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酒氣醺醺的衛虎，一腳進房，揮一揮手，把伴娘和數幾個晚輩客都攆了出去。

青荷這一刻又有些恐慌，但等的也就是這一刻，抬眼一看，打個寒噤，這人好惡的相貌！看他來意不善，不過也不要，多送他錢好了。再說，自己不論娘家、夫家，都不是沒有名，只要把話說清楚，諒他也不敢怎麼樣。

念頭如閃電一樣在心裏一個接一個劃過，等想停當了，衛虎也正好走到了面前，一手就來的臉。

從未這樣過人輕薄，心中異常惱怒，但自己警告自己，千萬不能惹人生氣，所以一側子避了過去，福一福，一聲：「衛頭兒！」

「咦！」衛虎聽能夠從容開口，而且知道自己姓衛，不免「另眼相看」，所以回手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姓衛？」

隨便他狡如狐，如鬼，一喝了酒到底不行了！就這一句話上了馬腳，新郎豈有不知道新娘子的道理？問出這句話來，便知他有將錯就錯，要損騭的打算。

青荷越發懸起了一顆心，全神對付，一眼瞥見梳妝臺上有把剪刀，便把子移了過去，一面答道：「誤打誤撞，暫到府上做客，自然要向這裏的嬸嬸、姐姐請教尊姓。」

「噢！你倒有點算計。」

不理他這句話，只管自己說：「我姓朱，家住白洋河鎮。我家在那裏也算過得起的人家——」

「我知道。」衛虎說。

「知道就更好辦了。」青荷趁他打酒嗝的工夫，著了那把剪刀，「家父最好結朋友。我想請衛頭兒弄一頂小轎，把我送了回去，家父必定結衛頭兒這個好朋友，重重酬謝。」

「好說，好說！」衛虎把頭上的帽子抓下來一摔，坐在椅子上靴子，一面答道，「明天我一定送你回去。」

青荷一聽他這話，再見他預備寬上床的樣子，嚇得眼前金蠅飛，頭上嗡嗡作聲，使勁在袖子裏著那把剪刀，預備著他要來拉拉扯扯時，便跟他一起到「森羅寶殿」去評理。

就這時聽見窗外有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有人：「頭兒，頭兒！」

青荷不知道那是誰的聲音，但聲音中的驚惶是聽得出來的——只見衛虎也有些張，匆匆忙忙套上靴子，奔了出去。

「頭兒！大事不好！」王狗子的臉青黃不定，低了聲音說道，「陳家出了命案。」

「怎麼？」

「尤三嫂一下花轎，看見『公公』，不問青紅皂白，上去就是一剪刀，自己又是一剪刀。來得爽利，眨眨眼的工夫，兩條命完蛋了！」

「有這種事？」

「這是什麼時候？我不打聽確實，敢來跟你老說？」王狗子又說，「事擺在那裏，再也明白不過了，陳家那老的，做了你老的替死鬼。好險啊好險，真正頭兒你老家祖宗有靈！」

衛虎聽王狗子說完究竟，才知道這場禍闖大了，定一定神問道：「那陳家現在怎麼個辦法？」

「喜事變喪事，全家大小，哭得一塌糊塗。」

「這還用你說？」衛虎鐵青著臉，「我沒工夫跟你說閑話！」

王狗子了個釘子，心裏有些發慌，急忙問道：「不知道頭兒問的什麼？我來去匆忙，實在不大清楚。」

「那家去告了狀沒有？」

「噢，告狀！」王狗子說，「想來一定要報的。」

「嗯！」衛虎覺得這句話說得有些道理。

現在就要往下想了，陳家報了怎麼辦？當然是下鄉相驗，一案兩命，陳德的驗不出名堂，驗到，總有人識得的真相。

轉念到此，衛虎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低聲喊道：「王狗子！我問你，你可曾看見？」

「看見了。」

「放在哪裏？」

「在陳家後面菜園，茅廁旁邊。」王狗子說，「我聽他們在談論，說是陳家的老二，特為把放在那裏的。」

「為什麼？」

「還不是因為殺了『公公』。」

「那裏的客人，沒有認出來？」

「認出誰？」

「那還用說嗎？」

「噢，尤三嫂——」

聲音是大了些，衛虎厲聲喝道：「輕一點！」

「是，是！」王狗子放低了聲音說，「那裏的客人都沒有認出尤三嫂來。」

「何以見得？」

「大家都在議論紛紛，說朱建伯教唆他兒行兇。可見得大家還當尤三嫂是黃花大姑娘，第一遭來做新娘子。」

「啊！」衛虎倏地張大了眼，「你怎麼說，他們說朱百萬教唆他兒行兇？為什麼？」

「是啊！」王狗子搔著頭說，「我聽得這話也奇怪。」

「太奇怪了！既然是親家，為什麼教唆兒行兇？」衛虎想了想，用極其匆遽的聲音說，「你去看看，小癩子在不在？」

小癩子在賭牌九，打到哪裏，贏到哪裏，手氣極旺——他是贏了錢就想開溜的賭品，這時候正在打主意想，聽說是「頭兒找」，恰中下懷，解下褡褳袋，把銅錢帶銀錠子往裏一倒，說聲：「我有公事，不陪你們玩兒了！」隨即跟著王狗子到了衛虎跟前。

「你是白洋河鎮的人？」衛虎問他。

「是啊！在白洋河鎮住了三代了。」小癩子問道，「頭兒怎麼忽然問到這話？」

「我問你，朱百萬跟他親家，可有什麼仇恨？」

「這個——」小癩子想了想說，「實在也不算仇恨，不過兩親家心裏有點兒不大痛快，話又說回來——」

「不要說回來，說回去！」衛虎問道，「為什麼結怨？」

為的是兒的婚期。小癩子把他所知道的形，詳細說了給衛虎聽。

衛虎一面聽，一面就有笑容浮現了。「小癩子，你跟我進城！」他說，「王狗子，你再帶人到陳家去一趟。」

小癩子莫名其妙，急忙問道：「頭兒，你老今天房花燭，那麼漂亮的新娘子丟在那裏，怎麼捨得？」

「回頭跟你說！」衛虎又說，「你去關照明天早堂值堂的那幾個，一大早就有公事，趕快回城伺候。」

小癩子心想，剛才兇的那陳大麻子是大輸家，正好去攪散了賭局，教他今天翻不本，也出了自己心頭一口惡氣，所以興沖沖地答應著去傳達衛虎的命令。

剩下王狗子在衛虎面前，他囑咐了一番。王狗子心領神會，立刻找齊了人趕到孝義鄉去辦事。等這一撥人和回城的人分頭出發，衛虎又叮囑張瘸子好生看住新娘子，千萬不能讓離開新房，然後帶著小癩子，兩騎快馬，直奔縣城。

進了城到縣衙，天已經微明。剛剛坐定，有他手下值夜的一個夥計孫二，走來向他問道：「頭兒！你老怎麼丟下香噴噴的熱被窩，趕進城來？」

「公事要！」衛虎一本正經地說，「孝義鄉出了命案。」

「咦！」孫二大為詫異，「你老莫非千里眼、順風耳，倒已經曉得了？」

「自然啰！」衛虎擺出教訓後輩的臉，「在公門，尤其是我們這一行，時時刻刻要留心，耳聽六路，眼觀八方，一有了什麼風吹草，馬上手，趕在人家頭裏，案子才會破得快，破得漂亮。」

「是，是，你老人家說得是。」孫二說，「孝義鄉那一案的苦主已經到了。頭兒，這場命案奇怪得很，新媳婦一下花轎就殺公公，你說，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子的怪事！」

「怪事多得很呢！只不過你見多怪罷了。我問你，那苦主有狀子沒有？」

「沒有。」

「沒有狀子怎麼告狀？」

「頭兒！」孫二賠笑道，「陪苦主的是我一個人。事太急，狀子一時寫不出來，回頭托你老人家在大老爺面前說句話，高高手讓他過去吧！」

「你曉得那苦主是什麼樣的人家？」

一聽這話，孫二立刻就明白了，趕搶著說：「頭兒，我話還沒有說完，陪著苦主來的人，周老二，帶了二百兩銀子來，沒你老人家的話，我不敢收。」

「二百兩？」衛虎問道，「你看呢？」

「你老人家看我一個薄面。」

「好了，既然是你的人，我答應你。二百兩就二百兩，歸『公賬』大家分。另外你跟他要多，我不管。不過，」衛虎又說，「我勸你不可賤賣，像這種司，沒有五百兩不必開口。」

孫二暗暗咂舌，頭兒真厲害！一下子就看到了骨子裏，這倒不便太黑心了，「頭兒，依你這一說，『價錢』我再去做，」他說，「好歹要他再添一百兩出來。」

「隨你的良心。」衛虎很大方地說了這一句，接著便談公事，「你人進去看看，大老爺起了沒有？預備升堂。」

「進去看過了，大老爺剛剛在三姨太房裏起床。」

「這還得有一會兒才能升堂。你先把苦主來，我問一問看。」

於是孫二把周老二和陳家騏喊了進來——陳家騏一路哭進城，兩眼腫得如桃兒般，見了衛虎作了個揖，頓時又垂淚不止。問他話，結結說不清楚。幸虧有周老二代為回話，衛虎算是把當時的形弄清楚了。

「朱家的兒，不能就那麼說了句話，立刻拔刀行兇，總還有些別的話吧？」

「就那麼一句話，衛頭兒！」周老二斬釘截鐵地說，「我就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一個字都不會錯的。」

衛虎是怕尤三嫂臨死以前，還有別的話，把自己的底細泄了出來！聽得周老二是如此堅定無誤地回答，越發放心了。「唉，可憐！」他低垂著眉眼，像個吃素念經的老好人，「公門裏面好修行，這件案子，總要辦個水落石出，才對得起死者。不要，你們儘管咬定了朱家，凡事有我。」

說到這裏，孫二遞過眼來。周老二知道是五百兩銀子的功效，隨即向衛虎作個揖：「一切都要仰仗衛頭兒。」

「好說，好說！」衛虎轉眼看著陳家騏，「陳大爺得要打起神來，回頭上堂，有什麼話要你自己說。這位周老哥做不得你的『抱告』。」

告狀的苦主，或是婦，或是老弱，自己無法親自上堂，可以派遣奴僕代為告狀，稱為抱告；像陳家騏這樣，不合用抱告的資格，所以衛虎這樣叮嚀，陳家騏自然教，連連應聲，收拾涕淚，靜待知縣升堂。

等張華山一坐了堂，衛虎疾趨上前——張華山心裏奇怪，何以衛虎請了婚假的，卻又來伺候升堂？但在公堂上卻不便問，看他的臉，料知有了要案子，便也打疊神，看值堂的有何稟告。

「啟稟大老爺，」值堂的皂隸孫二，單跪下，高聲說道，「孝義鄉現有逆倫命案一件，苦主親告，候大老爺的示下。」

一聽出了逆倫命案，張華山一驚，隨即吩咐：「拿狀子來看！」

「跟大老爺回話，命案出在昨天晚上，苦主連夜趕進城來告狀，還來不及備狀子。」

沒有狀子，如何告狀，張華山正要發脾氣，察覺有人拉他的服，轉臉看去，衛虎使了個臉，頓時改口：「把苦主傳上來！」

苦主陳家騏已經由孫二和周老二一再鼓勵安，所以雖是初上公堂，也還不甚害怕——他是個秀才，見了知縣不須跪下磕頭，向上長揖，自己報名：「生員陳家騏參見老公祖。生員負奇冤，求老公祖緝兇昭靈。」說著，把眼淚掉了下來。

「不必傷心，有話好好說。」

於是陳家騏把命案發生的經過說了一遍。張華山聽了只是搖頭：「有這樣的事？本縣服以來，還是第一次遇見。也罷，準你的狀子！」

「多謝老公祖！」陳家騏朝上又作個揖，「該如何伺候，請老公祖示下。」

這句話是孫二預先教好了他的，意思是問張華山何時下鄉相驗。天氣太熱，首不能多擱，而且一早也風涼些，所以張華山很爽快地說道：「你趕快回家伺候，本縣隨後就到。」

當時傳齊仵作差役，伺候大老爺下鄉。張華山趁這空隙把衛虎喚到後堂，研究案。

「衛虎！」他皺著眉頭說，「這件命案奇怪得很，兩親家結怨，何至如此？只怕中另有別。」

「這倒不敢說。」衛虎從容不迫地答道，「不過，朱、陳兩家結怨已久，盡人皆知，而且也不儘是為了兒婚事。」

「還有什麼仇恨？」

「兩家都是本地巨富，都好面子，都想爭個首富的名聲，平日斤斤較量，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那我又不懂了，」張華山說，「倘或朱建伯指使兒殺了親家，難道就不怕吃上司？」

「大老爺說得是。先伺候了大老爺下鄉，相驗了再說。」

於是一路鳴鑼喝道，到了孝義鄉。陳家已在大廳上設下了公案，陳德的擺在一旁，仵作手相驗，驗得左一剪刀致命，量了傷口，又拿兇比合相符，填了格，再驗朱家兒的。

那陳繼和陳家騏叔侄，已經惶恐焦憂多時，這時便由陳家騏出面陳訴：「上啟老公祖，案外有案，要請老公祖做主！」

「怎麼案外有案？」

「朱家兒，原已畏罪自盡，不想一夜過來，的，不翼而飛！」

「什麼不翼而飛？死人自己會走路逃跑嗎？」張華山疑心陳家在玩什麼花樣，拍著驚堂木喝道，「你說！你們在搗什麼鬼？」

說到這裏，發覺衛虎又拉了他一把，轉眼看去，衛虎的神凝重，想是別有所見，便把子往邊上湊了湊，意思是聽聽他的意見。

「大老爺，」衛虎低聲附耳，「此事麻煩了！請大老爺容苦主細細說清楚。」

「我問你，」張華山的聲音馬上變得很和緩了，「朱家兒的怎麼會丟掉的？」

「這，這實在是莫名其妙。」

「放在何？」

「舍間屋後菜園。」

「為何放在那裏？」

「因那朱家兒是大逆不道的惡媳，寒舍無可容之，所以放在菜園裏。」

「可有人看守？」

「沒有。」

「那——」張華山不知道如何置了！

「大老爺！」衛虎湊在他耳邊說，「朱建伯教唆兒殺親家，大概不假。必是朱建伯所盜，作用在移滅跡，卸罪名。看樣子，朱建伯說不定有潛逃的打算，請大老爺早下決斷。」

「啊，啊！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張華山連連點頭，接著便問陳家騏，「你是指名告你那岳父？」

「回老公祖的話，朱建伯是生員殺父的仇人，不共戴天，怎說是生員的岳父？」

張華山聽他出言頂撞，有些不悅，念他在「苫塊昏迷，語無倫次」，不與他計較，只這樣吩咐：「你們親家變了冤家，總有緣故！你好好補個狀子來！本縣替你昭雪！」

「若得如此，寒舍存歿俱。但願老公祖公侯萬代。」說著，陳家騏向張華山磕了一個頭。

接著便退堂稍作休息。陳家叔侄雖在熱孝之中，招待大老爺不敢怠慢，設下一桌盛宴，請了老族長來相陪。張華山暗地裏貪污不法，表面上卻做得不願擾民的樣子，堅辭不，只坐下來喝了碗茶，用了些點心。

趁這當兒，衛虎孫二把周老二找了來，有話談。「周老哥，」他問，「你跟苦主家的怎麼樣？」

「我們是親戚。衛頭兒有話儘管吩咐。」

「你請過來！」衛虎把他找到面前，用極低的聲音問道，「這場司很麻煩，你曉不曉得？」

「是！」周老二心裏有些嘀咕。

「苦主說朱家兒殺了公公，證據呢？」

「證據？」周老二說，「昨天一堂賀客，都親眼得見。」

「話是不錯。不過你要曉得，定罪要證據，證又重於人證，現在明明有個證——朱家兒的，忽然說是不見了，這話，你想，騙得過誰？」

「確是有的。只不過——」周老二也懂些律例，知道此事要認真追究，陳家非常不利，所以急得話也說不利落了。

「閑話說吧，你老哥也不是外人，我就這樣問一句吧，苦主的意思，要把司打什麼樣子？」

「自然是要朱建伯抵罪！」

「難！」衛虎使勁搖著頭，「朱建伯不問陳家要兒就很好了！」

一聽這話，兩下里天差地遠，一個要償命，一個要兒，這司打到京里都打不清楚了。

「衛頭兒，無論如何要請你老幫忙。有話，儘管請吩咐。」

「我來想想。」衛虎向孫二使了個眼。

於是孫二把周老二拉到一邊去談話。他的話就率直了，說五百兩是準狀子的錢。現在苦主要想把司打贏，另外要好好談過，問陳家肯出多。

「這，」周老二說，「孫二哥，你開個盤子，我好去說。」

「這沒有準價錢，看人說話。兩造一個是朱百萬，一個是陳百萬，陳百萬要打朱百萬，你想想要花多錢？」

「是，是，孫二哥，你好歹說個數目。」孫二想了想，了一個指頭。

這當然不會是一千，「一萬兩？」他問。

「先送這個數目來。大老爺一回衙門，馬上發火籤抓人。」

數目到底太大了，周老二不敢輕易答應，只躊躇了一會兒，孫二的臉就有些不大好看了。

「怎麼樣？」他冷冷地說，「捨不得花錢，就別打司。」

「不是，不是捨不得花錢。」周老二趕賠著笑說，「孫二哥，你老略坐一坐，我馬上就來。」

孫二也知道他要跟主家商量，便即說道：「你我是人，等一等就等一等，只怕大老爺沒有那麼大工夫等，你可快去快來！」

「是，是！」

周老二返回到裏面，把陳繼找到一邊，細說了究竟，立等回話。

一萬兩銀子，良田可買數百畝，大字不見一撇，五十兩一個的元寶先得捧出兩百個去，這事在陳繼也要考慮。

「你知道我們家的形，家私是有，不是我掙來的，是先兄苦心經營起家，我得問一問我的兩個侄子。」

把披麻戴孝的家騏、家找了來，這弟兄倆倒痛快，異口同聲地說：「只要能為爹爹報仇申冤，一萬兩就一萬兩。」

「不過有句話，我可先提醒你們哥兒倆，『天大的司，地大的銀子』，這一開了頭，以後不知道還要花多。」

「花就花！」家騏含著淚說，「反正家私是爹掙的，就都花在他老人家上也是應該的。」

「好！」陳繼也豁出去了，「有你這句話就好辦了。」他想了想對周老二說：「你跟前頭去說，現銀子沒有那麼多，一半折糧食給他行不行？」

這種錢就是要給得乾脆，拿得爽快，既然主家如此說法，孫二再要挑剔，就是跟自己過不去。當下約定，五千兩銀子由陳家所開的大銀樓出票支付，另外五千兩銀子折糧食，也由陳家所開的大生糧行，出存單，憑單隨時支領。

於是孫二走進去向衛虎歪一歪，又點一點頭，暗示事已經談妥，可以請知縣回城了。

回到縣衙門，時已正午，天氣正熱。張華山連服都顧不得換，立即把衛虎找到後堂細問這一案的究竟。

「衛虎！」張華山很老實地問道，「兩造都是本縣首屈一指的富戶，這場司有點兒油水吧？」

「油水大了！回頭我就給大老爺送一百個大元寶來。」

「一百個，五千兩？」張華山驚喜集地問。

「是，五千兩。」衛虎毫不在乎地，倒像把五千兩銀子不放在眼裏，「大老爺只聽我的話，還有好幾個五千兩！」

「聽，聽！」張華山一迭連聲地說，「你說吧！」

「請大老爺發火籤抓人。」

「那容易！」張華山拔了火籤摔給衛虎，同時問道，「可是抓朱建伯？」

「是。」

「抓到以後怎麼樣？」

「自然有一套話問。」

衛虎湊了過去，咕咕噥噥說了好半天。張華山心領神會，連連點頭。

等拿著火籤退了出來，衛虎不忙去抓朱建伯——他知道，朱建伯絕不會逃走，盡不妨從從容容地來，首先一樁要事，是要看陳家的錢送來了沒有。

「馬上就來。」孫二回答他說，「陳繼親自進城來料理了，一會兒連狀子一起送到。」

果然，不多久周老二匆匆忙忙趕到，大生的存糧單據，大的銀票，還有一張狀子，包在一起，遞了上來。驗看無誤，衛虎把火籤遞了給王狗子。

這是好差使，人人都想出把力，好等事後「頭兒」分賬時，多得一份，所以個個爭著要去。人固然不夠聲勞，人多了卻也無用，王狗子挑了十來個人，一陣風似的趕往白洋河鎮。

捕快都長了一雙飛，由城裏到白洋河鎮三十多里路，不消三個時辰，就已趕到。一進鎮甸，就得見朱家的大屋，王狗子喊住了手下的弟兄，有所囑咐。

「人家是有份的人家，油水甚足，卻要他心甘願拿出來。你們不可手，凡事聽我招呼。」

「是了！你說吧！」

「誰悉朱家的形。」

「自然是我！」小癩子出來，拍一拍說。

「我問你，」王狗子說，「朱家有幾道後門？」

「一道，兩道，三道，」小癩子扳著手指數，「一共四道。」

「好！」王狗子分撥了四個人，各守一道，防朱建伯開溜。

「朱家有幾口井？」他又問。

「問這個幹什麼？」

「要防朱建伯畏罪投井。」

「這不會有的事。」小癩子心想，朱建伯本來無罪，怕什麼？

「你不管。你說，他家有幾口井？」

「朱家裏頭的形，我就搞不清楚了，到裏頭再找。」

「也好。這樁差使我就給你。」王狗子揮一揮手，「走！」

到了朱家一看，大門開，燈彩未卸，三三兩兩的人，一堆一堆聚在一起，有的在談著什麼，有的在等著什麼，形極不正常。王狗子心想，這不用說，朱家已經得到消息了，然則朱建伯在不在家，倒很難說。

他猜得不錯，朱建伯已經得到了消息，是朱大文回來講的——當陳德被刺死的那一刻，他簡直嚇傻了，隨後驀然醒悟，如不快走，被陳家抓住，悲憤之下，說不定被活活打死。於是趁頭裏上騾子，連夜逃走，回到白洋河鎮，已經三更了。

朱建伯累了一天，剛剛睡下，朱大文奔了進去，在他窗外，大聲喊道：「大伯，大伯，不好了！」

辦喜事怎麼有這樣一句喪氣的話，朱建伯又驚又氣，便用呵斥的聲音說：「大驚小怪什麼事？」

「真正是不好了，大伯，青妹妹把親家爹給殺了！」

「啊！」朱建伯幾乎暈厥。他妻子也聞聲趕了過來，急得面無人。「大文，大文，你別嚇人！」說，「哪裏會有這種事？」

「是真的，我親眼得見！」

朱建伯的老伴兒一聽這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時老總管朱才和許多長工、使，一齊趕來聽這驚人的消息，朱大文便氣急敗壞地把經過形說了一遍。

「怎麼會，怎麼會？」朱建伯著氣說，「殺了我我也不會相信。」

「哪裏會？」朱太太哭著說道，「青兒心最慈，平時連個螞蟻都不忍捻死，怎麼會殺自己的公公，莫不是日子時辰犯沖，兇神附了？我原說今年不宜辦喜事，天殺的老糊塗，信了不知什麼人的鬼話，真正坑死了我們娘兒倆了。」

呼天搶地般大哭，使們也都陪著放聲大哭，里裏外外得不可開。朱建伯又煩又急，只繞著屋子蟻旋，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朱才冷靜，使勁搖著手說：「老爺，太太，先不必著急！這裏頭怕有緣故，等我來問一問大爺。」

這兩句話很有效驗，朱太太頓時止住了哭聲，朱建伯也站住了腳，靜聽朱才有什麼話要問朱大文。

「大爺，」他說，「小姐殺了親家老爺，你可是親眼得見？」

「自然。」

「你說小姐又拿剪子刺中了自己窩，也是親眼得見？」

「是啊！」

「那麼，你可曾看見小姐的面貌？」

「啊！」這一問，把朱大文問得瞠目結舌，無從回答。

「說啊！看見就看見，沒有看見就沒有看見。」朱建伯不耐煩地催促著，「這有什麼為難的？」

朱大文實在很為難，重新把當時的形，細想了一遍，囁嚅著說：「青妹妹的臉，我實在沒有看見——沒有看仔細，那時是頭外腳里，往後栽倒，看不真切。」

「那麼，我再問大爺，從那廟裏重新上轎，你可是親眼看見小姐上了自己的花轎？」

「啊——」朱大文跳了起來，又慚愧，又高興地說，「是了，是了！一定是把花轎上錯了！」

朱建伯夫婦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哪會有這種事？但理，不由人不信，因而頓有絕逢生之。

「就是這話。」朱才回答朱建伯的疑問，「小姐是到另一家去了。現在得趕快打聽，到底那一家是哪一家？也許那一家發覺錯了，會把小姐送回來，或者送到陳家。」

「送到陳家還行嗎？喜事辦喪事，新媳婦的命，未進門先死了公公，人家還要？」

這一說又是不了之局，朱太太便又哭了。朱建伯煩得要死，已不會出什麼主意，所以由朱大文和朱才商量辦法，首要就是立刻去打聽青荷的下落。

進城去打聽的是朱大文。人海茫茫哪裏去瞎？他還未回家，王狗子卻已到了。小廝興兒一看是公差上門，而且來了十餘名之多，知道那件命案發作了，慌忙就要去稟報朱建伯。

走到中門，遇見朱才，一把拉住他問：「小猴兒，你慌慌張張的，又是幹什麼？」

「老爹，大事不好！縣衙門裏的差人，來了十幾個。」

「壞了！」朱才頓一頓足，遲疑了一會兒說，「你先不用進去稟報，等我出去看一看再說。」

等他走到廳上，王狗子手下已經把四道後門都上了人，看見朱才是青打扮，便不理他，只向小癩子歪歪，意思是要他去暗中搜索。

朱才是認得王狗子的，便搶上兩步，賠笑喊道：「王頭兒！」

「尊駕何人？」王狗子翻著一雙三角眼，冷冷地問。

「我是這裏的管家。」

「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因為遭了件逆事，臥病在床。王頭兒有話——」

「有話也不能跟你說啊！」王狗子冷冷地打斷他的話。

「那麼——」

朱才正遲疑著想如何套套，王狗子卻又發話了：「發昏當不了死！把你家主人請出來吧！」

看看是搪不過去了，朱才便一面大聲喊人奉茶絞手巾，拿點心來，一面低聲下氣地跟王狗子商量。

「王頭兒！不知今天臨，是何公事，請句話，我家主人，自然見。」

「哼！」王狗子冷笑道，「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教我們如何弄得清楚？時候不早，何須嚕囌，快把朱建伯喚出來！」

「是！是！」

朱才無奈，只得進去回稟朱建伯——裏頭已經得到消息，朱建伯倒還坦然，朱太太卻又已急得面無人。

「老爺！」朱才低聲說道，「麻煩已經上，也不必怕。年災月晦，總是有的，大不了破費幾兩銀子。」說著，便又把視線移到主母臉上。

這是要朱太太取銀子出來開銷公差。不懂他的意思，朱建伯卻懂。「太太！」他說，「你開銀櫃吧！」

「要多？」朱太太問。

「總得一個大元寶。」朱才說，「這是打聽一句話，到底為了什麼案子？」

看見一個大元寶捧到廳上，王狗子心裏只是冷笑，不等朱才開口，隨即問道：「朱建伯呢？」

「馬上就來，馬上就來！」朱才把銀子奉上，「小意思，請頭兒和弟兄們吃杯酒，休嫌菲薄。」

「喲！」王狗子故意擺出副吃驚的臉，「好大一個元寶，真還沒有見過。」

意思當然是嫌，朱才也很老到，打開天窗說亮話：「王頭兒，銀子雖，敬意甚重。只想王頭兒給句把話，到底是樁什麼案子？」

王狗子心想，不管它，且拿了也好，反正總有辦法朱家的大把銀子姓王，於是說了句：「婿把老丈人給告了！」

猜想也大概如此——這就不怕了，朱才回到裏面跟主人說：「老爺，反正兇手的首還在，只要聽憑縣大老爺傳來我家的至親好友，認一認首可是我家的小姐，不就清水落石了嗎？」

「是啊！」朱建伯的膽氣壯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別樣好假冒，人的面貌，如何假造得來？」

於是朱才、興兒還有好些傭僕，簇擁著他到了廳上。王狗子原認得他，卻仍舊問了句：「你是朱建伯？」

「是的。」

兩個字還沒有說完，「豁啷」一聲，王狗子的手下把鐵鏈取出來一抖。

朱建伯不由得連連倒退，搖著手說：「使不得，使不得！」

「你們看！」王狗子手指朱建伯，回頭看著他的手下說，「好笑不好笑？朝廷的王法，他說使不得！」

這時朱才便又搶出來告饒：「王頭兒，你老無論如何手下留。這樁案子冤枉，只要到堂上一說明白，不是什麼犯嫌疑說不清楚的事。」

「管你清楚不清楚，明白不明白！」王狗子把頭一扭。

這一扭是個暗號，鐵鏈子立刻飛了起來。那是練了的一功，鏈子往下一落，正套在朱建伯脖子上，接著便是往懷裏一帶，上了年紀的人，吃不住勁，踉踉蹌蹌往前直衝。幸虧興兒手快勁足，一把拉住，才不致跌個「狗吃屎」。

看樣子不能善了，朱才便拉住了王狗子：「來，來！王頭兒有話好說。索到這面來談談。」

只要捨得花錢就比較好辦。朱才跟他商量了半天，在王狗子的這趟抓人的差使上，總算達協議，一共八百兩銀子，包括不上鏈子，可以坐車，一直到提堂，都歸王狗子「伺候」，包不吃苦丟面子。等一提了堂，他就不管了。

「好！我答應算數。」朱才拍一拍脯說，「不過此刻得請王頭兒先把我家老爺放一放，讓我好告訴他。」

王狗子很慷慨地答應，吩咐放人。

朱建伯重又回到了后廳，面灰敗，哭無淚，看著他的瑟瑟發抖的老伴兒。

「老爺，我斗膽做主答應下來了。事擺在那裏——」

「你不必說了。」朱建伯看著他的妻子說，「傾家產的日子到了！隨便你怎麼辦吧！反正我已經看穿了。」

聽他這話，似乎生死置之度外，大有訣別之意，朱太太便又忍不住掉淚，把一串鑰匙遞了過來，用發抖的聲音說：「老朱，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好了，老爺一條命都在你上。你盡心儘力去辦吧，花多錢都可以，只要，只要——」

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往裏就走。朱才嘆口氣，極力振作起來，興兒收拾行李包，又廚房裏預備食，再「車把式」套車。然後開了銀櫃，取出八百兩銀子，用個盛糧食的口袋裝好，喊兩個人抬著送到廳上。

「多謝，多謝。」王狗子頓時換了副樣子，「你請朱太太放心，朱老爺到案，一切有我。如果有什麼話，我自會招呼！」

無論如何第一關算是過去了，王狗子只把守在各的人撤回，並不急著上路，這就不妨從容些。

「王頭兒，」朱才說道，「我有個計較，你看行不行？」

「自己人，不要，你說吧！」王狗子很大方地說，「總可以商量。」

「你看，」他指著銜山的夕說，「天快晚了，橫豎趕進城也在起更以後，索吃了飯，趁晚風涼舒舒服服進城，卻不是好？」

「對了，我正要說這句話。」王狗子笑道，「不得要叨擾了。」

「好說！現，現。」

這不是假客氣的話。朱家大戶辦喜事，喜宴辦得特別盛，鴨，煮得稀爛的肘子，原封未的還有的是。湯鍋煮開了不去撥它，再熱的天也不會壞，此時大盤盛了出來，再用大碗斟上自家作坊里的洋河高粱，又是現蒸的白面饅頭，把王狗子和他手下，好好「犒勞」了一頓。

朱才敬了一酒，代表他主人略盡東道主的敬意，然後說一聲：「各位盡請放量，東西備得足，回頭還要趕路，不吃飽不行。」說后拱拱手，匆匆趕到後面。

后廳里也在吃飯，老夫婦愁相向，連筷子都不，一見朱才，就如遇見親人一般，雙雙站起迎了出來。

「老爺保重子，不能不吃點東西！」他很懇切地說，「反正只要等大爺把小姐的去向打聽得有了下落，案立刻就可以明白。只不過一堂，就可釋放。我陪著老爺進城，先請舅老爺備好一個保，等在那裏。什麼事等老爺出來了再作商量，此刻急也無用，也沒有什麼好急的。」

聽他說得有條有理，朱太太大為寬，「老朱的話不錯，沒有什麼好急的。」手舀了一碗湯，勸著丈夫說，「你多吃一點，此刻最要。」

朱建伯為了安妻子，勉強喝了半碗湯，吃了半個饅頭。朱纔則和朱太太在商量，派定興兒跟著進城，另就如何籌措現款，準備衙門裏上下花費等等，一一做了安排。

裏面收拾了行李什，外面安排好代步的牲口，等王狗子他們吃得酒醉飯飽，這就該上路了。

朱太太到這時候，自又不免落淚，千叮萬囑要朱才好好照顧。朱才也是千叮萬囑，等朱大文一回家，不管消息如何，連夜要趕進城來會面。

「老朱，」王狗子說，「我們是好朋友，有句話說在前頭，這一路進城，朱老爺坐轎坐轎，騎騾騎騾，悉聽尊便。只是進衙門那一刻，你得在我公事上有個代！」說著，他做了個手腕併攏的姿勢。

這就是說，進衙門時要給朱建伯上手銬。朱才心想，又非江洋大盜，何用如此？口中不言，心裏有了主意，此刻且先敷衍他再說。

「自然，自然！」他連聲答應，「總王頭兒在公事上過得去。」

「你明白最好，請吧！」

由於那八百兩銀子的力量，朱建伯得以坐著涼轎進城，另外一匹騾子馱著行李。朱才和興兒隨著轎子。王狗子和他的手下，都敞開了襟，一路打酒嗝，一路七沖八跌地跟在騾子後面，直到二更天才到縣城。

就在等待開門的那時候，朱才把王狗子拉到一邊，悄悄問道：「王頭兒！我請教你一句話，進了衙門，你把我家主人，到什麼地方？」

「到班房。」

「到班房也要銬嗎？」朱才說著，已把一塊銀子塞到了王狗子手裏。

看銀子說話，「那倒不一定。」王狗子說，「也可以不銬。」

他把手一，銀子進了袖子，然後個懶腰，手掖著袖子口往上一，那塊銀子沿著袖管掉落在他在腋下的一個口袋裏，神不知鬼不覺地，王狗子又瞞著他手下，得了一筆好。

「那麼，我再請教，今天天這麼晚了，還要過堂？」

「大概不會了。」

「我家主人在班房坐一夜？」

「這可說不定，也許馬上收監。」王狗子說，「這歸班房做主，我把人到班房，就算差了。」

朱才心裏不迭的苦，重重關口，是塞不滿的無底。

是今晚不收監，便又得花一筆，而且要早早安排。但是三更半夜，哪裏去弄上千的現銀。

一客不煩二主，唯有跟王狗子商量，要多錢都好說，只是今夜不行，要明天上午才能補到。王狗子回答得很坦率，班房裏的事，要聽衛虎的吩咐，他做不了主，不過他答應一定儘力幫忙。

於是等城門一開，直奔縣衙。王狗子把朱建伯帶到班房，立刻便有個小夥計迎著他小聲說道：「怎麼這時候才到，頭兒等得不耐煩，發了脾氣，你小心點！」

王狗子一聽有些著慌，急急問道：「頭兒沒有回家？」

「沒有。」小夥計向裏間歪一歪。

王狗子顧不得再跟他說話，匆匆忙忙奔了進去，只見衛虎正在假寐，聽見腳步聲把眼睛睜了開來。

「正犯帶到！」王狗子急忙提高了聲音，顯得神抖擻地報告。

衛虎翻起一雙三角眼，看了看他說：「你過來！」

等王狗子走到面前，他起手來就打了王狗子一個。

「你曉不曉得我為什麼打你？」

「不曉得。」王狗子捂著臉，委委屈屈地說。

「打你個饞貪杯！」衛虎說，「你早早進城來，哪裏不好吃酒？難道只有白洋河才有洋河高粱？」

原來如此！王狗子氣得哭了！定定神，把捂著臉的那隻手，往前一，揸開了大拇指和食指，輕輕說了句：「八百兩！」

衛虎點點頭，問道：「人呢？」

「在外面。」王狗子又說，「頭兒，朱家有個老管家跟了來的，為人很識竅。他托我跟頭兒來商量，今晚不收監，再是個八百兩，不過今晚上沒有現銀子，明天上午一定如數送到。」

「今晚不收監，難道明天也不收監？」衛虎問道，「那時候又怎麼說呢？」

「他們還在做夢呢！」王狗子向衛虎耳語，「朱家的人說，已經派人進城來打聽他家兒的下落了——」

「怎麼？」衛虎變，搶著問道，「莫非已知道了陳家的兇手是誰？他們怎麼會知道？」

聲音雖低，辭甚厲，王狗子聽出他話中的意思，只當自己酒後泄了。這個冤枉吃不起，因而又氣又急，頓時滿頭大汗。

越是如此，越使衛虎疑心，喝道：「說呀！怎麼回事？」

這是件洗刷不清的事，但王狗子一急急得腦筋靈敏了，於是神也大不同了，故意抹一抹汗笑道：「還好！人家在我們沒有到以前，就派人進城來打聽他家那個新娘子的下落了。」

照此一說，與王狗子無關，衛虎才比較放心，「這大概是他們胡猜猜中的。」他說，「派了誰來打聽？」

派的是朱家的「侄爺」，王狗子已經聽朱家的傭僕談過，心恨衛虎多疑，翻臉就是不認人的模樣，故意搖搖頭說：「那可不知道了！」

不知道也不管他了，「以後怎麼樣呢？」他問，「他家打的什麼主意？」

「他家的主意，是這麼打的，只等打聽到確實消息，把他家兒找回來，朱建伯便可卸干係。打算著問過一堂，就可釋放回家。所以這時候能不收監，最好不收監。」

衛虎的臉鐵青，連連冷笑，「打的好如意的算盤！」他這樣說了一句，心裏在盤算，本來還可以慢慢兒來，吊脖子的繩子，一步一步來收，照現在看，要一堂就問了死罪，才可以永絕後患。同時朱家的兒，從此也不能再在宿遷面，得要想辦法把這個人「滅」掉才好。

「頭兒，」王狗子催他，「你老主意打定了沒有？人家還等著回話呢！」

「不必麻煩了。」他說，「你告訴他，今晚不收監，也不要錢——反正有他用錢的時候。」

「是——」王狗子答應著退了出去。

「來啊！」衛虎來那小夥計，「你到後面去通知大老爺那裏值夜的人，只等大老爺五更一醒，立刻到前面來通知。再告訴值堂的，早堂就有要案，伺候看刑。」

「曉得了。」那小夥計答應著，自去分頭通知。

衛虎也帶著一名小廝，當時把他醒，取下燉在「五更」上的燕窩粥，倒出來吃完，然後叮囑，到五更天當心裏面有通知出來，說完躺在榻上閉目養神。

眼睛閉著，心裏卻在默默盤算。到了天微明時，小夥計來告訴他說，大老爺已醒。衛虎急忙起——怕自己神不濟，嚼著一支關外人蔘，走后衙。

隔窗向張華山請了早安，他說：「跟大老爺回話，孝義鄉陳家命案，指使的正兇已經帶到。」

「噢，可是早堂就要問？」

「是！」衛虎答道，「此犯頗為狡猾。衛虎伺候大老爺升堂。」

張華山心裏有數，凡是這樣的案子，就必須衛虎在旁提示，所以連聲答道：「好，好！你他們預備。」

預備是預備刑，別樣大刑，哪怕是夾都是現，要用到時，一聲吩咐，立即就有；唯有衛虎發明的那樣「一品」，須得預先生好一盆熾旺的火等在那裏。但這不便公然預備，否則就變有意使用酷刑，因而得在暗著手。

「看看苦主來了沒有？」衛虎又說。

「早就來了。」

「在哪裏？」

「縣前菜館等著。」

「你回頭當心。」衛虎告訴值堂的衙役，「先提原告，問完了你人把他們帶開，不要讓被告跟他頭。」

原被兩告，原是翁婿，見了面未見得「仇人眼紅」，說不定倒敘上了親戚，兩下一搭上話，變對質，立刻就會有許多發現，這不是當耍的事，所以衛虎需要預囑得清清楚楚。

等張華山一升堂，原告已從菜館到了堂下，傳上來問的也還是昨天那幾句話，只不過多了兩句安之詞，「本案指使的正兇，已經緝捕歸案，」張華山說，「本縣自會秉公審理，替你昭雪冤讎，好好退了下去，靜候傳詢。」

「是！」陳家騏作了個揖，起下堂，接著便有人把他帶得遠遠的。

「帶朱建伯！」

堂上一聲吩咐，堂下相遞呼傳，有個皂隸去到班房，不由分說，把一副手銬銬到朱建伯手上，拉了就跑。

一上堂便又喊堂威，那聲音就像看見過街老鼠，路人起鬨喊打那樣。多年來的經驗，不論如何兇惡的犯人，一聽見堂威，心裏便會發慌，恍恍惚惚自以為犯了眾怒，願意盡量招供，以求無事。

朱建伯此時方寸大，頭上一陣陣地嗡嗡作響，自覺魂靈已經出竅，一步一步挨上堂，不由己地往下一跪。

「你什麼名字？」

「小人朱建伯。」

「多大年紀？」

「小人今年五十五歲。」

「哪裏人？」

「本地人。」朱建伯答道，「世居白洋河鎮。」

「朱建伯，我問你，你可是有個兒，許配了孝義鄉的陳家？」

「是。」朱建伯說，「小名青荷，七歲時就許配了劉老澗的陳家——」

張華山因為了衛虎的教，被告只要有一語不符，立刻就要釘了問——這就「鍛煉獄」，所以這時他立刻打斷了話問：「怎麼說是劉老澗？」

「回大老爺的話，我那親家老家原是劉老澗，移居孝義鄉。」

這不關被告的事，張華山也不去探究為何移居，只問：「你兒今年幾歲？」

「今年二十。」

「孩子二十歲還不嫁，而且已許配了十三年，這是什麼道理？你要實說！」

「小人不敢有半句虛言。實在是時候不巧，男家送過三個日子，都不吉利。因而耽誤了下來。」

「那麼你兒到底出嫁了沒有呢？」張華山故意這樣問。

問到這話，正是傷心之，朱建伯眼淚汪汪地說道：「就是前天嫁出去的，至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張華山冷笑道，「你倒真會說話，也罷，我先不問你這一段，只問你，以前三個日子不吉利，前天這個日子就吉利了嗎？」

「現在才知道大大不吉。唉，大老爺，小人家門不幸，不知從哪裏說起。」說著，放聲大哭。

「呸！」張華山猛然把驚堂木一拍，「好刁惡，膽敢咆哮公堂！」

咆哮公堂，又是一款罪名，朱建伯怕刑，嚇得止住了哭聲，連聲告饒：「大老爺恕罪，小人不敢！」

「往下供！既知不吉利的日子，何以又嫁了兒。」

「實因小人的親家，為此怒，請人來說，七月二十四不發轎，便不要小人的兒了，為此無奈。」

「照此說來，你們親家已了冤家？」

「回大老爺的話，我那親家不肯諒，得厲害些是有的。小人當時看日子不好，還待跟人商量，哪知人也不商量。」

「這可見是你的理屈。」張華山想了想說，「你那親家、人都不商量，你就記仇在心了？」

「小人並未記仇。」朱建伯急忙聲明。

「然則是心甘願地把兒嫁了過去？」

「這倒也不是。是聽了一個看相的勸——」朱建伯把當時如何遇著「小純」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

朱建伯和張華山都不知道「小純」就是新任巡按劉天鳴，衛虎卻明白，聽耳中，驚在心裏，趕湊到張華山耳邊說道：「大老爺追『小純』的下落。」

「朱建伯！」張華山便依言問道，「這『小純』現在何？」

「小人不知道。」

「不知道便是胡說！」張華山急轉直下地問道，「你可知你那親家已經被害？」

「小人知道。」

「好！原來這你就知道了。說！你如何挾仇報復，指使你兒在喜堂刺死公公！」他把驚堂木拍得震天價響，「說！說！」

「冤枉！」朱建伯極口喊道，「刺死親家的，不是我兒，不知是哪家的新娘子，冤枉啊冤枉。」

「住口！」張華山喝道，「那麼你兒呢？你把出來！」

「大老爺明鑒！」朱建伯朝上磕頭，「小人原就說過，小下落未明，請大老爺派公差查明，前日野廟避雨，還有哪家花轎經過，中途坐錯了花轎，才生出這件命案。將小查獲，傳到堂上，便見分明。」

「好一張利口，明明你兒已經畏罪自盡，你又夤夜盜去首，企圖消滅罪證，如今反要本縣來替你查人。你兒已經見了閻王，教本縣到哪裏替你去查！」

他這番話說得朱建伯驚疑莫名，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張口結舌，半天說不上來。

「不大刑，諒你不招！」

一把火籤摔下來，一頓板子打得朱建伯暈死了過去，等醒來時，已經躺在監獄里——朱家花了三千兩銀子，才得一張高鋪，從監外請了醫生替他療治傷勢。

朱建伯上的痛還好，心裏的痛，卻是無可言喻。細想一想，才知道陳家還有首被盜這回事。盜的人是誰？作用何在？如果那不知名的新娘子的首還在，請了四鄰來指證明白，不是青荷，也是一個有力的反證，如今連這個反證都已失去，以致百口莫辯，看來這條命非送掉了不可。只是到死還不明白原因，也不知道死在誰手裏。落個冤沉海底，死了也是糊塗鬼，卻無論如何不能甘心。

然而有件事，現在卻是明白的，既有高鋪睡，又有外面的醫生，可知家裏已花了錢。現在錢可通神，也是自己唯一的憑藉，只有從這方面來想辦法。

於是他了一聲，立刻便有人用欣的聲音說道：「好了，好了，醒了！」

「不要！」是醫生的聲音，「疼得怎麼樣？」

「還好！」朱建伯咬著牙說，「費心，費心！」

醫生笑笑不答，替他敷藥裹傷，又留下好幾包葯，關照一天三次，用熱黃酒吞服，三天以後，便可下床。代完了，攜著藥箱管自己去了。

「子大哥！」朱建伯問道，「你貴姓？」

「我姓吳。」那子吳四，「你老儘管安心養傷，諸事有我在，決不教你老苦。」

患難之中，明知這幾句話是大把銀子買出來的，朱建伯依然由衷生。「吳四哥，」他流著眼淚說，「我不知如何報答？只等我能洗刷了冤枉，留下一條命來，吳四哥，你的後半世都在我上。」

「那敢好！」吳四笑道，「我先跟你老道謝。」

「不敢當，不敢當。吳四哥，我如今求你一件事。」

「你說，看行不行。」

「我想跟我家老管家朱才見一面。」

「這——」吳四遲疑著答道，「責任太重，我擔不下來。」

朱建伯知道再說也無用，把眼又閉了起來，心裏像有一團火在燒，說不出是悲憤、害怕，還是困。

青荷，我的好兒！他默默地喊，你到底在哪裏？怎麼不出面來為爹申冤？

青荷還在衛家。

從「房花燭」那夜，衛虎為他手下喊了出去，一夜不曾回來，就知道事不妙。伴娘早已不知道哪裏去了，新房裏就孤零零一個人。只見窗外有個瘸子，不時吃力地搖過來、搖過去。細聽外面，那般喧嚷的客人，似乎已走得乾乾淨淨。眼前是奇異而可怪的沉寂。

一天一夜水米不曾沾牙，也一天一夜不曾閉一閉眼，又飢又，又累又熱。這時才想到在家裏的時節，蘭湯浴罷，吃一碗百合菜豆湯，手搖團扇，躺在竹榻上跟小丫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真正是神仙一樣的生活了。

挨到日中，眼皮重不堪，口中得要冒煙，把心一橫，自己站起來，把茶壺裏隔宿的冷茶，喝了個暢快；款待賓客的喜果喜糕也未曾收去，取了幾塊狀元糕吃，這下才覺得舒服得多。

然而不敢睡。不睡卻又不行，坐在那裏，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接著是因為頭垂了下來，驀然驚醒。這樣不知弄了多回，最後不能不回到床上去睡了。

睡夢中彷彿上有些，突然心中一驚，睡意驅除了一大半，睜眼一看，是衛虎俯著頭，正撮起了要來吻，同時發覺有雙手重重按在自己前。

青荷驚、、怒三字俱全，子一滾，順勢一掌打在衛虎上，等他猝不及防往後避開時，也逃下床來了。

但是，逃不開衛虎的雙臂，一撲便撲到了上，雙雙往下一倒，倒在床上，被衛虎住了子。

「放手，放手！」力竭聲嘶地喊。

「喊破了嗓子也沒用！」衛虎著氣，制服那舞蹬的手腳，「乖乖地，讓我嘗個鮮。」

青荷忍著眼淚，保護自己的清白。前衫已經被拉破，衛虎的一隻手已經來的帶——急勢之下，顧不得怎麼骯髒，把他出來的舌頭狠狠咬了一下。衛虎從嚨里出聲「唔」，鬼哭狼嚎般凄厲難聽，自然，他的手也鬆了。他的手一松，的口也鬆了；同時也有了準備，等他往後一退，比頭兔子還快，一躥下床，先把茶幾上的剪刀搶在手裏，作勢比畫著退到壁角，睜大了眼氣。

衛虎有心侮辱，拿雙眼盯著說：「好白好的子！」

青荷低頭一看，得恨不得有個地可鑽——半邊脯在外面，急忙扯過襟來遮住。

「一個小姑娘，怎有這麼大的子？你倒說說看。」

青荷咬牙關，只當沒有聽見。

「不用說，不知道多人過了！」衛虎出那隻過前的手到鼻子上聞了一下，裝得不勝陶醉似的說，「好香啊好香！」

氣得連肺都快要炸了！但隨即生出警惕：這個狗豬不如的畜生，是有意要惹自己怒，他才有機可乘，偏不上他的當，自己要把心靜下來！

「姓衛的，我告訴你，」用很冷靜很堅決的聲音說，「我已經不打算活著離開你這裏了。你儘管過來！」恨極了他，顧不得自己，「不錯，我給什麼人都過，就是不給你！」

這最後兩句話，說得衛虎骨悚然。一個謹守禮法的大家閨秀，居然說得出這種連個潑辣婦都說不出口的話來，可以想見下了多大的決心！「最毒婦人心！」真不知會下怎麼樣的毒手？

於是他想到了剛才咬舌頭的那一幕，又驚出一冷汗，「你這個千人騎的小娼婦！」他惡毒地罵著，「你當心，我包你有痛快的時候。」衛虎真的把看毒如蛇蠍，隨即退了出去，吩咐張瘸子格外加意看守，同時又他盡自己高興，在窗戶外面說髒話，要讓青荷沒有安安靜靜的日子過。

回到城裏，衛虎把他的親信王狗子、孫二、小癩子，還有個負責去盜尤三嫂的首的，衛虎手下第一個不要命的狠角陳大麻子，都找了來商量。

首先是王狗子有事要講，「朱才開出盤子來了。」他叉開五指，出手來。

「不會是五千，」小癩子咽了口唾沫說，「乖乖！五萬！」

「怎麼樣呢？」衛虎問。

「自然是要放人。」

「放人？」衛虎冷笑著說，「那不是放虎歸山。」

「所以我沒有敢答應。」

「你是怎麼跟他說？」

「我說，我要請示了我們頭兒才能給他回話。」

「約在什麼時候回話？」

「今天晚上。」

衛虎頗費沉。這是件有大油水的案子，但因為牽涉到自己，絕不能放朱建伯。這一來怕弟兄們會有怨言，剛才看小癩子那饞涎滴的樣子，就可以想見他們心裏的想法。這些人沒有一個不是狼心狗肺，因為自己斷了他們的財路，說不定會弄出意外麻煩，倒不能不早自為計。

「事很明顯地擱在那裏，該打說撞生出這麼一場是非來，你們說，放了朱建伯出來，哪裏另外去找出個指使的人來？這一案沒有著落，如何結案？」

要結案除非把真相和盤托出，朱家兒放回家，但這下把衛虎娶尤三嫂的幕，便全要抖摟出來，那怎行？

看大家不作聲，衛虎便又從利害上去分析，「君子財，取之有道。像這樣的案子，只能用一方面的錢，」他看看大家說，「用了朱家的，陳家的就不肯拿錢出來了。你們說是不是？」

「是。」小癩子說，「這倒是真話。」

「換句話說，朱家的錢拿不到，陳家就肯花錢，不是一樣嗎？」

這就是說，雖有衛虎牽涉在，並未損害了大家的利益。反正錢都是一樣，管他姓陳姓朱，於是陳大麻子很大方地說：「凡事都聽頭兒的，有也好，沒有也好，就憑頭兒一句話。」

「大家捧我，我知道。」衛虎接著說，「這一案里，除了大老爺的好以外，我自己一文不要。不過大家也要想一想，這件案子關係重大，要鬧出來，面子上都不好看，所以上特別要當心。」

「那自然。又不是三歲小孩子，連這點輕重都不知道！」陳大麻子擺出狠的樣子，扭一扭袖子，出一條斑斕的刺青大花蛇，「誰要胡言語，休怪我老陳不客氣。」

「算了，算了！」孫二攔著他說，「都是自己兄弟，何用如此！辦正事要，尤三嫂的首怎麼辦，你倒說說看！」

「早就在義冢地里埋掉了。」

「埋得深不深？」衛虎問。

「深倒不深。」

「那不好！」衛虎大搖其頭，「萬一讓野狗銜出一條胳膊一條來，不又是弄出一場『無頭命案』，自己找自己的麻煩。」

王狗子與陳大麻子素日不睦，這時有意要「整」他一下，便大驚小怪地說道：「這個『無頭命案』一發作，可是不得了的事！安排得好好的一件案子，真正天無，就怕尤三嫂的首面，那樣一來神仙都難救！趁今天晚上沒有月亮，重新去埋過，埋得越深越好。」

這幾天「秋老虎」正厲害，早已腐爛，說是要挖出來重新埋過——這件事想起來就噁心，但陳大麻子說不出推託的話，只怪自己言語太老實，剛才只要說一句「埋得很深」，不就什麼麻煩都沒有了？

衛虎很了解，盜是陳大麻子的一大功，現在再他去干這樁大其罪的差使，心裏一定很不舒服。他是做「頭兒」的人，必得恤部下的甘苦，所以接著王狗子的話說：「老陳，你再辛苦一趟。這一案中，你出的力最多，我知道。」

出的力多，分的錢也多，只要頭兒知道就不會吃虧，所以陳大麻子也就很痛快地答應了。

最後談到青荷。「還有個活口要料理。」衛虎沉沉地說，「朱家那個小娼婦，是禍水！」在座的人都不知道他不，幾乎吃了大虧那一段經過，所以也不明白他何以有那樣沉的臉！

王狗子便猥地笑道：「頭兒！送到門上的鮮花你不採？」

「有刺的花兒你也去采！吃了的苦頭你就知道厲害了。」

這一說，大家才有些明白，看樣子衛虎已經吃過苦頭。但王狗子卻另有想法，涎著臉說：「頭兒，我倒不怕有刺！」

「去你媽的，」衛虎罵道，「你替我起心。」

「罵得好！」陳大麻子乘機報復，「也不撒泡尿去照照自己這張狗臉，他媽的，想吃天鵝。」

「好了！」衛虎怕他們發生衝突，趕呵斥陳大麻子，「你也替我說一句！」

一直不曾開口的孫二，這時有了主意。「頭兒，」他說，「二龍山的楊禿子要找個『寨夫人』，我看正好做這個人。」

「不妥！你不曉得，那小娼婦厲害得很，楊禿子又是個沒腦筋的人，聽了的話，做出什麼狗屁倒灶的事來，那麻煩可就大了。」

「照這樣說，倒不如『咔嚓』一下，一了百了。」陳大麻子做了個殺頭的手勢。

「這還是便宜！」衛虎的臉越發難看了，冷冷地自語著，「你不肯！自以為貴得很！我你做婊子！」

「聽見沒有？」陳大麻子看著王狗子說，「那時候你就可以去採花了——采婊子的花！」

「呸！」王狗子一口唾沫吐在陳大麻子臉上破口大罵，「采你的妹子，采你的媽！」

一言未終，陳大麻子的拳頭已了過來。小癩子跟王狗子的好，便在中間攔著，反讓王狗子搗了一拳過去。陳大麻子越發冒火，隔開小癩子，而上，卻讓衛虎喝住了。

「住手！」他的臉鐵青，「你們這算什麼名堂，是不是在拆我的臺？」

這句話說得太嚴重了，兩個人都住了手，但依舊怒目相向。

「你們把腦筋放清楚些！吃這碗飯，大家都在一條船上，船翻了，哪個也不用想活命！」

「好了，好了！」孫二打圓場，「自己弟兄，開開玩笑認什麼真？頭兒也不必氣，談正事吧。」

於是決定把青荷送到揚州，賣院，這事歸小癩子去辦。

朱大文不中用，始終沒能打聽出來那天在野廟避雨的另一頂花轎來自何，去向何方——當然，這是衛虎早已意料到此，預先有了佈置，知道的人怕惹禍，沒有一個人敢開口。

主母是流，侄爺辦不得大事，洗刷這場不白之冤的千斤重擔都落在朱才一個人肩上。白天忙著奔走，照料獄中的朱建伯，直到深夜才能靜下來細想一想那許多道理上無論如何講不通的疑團。

而有一點他是深信不疑的：青荷絕不是殺陳德的兇手。他在想，陳家也應該了解到這一層，然則何以告一狀，咬定了親家唆使兒行兇？

解鈴還須繫鈴人，如果能勸得陳家再進一張狀子，說明其中的疑問，請縣大老爺另外緝兇，自家主人不就可以先放了出來嗎？

想到了這個主意，朱才神大振，細細盤算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備好一份隆重的祭禮，然後把朱大文找了來，請他代表他的伯父到陳家去祭奠。

親家已冤家，朱大文怕挨打，畏不前。朱才多方鼓勵譬解，好不容易才把大文的勇氣鼓了起來。

到得陳家，雖未挨打，卻飽看了臉——朱才很沉著，指揮從人，擺好了祭品，燃上香燭，然後朱大文行禮。照例孝子應該在靈前還禮，但以挾恨的緣故，陳家的子弟一個不見。

等朱大文站起，朱才跪了下去，磕完頭，不住悲從中來，揮涕祝告：「親家老爺，你老人家死得冤枉！到底是哪個下的手，怎麼不託個夢告訴我們？那天我家老爺，親自送親，路上暑，勸把他勸了回去。我們老爺說：『彼此是千年不斷的至親，只有我自己送去，誰教我兒要靠人家一輩子？』親家老爺，你老人家想想，我家老爺說到這樣的話，怎麼還會記仇記恨？府上豪富，我家老爺說朱家也不是沒有價、沒有底的人家，怎麼會做出這種滅門的勾當來？你老人家想嘛！」

雖是對死者的祝告，實際上是向活著的人解釋。靈堂後面原有許多人在窺探，陳家的練武教師「飛刀」楊大壯，心直口快，第一個就說：「我們的狀子告錯了！」

「是啊，師父，」陳家介面說道，「我一直也在想，殺爹爹的，不會是我嫂嫂，是不知道什麼不相干的人。」

他們師徒這樣一說，陳繼的態度改變了，看著陳家騏，意思是問他應不應該接待朱家的人。

「二先生！」楊大壯見義勇為，「我看要把朱家這個老管家找來談一談。」

「好！」

陳繼答應著從靈堂後面走了出來，家騏、家兄弟和楊大壯都跟在後面。

彼此原都是認識的，朱才首先招呼，一聲：「陳二爺！」接著便磕下頭去。

「不敢當，不敢當，請起來！」

彼此這樣應了，僵化的局面便立刻解消。主客雙方，一一見禮，然後是陳繼道了謝，請到小書房待茶。

「真正是想不到的大禍！」朱才站在那裏說，「做夢都想不到。」

「你請坐，管家！」陳繼想了想問道，「你剛才在靈堂祝告的那番話，可是出自本心的話？」

「陳二老爺！」朱才直地向外一跪，「倘有一字虛言，天誅地滅。」

「言重，言重！請快起來。」

家騏親自去相扶，四目相視，朱才喊得一聲：「姑爺！我家小姐至今還不知生死存亡。」眼淚隨即又掉了下來。

「都不必傷心了，談正事要。」楊大壯對陳繼說，「此案最所不解者是盜！我打聽過，朱家沒有一個會武的人，那天等我追了出去，明明看清楚，來人的腳程好快，是會功夫的。」

由這裏開始，兩面把經過形說出來一核對，自然而然得到了結論：野廟中坐錯了花轎，行兇的那個新娘子，認錯了人，所以也殺錯了人。這就是說：行兇的那個新娘子，跟另外一家有仇——那一家自己也知道，深恐事機敗，所以連夜來盜首。照此說來，青荷當然也不能面，一面，那一家萬事全休！

「所以，」楊大壯說，「如今我們要把青荷小姐找出來。皇天不負苦心人，只要下功夫去找，一定能夠找到。」

「我還有個辦法，」陳家說，「莫若出個賞格，有那天抬花轎的人，一定會來指出地方。」

「二爺這話說得不錯。」朱才答道，「府上出多賞格，我們也照出多。不過，我要求二老爺補張狀子，先把我們老爺保出來。」

「這應該，我馬上就辦。」

於是三方面同時進行，補狀子，出賞格，四下尋訪青荷的蹤跡。最難的當然是最後一點，朱才一有空就在城裏城外跑，大海撈針般，只念著楊大壯所說的「皇天不負苦心人」那句話，盼著能有奇跡出現：迎頭遇見青荷。

這天去到一，見是孤零零一所大宅，牆外就是碼頭，泊著一條船。朱才心中一，想探個究竟。就這時發覺大門啟開，急忙躲到樹后，但見門裏走出來賊頭狗腦一個人，臉孔好，就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人。

等那人一走出門，朱才想到了，那人是個瘸子，不是衛虎的跟班張瘸子嗎？怎麼會在這地方？這些人惹不得，朱才趕悄悄走了開去。

回到城裏，只見楊大壯在那裏等他，臉上既興，又張。朱才嚇了一跳，不知又出了什麼事。「楊師父，」他問，「你老怎麼在這裏？」

「管家，管家！」楊大壯把朱才拉到一邊，悄悄說道，「那頂抬錯了的花轎，我打聽出來了。」

「這——」朱才驚喜得說不出話。他此刻先要整頓全神，盯著楊大壯，彷彿眼一眨，面前的人，就會飛走了似的。

然而楊大壯起初彷彿迫不及待，等該他說話時卻又遲疑不語，同時臉上出現了非常特異的神——是那種自己都不知道如何理的疑難憂懼的表。

「怎麼啦，楊師父？」朱才疑雲大起，慌慌張張地問，「莫非我家小姐，已經不在人世了？」

「不是，不是！」楊大壯卻又改口，「但也難說得很——」

「怎、怎麼了？」朱才越發驚惶。

「管家，」楊大壯麵凝重地看著他，「你先把心定下來！事很棘手——」

他停頓一下接著又說：「你家小姐落一個意想不到的魔頭手中！你道是誰？衛虎——」

朱才失聲驚呼：「是他！」

「是他。一點都不錯。」

「我不相信。」朱才搖搖頭，「怎麼會呢？衛虎作惡多端，所以斷子絕孫，人人都說天理昭彰。他家又不辦喜事，怎會有花轎抬進的？」

「管家，你莫如此武斷！辦喜事的是衛虎自己。這事千真萬確，你聽我細說……」

話要從七月二十二日說起。

那天晚上，夫婦倆整整哭了一夜。照尤三的意思，就待與衛虎拼個死活；反是尤三嫂勸他不必做此傻事，說他拼不過衛虎，不如拿了從衛虎那裏要來的代妝奩的二百兩銀子，遠走高飛。

「從今你休回宿遷，走得越遠越好。」尤三嫂哭著叮嚀丈夫，「你就當從未娶過我這個人！夫妻一場，你只聽我這一句話。」

尤三原是個猥瑣無用的人，不然也不能生生地將個妻拱手相讓，第二天果然就走了。鄰居有那夜來聽清了的，也不便去問，只幫著尤三嫂料理「喜事」，上妝轎，心裏卻都不免冷笑，這雙夫婦，男的無義，的無，說的時節，看尤三嫂是三貞九烈的樣子，到頭來還是從從容容上了花轎，只怕一心想的是衛家的風。這樣的勾當，人噁心。

「我是從尤家的鄰居那裏打聽到的。」楊大壯說，「那些人至今還不知道尤三嫂的消息，只以為正在衛家福。不用說，那晚上尤三遠走高飛的時候，便已有了打算。」

「怪來怪去怪我家大先生的年紀與衛虎相仿，以至於尤三嫂認錯了人。唉！沒來由結冤家，其實是至死還不明白究竟的兩個冤鬼！」

事實在太離奇了！儘管朱才一字不地，把他的話都聽耳中，卻依然有難以置信之。一直到心靜了下來，通前徹后想了兩遍，才把其中的關節都想通了。

「怪不得！我家老爺的一條命保不住了！衛虎一定要坐實了我家小姐殺公公的逆倫重罪，他才得了干係！」

「是啊！」楊大壯深深點頭，濃黑的雙眉鎖在一起，「你家小姐的一條命，只怕也難保。事擺明在那裏，只要你家小姐一面，真相就可大白。所以，衛虎絕不能讓出頭。」

一聽這話，朱才雙眼漆黑，幾乎昏倒，勉強扶住桌角，定一定神，咬著牙說：「楊師父，無論如何，要把我家小姐尋出來——哪怕是首，也要找到。」

「是的！」楊大壯說道，「空口說白話沒用，打草驚蛇更不宜。我幫你去找。不過，衛虎不是好惹的，經常有江洋大盜、亡命之徒在他家。我得設法去找幫手來，才辦得了這件事。」

「預備到哪裏去找？」

「我師父在滄州，路太遠了。我有個師兄弟在濟南府開鏢局子，我到他那裏去搬救兵，十天以後一定回來。」

「好！」朱才跪下磕頭，「我家老爺和小姐的兩條命，都在楊師父你上。」

「言重，言重！這也是為我們老東家報仇申冤，分所當為。」楊大壯把朱才扶了起來，又鄭重叮囑，「這事千萬要，走不得半點風聲，就你我兩人悄悄辦事，連我家二先生那裏都不必說起。」

想想也是，這件事說穿了駭人聽聞，不管如何謹慎小心，言談神間一定會有所泄，而衛虎的耳目眾多，只要起了疑心，一定會下毒手滅口——如果青荷還在人世，這一來就非死不可了。

為此，朱才連在他家主母面前，都瞞著這個消息。他只是一個人去行事，打聽到那天遇著張瘸子的地方，正是衛虎的老家，心裏便想，青荷如果未死，一定被藏在那裏，能夠想辦法救出來。至打聽到一個生死存亡的確實信息，一團結才有個下手整理之。

想到自家小姐，平日機警沉著，強似男兒，朱才彷彿瞽者著了一支明杖，頓時信心大增，茫茫前路，不足為畏了。

於是，他扮乞兒，扮行商，扮拾荒的，每天只是在衛家左右前後打轉。一天、二天、三天……到了第八天，有了靜，衛家牆外碼頭的那條船，忽然把竹篷張了起來，不但張篷，而且遮得極，同時也下了行李，看樣子是要行遠路。

朱才心裏在想，天氣這麼熱，若是客，不必把船篷遮得如此不通風，可見坐船的必是年輕堂客。衛虎家有何眷，用得著如此？就算有小媳婦、大姑娘，而以衛家的份來說，也不是什麼貴得不可以讓人看一眼的，關防何用這麼樣嚴？

就這樣一層層往深里去想，終於料了將要出現的人，必是衛虎要把青荷挪到別。如果猜想不錯，多半是在黃昏下船，連夜開行，才能遮人耳目。為今之計，不管船是往南往北，只有跟定了它再說。

轉定了這個念頭，朱才抑制著難以言喻的興，立即回城，不找朱大文，卻去拜訪陳繼，兩人談，細說由。

「原來楊師父說有要事到濟南府，是這件要事！可惜他不在這裏。不過也不要。」陳繼定定神說，「事要做得周，我們來好好商量一個辦法。」

好在陳家有許多自己運米的船，當時召集幹練夥計，說了衛家那條船的特徵，分遣米船，到各河港關口監視，只要遇著了，便盯住不放。

第二步是派出機警得力的小夥子，到衛家附近去打聽，看船一開是往南往北，再集中全力去追蹤。

「追到了便怎麼？」陳繼問道，「是一直盯著，看清了地頭再說，還是出了宿遷縣界就手？」

這一問，朱才不便回答。因為盯住監視，說起來各人走各人的路，並不犯法；如果手搶人，非同小可，置不善，惹出另一場司，豈不害了陳家。

「這要看二老爺的意思了。」朱才想了想說，「我家小姐是府上的，二老爺說怎麼便是怎麼。」

點出青荷的份，便是提醒陳家，這不僅是朱家的禍福，也是陳家切的利害。陳繼覺得他的話很有分量，慨然答道：「只要一出宿遷縣界，就不必再怕衛虎，我們手把事掀開來！」

於是陳繼坐鎮大生糧行，朱才仍舊到衛家附近去打聽消息。由於水路上已有大生的米船在守著，不怕錯失。所以朱才只需遙遙監視，但心裏不免焦急，唯恐所料落空；又怕青荷沉不住氣，相見之下，只要喊出聲來，事機便即敗，後果將無從想像。

心裏七上八下，不斷轉著這些念頭，直到晚噪林、夕下山，方在憂疑何以未見靜時，突然發覺衛家的邊門啟開，有人走了出來。朱才又驚又喜，毫不遲疑地挑了一副拾荒的筐籠，手持一把竹夾，低著頭疾行向前。

頭雖低著，眼角卻始終掃他衛家邊門，先出來的是三名凸肚的壯漢，接著出來一名僕婦——這就料中了一半，必有眷上船。果然不錯，又一名僕婦攙扶著的「主人」出門，似乎正在害著病，頭上矇著帕子，面目雖不可見，但朱才是從襁褓中看著青荷長大的，一認材、腳步，便知不錯。

因為頭上矇著帕子，朱才不怕發現自己，便放心大膽地裝著撿拾破爛，把擔子隔河停下，一面使竹夾東找西翻，一面不斷窺探靜。而就在青荷踏上跳板的那一刻，朱才發現的姿態很特別，一隻左手遠遠了開來，彷彿跳板不穩，必須這樣子才能穩住子，慢慢走上船。但出來的那隻手，食指和拇指起，另外三指箕張，明明白白是一個「三」的手勢。

這到底有何意呢，還是無意？朱才實在無法確定。不過，只轉眼的工夫，就無須再費心思去猜——正在青荷踏上船頭的剎那，突然見把帕子一扯，飛快地看了朱才一眼。他確確實實到視線曾經相接，幾乎失聲喊了出來，等定神再看時，人已經進艙了。

朱才的心得很，一種無可形容的興和驚奇，把他搞得頭昏腦漲。然而有一點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再也不會錯的，那就是青荷確確實實已看到了自己。

船解纜了，一篙撐去，往南而行。朱才再無逗留的必要，棄去筐籠竹夾，走得氣吁吁，趕到大生糧行去跟陳繼商量。

等講完了經過，陳繼也是興異常。「管家，」他問，「你家小姐，我也聽說，聰明能幹，不過，到底是怎麼一種呢？」

「我家小姐，心思極靈、極細。」

「那不用說。青荷一定已經知道，陷虎口，也猜想得到，府上一定會有人去找，所以步步留心，見了你也不會覺得意外。」

「不！早就打算好了，要遞消息出來。這個手勢是『三』，斷斷不錯，就不知道是三天，三個月，還是什麼？」

「不會是三天、三個月。」陳家說，「嫂嫂的意思，想來是指三更天。」

「對，對！」

大家都同意陳家的判斷，此刻要商量的是三更天如何救人。

「既然是嫂嫂指定的時刻，到時候自然有準備，只要弄只船靠在那裏，三更天打一聲暗號，讓悄悄走了出來，接到船上，連夜開走，人不知鬼不覺。二叔，你看可使得使不得？」

「怎麼使不得？」

朱才也稱讚說：「二爺安排得實在是好！」

「就有一點不好，」陳繼說，「這個暗號怎麼打？青荷又怎麼曉得我們打給的是暗號？」

「是！」陳家說，「不但要讓嫂嫂知道是個暗號，而且要讓嫂嫂知道暗號中的意思，照計行事，才能萬無一失。」

「那就越發難了。」

「慢慢想。」朱才倒不急，「總可以想得出來的。」

「那只有管家你想了。」陳家說，「暗號也只有你打，因為你的聲音，嫂嫂必定一聽就明白。」

「有了，有了！」朱才笑容滿面地說，「二爺的才學好，替我編個歌，我來唱——我家小姐四五歲的時候，娘家裏出了事，非走不可，每夜都是我抱著、唱著哄，常唱的一個歌，作《耗子娶親》，我家小姐一定聽得懂意思。」

「這容易。」陳家退到一旁去構思，改編那首《耗子娶親》的兒歌。

「我看，索要裝得像一些。」陳繼說，「找個小孩放在船上，等他一哭，你便唱著歌哄，這不是天無了嗎？」

「二老爺說得是，正該如此。」

於是陳繼就在糧行中徵求。有個夥計的小兒子剛斷，生得極乖，抱了來一看，撲到朱才懷裏，毫不認生，便權且當作他的孫子。

等到這裏安排停當，派出去探聽消息的人，接二連三報到，衛家的船泊在西關，看樣子是等第二天一早開關沿運河南下。

事不宜遲，朱才抱著他的「孫子」，先上了船，趕往西關。關前停滿了等待巡檢司驗放過關的船，天氣太熱，都把船窗開著，唯有衛家那條船，遮得的，與眾不同，極易發現。

陳家的船，特意找了兩個生面孔的篙師，但卻是好手，慢慢過來撥過去，終於挨著衛家的船泊下，接在後面，另有一號船，也是陳家的，中坐著陳繼，準備緩急之際，好作個接應。

「朱管家！」船上一個夥計，也正就是那孩子的父親，走來向朱才說，「我家二老爺，請你過船吃夜飯。」

到了陳繼的船上，見他正在獨酌，朱才告個罪對席相陪，兩人隔著燈，一面喝酒，一面低聲議。

「看樣子，把青荷接到了船上，下一步倒不大好辦。」

「怎麼呢？」朱才問道，「可是船太多，行不便？」

「是啊！得這麼，半夜裏把船退出去不容易，有個風吹草，依舊落在『那人』手中，這卻是怎麼樣也於心不甘的事。」

「那麼，二老爺看怎麼辦呢？」

「如果他們不會發覺，就把青荷藏在船里，等天亮了再作道理。」

「倘或發覺了呢？」朱才越想越不妥，「他們船上了個人，不會不知道的，那要一鬧開來，卻是麻煩。」

「鬧就鬧！」陳繼憤然作聲，「有這麼多船在這裏，料他們也還不敢橫行。」

「這可說不定，這幫人天不怕，地不怕，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朱才問道，「二爺可在船上？請他來商量商量，說不定倒又有妙計。」

「他在！」陳繼向後艙喊道，「家，家！」

陳家正在船艄上觀形勢，計算著青荷如何現，這面如何接應。還未籌劃妥當，聽得他二叔喊，進去一問，才知道發現了新的疑問。

「要瞞是一定瞞不住的，鬧也未見得鬧得過他們。說不定他們一不做，二不休，會下毒手，譬如把我們的船鑿沉什麼的，都不可不防。」

這一說，使得陳繼大為不安。「那，那得趕想辦法才好。」他結結地說。

陳家不作聲，對著燈悄然凝思。陳繼和朱才不敢開口說話，怕擾他的思路，只是怔怔地著。

「有條計策，就怕裝不像。」

「不管！」陳繼催促著，「先說了出來，再作商量。」

「我有條『金蟬殼』之計。」

陳家低聲說了他的計策，陳繼和朱才無不大喜。但這條計策做起來卻不容易，最要的是，大家要裝得像，所以要悄悄地費好一番舌，才能使兩條船上的篙師、夥計心領神會。

到了二更時分，見衛家船上燈火已滅，各船的嘈雜聲也漸漸消減，朱才看看時機已到，開始行事。

先把他的「孫子」輕輕擰了一把，孩子被吵醒了自然要哭，朱才便假裝著哄孩子，唱那首《耗子娶親》的兒歌——陳家怕改得多了，詞句陌生，不能喚起青荷的回憶，所以只揀要的地方換了兩句。

「白天相親，黑夜迎娶，三更啟程，順風順水到家門。」朱才把這幾句唱了兩遍，便不唱了，改用「祖父」的口吻哄著孩子說，「寶寶要娘，娘也想寶寶。別哭、別哭，明天一早就到家啰！」

等孩子住了哭聲，朱才也就不開口了。大家在沉默中等待著，一顆心七上八下，誰也不知道會發生怎樣的結果。三更快到，月微明，黑頭裏著衛家的那條船，忽然間，大家都舉起手一眼睛，好看得更清楚些了——清清楚楚的一條俏伶伶的影子，如幽靈般悄沒聲地出現。

「呃哼！」朱才輕輕咳嗽了一下。

接著，家把一條竹篙了過去。月下隨即看見一隻白手，搭在竹篙上，然後閃出子來。朱才依稀看清，不是青荷是誰？

「抓了！」他輕聲說道，「膽大些，輕輕過來！」

兩船相併，四手相接，拉到這條船上，那條船上晃了一下。這時管不得那許多，趕把拉了進來，塞到鋪板下。

於是外面「撲通」一聲，家把一塊大石頭扔在水裏，翻進了艙。

「咦！」衛家船上有人驚呼，「人呢，人呢？」

「真的，到哪裏去了？」另有個人說，「剛才『撲通』一聲，不要是跳了河？」

「放屁！」第一個人罵道，「必是失足落水！」

好端端跳什麼河？說那話便是馬腳，所以有人糾正他。但不管是跳河還是失足，反正都相信人在河裏，頓時喊將起來，忙著救人。

這一驚，著的船隻中，紛紛有人出頭探。有的拿篙子撈撥，有的跳下船去，有的在船上幫著探找尋，還有些相互探詢，落水的人是誰。

就這糟糟的當兒，陳家船上的夥計藉著幫忙撈救，很巧妙地把船撥弄了出來，管自揚長而去。

也沒有走得多遠，到了預先約定的僻靜之，舍舟登陸。岸上早就停著一輛雙駕的騾車，還有三匹馬，另外一個想不到的人，是剛從濟南府趕回來的楊大壯。

月下，只見青荷面如白紙，憔悴不堪。陳家的人都未見過這位「新娘子」，但這時候也不是敘禮的時候，而青荷重見朱才，再堅強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不行，不行！」陳家跳著腳，「荒村野外，這等號啕大哭，人聽見了一定會來看個究竟，豈不糟糕。」

「是！」青荷立刻住了哭聲。

「事不宜遲，我們快走。」依然是家指揮，「師父來了最好。二叔你老人家請回城坐鎮，我跟師父保著嫂嫂去。」

「好，好！」陳繼說，「明天上午，一定派個人回來給我個信。」

這樣說停當了，再無耽擱。朱才陪著青荷坐上馬車，楊大壯師兄，還有個得力的家人陳明各一騎，跟著車子往南而去。

怕衛虎的人發覺了追了上來，車馬都以全速行進，而就在一路顛簸之中，朱才把青荷不知道的事，都告訴了。

沒有再哭，過度的刺激，使得麻木了，心中充滿了無數不能接的想像。

而事也太複雜了，前因後果，錯中有錯的關係，攪得腦中昏昏沉沉的，幾乎無法思考了。

好久才問了一句：「娘呢？」

「唉！」朱才嘆口氣說，「太太急得頭髮都白了。」

「娘！」這時青荷才知道傷心，撲倒在朱才上，啼泣不止。

「小姐，小姐！」朱才不斷喊，「你要把心穩下來，天一亮就有大事要辦。」

也不過剛天亮，車馬都進了宿遷西面的睢寧縣城，也不投店，徑自來到縣衙門前。楊大壯首先下馬，昂然走向門前。有個皂隸便大聲喊他：「嗨！站住。你幹什麼？」

這當然是來打司的。但早堂未開，打司的不論原告被告，或是見證，都由邊門進班房聽候傳喚，沒有這樣昂然直的。楊大壯卻原是要有人來答話，所以立即站住了腳說道：「請借一步說話。」

那皂隸看楊大壯雖是風塵滿面，但氣概軒昂，服也穿得不壞，不敢輕視，點點頭說：「跟我來！」

一到僻，楊大壯不先開口，卻把一個梨紙包很快地塞到了那皂隸手裏。他一掂分量就知道了，是二十兩銀子。

「這，這怎麼說。無功不祿！」那皂隸問道，「貴姓？」

「楊，楊大壯。」

「巧了。我也姓楊，行四。請問宗兄，有什麼事，不妨實說。」

「這是小意思。」楊大壯指指他手裏說，「事以後，另有酬謝。敝東是宿遷首富，不會虧待諸位差爺。」

「好說，好說。」楊四問道，「宿遷首富，是姓陳，還是姓朱？」

「也姓陳，也姓朱。」楊大壯答道，「朱家的兒，陳家的媳婦，負奇冤。久仰本縣馬大老爺是位響噹噹清，要來告狀——」

「慢來，慢來！」楊四急忙打斷他的話問，「為什麼不在宿遷告？」

「宿遷告不下來。」

「何以告不下來。宗兄，」楊四把銀子塞了回來，「銀子雖好，不是善財，你不說清楚，明天我們會有很大麻煩。」

楊大壯這時才想到，衛虎勢力甚大，此數縣的皂隸大概都跟他通聲氣。

有冤枉不在宿遷，到睢寧來申訴，越境呈控，不說別的，衛虎的面首先損，所以這楊四不能不慎重。

楊大壯的機變也很快，頓時裝了副神的表。「跟老哥說實話吧！」他放低了聲音，「承衛頭兒關照，到睢寧來告的。」

「這又為什麼？」

「誰知道呢？司記的是他，他怎麼說，我們怎麼做！」

楊四想了想，把著銀子的手，了回去。「老衛的花樣真多，不管他了。」楊四另一隻手了出來，「狀子！」

「狀子還來不及備。」

「那就麻煩了——」

「多幫忙！」楊大壯兜頭一揖，「你就讓我們自己來擊鼓鳴冤，你老哥裝看不見，不就行了嗎？」

「行是行，我可有麻煩，至聽一頓腔，說不定還弄一頓『筍』吃。」

「倘有這事，我格外另送五十兩驚。」楊大壯說，「我師兄是『金鞭』林鵬，他在這條街道上走鏢多年，想來識。」

「原來你是『金鞭林』的師弟。那不是外人，好吧，你請便！」

「這一堂下來，我再來看你老哥。」楊大壯說，「各位差爺那裏，請代為先打個招呼，回頭一定有孝敬。」

說罷，楊大壯匆匆忙忙奔了出去，略略把經過形一說，朱才便問青荷：「小姐，你可有上堂的膽量？」

「不敢也不行。」

「可記得我說的話？」

「記得！」青荷答了這一句，向楊大壯斂衽為禮，「有勞楊師父費心，請領我進去吧！」

於是楊大壯領著青荷，進大堂就大喊：「冤枉！」

這也就不必再講規矩了，楊大壯的手矯捷，飛快地摘下鼓槌，「咚、咚、咚」連打三下，等值堂的差役趕了來，鼓槌已到了青荷手裏。

「別敲！有冤枉慢慢申訴！」那差役喝道，「拿狀子來。」

青荷還未及回答，楊四已趕了過來，把原來那個差役一拉：「等我來！」接著向楊大壯使了個眼，又問青荷：「是你這位姑娘要告狀？」

「是。」

「姓什麼？」

「娘家姓朱，夫家姓陳。」

「你是流之輩。照規矩可以『抱告』來告，何必自己拋頭面？」

「實在無奈。」青荷轉指著朱才說道，「這是我家的老蒼頭朱才，這個狀，我一個人還告不明白。拜煩上差回稟青天大老爺，傳我跟朱才一起上堂，案子才能問得清楚。」

「你告的到底是什麼狀？這麼嚕囌？」楊四皺著眉問。

楊大壯怕不小心先了口風，楊四會從中阻撓，所以趕搶著說道：「楊四爺，這件案子一時說不明白，回頭你就知道，請稟報大老爺升堂吧！」

馬知縣本來也就要升堂了。問案本來有個先傳後到的次序，但類似這樣擊鼓鳴冤的案子，也可以提前先審。楊四一則了好，二則也是好奇，倒要看看是怎麼件稀奇古怪的案子——說不定有關風化。看這樣楚楚可憐的婦敘房幃之事，也是值堂當差的一樂，所以稟明馬知縣，第一案就問青荷。

這馬知縣名馬昭賢，是個回民，稟剛毅，一清如水，善於斷獄聽訟。案人犯提上堂去，他先要仔細端詳一番，忠厚還是詐，實還是虛，在他那炯炯雙目視之下，不須開口就已有了五分數。

這個原告令他注目。雖然形容憔悴，衫破碎，但一而知是知書識的大家閨秀，卻又何以如此狼狽？再細看時，一件既破且髒的綢衫，竟是霞帔，由白變灰的百褶，上綉白蝶，腳下雖不可見，憑此一衫一，可以推斷原是新娘打扮，那就越發令人難解了。

未曾問案，馬昭賢先就是一片父母之心，怕跪在冰涼的磚地上不了，向楊四吩咐：「拿個厚些的墊子給！」

青荷原有男兒氣概，一進了睢寧城就不曾哭過。但堅強的人，遇著一副熱心腸，那顆心就了，聽得馬昭賢這句話，立刻心中一酸，用發抖的聲音說道：「多謝青天大老爺恤。」再想到張華山，不由得悲從中來：「我的天——為何不教我朱、陳兩家生在睢寧縣，得蒙這位菩薩心腸的青天大老爺蔭庇！」

這兩句話聽在馬昭賢耳朵里，心中便是一驚，看樣子是了本地知縣的凌，到這裏來告狀，這案子明明不該歸睢寧管，倒要弄個清楚。

剛要發問，卻被青荷搶在前面開了口，「民負奇冤。昨夜三更，剛剛逃出虎口，如今只有請青天大老爺做主。倘或不準民的狀子，民全家，有死無生。」磕下頭去，「青天大老爺是民的重生父母，還是催命的閻王，就在青天大老爺一念之間。」

告狀哪有如此措辭的？旁人都替一把汗，馬昭賢卻已決定要管這件閑事了，便和悅地答道：「你慢慢兒說，姓甚名誰，年齡籍貫，家中做何生理，有何負屈。細細說明白了，待本縣替你昭雪！」

「青天大老爺公侯萬代！」青荷把個頭在磚地上磕頭磕得「咚咚」地響，然後說了姓名年籍，接著控訴：「民要告的是，宿遷縣萬惡的捕快衛虎！」

這話一出口，先是楊四嚇一大跳，心想，上了楊大壯的當，這二十兩銀子拿得燙手。其次是馬昭賢，提起這條「毒蛇」，也不由得背脊上發冷。

「且慢！」馬昭賢問道，「你既然要告宿遷縣的捕快衛虎，為何不到宿遷張大老爺那裏去告？」

「倘或告得準，民不敢驚青天大老爺。衛虎在宿遷縣衙門，一手把持，無惡不作。民若到宿遷縣去告，只怕不會見著張大老爺，先就遭了毒手。」

這番話說得非常好，如果把張華山牽涉在，馬昭賢便難措手。因為同是知縣，無權審理，上或者史問一句：「你自視為何許人？」這話就很難回答。照現在這形來理控案，已經越出職權以外，但有衛虎「一手把持」這句話，說起來，冤抑難以上達，不能不從權置，也還有一番理好講。

如此，馬昭賢對青荷便刮目相看了。「你細細說來！」他問，「衛虎如何萬惡？你為何要告他？」

於是青荷自從小定親說起，一直講到昨夜逃出衛家的船——堂上堂下，雀無聲，世間有如此怪誕之事，真是聞所未聞。

「我且問你，」馬昭賢把前後經過，細想了一遍問道，「你在衛家，外面那許多節，又何從得知？」

「民昨日逃出虎口，與我家老蒼頭朱才同車投奔青天大老爺治下，是朱才在車中細說與民聽的。」

「那朱才可有到案？」

「回大老爺的話，」楊四屈膝答道，「朱才在堂下伺候！」

「帶朱才！」

等朱才上堂磕過了頭，馬昭賢照例又要替他「看相」，見他滿頭白髮，鼻直口方，儀錶生得不像低三下四的人，知道是個義僕，便問：「你朱才？」

「是。」

「你在朱家多年了？」

「小人在朱家三十五年了。」

「嗯！」馬昭賢點點頭，「這自然像一家人了。不過，你的供詞，要憑良心。公堂之上，一字不可假，你要小心。」

「小人決不敢有半字虛言。」

「那天你家小姐出閣，中途你家主人暑折回，以後便怎麼樣？你照你目睹耳聞，從實細講。」

這一講又要傳楊大壯作證。馬昭賢看他眉宇間英氣人，心中十分中意，問話的態度便又不同了。

不問案，問他武功的師承：「你跟誰練的武？」

「家師是滄州人，跟大老爺同姓。」

「噢，你說的是馬德全？」馬昭賢說，「他不但跟我同姓，還是——」

還是同宗。不過公堂上不是認親戚、敘行輩的地方，所以馬昭賢住口不說，但堂下的人都聽得出來。楊大壯暗暗心喜，有此淵源，這場司就格外有把握了。

「馬德全調教的牲口最好。」馬昭賢又問，「你呢？」

「小人也略知一二。」

「這裏不必說什麼謙虛的場面話，你只說，你會不會調教牲口？」

「會！」這一下楊大壯答得很爽快，「不過只得了家師六分的本事。」

「六分也不錯了。你會些什麼本事？」

「小人練的是祖傳的楊家槍，也會飛刀，是家師傳授的。」

「很好。」馬昭賢點點頭，「你以前做何生理？」

「小人本來在師兄鏢局子裏幫忙。前年路過宿遷，承已死的陳大先生看得起我，留我教他兒子練功夫，一直到如今。」

「誰是陳大先生？」

「就是這位朱小姐的公公，也就是為尤三嫂誤刺斃命的陳德。」

「那陳德是不是為富不仁？」

「不是。」楊大壯說，「是個好人，不過脾氣剛了些。」

「尤三嫂的事，你是怎麼打聽出來的？」

「小人每天在茶坊酒肆中訪查，一天聽人閑談，說起尤三忽然失蹤，他妻子不知嫁到哪裏去了。小人心中一，打聽到尤三嫂的住，結上了的鄰居，才得知有衛虎娶之事。」

「你不會聽錯了？」

「絕不會聽錯。」

「那天盜，你可在場？」

「等小人趕到，盜的人已經走得遠了，小人儘力追趕，沒有趕上。」

「可曾看清了那些人的去向？」

「小人不曾注意。」楊大壯說，「小人當時不曾想到盜有此作用，只當是聲東擊西之計，不敢窮追，須趕回來保護家宅要。」

「原來如此！」馬昭賢喊道，「朱青荷。」

「民在。」

「朱青荷，你的冤屈，我已盡知。本縣視民如傷，睢寧與宿遷邇，原像一家。不過朝廷分地授職，各有所司，本縣不能行文宿遷，傳集證人。這件案子，卻有難。」

「求青天大老爺，恩出格外。」青荷磕頭哀懇，「務必全民一家！」

「這一案造次不得，不然我就拋掉紗帽，亦於事無補。你們且先退下，本縣自有區。」說到這裏，又轉臉吩咐楊四，「這一案的原告、證人，責快班，好生保護。你傳話下去，若有差池，我必重責以後開革！」

於是青荷、朱才和楊大壯都磕頭退下，由楊四帶著，付了快班的頭目，替他們找了一家極大的客店，在櫃房對面弄了兩間房安頓。

這對青荷雖有些不便，但眾目昭彰之地，不怕任何暗算，所以都覺得可以放心。

到了日中，楊四卻又來了，把楊大壯拉到一邊，悄悄告訴他說：「大老爺在花廳傳你問話。快去！」

「這——」楊大壯疑，不傳原告，傳證人是何道理？所以問了句，「可知是什麼事？」

「實在不曉得。只教快去！」

到了縣衙門西花廳，馬昭賢穿著便在踱方步，一見楊大壯就問：「你去過南京沒有？」

「小人從前保鏢，南京常到的。」

「那好！我有封信，煩你星夜投遞南京。」說完，馬昭賢開斗取出十兩銀子、一封書信遞給楊大壯。

「小人理當效勞，盤纏不敢領。」

「皇帝都不差兵，何況是我？你不必客氣，不然我不教你去。」

「是。謝謝大老爺。」楊大壯再看信面時，一個字都沒有。

「你可認識字？」馬昭賢問。

「小人略略識得幾個字。」

「略略識得」是謙虛之詞，到底識得多呢？馬昭賢便指著壁上所懸的一幅字說：「你念一遍看！」

楊大壯心裏在想，這位馬大老爺倒妙得很，先在堂上考問武功，這會兒又來考問文墨，是何用意？不管他，且照他的話做。於是仔細看了一遍，幸喜都還識得，便即朗然念道：「青山白髮老癡頑，筆硯生涯苦食艱；湖上水田人不要，誰來買我畫中山？」又念下款：「六如唐寅。」

「很好！很好！」馬昭賢很高興地說，「你識字也還不。夠用了！」

不知道他所說的「夠用了」，是指什麼？楊大壯這樣答說：「大老爺誇獎！」

「你知道我為何問你識字不識字？」馬昭賢問，「我另有一番用意。」

「請大老爺明示。」

「你看這封書信上，不是沒有字嗎？」馬昭賢說，「我信封上特意不寫，你也莫問。到了南京，你悄悄拆開，便知究竟。如果你識不得字，這件事便做不。」

這話把楊大壯說得越發如墜五里霧中，不知這位大老爺，葫蘆中賣的什麼葯，唯有連聲答應。

「你馬上就，星夜趕去。一路上要小心，這封信千萬不可失落，也不必跟人說起你到南京是去幹什麼。」

「是！」楊大壯這樣答應著，行禮辭別，退出花廳。

雖然馬昭賢一再叮囑，星夜趕到南京，也不可與人說起此行是何任務，但楊大壯不能不先回客店，說明經過——這件事來得突兀，大家都覺得十分意外。

「現在正要靠楊師父保護，」朱才愁眉不展地說，「如何馬大老爺派下這麼一樁差使？楊師父一走，我們孤零零地在這裏，要要慢，個著力的人，怎麼好？」

「慢來！」陳家卻沉著，「馬大老爺不是那麼不恤的，無緣無故拉師父的差，照我想，必與案有關，師父，你老趕快走吧！」

「是的。」青荷介面，「二弟見得甚是。但願楊師父速去速回。」

這一說，不但朱才的疑慮已消，楊大壯更覺興，一迭連聲地說：「不錯，不錯！我倒不會想到此。事不宜遲，我沒工夫跟你們說閑話了。」

說完，他隨即到客店槽頭上，牽出馬來，騰而上，直出南門，加上一鞭，沿著道，飛奔而去。

過淮，經天長，走六合，第二天趕到南京。一進挹江門，楊大壯諸事不做，先找個僻靜之下馬，把馬昭賢的那封信拆開來看個明白。

拆開那個無字大信封，楊大壯立即明白馬昭賢所以要考問他文字的緣故。原來裏面有一道手諭，如果看不明白，便不知如何報信。那道手諭上寫的是：

字諭楊大壯知悉：汝到南京，即往巡按史衙門，先覓按院林、李二家將投信，聽候按院劉大人傳詢。此事務須機，不可令人知聞，否則不但朱、陳兩家之案，不能昭雪，即本縣前程亦恐不保。此函封面，故意不著任何字樣，即恐汝沿路不謹，無意間有所泄，或口頭說出去向，遭人中途劫持故也。慎之，慎之！閱竣銷毀。知名不。

看完以後，楊大壯細想一想，悟出許多道理，久已聽說，衛虎勾結江洋大盜，無惡不作。現在照馬昭賢的話來看，是已經防到衛虎有所舉，說不定一路已有人跟蹤。轉念到此，不由得急急向四周看去，還好，沒有人在注目。

於是他把那道「手諭」撕碎棄去，上馬直投巡按史衙門。

這是個極威風的衙門，楊大壯不敢怠慢，遠遠地就下了馬，仔細一看，有個寬背、細腰、得老高，看樣子也是「練家子」的壯漢，站在衙門口，閑閑張，神很是豪爽，便走上去抱拳招呼：「問尊駕，想訪一位巡按衙門的林爺，不知要到哪裏去找？」

「哪位林爺？」那人說，「姓林的甚多，得有個名字才好找。」

「就是劉大人邊的那兩位，一位林爺，一位李爺，找著了一位就好了。」

「噢！」那人仔細打量了他一眼，「尊駕貴姓？從哪裏來？找林、李二人，是公事還是私事？」

「敝姓楊，從睢寧來。」楊大壯想了一下說，「我有要公事。」

「既如此，你隨我來。我姓李。」原來這人就是李壯圖。

楊大壯跟著他進了衙門，只見通道兩旁，一溜十數間平房，進進出出的人極多。走到東面一間空屋，李壯圖讓他落座，細問是何「要公事」。

「睢寧縣馬大老爺，命我專程來投一封書信。馬大老爺特地囑咐，要見著了劉大人邊的李爺或者林爺，書信才可以付。」

「不錯。我就是李壯圖，你把信給我好了。」

看來不偽，楊大壯取出信來，了過去，又說：「拜煩李爺，稟上巡按大人，若有話要問，我在這裏候命；倘或沒有話，便請賞個批示什麼的，我好回去差。」

「好，你等著，一定有回話給你。」

於是李壯圖立即拿著信去見劉天鳴——這些事他經驗得多，聽了大壯的話，便知是件刑案，所以把信呈上去以後，靜靜地看劉天鳴有何表示。

拆開信來看不到數行，劉天鳴然變，立即抬眼問道：「送信的那個楊大壯呢？」

「在外面等候發落。」

「快喚他進來！」

一喚楊大壯，他就知道必問朱、陳兩家的命案，及至進得花廳院子，掀開門簾一看劉天鳴正氣凜然的威儀，不由得心裏一聲：「天！朱家父兩條命，這下算保住了。」

「你楊大壯，在睢寧縣是何職司？」劉天鳴問道，「怎麼是百姓打扮？」

「小人在睢寧縣並無職司，只為陪著朱家小姐到睢寧縣去鳴冤，蒙馬大老爺看得起，特地命小人來向大人投書。」

「唔！怪不得馬大老爺信上說，朱、陳兩家命案的詳，問你便知。你且細細講與本院聽。」

「是。」

這一講，足足費了半個時辰才講完。劉天鳴凝神靜聽，臉異常沉重，長嘆一聲：「唉——『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這句語，李壯圖和楊大壯都聽不懂，面面相覷，不敢問。

「楊大壯！這件案子，我馬上要辦，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你且先在外面歇息，本院自有道理。」

「真正是撥雲見日的青天大人。」楊大壯跪倒磕頭，激地說，「小人先替朱、陳兩家，叩謝昭雪之恩。」

等劉天鳴的書把楊大壯領了出去，劉天鳴又是一聲長嘆：「壯圖，實實在在，陳德的一條命，是送在我手裏。」

李壯圖大為驚詫：「大人，怎有此話？真正不明白了。」

「你可記得在宿遷私訪，我在一家姓朱的人家『有所逗留』？」

「大人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李壯圖說，「那天大人扮的是『小純』。」

「對了！朱建伯原不肯把他兒嫁過去，還要挑好日子，是我勸他依從男家的意思。不然七月二十四，朱家不會發轎，自然尤三嫂不會坐錯了花轎，陳德也就可以不死了！」

「這等說來，便宜了衛虎那廝！」

「如何便宜得了他？」劉天鳴雙眉一掀，連連拍著書案，「非除此惡不可。」

「大人！」李壯圖提醒他說，「如今衛虎要想事外，必定把一切罪過，都架在朱家父上，保不定酷刑供。大人可還記得『一品』那個名目？」

「啊，一品，一品！」劉天鳴極不安地著手，「保不定已斃於他那酷刑之下，又是兩條無辜人命！便把衛虎千刀萬剮又濟得甚事？」

這非做急置不可。劉天鳴略想一想，親自筆，辦了一角公文，蓋上巡按史的紫花大印，囑咐李壯圖帶著楊大壯，連夜，趕往宿遷，去救朱建伯。自然，馬昭賢那裏也有複信，讓楊大壯順便帶去。

李、楊兩人剛剛在南京出發，在睢寧那方面，事已經起了變化。

衛虎耳目眾多，從青荷一面，供出案，他當天就在宿遷得到了消息。事非常棘手，但不是沒有辦法，連夜去見張華山，編了一套謊話，說是刺死公公的朱青荷沒有死，逃在睢寧，並且又詞呈控，必須備辦公文，向睢寧縣把「正兇」要過來，歸案訊辦。

這就有些不大對路了，張華山詫異地問道：「那麼在陳家行兇，畏罪自殺的婦人又是誰呢？」

「這自然是買出來的兇手，為怕認出真面目，所以連夜盜走首。」

張華山總覺得其中的節，對不上準頭，但也因此，急於要把朱青荷捉回來問個明白，所以當時同意了衛虎的建議，派巡檢趙士龍攜帶公文到睢寧縣去捉人。

趙士龍跟衛虎勾得最，在場面上一個名字，一個「四老爺」，私底下卻是稱兄道弟的朋友。所以第二天一早，衛虎特地去看他，千叮萬囑，務必把朱青荷立刻捉了回來。至於為何如此之急，那自然是心照不宣了。

不過中午時分，趙士龍就到了睢寧縣城。兩縣邇，多的是人，先找睢寧縣的巡檢魯一帆，道明來意。魯一帆答非所問地說：「公事且擺在一邊，我先請你吃酒。」

「今天不行，改日你到宿遷來，我們好好醉他一場。」趙士龍歉然地說，「實在是逆倫要犯，耽誤不得。」

「什麼逆倫要犯？」魯一帆說，「我請你吃酒，就是要講這件新聞給你聽——真正是破天荒的大新聞。」

「那就不必吃酒了，你快講，講完了好辦正事。」

於是魯一帆把朱青荷的供詞，原原本本講了一遍。聽得趙士龍暗暗心驚——他原當衛虎不過藉此案勒索，誰知就是他本人牽涉在。趙士龍也曾約聽說衛虎娶一個姓尤的人。只以表面份有關，不便到他家去喝喜酒，以後又鬧了幾天病，所以不曾打聽出其事，想不到竟是這麼一件案子！

也唯其如此，他要幫衛虎的忙，就非得把「正兇」即日提回不可。「一帆兄，」他說，「你們也不可聽片面之詞。案子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一案兩命，又是逆倫重案，本縣堂所擔的干係甚重，無論如何請老兄幫忙，讓我今天就把人犯帶回去。」

「我自然幫你的忙。不過，我只能向本縣堂去說，到底怎麼樣，誰也做不得他的主。走，走！我帶你到後堂去。」

到後堂，把趙士龍的手本和宿遷的公文遞了進去，馬昭賢並不覺得意外，他已經料到有此一著，吩咐請進來面談。

雖然隔了一縣，趙士龍仍舊以屬下的禮節參見。馬昭賢卻很客氣，跟他寒暄了好半天，卻就是不提公事。

陪坐在一旁的魯一帆，知道馬昭賢在這一案中，要幫朱青荷的忙，也不敢胡開口。於是趙士龍忍不住開口了。

「回大人的話，」他欠著子說，「朱青荷逃匿貴縣，詞呈控。這件案子，要請大人高抬貴手。」

這話說得不好，馬昭賢立即抓住他的錯反問：「請教士龍兄，如何作『高抬貴手』？」

趙士龍發覺自己失言，但決不能認錯，唯有找理由來掩飾辯護。「聽說大人準了朱青荷的狀子。一案兩辦，在貴縣不過意外的閑事，在敝縣卻是責有攸歸，關係甚重。如果大人能夠不管這件閑事，讓我今天就把正兇帶了回去，激不淺，所以說請大人高抬貴手。」

「原來如此！」馬昭賢答道，「在我也不算管閑事，只是替貴縣分勞，把案問清楚了打疊案卷一併移送……豈不省了貴縣大老爺許多神？」

「這是足見垂，激不盡。不過，現在案子問到要關頭上，許多疑義，都得把正兇提堂對質，才能明白。」

他開口「正兇」，閉口「正兇」，馬昭賢聽不耳，故意湊過頭去問道：「士龍兄，正兇是誰呀？」

這一問，趙士龍然變，覺得馬昭賢欺人太甚，剛想發作，轉念想到「小不忍則大謀」這句話，便忍氣答道：「自然是朱青荷。」

「只怕未必。」馬昭賢搖搖頭。

話又說不下去了，趙士龍發覺他支吾其詞，完全是有意拖延，這是為了什麼？他心想，闖出大子來，張華山的紗帽不保，換個新縣令來，自己未見得像現在這樣上下其手。利害相關，不能不好好想個辦法，非把這件事辦妥了不可。

於是他沉住氣，慢吞吞地說道：「大人，我有兩句肺腑之言，不知該說不該說？」

「說，說！儘管請說。」

「我是為了大人著想，不過或許說得不中聽，請大人鑒其微忱，諒其率直。要這樣，我才敢奉陳。」

「言重，言重，言重！你是貴客，我決無慢客之理，你儘管請說。」

有了這句話，就是保證不至於發脾氣，趙士龍知道，話就說重些也不礙了：「大人，你老何苦管此閑事？朱青荷一案，既不是睢寧管轄，又不能到宿遷傳提人證，辦不出一個結果來，倒是阻撓宿遷辦案，似乎難以辭咎。京里言，極其囂張，聞風言解，參其一本，請問大人該當如何？」

這話中帶，託詞言上詞可能是張華山會告上一狀，無論如何是自己的理輸，馬昭賢不由得容了。

「再說，朱青荷到底是不是片面之詞，誰也不曉得。就眼前而論，有夫婿指名呈控的狀子，『送忤逆』就憑尊親一句話，所以朱青荷是逆倫要犯。大人把留在睢寧，卻又當原告，並不收監，萬一夜長夢多，畏罪自殺，或者出了其他意外，以致不能歸案，請問大人可擔得起這個責任？」

這番話馬昭賢還不過覺得咄咄人，詞鋒甚厲。魯一帆卻驚出一冷汗，因為他已聽出其中威脅的意味，衛虎無惡不作，黨羽眾多，說不定弄出個人來，一刀刺死了朱青荷，那時馬昭賢怎麼代。

於是他開口了，「大人！」他說，「這閑事以不管為宜。大人請想，這一案中既能盜去首，自然也可以殺人滅口。睢寧縣安然無事，何苦弄件命案出來自找麻煩？」

聽得這番話，馬昭賢發覺趙士龍不易對付，於是很客氣地請他先休息，說必有很切實的答覆給他；同時把魯一帆留了下來，商量對策。

「此人的幾句話厲害得很。」馬昭賢說，「倒要好好商量個辦法對付他。別的我都不在乎，他說不把朱青荷收監，萬一夜長夢多，畏罪自盡，或者出了其他意外，這話有道理在。」

「是。」魯一帆湊近他說，「這話意存恫嚇。衛虎手下素來有班亡命之徒，說不定暗下毒手，卻是可慮。」

「啊！」馬昭賢矍然答道，「你說的比我想的還可怕！」

「大人，」魯一帆乘機說道，「我們犯不上弄件無頭命案在上，早早把朱青荷送走了吧！」

「移送當然是要移送的。我只怕一送過去，張華山就會非刑供，所以能拖得一日是一日。現在——」

魯一帆奇怪了，「請教大人，拖下去有何用？」他問。

馬昭賢函呈報巡按這件事，魯一帆自然不知道。他也不願說破，所以含含糊糊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有何用，反正於心不忍而已。現在沒有辦法了，只好移送，但不能說提人就提人——總還要打疊文件，有些日子耽擱。」

「實在不能再耽擱了！」魯一帆還真的怕出事，極力勸他，「大人就決定明天一早移送好了。案卷也不必太詳細，有那麼一回事，公事上代得過去就好了，千萬不能惹火燒。」

「明天一早移送可以，案卷不能不詳。刑房連夜趕辦。」

「是！」魯一帆答應著要走。

「慢點，還有，」馬昭賢喊住他，「我想請你勞駕一趟。」

「大人可是派我解送？」

「對了，我請你帶同朱青荷到宿遷走一趟。」馬昭賢想了一下又說，「我請你面見張華山，把話代清楚，人是移給他了，全案我要另行申詳上臺。」

「是。我跟他說。」

「話不妨說厲害些。讓他知道，一手遮不盡天下耳目的。」

魯一帆不敢違命，第二天中午到了宿遷，見著張華山，把馬昭賢的話代明白，然後告辭回縣差。

這兩句話，張華山聽在耳中，當然不是滋味，而且也有些擔心。雖然，劉天鳴在他看，與以前的巡按史，一模一樣，只要銀子，不管案子，但馬昭賢既然管了閑事，當然不會說好話，萬一劉天鳴查問，總是一件麻煩事。

為此，他不能不細看一看睢寧移下來的案卷。燈下細讀，大為驚異，居然牽涉衛虎在，真正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怪事！

「快！快！」他吩咐家人張升，「快把衛虎找來！」

衛虎早知道張華山必要找他，並且也料了找他要問些什麼，心裏已有打算，便不慌不忙，從容自若地到籤押房去見張華山，行了禮問道：「大老爺傳喚，可是要問那逆倫重案？」

「是啊！」張華山指著原卷問道，「你可知道朱青荷在睢寧縣供些什麼？」

「不知道啊！只曉得詞呈控。」衛虎依舊是平日那種慢條斯理的神態和語氣，「這個人毒得很！」

「你去看！」

衛虎把朱青荷的供詞，看了一遍，心裏也著實吃驚，因為指證確鑿，沒有一句假話，但他是千年的狐貍，練出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的本事，看完了，把案卷放在桌上，一言不發。

「怎麼回事？」張華山指著他問，「你自己倒說說看！」

「回大老爺的話，教我怎麼說？我新娶的人，好端端在家裏，怎麼又說坐錯了花轎到我家，我又為何，這不是朱青荷在活見鬼嗎？」

衛虎敢於當面撒謊，是他料定了張華山不知道他家的形，也沒有一個人敢在縣太爺面前真。加以神間毫不見心虛，張華山倒有些疑了。

「照你說，完全是沒影兒的事，那這個人為何能編得原原本本，煞有介事？倒實在有點弄不明白了。」

「所以說，這個人毒得很。」衛虎略停一停又說，「照我在想，故意咬我一口，當然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大老爺！」衛虎湊近他面前，低聲說道，「朱、陳兩家都是首富。我正在替大老爺效力。銀子到底是好東西，白花花捧出去，有哪個不心疼的嗎？這個人特意跑到睢寧縣去告，第一是告大老爺，打算著睢寧縣馬大老爺，能為撐腰；第二才咬上我。一下想扳倒大老爺和我。說實話，我倒不怕；大老爺前程攸關，不能大意。」

聽了這一番話，張華山「恍然大悟」，恨恨地罵道：「真正是『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不毒，最毒婦人心』！衛虎！」

「喳！」

「你看這件案子，現在該怎麼辦？」張華山面凝重，「的心毒，就怨不得我的手狠了。」

「正是這話。大老爺，」衛虎放低了聲音說，「當斷不斷，必其害。明天一堂就要把『做服』！只要畫了供，就不怕了。」

「如果不肯畫，一堂做不服呢？」

「我自有保大老爺高升『一品』的辦法。」

這是暗示著要用「一品」這件衛虎獨創一格的刑。對江洋大盜，他用過，效驗如神；但對一個弱子，用此苛刑，是不是必要？會不會引起公憤？倒要好好計較一番才是。

但在眼前，無法細加研究，只有第二天在堂上看形再說了。

「朱青荷！」張華山拍著驚堂木說，「我看你的供詞，頗有不盡、不實之。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坐錯了花轎那件事。你講，當時是怎麼坐錯了的？」

「那是因為——」把當時的形又說了一遍。

「自己的花轎你都認不清？」

「民當時蓋著頭，兼以天黑匆忙，如何認得清？再說，天下花轎都是一個樣子，就是大老爺說的，再想不到會有坐錯花轎那件事！」

「好一張利口。」張華山冷笑著問道，「你倒說，什麼時候發覺坐錯了花轎？」

「坐在花轎不久，民有些心慌——」

「慢慢！」張華山趕問道，「為什麼心慌？」

「只因為……」朱青荷有些礙口，說不下去了。

越是如此，張華山越不肯放鬆，隨著驚堂木的聲音吼道：「說！」

「只因為，」朱青荷紅著臉說，「只因為快到夫家了。」

新娘快到夫家，自然心也慌，這個理由立，張華山便又問：「心慌便怎麼樣？」

「民當時想幾塊干點心來吃，定定心。」

「到沒有？」

「回稟大老爺，到了花轎便不得錯了。」朱青荷又說，「民一沒有到干點心，卻到一塊手帕，一便知不是民的——」

「慢著！」張華山又要捉的錯，「你如何一就知道不是你自己的？」

「因為，」朱青荷不慌不忙地答道，「那手帕是的。」

「新娘子上轎，捨不得娘家而哭，也是習見之事。」張華山有意問，「難道你不曾哭？」

朱青荷答得也乾脆：「民不會哭！」

「為何不哭？」

這話問得就沒有道理了！堂下看審的老百姓有笑出聲來的。張華山面子有些掛不住，連連大拍驚堂木，把笑聲鎮了下來。不過他也知道，這笑聲就是對問案不滿的表示，倒不能不顧忌些。

於是他不等堂下答話，自己轉圜，「這且不去說它。」他說，「我且問你，你發覺了別人的手帕便如何？」

「民先是奇怪，繼而恍然大悟，是坐錯了花轎。」

「你可知道坐錯了花轎，以後會怎麼樣？生出些什麼花樣？」

「民當時心裏極，慌得冷汗直流，慢慢才把心靜下來，才想到會鬧一場極大的笑話。」

「你不曾想到是要鬧一場極大的命案？」

這話是套取口供，一不小心就會上當，用心極其惡毒。朱青荷怒從心起，雙眉一豎，大聲答道：「青天大老爺，天在上頭！民從小謹守閨訓，從未想到害人之事，那時只愁著鬧一場笑話，哪裏會想到什麼命案？青天大老爺也是有兒的，小姐出閣的時節，高高興興辦喜事，請問青天大老爺，可曾想到過有什麼意外之事？」

這一頓搶白，把張華山氣得臉發白，不等說完，便拍案大喝：「你胡扯什麼？對本縣說話，竟敢頂撞，莫非當本縣的刑，只是擺樣子的嗎？」

說到這裏，值堂的王狗子替大老爺助威，「嘩啦啦」一聲，把副夾摔得好響。堂下聽審的朱、陳兩家親屬，無不膽戰心驚，為朱青荷著一把汗，但本人卻能沉得住氣，雖然臉青白，卻並無畏懼之。

「看你是個子，權且饒你這一頓打！快說實話。」

「民說的句句是實話，不敢瞞青天大老爺。」

「你還說不敢瞞。我問你，你想會鬧笑話，為何不喊轎子打住？」

「花轎是鎖著的，就喊也無用。」

「如此你就任由轎夫抬到他家，與不相干的新郎拜堂不？」

這句話問到要害上，朱青荷當時做錯的，就是這一點，不過也有解釋。

「民當時心想，喜堂上不能鬧笑話，怕一鬧便不得收場。不如等事後再說明白，悄悄兒去換了過來——」

「這哪裏有『事後』？」張華山又算佔住理了，忙不迭要駁倒，「『事後』就不是全新的新娘子了！」

朱青荷說的是拜了堂的「事後」，張華山卻把它解釋為房花燭第二天的「事後」，那就當然不是「全新」。朱青荷雖是守禮謹嚴的子，但出閣之前數天，早有族中嫂子同床共枕，把《易經》上天地乾坤的大道理，教導得清清楚楚，所以一聽縣大老爺歪纏，不由得又又氣，垂著頭流淚！

而堂下有那輕薄的不免笑。這一次張華山不發火，反以那笑聲為得意，心想，這一下可以把這個「刁婦」駁倒了！

朱青荷豈是那等容易駁倒的人？定一定神，仰起頭來大聲說道：「公堂之上，不是取笑的地方，民請問大老爺，可容民據實陳？」

這話問得很厲害，張華山只能這樣答道：「正是要你據實招供。」

於是把在喜堂中所聽見的，七八糟的浮言浪語，惡謔毒咒，以及有人貿然來揭蓋頭，發現那人滿臉橫的形，都說了出來。

這是聞所未聞的奇事，堂上堂下，雀無聲。說到揭蓋頭的，不自覺地左右而視，意思是想看一看，那個人可在皂隸捕快班中——其實，匆匆一眼，又在驚惶之中，就看見了也未必認得出來。偏偏王狗子做賊心虛，發現的清冷悲憤的視線掃了過來，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這一下壞了，堂下立刻有人竊竊私語。張華山一拍驚堂木，兩旁皂隸便喊堂威鎮，等靜了下來，張華山便又接著問：「朱青荷，你是什麼時候才見著那家的新郎的？」

「很晚，很晚了。」

「那新郎怎麼說？」

「他沒有說話，一手先來我的臉。」朱青荷說到這裏激了，「青天大老爺，你請想想，哪有明知道弄錯了新娘子，扣著不放，半夜相見，先就手輕薄，不是無惡不作、膽大包天的人，做不出這等事來！」

這一說，聽審的人又了，可以約略聽得出來，是相互在詢問：「哪一家的。這新郎存心不良，可惡！」

「就是他！」朱青荷百脈僨張，失卻了冷靜的理智，用手一指，厲聲喊道，「就是站在大老爺旁的，那個十惡不赦的衛虎！」

這一聲把堂下搞得大，「是他？」「是衛頭兒？」「想不到！」「怪不得！」七八舌在談。

張華山的方寸也有些了，不知如何應付這艱險窘迫的場面，想一想還是只能用威，於是把驚堂木拍得震天價響，等人聲低一低，隨即大吼：「好可惡的潑婦，明明犯了逆倫大罪，潛逃出縣，竟還敢飾詞誣控，任意侮蔑本縣公人，照你這樣子，不是失心瘋，便是目無王法。本縣倒要看你真的是瘋子，還是真的目無王法？來，大刑伺候！」

大刑就是夾，對婦從來罕用。堂下便有人驚詫，不過轉念又想到了，這是大老爺故意嚇一嚇，真的瘋子便不會怕。因而不響，只看朱青荷的神。

朱青荷渾發抖，但這不是嚇得怕，是氣得如此——張華山一看這形，心知不好，這個「刁婦」實在難對付，狠一狠心，撒下一把火籤來，大聲喊道：「刑！」

居然真的要大刑——堂下看審的人，實在有些弄不清楚，究竟是嚇人，還是整人。

正在困著急，又聽衙門外馬蹄平治甚急，隨後便是「登聞鼓」一陣響。

大家回頭看去，是個武將打扮的壯漢，一手持著馬鞭，一手持著極大的一個公文封，正大踏步走了上來。

「你是什麼人？」張華山怒氣沖沖地說，「竟敢擾公堂。」

「奉按院劉大人鈞諭：有急公文一封，請張大老爺當堂開拆！」

這個突如其來的人，沒有人識得他的來路，更不知投遞公文，為何要取這樣的行徑？但衛虎心裏有數——他認識李壯圖，心知來意不善，便趕湊向張華山的耳邊，低聲說了兩句。

「我問你，」張華山的聲音平靜了，「你姓甚名誰，奉何人差遣？」

「回張大老爺的話，我李壯圖，奉南直隸巡按史劉大人差遣，星夜投遞急公文。」

莫非是倭寇要從海州侵，飭令預加防備的公文，這可不是當耍的事，便招一招手說：「拿來我看！」

未拆封口，先看封面，認得是劉天鳴的親筆所批：「嚴限星夜投遞宿遷縣正堂張，公文到日，即時拆開，不得片時遲延，違者聽參。開拆形著令李差據實呈報，不準虛誣徇私，違者軍法從事。」

因為有「徇私」的話，這又不像軍了，張華山心想，若是備倭的公文，沿海各縣應該都有，便問：「別縣可有這樣的公文？」

「這倒不知道，我亦不敢打聽。」

問亦徒然，且拆開來看了再說。撕開封口，出頁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

南直隸巡按史劉，特諭宿遷縣令張華山，該縣朱青荷逆倫一案，甚深，本院現已接獲報，即日起程，親臨該縣審理。仰該令即時停審，朱青荷及伊父朱建伯當堂保開釋。案涉嫌人犯，並著該縣一緝拿到案，毋得走一名，致乾重，切切此諭。

等看到一半，張華山已經臉灰白，看完以後，著衛虎，半晌作聲不得。

衛虎實在狠，到此地步，依然沉著，對張華山說道：「朱家父，請大老爺遵論辦理。」

「噢，噢！」張華山茫然失措，不知如何著手。

「大老爺沉住氣，凡事有我！」衛虎又說，「保開釋，須作為大老爺自己的意思才好。」

有衛虎替他壯膽，張華山一顆懸搖不已、七上八落的心，總算能夠定了下來，大聲喊道：「朱青荷！」

「民在！」

「此案萬分複雜，尚須慎重訪查。本縣久知你是本縣富戶，有家有業，諒你不致潛逃。現在本縣將你與你父親，保釋放，隨時聽傳。」

這幾句話一說，堂下歡聲雷。朱青荷卻明白，完全是按院大人的公文使然，但表面不得不磕頭道謝：「多謝青天大老爺明鏡高懸。」

這話有些刺心，張華山綳著臉說：「你不要以為就此無事，案子尚待審理，有罪無罪，還很難說。」接著便問：「你可有家屬在此？即速取保！」

話剛說完，堂下有人高聲答道：「小人願保朱家父。」

接著，走出來一個人，年紀四十歲左右，穿著白布大褂，腳下也是一雙白鞋，是有孝服在。張華山看了他一眼，開口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跪下來答道：「小人陳繼。這朱青荷是小人的侄兒媳婦。」

原來死者是陳繼的兄弟。張華山弄清楚他的份，不由得大為惱怒，把驚堂木一拍，大聲問道：「陳繼，我且問你，告朱建伯指使兒行兇，犯下逆倫重案，你可知道是誰的狀子？」

「這——」陳繼著頭皮答道，「是小人的侄兒陳家騏。」

「你可知？」

「小人自然知。」

「既然知，何以出爾反爾，一會兒告朱家父，一會兒又來保釋朱家父，你是有意拿本縣作耍？」張華山戟指申斥，「目無長的刁民，我你識得厲害。」說著，便往簽筒里去拔火籤，看樣子要撒下來吩咐刑，先打陳繼一頓板子。

陳繼急了，急忙磕頭喊道：「大老爺，大老爺，小人有下稟陳，容小人說完，如果不在理上，甘責罰。」

「好！你說。」

陳繼原是緩兵之計，先躲了一頓打再作道理。此時便定一定神，搜索枯腸要找幾句話來說，無奈行為是有些前後矛盾，實在難以措辭。

「快說！」

「是！」陳繼無法，只好搪塞了，「有道是此一時，彼一時。當初原不知朱家父冤枉。」

「然則，你們叔侄進狀子，也是冤枉了朱家父？」

「這話——」

「難道不是這麼說？」張華山有心要把案子打消，便恐嚇陳繼，「本縣先辦你個誣告朱家父的罪。」

真是平地起波瀾，案子越扯越大了！陳繼有些火，頂撞說道：「既然大老爺喜歡辦小人的罪，小人並無話說。請大老爺定罪就是！」

這一來，反是張華山有些下不得臺了，依他的格，最好當時便打他一頓，但一眼瞥見公案上巡按史的公文，不覺就氣餒了。

「要定你的罪還不容易？」他說，「你願打願罰？」

話風已經了，陳繼還在猶豫，跪在一旁的朱青荷，卻生恐節外生枝，怕他吃了眼前虧，便轉臉低聲說道：「二叔，你老人家忍口氣！」

聽得這句話，陳繼便毫不遲疑地向上答道：「小人願罰！」

「罰你捐一萬兩銀子，置辦學田。」

「是！」

「還有，你既然自承誣告朱家父，該把狀子撤了回去。」

這話驟聽有理，多想一想便知存著私意。看朱青荷連連使著眼，他也會意了，便即問道：「小人把狀子撤了回去，請問大老爺，小人胞兄喜堂慘死，難道就此不明不白地算了不？」

「那也不是。」張華山答道，「你另補一張狀子，等本縣替你緝兇就是。」

「既如此，小人遵命。」

「好了！」張華山大聲說道，「原告撤回訴狀，本案不結而自結。朱建伯、朱青荷，著即釋放。」然後把驚堂木一拍，大聲宣告：

「退堂！」

這樣審理命案，從來不曾聽人說過，真弄不清這位大老爺是糊塗還是明，但李壯圖冷眼旁觀，知道他的用心，隨即大聲喊道：「張大老爺，且慢退堂。」

「怎麼？」張華山瞪著眼說，「你敢阻撓本縣的公務？」

「不敢！」李壯圖不不卑地答道，「我只是提醒大老爺，這案結不得。」

「為什麼？」

「案子已經告到按院劉大人那裏，要結得等劉大人來結。」

這句話出口，堂下又鬨哄的一片，竊竊私語，原來張大老爺忽然開釋朱家父是出於這個原因。照此看來，果然結不得。

「結不得便如何？」張華山用質問的語氣說。

「請張大老爺將案人犯，一緝拿，靜候按院劉大人親臨本縣審理。」李壯圖接著又聲明，「此是劉大人的面諭，要我提醒張大老爺，不可違誤。」

一頂大帽子下來，張華山無可閃避，想一想只能這樣反問：「誰是案人犯？案人犯，不就是朱家父嗎？」

「喏！」李壯圖指著衛虎說，「這不就是嗎？」

衛虎綳著臉不響，張華山可著急了，如果承認他的指認，便得將衛虎收押，那就等於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如果要開衛虎，得有一番理由——這個理由從哪裏去找？

急無奈，只好講歪理了，「姓李的！你不過奉按院所差，如何干涉本縣公務？」他板起臉說，「本縣豈能憑你胡指責，便胡抓人？你指本縣公人衛虎是案人犯，有何憑據？」

這幾句話聽來倒也振振有詞，但李壯圖隨劉天鳴多年，辦過好些貪，所以一不，沉著異常，這時便指著公案上的案卷說：「這麼厚一疊案卷，裏面自然有供詞，憑供詞所指，緝拿有關人犯便是。」

「這位老爺說的是，」朱青荷大聲介面，「萬惡的衛虎，民已經指認明白，請青天大老爺拿問！」

這下李壯圖振振有詞了：「是不是張大老爺你——」

一句話未完，張華山惱怒了，拍案罵道：「你什麼東西，敢來咆哮公堂？本縣問案，自有權衡，何用你來，給我滾下去。」

「哼！」李壯圖冷笑道，「張大老爺，我是好意。此時人家不敢拒捕；事後你想緝拿，可就不容易了！」說罷，大步下堂。

眼前的窘局倒是應付過去了，但細想一想，衛虎詭計多端，無惡不作，一轉背潛逃無蹤，那時按院追究責任，自己百口莫辯，豈不大糟其糕？

因此，一退堂他就拉著衛虎的手臂，口中說道：「來，來，須好好商量！」

把臂進後堂，有一間書房，是僕役們不奉呼喚不準進的室，張華山一向與衛虎在這裏商議種種見不得人的謀財害命的謀。這一天自然格外，但縣大老爺一反常態，本應上坐的，卻坐在進門的一張椅子上，還把只腳橫撐著，攔在門口，意思是防衛虎溜走。

衛虎見此景，心越發沉重。不過他的腦筋極清楚，知道這是自己的生死關頭，非要拚命不可。但「皮之不存，將焉附」？一面要設法保全張華山，一面亦得死命把他拉住。反正好歹要在一起，才有合力衝破難關的希。

打定了這個主意，他不即開口，靜靜地等張華山先開口。

「衛虎！」張華山臉蒼白，還有些氣，「我先問你句話，朱青荷，你到底把扣留過沒有？」

「大老爺，這一層，你老人家就不必再追問了！」

「啊！」張華山跳了起來，「如此說來，果有其事！」

衛虎不答，把雙鼠眼直勾勾地平視著，彷彿麻木不仁似的。

「唉！衛虎，我的前程斷送在你手裏！我跟你無冤無仇，你何苦害得我這麼慘？」張華山想想有些傷心，不由得從眼眶裏掉出豆大的兩顆淚珠。

「大老爺！」衛虎用冷而尖刻的聲音說道，「這時候掉眼淚，有何用？大老爺也該想想，衛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今年端午，十萬現銀，托保鏢送回大老爺家鄉，八月半又是四萬。這些銀子，難道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嗎？」說著，他從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冊，拿在手裏拍得「噗噗」作響，「我替大老爺經手的事由、銀數，都記在這上面。」

張華山大吃一驚，衛虎好厲害！做事留下後手，可見他早深心，怪不得這等不慌不忙！原來有恃無恐——這本「閻王賬」往巡按史那裏一送，自己不但傾家產，一條命也完了。

頹然倒在椅子上，他半晌作聲不得。衛虎卻又開口了：「事到如今，大老爺須拿個主意出來，我好著手去辦。」

「我有什麼主意？」張華山哭無淚，凄聲說道，「只有大家一起死！」

「就是這話。大老爺跟衛虎死活分不開。大老爺肯聽我的話，我包大老爺安然無事，而且還要陞。」

有這等好事？！張華山有些不信，「你倒說說看！」他抬起眼問，淚水未乾，但卻閃耀著芒，顯然是為他所鼓舞了。

「大老爺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從前提過劉公公的話——」

對太監的尊稱，作「公公」，劉公公就是劉瑾。提起這件事來，張華山不覺神一振。「不錯！」他的聲音也有勁了，「你不說我倒想不起。怎麼樣，那條路子，你走通了沒有？」

「路已經鋪好了，一走就通。如今事不宜遲，我馬上去辦——」

「你預備請誰去辦？」張華山急急打斷他的話問。

「趙老爺人很能幹，我想請他去。」

「好！」張華山問，「你說，是怎麼個辦法？」

「我請趙老爺帶兩萬兩銀子進京，一萬兩銀子備辦奇珍異巧，用大老爺的名義，孝敬劉公公。一萬兩銀子花在劉公公左右掌權的老爺們上。請劉公公跟吏部說一說，把大老爺調升知府，限期赴任，我跟你老人家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走他娘的清秋大路。大老爺看衛虎此計如何？」

「那還有什麼話說！」張華山抹一抹眼淚笑道，「你的計策，沒有一條不好的。」

「那麼，我立刻就去辦事。兩萬兩銀子，也不必大老爺費心，我先墊上，將來再算。」說著，作個揖，起就走。

走得太匆促，倒引起張華山的疑慮了，「慢慢！」他一把拉住衛虎，神嚴重地說，「衛虎，你不是作弄我？」

衛虎一愣，想一想才明白，張華山多心了。「大老爺，」他說，「我這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在你老人家上決不會用。不然，我豈不是畜生都不如了。」

「你也不要怪我小人之心，實在關係太重大了。」

看他還有不甚信任的神氣，衛虎便反過來拉張華山的手臂：「來，來！大老爺，你要不相信，我賭咒。不過，我是賭了，大老爺倘或翻臉，我衛虎是蛋石頭，那又怎麼說？」

「我決不負你。你不信，我們一起賭咒好了。」

書房裏供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一個縣大老爺，一個他「大老爺」的捕快，跪在一起賭咒：彼此禍福與共，誰要是半吊子，中途後，或者出賣「朋友」，天地不容，雷劈火燒，斷子絕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