啦好啦,人自去,酒我自備得,又不是你不請人——只是昨晚的酒留在今日使可好?人獨酌可有趣?有客無客,總能生出耗錢的款項來。”
這話不假,爹爹的保證轉頭便忘。宋婉如常常在想,娘不苛責爹爹,是不是也因為爹爹不止給自己花錢的緣故。俸祿甫一到手,爹爹便會去給娘買上最新式樣的綢匹,兄長吃的羊頭,宋婉如喜歡的香糖果子,自然還需打幾兩薄酒買幾本書。只是最后吃食下了肚,綢匹也不見蹤影,唯有爹爹買的書能一直好好的收在箱籠里。
宋婉如盼做新,可娘穿戴的也總是家常的幾件,便不大好意思央求,卻也常疑這些綢匹究竟去了何。后來娘教讀書時,聽見念“泥他沽酒拔金釵”時,微微嘆了口氣說,太難看了。
將這句話講給兄長聽時,兄長問知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點了點頭。長許多的兄長便驚奇地說:“我家大娘居然如此聰慧,莫非是取名借了些許文氣的緣故?——囡囡能猜出來‘婉如’二字是取自哪里嗎?”
“有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前些日爹爹曾與你講三曹詩文,又如何不是魏文帝所著《善哉行》呢?”
宋婉認真答道:“爹爹講,‘離鳥悲聲,何以堪’。”
兄長掌大笑,晚飯時與爹娘提起,爹爹對娘笑道:“即便是‘貧賤夫妻’,也不會‘百事哀’——大娘類你,有詠絮才啊。”
貧賤夫妻百事哀嗎?宋婉如從未這麼想過。只覺得,娘雖然難免埋怨,卻也從未真正討厭爹的大手大腳。娘會拿著流麗華貴的綢匹笑著講“太費錢了”,也會在用野蔬下碟時對難免慚愧的爹爹調侃“人亦食野菜,定有夷齊之賢”。爹爹曾在觥籌錯時避開眾人,看著灶前與仆婦絞盡腦地將簡陋菜蔬做得別致新巧的發妻,難得默然反省他的輕財好施,娘卻遠遠示意廳堂笑道:“我效山公妻,不知人許不許呢?”
爹爹發愁嘆氣:“娘子足堪公夫人,我難為山巨源啊。”
爹爹確實沒能做山巨源。宣和三年,杭州的外祖闔家被方臘屠戮殆盡,敗退時一把火燒了家宅。信至汴京時,哀痛絕的娘病倒在床,從此病疾纏。
爹爹再也沒喝過酒,也不大請客了。
延醫,問診,煮藥。娘沒法像以前一般將寥寥的錢財翻著花樣使,更沒法紡織刺繡來補家用。漸漸的,兄長的羊頭再吃不到了,宋婉也沒有嘗過香糖果子了。爹爹不是紫綬金章的宰衡重臣,俸祿并不那麼優厚。很快爹爹書也不買了,只堅持要買來布匹裁與娘做新,且再不許娘拿去典了。
這是爹爹第一次將典當一事說出來,可娘卻慢慢描著花樣,對爹爹說道:“拿去給大郎和囡囡買筆墨罷,大郎已經用了好長時間的炭了。我聞家善筆墨、好丹青,這般寫出來的字不好看……再買點羊吧,許久家中不見油水了。”
“爹爹,”一直沒有出聲的兄長終于忍不住開口,“據說宮中一年須用掉一萬只羊,太尉府上做羊羹只取臉上一點,是真的嗎?”
爹爹勉強笑了笑說道:“你爹我不過稗卑職的下品小,如何能知大與相府中的事兒?”
兄長卻憤然問道:“可羊如此之貴不是假的啊!翁翁為著生辰綱被上與百姓得抑郁而死,舅家因方臘闔門俱喪。家卻只知好書畫,朝中袞袞諸公只知借著‘亨豫大’的名頭作弄民膏。及第又如何呢?為虎作倀以行苛政嗎?!”
九歲的宋婉如已經能曉得好多事理了。爹爹講恤下民,也講忠君國,但覺得兄長說得也對。恤下民與忠君國能兼容嗎?宋婉如得不出答案,但一直記得娘溫又端肅的神:
“你能這麼說,不正是教你讀圣賢書的意義嗎?未來之事須你這般年輕人去做,你們年輕人能如此想,以后世道自當越來越好的罷。”
——但是娘沒有如愿看到越來越好的世道,沒有人看到。
人人都道是亨豫大的年景,錢輕重的境況卻愈來愈盛。娘的一年差過一年,懷了孕后更是形銷骨立,只惟肚子大的驚人。宋婉如曾無數次看見過爹爹愁容滿面地對著郎中作揖打恭,可任誰都沒想到,先去了的是爹爹。
“三百貫,曰通判;五百索,直閣。”東京的孩都會唱這首歌謠,東京的吏也都道差不離,但清貧的爹爹只夠給老妻買藥,抱著小小的宋婉如笑嘻嘻地教“填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世道越來越差,不許清貧的芝麻自走自的獨木橋。上要升調、要上,還要自家的聲名好,爹爹讀了一輩子忠君國的圣賢書,他沒法效殺了妻家的賊子一反了之,也沒法效迫先考的惡搜刮民脂民膏,爹爹能效法的,只有悒悒自絕的翁翁。
“離鳥夕宿,在彼中洲。延頸鼓翼,悲鳴相求。眷然顧之,使我心愁。嗟爾昔人,何以忘憂。”
東京城一半在歌舞升平,一半是洪浪滔天。臨故前形容枯槁的爹爹手邊還放著三曹詩選,書頁卻還停留在宋婉如上個月問過的那一頁。他看著妻子,悲涼地嘆氣,我于當今之世尚無立錐之地,我去后可怎麼辦啊。
可怎麼辦啊,宋婉如不知道,將臨盆的娘和未及弱冠的兄長也不知道。爹爹去世在年關,兄長日日去抄書、做短工、賣苦力,才換得薄殮素棺草草安葬,娘更是直接病臥榻上。大里換了個新家,卻連年都徹底過不好。兄長先是沉著臉講金兵渡河京師戒嚴,接著據傳金人要錢帛金銀。
家和相公們答應了。
沒有爹爹的家中徹底淪為了被搜括的對象,家徒四壁,缸無余糧。二月二,龍抬頭。龍抬沒抬頭宋婉如不知道,只知道那一天又低下了頭,伏在爹爹曾常憩的榻上嚎啕大哭——娘生了個小弟弟,娘終于熬不住,跟著去尋爹爹了。
還沒來得及換下的白幡孝服只好接著穿在上。蠟燭燈盞是耗錢的奢侈玩意兒,他們連明都買不起,宋婉如和兄長只能在無邊黑暗中守在靈前。不知道這是怎麼了,為什麼忽然一下子失去了爹爹,又失去了娘,不知道自己該怨誰。爹不是被殺死的,娘也不是被殺死的,宋婉如眼睜睜地看著爹娘病來如山倒,恨自己的無能無力。
倒春寒的二月夜里灌著冷風,黑暗像是噬人的怪在無聲的獰笑。淚眼朦朧地看向面前娘的棺殮,卻只能聽見自己的撕心裂肺,聽見旁邊兄長懷抱中的弟弟貓兒一般微弱的哭聲。宋婉如不想聽這些,想聽爹爹給講“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想撲進娘的懷抱,可他們都不在了,弟弟還是出生不足月的小孩,只有兄長了。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只有兄長了。
——爹爹、娘,我終于讀懂《蓼莪》,可我想你們啊。
爹爹和娘再也回答不了了,回答的只有嗚咽的風聲和嚎哭的弱弟,宋婉如做姊姊了。宋婉如一直在當被寵的小妹妹,如今抱著小貓似的弟弟卻覺沉甸甸的,從來都是聽話的,可是做姊姊的要懂事了。
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宋婉如抹去淚,挽起髻,黛釵環拿去換了錢,像個小子一樣穿著短打,墊著腳生火、劈柴、做飯、補、哄弟弟。攔著下了工的兄長,執拗地要他去看書。爹爹不是說兄長是幾代里最會讀書的嗎?讀了書就能考進士,考了進士就能做有俸祿,做就不會有人欺負他們門衰祚薄而盡取家財,有俸祿就能讓弟弟以后也能買紙買墨、吃上他們曾嘗過的羊頭和香糖果子。
一月生,三月,七八個月過去宋婉如已經像個常做長工的仆婦般輕而易舉了。夏去秋來,霜重寒,可是兄長卻只帶著稀稀寥寥一點柴歸家,聲和講,金人又來了。
他們不是沒想過離開東京。可是這是東京,是一國之京師,京師若破,天子何往,家國何存?他們從來都不敢想象會亡國,不敢想象西晉君臣的故事會重演在他們上——不相信滿城士庶皆戰的京師會被攻破!是,他們家是窮困潦倒,可是哪朝哪代沒有清貧如洗的寒門素宅呢?鼎鐺玉石、金塊珠礫的朱戶高門不止一家,朝歌夜弦、煙斜霧橫的王子皇孫也不獨大之中,這難道不是太平年間的景嗎?家登極數十余載,如何就禪了位、來了兵,呼喇喇如大廈將傾了呢?
宋婉如想不清楚,宋婉如也來不及想。十一月丙子,金人渡河京師戒嚴;乙酉,斡離不軍至城下;癸巳,京師苦寒,粘罕軍至城下;甲午,時雨雪作,家被甲登城,金人攻通津門。
城不會破,兄長堅定地和宋婉如說,家已詔各地勤王。宋地百姓再怨朝廷,人心也不會向屠城行的金,兄長甚至都不再怨憤之前掠取民財的府了。如果能毀家紓難,如果能用金帛一挽天傾,與之又有何妨呢?
可是城外那些金戈鐵馬縱橫萬里的人會滿足嗎?
東京的天一日日冷下來,薪柴炭火已經不夠京師民眾使用了,而傾盆之勢的雨雪還不見停。凝滯的空氣寒浸浸地漫上來,帶著窒息般的冷意鉆進骨髓里。昔日紅香土的東京一派蕭條,八街九陌的店鋪紛紛倒閉。寒迫的百姓找不到薪柴米糧,無數坊宅只剩石墻泥瓦,木門藩籬早被拿去生火取暖。街邊道旁尸骨疊,惡臭生蛆也無人管。
把金兵趕走就好了,所有人都這麼說。今年未聞其他各道有災荒大,只要金人退了,源源不斷的米糧便會運送至京,大家就都能吃上飯了。這般日子下去,料來家相公們也熬不住罷?這可是京師!
家確實熬不住了。于是閏十一月三十日,家率臣出城往金營。
三日后,家回城,在南熏門與臣僚民眾相對而泣,然后回到大,誠惶誠恐地按照金人的要求獻馬獻財。
東鄰挨不住,吃了門口倒斃的人后闔家因病而喪;西鄰素來清苦,金兵圍城幾日便餒而死;南鄰的世伯在朝中為,自金營歸還后因不愿見城破國喪之時而焚宅盡節;北鄰只有一老媼,聽聞兒子戰死后也懸梁而去。
靖康元年末至二年初的東京的景,落在史書上,連“民亡儲蓄,十室九空”八個字都沒有,比起長篇累牘的家相公們離譜行徑,只略略地提一句,大索金帛。
兄長越來越習慣長久地看著氣息微弱的弟弟沉默了,宋婉如知道兄長在想什麼。東京白骨累累,一城哀哭,早已容不下稚的嬰孩。可是他們沒有辦法,弟弟出生的時候是娘去世的日子,娘是因為弟弟這個念想才苦捱了那許多時日的。爹爹曾經打躬作揖的,又盼又擔心地盯著娘隆起的肚子,絮絮叨叨地對他說以后要孝敬娘、友兄姊——
爹娘音容尚在眼前,爹娘的卻已經被府抄的抄奪的奪,弟弟是他們唯一能保住的念想啊!
哀聲當樂聲,縞素作新服,振甲為煙炮,家又被去了金營,汴京的百姓度過了除夕、熬過了元宵,金人要拿金銀婦換家。大天變了金人外公,和這開封府尹父母一起挨家挨戶地找婦。宋婉如的了形,抹灰臉倒在地上作死人,瞇出細小的眼目睹兄長提著家里唯一鈍了的刀趕走了盜匪似的兵,又迎來了城的金軍。
——兄長最后以命換命,那是他作為一個書生年郎第一次殺人,也是最后一次。
宋婉如沒有哭。怕自己的聲音招得弟弟又哭起來招惹金兵,也怕哭累了沒有神。躺在橫陳的尸旁,只是一下一下地著弟弟不他出聲,直至天黑時才站起來,將弟弟放在不知多久未用的菜簍子里背著,然后借著月尋到了兄長。
要找地方葬了兄長。
爹爹每次在打雷的時候都會抱著宋婉如,其實并不太害怕打雷,可是爹爹會講好多故事,也就不說自己并不害怕的事兒了。宋婉如害怕的是黑暗。不喜歡混沌,不喜歡未知,總疑心暗中有什麼在窺伺著自己。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是絕的境地,看不見明,害怕的從來都不是那些虛無縹緲的魑魅魍魎。
可是相較于慘烈的白日,如今的黑夜,給宋婉如的只有無限的安寧。
宋婉如拖著兄長,并不沉,東京的人沒有不被得了相的。金人曾在外城用米糧來換百姓的金銀,能有余力去換的也就寥寥一些豪奢富戶,可他們亦不過是茍延殘而已。覆巢之下無完卵,高門低戶在京師淪喪之際前所未有地公平。
金人的警衛并不嚴,不知是不屑還是什麼。宋婉如小心翼翼地出城,一路上卻沒有見到任何攔截。城郊原本是京城仕踏青的好去,如今發著熏天的惡臭。宋婉如聞不出來,已經在這種惡臭中浸泡許多時日了。挖土的枝不趁手,但沒舍得用藏在里的那支白玉簪,那是婆婆(祖母)的陪嫁,爹爹曾親手將它進娘的發中,曾說過將來要送給哥哥娶的嫂嫂的。宋婉如典當了不東西,也被府搶了不東西,連最后一柄鈍刀也被金人奪了去,這是唯一護住留下來的。人在簪在,人亡簪亡,鋒利的簪尖就是死前預備拉人陪葬的刀刃。
突逢世,孤弱弟唯一的刀刃怎麼舍得讓它鈍呢?
金人來了又去,東京城幾近了空的鬼城。宋婉如沒有地方去,京師都破了,還有什麼地方能安寧嗎?兵禍連結盜匪橫行的世,和弟弟長途跋涉與呆在斷壁殘垣的京城有什麼分別呢?宋婉如只是渾渾噩噩地活著,挖草、盜乃至于撿尸,什麼都做過,也頗為意外地發現自己還擅長撿,揀昔日王公貴族們府宅下埋藏著的不及撿去的,換回一口吃的勉強給自己和弟弟果腹。甚至有些漠然地在盼金人再來一趟,這樣自己就有理由去死了。
金人沒有來,宗留守來了。
宗留守來了,盜賊逐漸平息,宋婉如也不用徹夜在城郊晃了,又住回了自家的宅子。東京地方大了,好宅子盡數荒廢也無人呆,破破爛爛的地兒已經看不出記憶中溫暖別致的家了。這位留守相公宋婉如從未聽父兄講過,不過大約是聽過的都跟著金人去北方狩獵了吧。狩獵,哈!誰不知道狩獵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據說又換了家,登基的是那個曾被兄長口稱贊的出使金人的康王,靖康二年忽然又變了建炎元年。不過無所謂,宋婉如冷漠地在墻頭聽人說話,聽這些的目的只是為了方便自己琢磨怎麼活下去。以前那些行徑干不了了,宋婉如聽到的留守相公很是嚴厲,弟弟還在,沒法死。
出城尋菜只能果腹,和弟弟上的破布爛衫已經沒法子再穿下去了。活得像孤魂野鬼,知道自己要是見人能遇見什麼。十二歲的裝小子已經很難了,況且就是小子又能如何?這世道,男男的命都是任人踩的草芥,誰能比誰高貴?
宋婉如著弟弟被冷風吹得滾燙的額頭,將服掏干凈,認認真真地挽起發,抹凈臉,一年多來第一次出清麗明艷的臉龐。十二歲的孩常年累月的,看起來羸弱稚得像是八九歲。
像是要出嫁似的仔細把自己打扮好,然后按照夜晚曾走過的路徑,往留守相公府上走去。知道自己大概率走不到就會被攔下來,不過無所謂,宋婉如也不知道自己會遇見什麼,只是混沌中總得找個路尋個目的地吧?鬢間著簪子,只知道等著自己的無非就兩個結局,要麼拿到能讓自己和弟弟果腹寒的米糧布匹,要麼和弟弟快快樂樂地和爹娘兄長團聚,能為那個金兵拉個伴那就更好了。
果然被攔了下來,攔的人黝黑皮、高壯,是看來熊羆似的壯漢,提著刀戴著盔甲。他聲氣地問:“干什麼的?”
“我去相公府上尋我的爹爹,”宋婉如仰著頭,裝出一副天真爛漫的神來說道,“弟弟快死了。”
“你爹是什麼人?什麼?”
宋婉如清晰地將爹爹的名諱說出來,還給爹爹的品秩抬高了半級。那壯漢盯著看了半晌,才面無表地說道:“你爹跟著家相公們跑了吧?”
宋婉如還沒來得及有什麼念頭,腹稿在嚨一滾,已經哀切地開口說道:“哥哥便是被金人殺死的,爹爹如何會投降呢!”
“原來幾歲的小黃丫頭也知道家投降嗎?也知道不能降嗎?”那壯漢思量了半日,忽而齜牙出一個笑來問,“你帶俺去瞧瞧你弟弟。”
弟弟死了,額頭還是溫熱的,在他姊姊眼看著能給他帶服帶吃食的時候死了。
——宋婉如最后還是跟著壯漢走了。
見到那壯漢高高大大的兒子時才明白自己會錯了意,這壯漢是想讓當兒媳。宋婉如很溫順地哥哥,伯伯。新“哥哥”的名字很尋常,昔日汴京城里亮一嗓子能有很多販夫走卒回頭的那種,也沒什麼字號。十五歲的年紀和他爹一樣虎背熊腰,宋婉如須仰著頭才能看見。
他著手直愣愣地笑道:“爹說你再長大長壯些就給俺做渾家,俺家妹子也像你似的面皮白凈。”
于是宋婉如便問他口中的妹子怎麼不見,卻不料他的大手狠狠地了黝黑糙的臉,紅著眼眶說道,“那狗日的金人外公搶去送給金人了!”
凄凄復凄凄,弟亡何必悲,嫁娶不須啼。
宋婉如安安靜靜地把弟弟葬了,然后把自己嫁了出去。沒有三書六禮,也沒有賓客親友,在眼里其實更像是把自己賣了,為了一口飯一個住的地兒。洗、做飯、補,讓那位伯伯覺著值當,甚至在得知會讀書寫字的時候還生出了些許稀罕來。宋婉如很恩,覺得自己真是幸運極了,就這麼過下去也很好,覺得很踏實。爹娘去世后再也沒有過這種踏實——宋婉如知道他們都是慣殺人的軍漢。
以為自己那無形的賣契是一輩子,沒想到一輩子這麼短,不過區區一年有余,便再也沒見到人了。
他們的袍澤見到,愣了愣嘻嘻哈哈地笑道:“沒想到劉大說給他兒子搶的個小娘皮居然這麼俊,好口風!”一句未了,已經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宋婉如沒有哭,只是用他們留下沒吃完的米糧又渾渾噩噩地過了年。建炎三年,這一年及笄了。
不知是誰在元日放了一掛竹,噼里啪啦。面無表地一下一下剁著薪柴,被竹聲驚得手一抖,登時指間鮮直流。吮著指,元日的冷風鞭子似的在臉上。
這個開門紅痛了些,宋婉如有點后悔。就一個人,劈這麼多柴做什麼呢?
妾本汴京人,今作汴京客。居住在汴京,舉目無相識。
汴京城里又有家了。據說家甫一城便做的好詞,只是這詞卻恰恰是寫給甫一城便去了的留守相公的。
宋婉如是和一位認的干姊姊聽說這首詞的。家來了東京,城顯而易見得一日日繁華起來。可這繁華和宋婉如沒有多大關系。要穿,要果腹,得先活著。
無依無靠的青春子想活著能干什麼呢?白樂天兩句詩概括的妙,一曰五陵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二曰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有什麼不好的呢?再差能差過昔日汴京道中殍白骨嗎?再差能差過被金人外公獻去的滿城子嗎?與其哪天不知被什麼人騙了賣去,不如賣自己,賣得個好價錢。
干姊姊也是開封人氏,其父與爹爹曾是衙門中的故識。闔家戰戰兢兢地活過了靖康,卻在建炎元年家登基后,被人強行“尋訪”了“浣娘”。不知家是不是被金人嚇住沒有興趣的緣故,到了明道宮又被賜給了一位前班值。元月十五家回京,隔日宋婉如就遇見了親自上街采買的。
依律,凡伎|當登記。宋婉如是去登記的。
姊姊把詞給了宋婉如,神復雜地問:“會唱嗎?”
當然會。東京城早已經沒有昔日那般多能歌善舞好的子了,能品詞鑒詩的更是稀罕。宋婉如滿手的傷痕老繭,風霜還沒養好,重新拿起了姊姊借給的竹簫。
“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哀弦微妙,清氣含芳。流鄭激楚,度宮中商。心耳,綺麗難忘。”
城東新開正店酒樓原本漫不經心的幾位文士失神地看過去,其中為首的問姓名。
姓名啊。不見尸首的劉大父子只知姓宋家中行一,認的姊姊也早忘了的名只記著的姓。宋婉如沒有想到,再被人客氣地問“芳名”,居然是在如此的境地。了,一個“宋”字怎麼也說不出口。
“何易晞。”說。
薤上,何易晞。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但并沒有因此聲名鵲起。不愿意,放不開,怕見到回京的舊人,響亮亮地愕然一聲“宋大娘子”。索倚靠的正店也并未迫——何必迫呢?連店家都不知道能開幾日。建炎三年,距離靖康之才多時日?金人何時南下?東京會不會再次被圍?從前慘絕人寰的境地會不會再次出現?沒有人知道,宋婉如見到的所有人似乎都在惶惶然下意識規避此事。
避無可避。半年后,建炎三年中秋節一過,都省勸誡平民婦孺,若有南方可依者,不妨離京,然青壯軍屬非得開封府批文,不得隨意離去;樞院宣告城產業,即日納為軍管,若有軍需,拆屋、征用之屬,一律不得違逆,并將城青壯登記在冊,以備調用。
宋婉如沒有地方可去,也沒有地方可以托庇。掄才大典中家的話早就流傳出來了——宋金全面戰爭。正是非常時期,沒有人來注意寥寥登記在冊的伎。可是也不想草草尋得托庇。能靠誰呢?最終誰知道會不會被輾轉賣掉以求口糧或者獻金人呢?所擁有的,也不過就這麼一點點看似可以自決的自由而已。
不過可能是離京的婦人太多,宋婉如居然被搜刮去當廚娘,家的吳夫人領著些許宮在河堤上給人燒水煮飯。
宋婉如想起幾年前金人圍城的時候,那位北狩的家也曾穿甲戴盔登城巡視,還把膳房為皇上做的飯食賞給士卒們吃。做派都差不離,不過眼看著這回河流越來越寬,城墻越來越厚,茫茫然地想,這一次,家就算要離京,應該也會慢些時日的吧?畢竟聽說這位家也曾打贏過金人的。
不過沒等來金人。十一月的東京府還扭扭地說是半開放,城中士民卻像是憋得狠了陡然熱鬧起來。接著幾年仿佛是做夢似的,一場又一場的勝仗傳來,甚至于酒樓都有士子酒后效法王荊公直言,金人不足畏,故政不足法,二圣不足恤。
只是也沒什麼人值得自己去為之擔憂安危了。
曾經的家雅善詩詞,如今的家更雅善詩詞;曾經的家后宮佳麗無數俱被掠去,如今的家為康王時也黛無數,仿佛也皆被金人奪走;曾經的家姓趙,棄臣民而不顧,如今的家便是其子其弟,也曾棄京師兩河而南奔;曾經的家二十年來素有“輕佻”之名,如今的家也有不士人抨議“輕佻”。
然而不知道,為何這位家有萬般相似之,卻能讓金人一次次退卻失敗。正如同不知道為何命運如此無常,東京上下的日子似乎越過越好,而的爹爹、娘、長兄、弱弟,乃至于妥協下自擇的良人卻再也沒法見到這越來越好的世道。所有人都慢慢沉淪其中,人心思安,沒有人希重演一遍靖康之事,大家都在力做著亨豫大的煌煌舊夢。仿佛只有這樣,那些苦楚,那些噩夢,那些不及收埋的累累的白骨就能真的像夢一樣拋之腦后隨風而去,就能完全當做沒有發生過,泰然地接所謂越來越好、越來越安樂的生活。
也幾乎都忘卻了自己的姓名,越發習慣于別人喚“何娘子”了。
“何娘子,潘人備厚禮,言將大宴賓客,請娘子過府一敘。”
“何娘子,時新花樣送來了,這是剛出來的邸報。”
“何娘子,張小人請三日后依詞唱曲助興,說是席上當有文人填詞……此宴規制不小,娘子去一定會揚名。”
沒有去。
張小人請的伎樂不,張太尉的筵席一連辦了幾日,一日比一日盛大,一日比一日更近那個堂皇靡麗的舊夢。到了第七日,帶著帷帽也遠遠地觀賞了一場許久未在東京城上演的頂級宴會。
宋婉如恍惚想到許久以前,爹爹談論過的蔡王的奢靡,講述過的家的艮岳,還有兄長質問過的萬羊之費。只是這一次東京的士民卻不像以往“苛刻”地“譏嘲”了——所有人都知道張太尉和那些帥臣一般是匡時救國的今之衛霍,貪財怎麼了?宋朝立國百年來軍中糜爛的傳言還嗎?宋軍能戰難道不已經很難得了嗎?
什麼表都沒有,只看了一會兒,便淡然地轉頭和使說,回吧。
五陵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白樂天說得再對不過了。雇了幾個健壯小廝,又買了幾個孩當使,都是顛沛流離中混混沌沌被賣被騙的可憐人。的宅院翻修了幾回,也越來越門高難進,活了正經子都不屑的、風流文士又偏偏追捧的所謂花魁。昔日爹娘教過的詩書了的倚仗,價見天兒一日日地漲。穿時新的花樣,著貴重的料,戴巧的配飾,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東京恢復了舊熱鬧,也添了不新熱鬧。今日含芳園里有蹴鞠聯賽,明日據說那位曾經燒水洗的吳貴妃又寫了新篇目,后日據說又因為什麼白蛇傳引得佛道相爭。相的潘人請去五岳觀看熱鬧,看了半日提起蘇東坡與琴的問禪機鋒的舊事來。
“‘奴也不愿苦從良,奴也不愿樂從良,從今念佛往西方。’”宋婉如復述完傳說中琴的話,搖著扇子微笑問道,“人是想勸妾從良嗎?”
潘人一時口干舌燥,盯著結結地說:“某……某可以幫何娘子……”
讀書讀得多其實也不好啊,索然無味地想,讀得多難免想得多。《天問》問了一百七十余問,似乎想問的更多。從良如何?不從良又如何?怎麼就變了“不良”了呢?不知道自己未來將歸何,也不知道自己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開始頻繁地想到死,卻不再像從前那樣懷揣著決絕地凄厲,這個念頭如今只能帶給無限的悵惘。想見爹娘兄弟,卻又不敢見,怕爹娘會責怪,更怕爹娘會心疼,在忌日時對著奠儀總想說一句“兒安莫念”,可總是出不了聲,哭也哭不出來,只是哽在心頭。
游的文士公子搖頭晃腦地贊嘆這眉宇間的悵惘是人多愁的楚楚風致,宋婉如也不辯駁,也沒有興致辯駁。聽說南歸的諸趙貴人也常哭得悲咽絕,大家不還只是興致地琢磨在北有什麼腌臜事。說好聽些是個校書,說難聽點是所有人都能口辱之的下賤人。在眼里自己和那些昔日從東京至兩河遍野的尸首都是煌煌新夢中注定要忘記的渣滓,唯一的分別也就是一個無言泥銷骨,一個人間雪滿頭。
——不過安的是,至尊也免不了被嫌棄非議命運。兩位至尊呢,也是煌煌新夢要忘記的渣滓。
已經很久不去琢磨這些家相公了,只談風月。有人說呢,權且就當個樂子聽一聽,沒人說呢,從邸報上看畢也就只當解悶——邸報也是東京的新熱鬧,不好不看的。二圣南歸是個大事件,上至朱紫相公下至走卒販夫都在鬧哄哄地議論此事。對面的潘人家中頗有些門道,滔滔不絕地正說著所謂刑白馬以紹興的事兒,又喋喋不休地講什麼攻滅偽齊宋金議和的是是非非。
宋婉如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面上剪瞳含笑,里卻只覺得遙遠漠然,甚至有些“早知如此”的心思。話再冠冕震悚有怎麼樣呢?兩位家好端端這個宮那個寺地養著,不就是被養的被養人的說幾句罷了。
潘人激地甩著袖子:“家還說——”
“——二圣是什麼東西!”樓下一個聲音說道,語氣之篤定,仿佛在說什麼顯而易見的真理,“家確實是這麼說的……但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樓上的潘人驚愕難言。
宋婉如怔了一怔,饒有興趣地微微傾,看著說話的那高壯的年偕同伴昂然走出后,注意著潘人的神溫和問道:“人認得那人麼?”
潘人盯著那同伴,狠狠搖了搖頭。隨后又解釋說什麼家怨憤原是正常、也顯而易見,只是不免讓無知幸進之人誤會,而且家對兩位太后北國一行頗多晦也有不滿云云。
宋婉如啞然失笑。對面賣弄的小人立時閉口問笑什麼,搖了搖頭沒解釋。太可笑了,覺得太稽了,該記的不記,倒是把金銀幾百錠的清白記掛的。只是如今也不知道是自己魔怔了還是世道瘋癲了,和都議了,二圣也南歸了,像這般拗著沉在噩夢中不醒的、反反復復地翻看舊傷爛痕的仿佛也幾乎沒有了。
約是自己魔怔了吧。魔怔就魔怔,不瘋魔不活,還得活著啊。
建炎五年對東京人來說勉勉強強可以說個“今年無戰事”,只是幾年來難得閑下,咄咄怪事越發多起來。中秋將近,人都說家與相公們要岳臺大祭,甚至于有人說祭祀的不只是那些有名的氣節名臣,黎民百姓也有。使和說這話的時候,猶在要信不信的兩可之間,卻倒是迎面撞上了皇城司盤查金人細。著屏風看著誠惶誠恐的正店管事,只是很快,卻也失難言了。
——私伎多?金人兵禍牽累者多?系義民親屬者多?
“娘子,”使惴惴不安地問道,“不會有禍事罷?莫非以此行失節低賤,不許義民親屬此業麼?”
撿來的這個十歲使,也曾過著河北小戶人家的清貧安樂的日子吶!
宋婉如給不出答案,只能默然不語。
日子一晃就到了中秋,使年紀小,磨著磨著要去看熱鬧。熏香,施,挽髻,穿,這是安立命的倚仗,一時一刻也沒法子松懈。岳臺附近人頭涌,汴京上下幾乎傾城而出。數百太學生與武學學子分列各引導,四都是興的嗡嗡聲,這個說不見祭壇、牌位,那個說家離得遠也瞧不真切。過了一陣煙花竹似的一點點靜,又是一眾哄笑。
震從一聲悶雷般的巨響開始。
宋婉如著兵馬一列一列地將金人舊頭盔壘起,盔甲、兵刃、旗幟也一個一個堆疊山,旁兩河逃難來的使和小廝忍不住與周圍痛哭起來。金人可以戰而勝之,金人終于可以戰而勝之了。也許其中一個頭盔便曾是殺戮父兄的金人,也許其中一個盔甲便是自凌辱母姊的金人上剝下。宋婉如聽見使帶著哭腔問,娘子,我爹爹報仇了對不對?家替我爹爹報仇了對不對?
說不出話,見遠岳臺上開始起肅立的君臣顯貴,失神地盯著那個空白大木牌,還有一個又一個寫著地名的木牌。
宋婉如開始往前,試圖穿過肩接踵的人流。
一個又一個的木牌送將過去,源源不斷的鐵流從此運到遠方。宋婉如眼睛死死地盯著木牌上的名字,耳邊奇異般的逐漸安靜下來,可什麼都顧不得了,只能聽見自己心底急切地重復那些木牌名字的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大。
張……王……趙……李……劉……宋……
劉……宋……!
宋婉如霍然回頭,四周一,喊住了其中有些面的兩個年輕人。來不及細想為什麼自己居然會覺得有些面,更無暇去注意那個年輕人為什麼神不對滿面通紅。匆匆忙忙地掃了兩人牌上“王中孚”與“吳益”五字,微微一福開口問道:“見過小王舍人,見過小吳舍人……妾唐突,能否讓妾過到那邊去?”
那高大年長些的小王舍人亮出一張巨掌虛推一下,宋婉如下意識避了避,聽他一本正經地說道:“依今日規矩,不可以!”話音剛落,那面白俊逸的年舍人也正加了一句“小娘子若想去,自從后面繞出去,轉一圈便是,卻不可了規矩。”
規矩!規矩!
宋婉如幾近咬牙喝問,娘溫地講“規矩誠設,不可欺以方圜”的聲音陡然至耳。回頭瞥了眼牌位行進隊列,一面直接拽住王中孚的巨掌,從袖中將裹著手帕的白玉簪塞對方手中。甚至都來不及分辨自己到底塞了什麼,只是哀聲道:“且請兩位小舍人行行好,妾剛才約莫看到其中有木牌寫著我哥哥名字一般,眼瞅著便要過去了……”
那兩位年輕舍人對視一眼,卻是直接單手掙對方,并將首飾擲給了后的使,然后依舊負手而立,嚴肅拒絕,旁邊那年依舊鸚鵡似的重復了一聲。
規矩!規矩!
數年來宋婉如從來都沒有如此激失態過,兄長和哥哥的牌位眼瞅著便要過去,不過隔著幾步之遠,卻似乎永遠及不至。幾乎要哭出來的時候,那二人卻各自后退一步,然后齊齊背過去,其中那位高大年長的還順便攬著兩個執勤士卒一起后退了半步。
宋婉如來不及道謝便奪路而走。匆匆追著那名字一模一樣的木牌,一路追一路呼喊。漸漸的被人堵住了,麻麻的木牌被軍士們放在一起,周圍是尾隨追來的士庶忍不住的哭聲。
岳臺之上的家文武開始祭祀,接著有人開始嘈雜,將家的話一句一句地傳下來。一片嗚咽聲中,宋婉如眼前的世界開始濛瀧,開始劇烈搖晃,再也看不清那木牌上的字了,那些麻麻的木牌在眼中開始扭曲、變異,變了悉的一顰一笑。
——“其一,宋金之國戰,我等宋人護國安民、抗擊侵略,是正非偏!是義非暴!”
終于忍不住開始哭。
開始哭曾經伯伯哥哥死訊傳來時沒有掉下的眼淚,哭連尸首都沒法子埋,冠也無尋。
哭自己為什麼那時只顧著恨,只顧著鉆進自己的悲凄中不出來,為什麼沒有想著對自己、對他再好一點。
哭自己是個花魁還不認命、還要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念自己是清白人家的兒,哭再也不敢承認的姓氏。
哭爹娘兄弟就這麼接二連三的離開了自己,卻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舉目四煢煢孑立,哭為什麼還在恨,恨為什麼有人能安然自在地懷念所謂的亨豫大。
——“其二,此戰自宣和七年起,至建炎五年,經歷七載,大宋雖死傷無數,且仍亡地千里,但終究會是宋勝金敗!”
哭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無所顧忌,越來越撕心裂肺。
哭曾經深的汴京城就這麼在金人的鐵蹄下傾覆破敗,那些年記憶中的繁華永遠地逝去。
哭自己有了錢卻再也吃不到的香糖果子,哭曾經不敢睡去、不敢出聲地臥在地上看著兄長一步步倒下的日日夜夜。
哭那麼漂亮干凈的一個人幾次死里逃生,哭自己活了孤魂野鬼。哭自己有親皆亡去無家問死生,哭自己曾經一宿一宿地夢累累的白骨和無法瞑目的頭顱。
——“其三,千難萬阻,此心不改,不搗黃龍,誓不罷休!此言與天下共勉之!”
氣噎絕,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在地上,靖康以來憋悶在心頭的淚洶涌而出。
在模糊的淚眼中看見了自己像無數次想象的那樣跪在爹娘面前,爹娘笑地為及笄取字。看見自己一紅嫁,兄長將送上花轎,雕玉琢的弟弟在追著轎馬跑。
的手死死地著上好的帕,仿佛曾經的著爹爹的胡髯、娘的青、兄長的袖、弟弟的小手,著爹爹買給的《論語》、娘兄長抄給的《詩品》。
在自己的哭聲中仿佛聽見兄長登科及第、簪花游街的歡呼,聽見爹娘剪燭的喁喁私語,聽見爹爹教寫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聽見娘教讀君賢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郎妾意。
哭永遠救不活的親人、追不回的過往,哭活了十七年,一半的時間在學爹娘教的忠君國、道德仁義,一半的時間在恨君君臣臣、舍生取義。
“何娘子。”
“……何娘子?”
抬起頭,扶著使站起,那是相的一個年輕小人在喚。宋婉如勉勉強強地拭了淚,聽見他勸解道:“何娘子不是本地人嗎……這些大都是堯山戰中犧牲的關西人,娘子不必難過,大約……大約只是重名。”
只是重名。
只是重名啊。
宋婉如拍了拍紅著眼圈怒目而視的小使,溫和地謝過他的勸解。沒有參與接下來的什麼法會祭祀,筋疲力盡地離開了這里。使猶然忿忿,待人后又忍不住問為什麼沒有生氣。
為什麼呢?宋婉如笑了笑,因為知道自己幾年來郁郁寡歡的其實是在等什麼了,等待的終于已經等到了。
——立心立命,繼絕學而開太平,不正是滿堂朱紫貴讀圣賢書的意義嗎?未來之事須年輕的家帶著滿朝文武去做,年輕家能如此祭,以后世道自當越來越好的罷。
宋婉如說這話的時候,使驚異地看見出懷念的微笑神。這種神從來都沒有見過,只見過自家娘子著窗外的疏竹時微蹙的眉宇,低頭研墨時怔然的神,還有哪怕是言笑晏晏也總拂不去的哀愁。
使曾經總覺得娘子像是西游里下凡的仙,仿佛隔得很遠,似是隨時便要離開一般。使懵懵然沒有聽懂娘子究竟說的是什麼,卻從這一笑中忽然眼眶一熱,險些又落下淚來。匆匆忙忙地了眼,勉強逃避也似地手遞出一,是那支白玉簪:“方才那位高大的舍人扔回來的。”
宋婉如怔了一怔,恍然回頭,自然只是見到了看過岳臺大祭后興的的行人。使著玉簪碎碎叨叨地說道:“那舍人好不高大,奴家曾見過延安郡王,卻是只面皮比他老些。想那延安郡王是一頓須吃三頭牛、能倒拔楊柳的人,怪道那舍人能把那兩個人挾著……”
“挾著?”
“確系是挾著,方才娘子未注意,奴家卻瞧得分明……”
使看見娘子瞧過來,一雙秋水似的剪瞳滿是揶揄,才訕訕地住了口。宋婉如想講的“三頭牛”有些噱意,轉而又隨之想起那人的面容來。
王中孚。
宋婉如輕輕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王中孚。想起爹爹曾經給講《易》,點著《易·雜卦傳》中的“中孚信也”說“切記切記”。中孚中孚,聽說今日站在彼的都是太學生與武學生,起這樣名字的人想來家中父祖當通文墨罷。只是自己怎麼慌之間倒是把這支玉簪子遞了出去。
宋婉如再想起那個匆匆一面的小舍人已經是幾年以后的事了。中秋大祭之后,先前已有風聲的伎開釋的事兒有司便開始落實了下來,客來訪,問在不在此之列。這種事都是一朝籍容易出籍難,但宋婉如答,在的。
客是什麼心思很好猜。在人面前,自詡風流的才子們大抵都有一種奇特的心理,很有來一場“邂逅相遇,與子偕臧”的。只是風月場上的人們也總有暮去朝來故的惶恐,五陵年的纏頭就是安立命的,多年來也只會從五陵年爭纏頭。覓得良人把自己再賣一次,是這群明日黃花們最后一筆劃算買賣。不然呢?還能如何呢?
——還能效琴,醒黃粱,看破世事生沉夢一場。
宋婉如沒有出家的念頭。了籍的子往往容易持就業,大抵從良與否都容易從火山又跳進新的苦海,反而不如與文人墨客酬和往來更痛快。家鼓勵婦拋頭面,不需為大小人侍宴助興了,深居簡出地像個不理俗世的居士,教風月子弟愈加不易見到真容,愈是拜帖倍增。
倒覺得有一點好笑。
越來越喜歡逛汴京城,或者在酒樓上臨窗坐上一日,眺著熱熱鬧鬧的人間。從前好多事兒其實已經記不清楚了,有時覺得羊頭賣的味道與舊時仿佛,有時似乎又不像,疑心自己原是記錯了。小使心思傻愣愣地問東問西,倒是雇的些個小廝很為的“畢生大事”心。
宋婉如逗他:“你倒是什麼時候娶渾家呢?”
小廝支支吾吾,眼神往使的上飄。小使嘰嘰喳喳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到時候我要吃你喜酒。”
小廝漲紅臉,一口氣悶在口。
男婚嫁,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其實也只是不愿將就。的積蓄還是足以過一輩子的,只要沒有橫生波折——大概這也是為什麼那些姊妹重舊業的緣故吧,了籍又了私伎。放肆一回,等過不下去再說吧,宋婉如這麼對自己說。而且不獨放肆,有時覺得傳言中的家也肆意的。
——怎麼偏偏肆意的家便了中興之主呢?
春去秋來,時間過得飛快。國朝百年事也忽然一下了了,西夏被收復了。這不是宋婉如從邸報上得知的消息,知道這事兒的時候在五岳觀。那個士子在五岳觀大聲嚷嚷的時候,整觀中的人幾乎都沸騰了起來。
宋婉如轉頭和迷茫又興的使說:“一雪靖康恥有了啊。”
面前隔著帷紗,只是悉的人依舊能認出來。這話本不經意,旁邊有人卻是聽見了謔道:“商也知亡國恨吶?”
宋婉如轉頭看去,原是做花魁傍著的正店一常客,也是同行一位姊妹的“心人”。笑了笑,頷首也沒分辯,只是轉離去。
使問什麼是商,停頓了一下答道:“就和我一樣的子吧,幸存的人。”
使想了想,睜大眼睛說:“奴家也是幸存的人。“
潘小人還是沒有放棄——小人也不合時宜,建炎十年了,他也不是當初那個未及弱冠的年郎。宋律恤戶,宋婉如籍后設法開了一家茶館,還是托嫁了班值的干姊姊和這位潘人才難得在偌大東京城中無人奪的。不好請人家吃閉門羹,抱著琴問他:“黃中宮調多好樂,你要聽什麼?”
潘人半晌說:“為什麼不是從前常彈的《青玉案》?”
“從前奏曲是為生計,如今是贈友,贈友則需合時宜。”“宋婉如手一撥出昂揚前調來,按著弦說道,“將士北征,《四塞清》正合時宜。”
潘人沉郁地看著不說話。宋婉如含笑嘆了口氣:“你送來的節禮我快回不起了——令正很寬厚,是很好的人吶。”
“只是想知道娘子到底屬意什麼樣的……總不至于真孤獨一世吧。”
孤獨一世嗎?也許吧,已經二十多了,不再是小娘子了。
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
如今東京城中的人提起軍漢不再是“賊配軍”了,自家千百的孩兒能嫁給讀書人自是好的,若是嫁給廝殺漢仿佛也不是不可以。君不見如今有名的虞人當初不也是中了探花才娶了張太尉的千金做渾家的嗎?又有人講,現在進不了太學進武學也是好的,自家七姑的八姨夫須是個在家前得用的,人家可說了,那個武學出生在家邊當班值的王什麼富,后來改了名直接跟著韓太尉當了領兵的將軍,這次北伐估計也在呢!
茶館里的閑漢們異口同聲:“哇!”
宋婉如忽然記起那個高壯又彬彬有禮的舍人來。聽著樓下茶館的靜,問旁邊的使:“你還記不記得建炎五年中秋岳臺大祭時咱們遇見的那個舍人?很高大的那個?”
已經了小廝渾家的使茫然地搖搖頭。宋婉如著自己面前飽蘸濃墨寫下的“王中孚”三個字,嘆了口氣,也基本忘了他的長相了。
只是記著是一個一眼就能讓人想起《陌上桑》的男子。
越來越喜歡戴著帷帽和使小廝慢慢地逛汴京城,或者在茶館樓上坐上一日,眺傾聽著熱熱鬧鬧的人間。汴京里不人都知道,這家小小茶館原是一籍的花魁開的,若是有幸呢,還能聽人在樓上琴吹簫,若是再有幸呢,吃到親泡的茶也不是不可能。哪怕到了大舉北伐的時候,也依然祥和的熱熱鬧鬧。
家北伐時其實汴京最初也是一片兵荒馬的。大商賈試圖哄抬價、謠言日囂塵上等種種怪象都是常態,宋婉如頭兩個月被茶館喧囂擾得無心琴,且遭了明面上兩次皇城司的查探,隨后有一日晚點燭讀書時,親眼見城中火沖天。
宋婉如難得慌措了一宿,后來聽聞家就在城外不如山,相公們也迅速解決了之后,才恍然發現東京果然是承平太久了。
——如今也到我們主北伐了嗎?若畢功于此役,是不是就徹底將迎來太平盛世了啊?
事實也確實是這樣。一日三驚的時候很快就過去了,邸報上的喜訊出現之頻,乃至于尋常都引不了市井議論。到了年關,汴京一如既往的熱鬧起來。接連不斷的進軍捷報、元城和太原兩城在除夕一日而下……同意不同意北伐的,幾乎所有人都在說,家是真正漢武唐宗一般的人,是天生異象的真龍。
從前好多事兒宋婉如其實已經記不清楚了。就像有時覺得羊頭賣的味道與舊時仿佛,有時似乎又不像,疑心自己原是記錯了,眼前繁華的汴京也慢慢地覆蓋了曾經的記憶。聽說過有人為家寫過東京舊夢的書,倒也在閑暇時發過興頭想敘敘今朝,只是刪易其稿無數,平定金國后也沒能寫出來——值得寫的太多,想補敘又想刪減的也太多。
相國寺大開齋會,和相約前來的干姊姊提及此事的時候,姊姊還在莞爾:“你思緒樊然淆,莫不是有了別個值得思量的事故?”
們站的地方正是大殿朵廊,遠僧人經文誦念之聲悠然瑯瑯,近游玩參會的士老笑語盈耳。宋婉如著兩側雕細琢的樓殿人,悠然想起從前爹爹抱著來此參與齋會的時候,指著壁畫上翩躚的子打趣說待以后長窈窕淑,不知有哪家幸運的兒郎能得大福。
當時年紀還小,卻已經讀過詩經,滿面飛紅地鉆到娘的懷里,聽見后的兄長接著笑道:“一定須是騎著高頭大馬、氣宇軒昂的君子,才能吾家婉如清揚的娘子看上啊——”
“娘子——”
恍然回頭,昔日兄長和爹爹站立的地方正站著一位氣宇軒昂的男子,數年前的匆匆一面于今驀然重疊,也同樣的滿面通紅、神慌。
“這位娘子,敢問芳名……呃,”他沖口而出,又隨即發現自己的唐突了似的匆匆改口,“不是,某……”
二十余載紛擾的過往如煙飄然而去,一雙清凌凌的眼眸看過來,沉淀著天姿人的清麗、覽書閱世的安然、明心見的澄澈。只是佇立在彼喧嚷熱烈的人群中,便仿佛穿了那些靡麗的、污濁的、混沌的、凄惻的、平和的時,驚艷得像是一幅盛世人的畫。
幾近花信年華的忽然像個竇初開的一般,隔著帷紗竟陡然到了久違的怯、慌與欣然——
“宋婉如。”
站在汴京城旖旎祥和的太平景中,輕聲說道,“妾姓宋,名婉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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