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當房東宋士從2號樓單元門裏出來，穿過綠地向朱曼玉走過來的時候，朱曼玉還是愣了一下。

這士穿著一襲中式淡綠的薄長褸，前襟綉著一朵修長、緻的白芍藥，面容素雅，說話從容，相當有氣質，像個中學老師。這與朱曼玉原先頭腦中「房東」這個概念有較大的出。

宋士帶著朱曼玉走進2號樓，坐電梯上到8層。在這個過程中，通過談，朱曼玉明白了這看似中學老師的宋士是真正意義上的房東，在這小區有3套房，自己住了一套，另兩套拿來出租。其中，兩套在2號樓，另一套在4號樓。

一路賠著笑臉的朱曼玉，誇宋士真有實力。

宋士矜持地笑了一笑，說，我手比較早，買的時候還算便宜。

宋士打開門，這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兩居室，線充足，電視機、冰箱、洗機、櫃、床一應俱全。

朱曼玉留意到了桌面上、牆角邊，凌地壘著一堆堆的習題書。

宋士指著它們說自己還來不及收拾，這是剛剛搬走的那個高二學生的，他不要了，因為他直接去國對接11年級，一年後在那邊申請世界名校。

朱曼玉出手，拍了拍桌上的那些本子，說，有錢人家，路子總是多一些。

宋士說，呵，除了錢，還因為是個男孩，早點出去也沒事，要是孩的話，這年紀就出去，總歸有點不放心的。

朱曼玉「嗯」了一聲。

這條路與太遠，從沒進過的思維，所以此刻也沒有太多，雖然家的就是兒子。

而對於這間房子，朱曼玉不可能不心。從朝東的落地窗看出去，可以看到春風中學的場，和場上此刻正在上育課的學生們，真是一步之遙啊。

跟還到多價錢呢？朱曼玉心裏似有鼓點在敲擊，面對這風度、氣質俱佳的士，本來就覺矮了一分，心裏虛弱。

朱曼玉沖著宋士笑，微微吸了一口氣，說，宋士，這房租，能不能再照顧我們一點？

宋士面容平靜，說，房租就3800塊好了，我兒昨晚專門關照我了，說你兒子是同學，要幫忙的，讓我依，也好，是同學家長嘛。再說，這房子也只能租你們半年，以後可能做別的用，這樣就給你們便宜些好了……

朱曼玉一迭聲地表示謝，說，非常非常謝謝您，也謝謝您兒。啊，原來你兒與我兒子是同學呀，什麼名字？

宋士說，喬英子。

在出版社的辦公室里，正忙著挑錯別字的馮凱旋收到了朱曼玉的微信：談好了，3800元。

這數字讓馮凱旋心有驚訝，呵，這人確實會談價。

他回了一條：嗯，可以。

似乎對他平淡的反應不滿意，回了一條過來：怎麼樣？

他心想，算你能，我知道了。

他回了一句：算你會談。

回：是兒子的功勞，你知道嗎，房東兒是兒子的同學，照顧我們了。

馮凱旋眼前晃過昨天細雨中那個纖瘦的生，心想，房東是家長？

在春風中學右側的海風牛排館，暖黃的燈照耀著式鄉村風格的木桌木椅，馮一凡面對兩張正盯著自己的笑臉，說，喬英子？我不認識，不是我們班的，我們班沒這人。

沒這人？對面的兩張臉有些吃驚。

他們是爸爸馮凱旋，媽媽朱曼玉。這個夜晚，他們突然空降，把他從學校的自習課上出來，帶到了這家牛排館，請他吃飯。

他們興高采烈、結伴而至的樣子，讓他心有疑，甚至可以說覺詭異。

馮一凡一邊用餐刀切著盤子裏的牛排，一邊心想，他們為什麼事而來？喬英子？

其實他沒有太多食慾，因為1小時前他在學校食堂已吃過了晚飯。但剛才爸媽在點餐時沒聽他的意見，他們執拗地為他點上了牛排，還要了油蘑菇湯、土豆沙拉、蘋果派，和平時不太讓喝的可樂。

現在他們笑瞇瞇地看著他吃。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可疑的，可疑就意味著有目的。他心想。

他慢慢地切著牛排，突然就想起來了，說，哦，喬英子，林磊兒他們班的學霸，不過我不認識，沒說過話，不算認識。

朱曼玉笑道，英才班的學霸不是林磊兒嗎？

馮一凡說，林磊兒是小學霸，據說喬英子才是大學霸。

這麼說完，馮一凡突然又想起來了，說，其實你們有見過，那天晚上在季揚揚、林磊兒寢室里，當時林校長、季揚揚爸爸、李勝男老師他們也都在。你們要找？

兒子這麼一提及，馮凱旋就想起來了，原來那孩以前是有見過的，難怪昨天覺得面。

不找。朱曼玉笑著對兒子搖了搖頭。

是的，這「生喬英子」，可不是和馮凱旋這個晚上要跟兒子談的主要話題，這只是他們帶出話題的由頭，想讓流輕巧一些。沒想到，兒子與喬英子沒來往。

朱曼玉接著對兒子解釋說，呵，咱說到喬英子這同學，是因為事很巧合。爸媽這兩天想在你們學校對面的「書香雅苑」租個房子，沒想到遇上了和媽媽，們很好心，我們真好運。

租房？馮一凡支棱著眼睛問。

是的。兩個大人點頭，齊聲說。

於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朱曼玉就把關於租房的想法、用途、目的，以自己推敲了多遍的婉轉理由，向兒子說了一遍，也可以說「哄」了一遍。

覺自己的哄法是得當的，比如：「媽媽想讓你在學校一天封閉式學習後有一個可以紓解力的私有空間。」「目前這個階段，媽媽想讓你找到自己的節奏，而不被其他同學的節奏帶著走。」「媽媽想讓你在夜自習後有一些加餐。」「媽媽想給你加油。」……

在說話的過程中，用眼角的餘，掃了邊的老公馮凱旋一眼，看到他也在向兒子點著頭。

馮一凡一邊聽，一邊低頭在切那盤牛排。

牛排已被切得很碎了。他知道爸媽的視線落在他的上，在等他的反應。

馮一凡說，你們要讓我住出去？

朱曼玉笑起來，說，是的，許多高二高三的學生都租在學校附近，這樣時間支配更自由一些。

馮一凡說，是我一個人住嗎？

朱曼玉說，不，媽媽陪你住呀。

馮一凡說，為什麼我不可以自己住，我都大了。

朱曼玉說，媽媽跟你一起住，媽媽可以為你加油。

馮一凡沒響，他覺到了媽媽的執意像一團熱氣在迫近，他知道拗不過，以他從小至今的經歷。

於是，他心裏湧起煩。他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租房子讓他住到外面去，還不是為了看住他，別看說得那麼人文關懷，還不是為了看住。他想，難怪我是呆瓜？別以為我不知道。

自上星期李老師談話、家訪、提出「轉文科」想法以來，他就覺到了他們，尤其媽媽朱曼玉，對他日益迫近的聚焦和隨時開導的意。他想，我看的，還說得那麼好，讓我有舒緩的空間，真讓人「呵呵」了。

他心想，朱曼玉這麼省的人，花錢租房子，還要陪住，這是恨不得將思想工作做進放學后每分每秒的節奏，是不是？

他想，你們煩不煩啊？莫非想當兩看守吧？

他抬頭，鼓了一下腮幫子，對他們說，嗯，我得想一想。

他這樣子，在朱曼玉馮凱旋眼裏顯得有些孩子氣，有些可。他們換了一下眼，沖著他笑。

他們沖著他笑得那麼默契、那麼意味深長，在他眼裏顯得好裝，好假。於是他心裏有一逆反衝上來，他說，為什麼媽媽陪我，爸爸不陪我？

果然，朱曼玉、馮凱旋臉上微微凌了一下，如此同步，讓他想吐了。

朱曼玉岔開話題，想轉換概念，就笑道，人生關鍵時刻，媽媽想跟你站在一條戰線上，為你加油唄。

馮一凡心裏在說，人生關鍵時刻，你是想做看守唄。

馮凱旋剛說了句「爸爸陪也可以呀」，就覺桌下自己的腳被老婆朱曼玉踢了一記。

馮一凡抬起眼睛，瞅著面前爸媽的兩張臉，說，嗯，我需要你們兩個人一起陪，一起住，就像在家裏一樣，關鍵時刻，需要你們一起陪。

說完，他從他倆臉上幾乎同步閃過的驚訝、茫然神中，捕捉到了一難堪，他心裏竟有報復的快樂。

相互折磨的快樂。

2秒鐘靜音。第3秒后，朱曼玉、馮凱旋一起在點頭，說，好的，好的，一起住。

這個晚上，馮凱旋朱曼玉在目送兒子馮一凡回進校門之後，他們沒分道揚鑣，而是一同回到了「荷家園」的家。

因為接下來，有諸多細節需要急商議。

朱曼玉坐在客廳里那條灰舊的布藝沙發上，盯著面前沒打開的電視機，神有些發愣。對坐在椅子上的馮凱旋說，兒子這要求，其實也正常，這說明他需要溫暖，考試越累，績越坡，同學間競爭越激烈，他越需要溫暖，你給過他多溫暖？所以，從現在起，你跟我配合好，給他溫暖，家的溫暖，也就一年。

這樣的說法，讓自己心頭一酸，淚水差點奪眶而出。

說，最後這一年，哪怕難死了你，委屈死了你，你也得給我頂住。過了這一年，他18歲了，去讀大學了，就一天天離我們遠了，而現在是他年前最後還能與我們守在一起的時間。過了這段時間，以後哪怕他還願意跟我們一起住，我們也已經掰了，再也沒有這個時機了，你說一凡可憐不可憐？你說你像他這麼大的時候是這樣的嗎？你以前給過他溫暖嗎？你知道他在想什麼嗎？你自己在外面玩自己的，回家整天捧著個手機，你知道他需要溫暖嗎？

對兒子的憐憫和對老公的抱怨，這雙重緒讓在飛快地失控。

馮凱旋坐在那兒，怕這樣抱怨下去，能抱怨到天亮。

他心想，你說兒子可憐，我也有覺啊；你說兒子需要溫暖，我完全同意。你讓我做，我就做唄；你讓我現在補還給他什麼，我就補唄。你不又上來訓我一頓，你以為你是我領導啊？你以為你十全十啊？

而在眼裏，他側著臉看著牆角、沒立馬回應緒的樣子，依然是長不大的傻樣，也不知道他聽進去沒有。

於是，對他做了如下要求：

1。?「書香雅苑」出租房的兩居室，兒子一間，我們一間。進了我們的門，你睡沙發還是打地鋪還是睡床腳，對我都無足輕重。重要的是，出了我們的門，你就給我拿出點狀態，給我演好，站好最後一班崗。

2。?在兒子面前，我說話的時候，你開口，省得我跟你吵。

3。?如果我們吵，那就比讓他住到校外還糟糕。影響了他學習的氛圍不說，假如讓他瞧出了我們的破綻，了他的心，那我去死的心都會有，所以也別讓我跟你吵，寧願你每天晚上加班，晚點回來，回來只是睡一覺。

4。?說到睡一覺，就只是睡覺，不許「犯規」。沒那個了，沒什麼意思的，人不是。再說，兒子也大了，那麼小的房子，他青春期了。

5。?住回到一起的唯一目的，是開導兒子，讓兒子鼓起勁頭，在最後一年的時間裏以最好的心衝刺，考上好學校。所以如果你也想開導兒子的話，請你先做好功課，把與高考相關的各類招生計劃、方式、時間點、專業信息細細地一遍。說實話，如今這類信息的繁雜度不亞於一門大人的專業課，否則別瞎說一氣，搞混思維。

對朱曼玉這5點要求，馮凱旋點頭以示同意，但他提出針鋒相對的兩點要求：

1。?你要開導兒子可以，若你以你平時說話的方式，尤其是平時對我說話的這種強勢方式開導他，那我勸你慎行，因為有可能像我搬出去一樣，讓他離你更遠。我把話擱這兒，不信，以後比照。

2。?你讓我給他溫暖沒錯，我承認給他不夠多，我會賠他的，但給別人溫暖的人他自己也需要暖能源，所以希你以後對我別話中帶刺，那樣的是負能量，敗壞緒，消耗暖能。因此，至在場面上你給我點面子，就算向你借點溫暖，你說得沒錯，對兒子、你、我來說，這是還能在一起的最後一年。

對於馮凱旋的話語方式，朱曼玉當然不會認（你說我總訓你，你不也在訓我嗎），但他話里某些緒，讓有莫名的悲愁。就哭起來，呢喃道，一凡是不是知道我們的事了，他是故意的，是不是？

馮凱旋看哭這樣，就說，不會，小屁孩，平時讀這點書忙著呢，哪知道這麼多，我們演得還是好的，我是提醒你演技升級，演出點溫暖，懂了嗎？

朱曼玉說，別跟我說溫暖，我自己有嗎？

這麼勸著，肢就有些接，然後馮凱旋不又犯了一次規。

朱曼玉在息之間，對著他的耳朵說，你每天給我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