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凱旋坐在出版社編務部大辦公室的格子工位里，這個下午他在校對一本書稿，《沸騰的創業》，這是由地方政.府出資、將在下半年某高.峰會議上亮相的書，所以是不能出差錯的。

一個下午他找出了8個錯別字，5前後文不一致的提法或數字。他還發現了一領.導講話的引文有問題，經核對，他把它圈出來，並做了修正。這讓他這個下午有些就。他的工作其實就是挑錯。

4點多鐘的時候，他擱在桌面上的手機「嘟」的響了一下，是簡訊。他拿起看——「我在你樓下，你下來一下。」

是朱曼玉發來的。

來了？馮凱旋皺眉，心想，來這兒幹嗎？

他起往辦公室門外走，走到電梯口，正好看見印務主任小從電梯里出來，小對他笑道，大馮，我看見你老婆在樓下，今天難得嘛，好久沒見過來了。

馮凱旋知道他說者無心，就笑了笑，「嗯」了一聲。

確實，以前有一段時間朱曼玉是常來的，比如，來拿他單位發的東西，或者帶兒子來蹭飯；而再以前剛結婚那陣，來是偵察他邊的同事，看有沒「狐貍」的風險……而最近這兩年當然就不來了，這出版社裡的人當然不會明白為什麼，還以為忙呢。他們對朱曼玉的評價是氣質沉穩，有涵，確實像是做財務工作的。對此，馮凱旋在心裡冷笑：做財務工作的另一面你們可沒見著，就是會算，人一會算，就心焦，就盡埋怨人，以為什麼都是才對，還沉穩哪，雙重人格吧。

馮凱旋坐電梯到樓下，果然見朱曼玉穿著一件棕站在大廳里。

的眉目間有些怪表。在馮凱旋眼裡，那是一片惱人的烏雲。

啥事呢？馮凱旋心想，肯定是為昨天家訪那事吧，估計是去過學校了。

昨夜潘老師才離開，的電話就從蘇州追過來了，問老師說啥了。馮凱旋冷笑了一聲，告訴，你讓我把老師晾門外了，我問你鑰匙呢？！這才想起來，慌了神地問，那你怎麼弄的呢？他沒好氣地說，我讓老師坐天，看廣場舞，吃喜糖。他發現「喜糖」說了，不過的注意力沒在這上，的關注焦點是老師反映了咱兒子啥況？馮凱旋就把兒子想轉文科、自己也同意他讀文科這事告訴了。在電話那頭像被電了一下，斷然說，啊？別天真了，現在轉怎麼來得及，再說，我不想讓他讀文科，我明天一早從蘇州回來，去趟學校。

現在，馮凱旋向大廳里的朱曼玉走過去，並向做了個手勢，領著走到大廳盡頭廊柱的后側，那裡稍避人耳目。他怕等會兒萬一兩人吵起來。

這兒可是他的單位呢。

凝重的神，讓他確信去過學校了，而事未必如所願。

他想錯了。

事正是以的意志進行了。因為告訴他：我跟老師說了，我們不轉文科。

他問，你問過兒子了？

說，還沒，這不由他。

他瞅著，說，你就不能順小孩一次，順順他的好？

他這眼神里的鄙視，自從分居后每逢話不投機就越來越不加掩飾，讓心裡莫名其妙，並且惱火。心想，你懂什麼，對兒子你啥都不心，對現在的考試行、規則你一點功課都不做，才說出這等外行話。

於是朱曼玉對著這空靜的大廳，微微冷笑了一聲，告訴他：好？這是小孩子不切實際，最近幾次考試考砸，畏難了，心來，這山那山，考文科就容易了？都高二下學期了，不可以的。好？他這小孩哪懂，生活可不順著你的好，若想靠好吃飯，那也得磨三層皮，直到把「好」磨「不好」，有這意志力才扛得住。呵，就像你從小唱歌好，現在也不就在這裡當校對嗎，能當歌手嗎？

出手指，向著這大樓的上空畫了一個圈。

話鋒犀利，又一次拿他類比，讓他懊惱。他說，如果你什麼都覺得該自己說了算，那兒子會討厭你的，因為他大了，跟我一樣是男人了，你就不能順他一回嗎？！

這話刺到了。

心想，你說我強勢，那也是因為你不會拿主意，總瞎拿主意，你想過沒有，都什麼時候了，轉科？腦子昏了。

心裡有這火氣，但這一刻沒讓它湧出來，因為涉及他倆的爭執一向無解，並且還意識到，這不是自己今天來這兒最需要跟他談的話題。

於是，對他皺了皺眉頭，說，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接下來兩天我會好好跟兒子談的。其實我也沒做強的最後要求，如果兒子非要執意，那我跟他還有他學校的老師們在分析了可行之後，也是可以同意的。

朱曼玉放了口氣，這使得馮凱旋覺得自己剛才話里的「刺」還有點效。

是的，他心想，該刺，現在不是以前了，以前怕煩，老讓著，而現在不準備過了。

朱曼玉不知道他在想啥，正在說：其實，今天我去學校聽了老師說的況，覺比轉科、比績下更嚴重的是，兒子的緒狀況讓老師擔心了。

馮凱旋臉神張了一下，問，他知道我們分居了？

茫然了一秒鐘，搖頭說，不知道，應該不會吧。

隨即，向他講了李勝男老師的建議。說，李老師建議我在學校附近租個房子，陪他住，每天夜自習下了后，可以多一些跟他聊的時間，給他打氣，了解他心裡的況。老師說其他不高二高三的學生家長也這樣在做，因為學習越，力越大，小孩緒往往越需要父母的及時疏導，有些事小孩是不會跟學校講的。

馮凱旋支棱著眼睛。

朱曼玉告訴他，如果我們「荷家園」的房子離學校近，那也就無需租房了；但「荷家園」到學校將近1小時車程，每天上學、夜自習放學，路上耗兩個小時，這不現實，所以必須在學校附近租房，陪他住。

他點頭，問，租了房，你陪他住？

說，那當然，難道你陪？

馮凱旋想了一下兒子那張稚氣未的臉，點頭說，我陪他也可以。

角閃現一抹譏笑，說，呵，你不陪還沒事，萬一陪出了他的不高興，搞砸，比不陪還糟。

馮凱旋心想，既然這樣，那你找我幹嗎？

果然，說出了原因。

說，租房得花錢，我已經在租房網上查過了，春風中學附近的出租房特別俏，都是學生家長在租，最便宜的租金4000多塊一個月，我哪來的錢，你得拿出來。

馮凱旋眉一跳，說，4000塊？這麼貴啊？

知道他也沒這麼多錢，他現在不也在外面租著房嗎，一下子同時租兩套沒幾個家庭吃得消。

於是都懶得去琢磨他那正盤算著的面容表，說，你把你租的那房子給退了，你住回家來，不就有錢了？

馮凱旋明白了的意思，他說，你是說你跟他租住在學校附近，而我住回「荷家園」？這倒也可以。

接著又提了另一個要求。

說，最近我公司事多，蘇州那邊的事還沒結束。另外，兒子這邊一分鐘也等不及，我得把心思全花在兒子上，做他思想工作得一心一意做足功課，所以，找出租房的事由你去辦，要快。

他說，好吧，就找學校附近的？

說，是的，要好好跟人家還價，網上掛的價都太高。

朱曼玉謀篇布局，開始著手推進對兒子馮一凡的思想工作。

星期五下午4點，去了春風中學。

拎著一袋零食、水果，先去實驗樓找到外甥林磊兒，將袋子給林磊兒，隨後邀他這個周末去自己家住。

其實知道他不會去的。這孩子初三從山區轉學過來時，在「荷家園」的家裡住過一年，與表弟馮一凡睡上下鋪，而自從考上高中住校后，他就不太去家了，沒別的原因，就是沒時間，雙休日他想留在學校做作業。對此，也就常依了他。是的，這孩子太用功了，是那種真正自覺和刻苦的小孩，現在他不僅雙休日不太去家玩，甚至原定的一個月坐公共汽車回一趟老家看爸爸，也改了兩個月回去一趟。

果然，今天林磊兒同樣婉拒了小姨的邀請，說自己要留在學校里做作業。於是，像往常一樣，朱曼玉關照了外甥幾句「別太用功了」「要勞逸結合」。但隨後，對他說，也好，但是明天中午，磊兒，你和一凡在「新夢想培訓學校」補完數學后，你先別回學校，小姨會過來接你們倆一起去「滿天樓」吃個飯，小姨安排的飯局，有不親戚會來的。

林磊兒點點頭，又有些納悶，心想，為什麼有飯局呢？

朱曼玉湊近他的耳邊說，吃飯的時候，需要你給馮一凡打打氣，他最近績得太厲害。吃個飯占時間不會多，你吃完再回來做作業。

朱曼玉細細關照了外甥林磊兒一番。

然後就離開了實驗樓，去男生樓找兒子馮一凡。

馮一凡正在等媽媽來接他去課外補習班上課。

每周五下午都是這樣，媽媽接了他不是先回家，而是趕去城南一家很火的培訓學校「敏捷課堂」，補理科兩門：理、化學。

一個晚上得補3個多小時。現在趕過去，在媽媽的車上隨便吃點，6點進培訓班教室，9點多出來。

馮一凡坐在媽媽的車上。馬路上高峰期已經來臨，一路紅燈，映照著媽媽朱曼玉的平靜面容。

沒對兒子馮一凡提這次綜合考試他的績，也沒說家訪的事，更沒提轉文科的事。

他知道在裝。

他無所謂，因為每一次都是說了算，雖然那天小潘老師家訪回校后立馬給他了信息，讓他小喜了一下，但第二天，果然不出他所料，媽媽沒同意。他對此無所謂，不想爭，因為以他這十多年的生活經驗，知道反正爭不過，那不如不說話。

他在吃媽媽給他備在車上的盒飯，紅燒小排、青菜和飯。

窗外是每個周末都一樣擁堵的街景，窗的他和媽媽正要去做的，也是每個周末都需要完的事——補習。

馮一凡此刻面容平靜。雖然已在學校里被關了一星期，好不容易出來，又得一頭扎進另一個教室去學學學，但他習慣了周末的這種補課。

從小學五年級起，補課就是你再不願意也得認命的「學生生活標配」。

他也知道，與班上同學相比，自己其實還是補得的，目前只補三個班：星期五晚上「敏捷課堂」的理、化學，星期六上午「新夢想」的數學。許多同學都是補四五個班的。

當然，與表哥林磊兒比，他又是多的，多出了星期五晚上「敏捷課堂」的理、化學，這也是理應的，誰讓他理科績不好，而林磊兒理、化學績好到無需補習，只跟他一起補「新夢想」的數學。

當然，也幸虧表哥不需要跟他補得一樣多，否則，兩個人，補課費雙份，每門5000元一學期，那朱曼玉怎麼吃得消？即使現在，按兩人共4門算（兩個數學、一個理、一個化學），那也已是2萬元了。

第二天中午「滿天樓」的飯局，充分現了朱曼玉的攻略布局。

一桌人，多為親戚，也有朱曼玉的閨，當然，馮凱旋這個當爸的也在場。演戲嘛，這是關鍵的一場，他怎麼可以不出現呢。

而且馮凱旋還被告知，為什麼需要約人吃這個飯，因為兒子需要聽別人的意見，我們也需要聽。既然自己家裡人的意見彼此都聽不進去，那麼別人的意見總歸是可以聽聽的，八面來風，我們先聽了，再做判斷。

還忠告他，這不是辯論，這是意見採集，所以你自己表達，先聽聽人家怎麼說，看看人家如今對子學業、擇業有何方向的思路，讓小孩也聽聽，看人家怎麼說。

人家怎麼說？大致的方向，當然是事先已做引導、布局了的。

於是，席間的一番話，準確說，是各種建言，都有清晰的針對，比如：「專業選擇要選有門檻的，這年頭門檻低的，雖然容易學，但競爭其實更激烈。」「理工科門檻比文科高，文科記記背背，學不好理科的大堆生在學。」「我們實在人家，玩虛玩不過人，學科技好。」「技在，去哪裡都可以養活自己。」「學理科餘地大，以後出國留學也方便。」「有人脈的人家學文科，文科萬金油，以後找工作百搭；沒社會資源的人嘛，就學理科吧，靠自己的本事……」「學醫好，以後醫院裡咱家有個人，看病方便。」

這些聲音在馮一凡的耳邊飄來飄去，他覺到了他們一致的觀點是：當公.務.員好，當醫生好，當教師好，因為穩定，有利。

馮凱旋在飯局上沒怎麼說話，一則是坐在這些親戚等人中間，他一向不太說話，二則，他心裡有輕輕的鄙視：這些人，都什麼年代了，還盯著這幾樣所謂穩定的，都多年了，不說它們以後是不是還穩定，單說這年頭互聯網出來了，什麼新的東西都在上場，飛一樣地在變，人家做公眾號出挑的，不也有上千萬風投嗎，那麼多新行業、新平臺在冒出來，你說得準就你原先認定的那幾樣才是心頭好嗎？

馮凱旋沒多說話，看著自己兒子那張稚氣、茫然的小臉在這一堆人中間，像風中的葵花，被這堆言語吹灌著，他心裡有些可憐。

他心想，以我這在出版社當校對還不算太於信息匯口子上的人來看，都覺得你們這些經驗不夠用了。呵，靠譜的鐵飯碗，誰不想啊，問題是現在說的靠譜，就是以後的靠譜嗎？原先不也有人認定銀行好、好嗎？互聯網上來了，銀行里的人、報社裡的人不也在飛快地往外走嗎？從我爸媽在化工廠當工人那時起，到我們現在，啥時候有什麼算是一勞永逸的靠譜呢，有什麼算是你等看得準的事呢？有什麼好小孩的，還才17歲哪。

坐在他們中間的馮一凡，心裡也在鄙視。

這鄙視倒不是因為這些言語中的信息本，而是它們的聚焦姿態，那種眾人明確的指向，以及那種循循善的調子，讓一個年不自在，並且有些逆反。他心想，煩不煩啊，我喜歡文科怎麼了？

雖然他最初轉文科的願其實並沒那麼強烈，他緒不佳的起因主要也不是來自這裡，但現在，他心裡有些倔強的意念在上來。

從這個角度講，朱曼玉的這個「飯局攻略」，並不功。

當然，這個飯局，也有讓馮一凡心裡有些放鬆下來的地方。

那就是坐在旁的表哥林磊兒對他現了親近和合好的態度。自上次「洗事件」后，兩人之間有些尷尬，哪怕有過馮一凡想求和解的「天臺對話」，那種彆扭勁兒也還在，而今天表哥卻對他表現得很主，舉著飲料杯跟他杯，並湊近他的耳邊說，馮一凡加油，咱得拼一把。你知道嘛，我剛轉進「英才班」的時候沒人看得起的，只有拼了才有尊嚴。教你一招，意志力減弱時，就去沖冷水浴，「嘩」的一下冷水衝下去，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