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劉天鳴已經由南京北上，到宿遷來了。巡按史「代天巡狩」，所以威儀極盛。劉天鳴的儀仗，更是與眾不同：最前面是一座龍亭，亭中供奉一把裝飾極其華的寶劍——先皇孝宗敬皇帝賜的「尚方寶劍」。

尚方寶劍也稱上方寶劍，請出這把寶劍，就可以先斬後奏。所以一路而來，老百姓無不奔走相告，不知道要殺哪個貪惡吏。但是他們都失了，經過各縣，劉天鳴既不「放告」，也不接狀子，老百姓就弄不明白了，既然如此，把尚方寶劍請出來幹什麼？看樣子，是擺出來嚇嚇人的。

只有宿遷縣的老百姓不是這麼想。越是劉天鳴一路不管事，越見得他是專為張華山和衛虎而來的。吃過這兩個人苦頭的人，夢裡都會笑醒，天天在南門城外，長了脖子等劉天鳴和他的尚方寶劍。

但是有了尚方寶劍就麻煩了，此刻到，就如聖旨頒到一樣，地方要跪接跪送。劉天鳴到了行館，先要供奉尚方寶劍，行禮如儀，第二天又請劍，就如請駕一般，又有一套儀節，因此，路上走得極慢。

終於到了宿遷。事先劉天鳴傳諭，仍以魯肅廟為行館。張華山率領僚屬，老遠迎了出去，接著劉天鳴的轎子，報名請安，又趕到魯肅廟前站班。把供奉尚方寶劍的龍亭安置好，劉天鳴休息，傳諭地方員，一概免見，包括他的老同年孫老師在。

劉天鳴名為休息，其實是立刻辦事。由於李壯圖中途迎接見面，做了報告，所以對張華山的態度，已經頗為明了，此時他所要知道的是整個案子的詳細形——馬昭賢信中的敘述，過於簡略。因而他第一道手諭是飭令張華山，將朱案全卷，立刻移送到行館。

第二道手諭是，命令宿遷縣多派捕快，保護行館。這其實是用不著他囑咐的，張華山早就派巡檢趙士龍和驛丞「馬上有」在那裡照料。這時接到手諭，「馬上有」立刻親自進城，面稟張華山，將朱案全卷取來，立刻送到魯肅廟。

晚飯後，劉天鳴一個人在燈下，細細披閱全卷。看完已經天微明，雙眼倦得幾乎睜不開，但腦中思緒起伏，無論如何寧靜不下來，恨不得當時就請尚方寶劍把衛虎殺掉，才能為老百姓平這一口氣。

「大人，大人！」就在這時候，他聽得窗外有人在喊，聲音雖很低微，可是惶恐之意，極其明顯，「請快開門，我有急大事面稟！」窗外又在催。

他聽出來了，是林鼎的聲音，他一向沉著，何以有這樣的聲音？令人奇怪。劉天鳴這樣想著，便急急去開門。門一開，屋的燈，映出林鼎的臉，蒼白異常，而且，彷彿整個子都在微微發抖。

「怎麼回事？」

「大人！」林鼎雙膝跪倒，「我該死，出了大事！」

「起來，起來！」劉天鳴急忙雙手把他扶了起來，「有話進來說。」

到得屋中，林鼎先把房門關上，然後湊近劉天鳴說道：「大人，尚方寶劍失竊了！」

這一下，把劉天鳴驚得面無人，頹然倒在椅上，著林鼎，半天說不出話來。尚方寶劍出於賜，保護此劍，就跟保護駕一樣，失掉了是「大不敬」的罪名，不僅僅是革職的罪名，也許腦袋都會不保。

「都怪我太大意。」林鼎敲著腦袋說，「我跟李壯圖分班看守。子夜班，尚方寶劍，明明供在前殿。四更時分，我打了一個盹兒，等醒過來一看，尚方寶劍已經不在了！」

「這——」劉天鳴定定神說，「是誰了呢？誰有這麼大膽？把宿遷縣派來的人，找來問一問看。」

「大人！」林鼎放低了聲音又說，「此事還不宜宣張！」

「啊！」劉天鳴被提醒了，「快找壯圖來，我們一起商量。」

於是林鼎轉開門，去找李壯圖。劉天鳴心如麻，一個人在屋子裡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不停腳地轉，茫然不知如何應付這意外的變故。

聽得房門一響，回看時，第一眼看到李壯圖，很奇怪，他的臉非常平靜，這使得劉天鳴的心境，隨之一寬——他們兩個人各有長，論穩重小心推林鼎；料事深明，善於隨機應變，卻得數李壯圖。從這時他的臉看，大概已有竹了。

果然，他第一句話就是：「不要！大人，你請先寬下心來，要裝得沒有這回事似的才好。」

「嗯，嗯！壯圖，你定有所見，細細說給我聽。」

「這把劍必是衛虎所盜——」

「對，這是一定的。」

「衛虎盜劍，是要困窘大人；如果大人能不為所窘，他的詭計謀，豈不是全部落空了嗎？」

「話是不錯！」劉天鳴問道，「不過，我如何能不窘？」

「請問大人，衛虎盜了尚方寶劍，敢承認嗎？」

「自然不敢。」

「他敢拿出來嗎？」

「那更不敢了。」

「就是這話啰。」李壯圖說，「他要敢承認，敢拿出來，他自己先就是死罪。所以他盜了這把劍去，等於廢。」

「啊，啊！我有些懂了。」劉天鳴如黑夜迷路，突然發現前村約有，神大振。「不過，」他又問，「在他雖如廢，在我卻不能不明明白白，供奉在上，了這把劍，豈不令人懷疑？」

「這好辦，我們另外拿把劍供著，只要樣子裝得像，誰也不知這真假。」

「說得太有道理了！」林鼎的臉上，這時顯得有了，「難道還有人敢請問大人，這把劍是真是假？」

「如果有人敢這樣問，」李壯圖說，「事就好辦了，問他這話是何意思，就著落在他上要那把『假劍』。」

「什麼？」劉天鳴大為詫異，「如何說是假劍？」

「大人真正是懵懂一時。」李壯圖得意地笑道，「我們要認定那是把『假劍』。意思是唯恐有那不逞之徒，心懷逆，膽敢來盜劍，所以仿製一把假劍，擺擺樣子，真劍是大人極謹慎地收藏著。」

「壯圖！」劉天鳴大為佩服，「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心思，是如此細。我倒不能不服你了。」

「大人言重。」李壯圖說，「如今事不宜遲，我們快布置起來，等天一亮，就諸多不便了。」

「壯圖這話說得是。」林鼎問道，「大人可有好劍？」

「我哪裡來的好劍？」劉天鳴皺眉答道，「這卻是難事。」

「不難，不難！」李壯圖急忙介面，「我有一把劍，裝飾極其華，定可以冒充得過。」

說完，他轉奔了出去，不一會兒把劍取到，綠鯊魚皮鞘，劍柄嵌金鑲玉，果然華非凡。

「走！」李壯圖說，「悄悄兒去把劍擺好，千萬不可為人所見。」

「慢著！」劉天鳴說，「這一次可再不能丟掉了。多派人看守。」

「是！」李壯圖說，「不過白天絕不要。請放心。」

「晚上呢？」劉天鳴說，「我的意思，多派人班，兩個時辰一，人不離劍，劍不離人，倒要看看誰敢來。」

「那一來反倒落了痕跡。」李壯圖看著林鼎問道，「你看可還會有人來？」

林鼎會意了，點點頭向劉天鳴道：「大人，我們一切如常。白天不要，晚上拼著我們兩人都不睡，埋伏在暗，倘有人再來，恰好抓著正犯。」

劉天鳴笑了。「這些事我真正是外行。」他說，「你們快去安排吧！」

於是李、林兩人，極謹慎地走到前殿，先四下檢視了一遍，看清沒有窺的人，才將那把劍，高高供奉在原。然後李壯圖先回到裡面，林鼎親自去開了殿門。外面在廊下守衛的宿遷縣捕快，趕一眼，做出很神的樣子，上來招呼。

「各位辛苦了。」林鼎也含笑回禮，「換班息一息吧！」

「是。等我們的弟兄來了，馬上換班。」說著，那人走近前殿，自然而然地，朝里來。

林鼎是了李壯圖指點的，在這時便要注意，觀察可是「監守自盜」。如果是那人所盜，他一眼看到上方，忽然又有一把寶劍，必定會詫異，或者吃驚，或者發愣，只要有這樣一種神，破案就容易了。

但是那人是了，卻沒有什麼表。林鼎特意人備了菜和點心，設在殿，邀守在廟外四周的公人，都來食用，藉此觀察他們的神，卻都無異樣，可以證明這班人，大致是無關的。

睡到日中起，劉天鳴邀李、林二人一起午餐，一面吃，一面談，談的仍是尚方寶劍。

「盜劍的人，不外兩種，不是外賊，就是。如果認定是衛虎所盜，他不必從外面派人來，只要在裡頭埋伏，就可以事。」李壯圖這樣一層一層分析，「既是，又不外乎兩種，不是宿遷縣的公人，就是這廟裡的人。」

「對了！現在既然看出宿遷縣的人無關，那就一定是這魯肅廟裡的人。」劉天鳴說，「這得好好查一查！」

「壯圖，」林鼎忽然說道，「會不會是第三種人？」

「第三種人？」劉天鳴忍不住問，「怎麼是第三種人？」

「既不是宿遷縣的公人，也不是這廟裡的人，而是由衛虎另外派人埋伏在暗，乘機竊盜。」

「這不大會。」李壯圖說，「那一來，盜劍容易難，四周都有宿遷縣的人巡邏，當然會查到。查到是同黨，也就等於是宿遷公人所乾的好事了。」

「這話推理甚。」劉天鳴說，「我現在有這麼個想法，我們先不必緝查盜劍的人，得研究一下，衛虎想困窘我，而我不中他的計。試問，他下一步會如何？他會不會去告？」

「這倒不可不防。」李壯圖說，「不過，告的只有兩個地方：一是京里，一是『南京鎮守太監』那裡；南京鎮守太監做不了主，還得奏報到朝廷，那是一兩個月以後的事，案子一定可以破了。」

「這話不錯。照此說來，我倒又想得了，此事，我應該先奏報朝廷，否則將來破了案，朝廷追問，如此大事，怎的匿不報？我便逃不了欺罔之罪了。」

「這一層，大人請慎重。」李壯圖說，「怕的是節外生枝，反而弄巧拙。」

「這不是弄巧，正是誠拙之道。」

「這要大人自己裁度。」林鼎提醒他說，「如果奏報了，在破案以後，仍舊會得到分。」

「這，當然，我自請分。」

李、林都沉默了。在這方面，完全要劉天鳴自己做主，他們不便有所建議。

「請示大人，」李壯圖換了個話題，「何時進城？」

「明天上午。」劉天鳴說，「我今天先要找張華山來問一問。」

張華山這時早已率領屬下，在魯肅廟待命，從早到午，心裡七上八落。他心裡一直在想，劉天鳴上任路過宿遷的時候，既能收他的孝敬，不能不念香火之。這一次，雷聲雖大，而卻至今未下。眼前最要的是，再能通個關節，奉上一筆巨數，「火到豬頭爛」，天大的干係，可保無事。但是，這個可通關節的人——孫老師，怎的一直不到？

照規矩，孫老師也該來參見巡按；論，他更應早早來拜訪，至今不到，莫非病了不？

等到近午時分，孫老師依然蹤影杳然，他沉不住氣了，招招手把「馬上有」找了來，低聲囑咐：「勞你駕，進城去走一趟，看看孫老師在家幹些什麼？我猜他大概病了。你就說我說的：無論如何請孫老師來一趟，我有要話說。」

「是，是！」驛丞「馬上有」辦這種差使最在行，上一匹馬，飛奔回城。

這一去起碼得一個時辰，孫老師未到，巡按卻傳出話來：「請張大老爺！」

張華山響亮地答應一聲，深深吸口氣，把自己鎮靜下來，然後跟著林鼎到最後一間靜室，來見劉天鳴。

雖然巡按穿的是便，張華山依舊行了大禮，見家人獻過茶、退了出去，張華山咳嗽一聲很恭敬地說道：「朱青荷逆倫一案，辦得怕有不周之，要請大人訓誨。」

「言重了。」劉天鳴以輕緩的聲音答道，「誰無兒？『逆倫』二字，不可輕易出口，更不可輕易認定。」

「是！」張華山欠著說，「大人教誨得是。」

「此案我已接睢寧馬縣令的稟呈，昨天徹夜披閱全卷，疑竇甚多。不知貴縣審問此案，清夜捫心，可能無慚？」

這句話指責得很重了，不過張華山的臉皮厚，一味卑躬屈節，仍然是傴僂著子，擺出一臉敬謹教的神答道：「原要請大人開示。」

「自然，此案我要提審。先就卷宗所見，有幾點向貴縣請教。」

「不敢！請大人吩咐。」

「第一，可有坐錯花轎這件事？」

「此事並無佐證。」張華山這樣回答。

「何以謂之並無佐證？」

「未見有人投訴。」

「那麼，貴縣並未查訪？」

這句話把張華山問住了，只得低頭答道：「是我疏忽了的。」

「此是案中第一關鍵，如何容得你疏忽？而且這也是淺顯易見的事，如果不是花轎坐錯了，那姓尤的婦人，怎能誤殺陳德？」劉天鳴接著又問，「其次，我要請教，衛虎續弦，你可知其事？」

「是知道的。」張華山說，「衛虎來請我吃喜酒，以份所關，辭謝未赴。」

「那麼，衛虎家有喜事，而且是他自己半百年紀，又做新郎，理該賞他幾天假期。可是這話？」

「是！」張華山深深點頭，「我賞了他三天假期。」

「既如此，第二天一早，陳家到縣報案，貴縣下鄉相驗，如何在假的衛虎，又伺候貴縣辦案？」

這話一問，張華山如夢方醒！果然是個大大的。當初如能發覺這一點，細問一問，何以舍卻香噴噴的房，趕回衙門來當差？必可把案追問出來，不至於落得今天這樣代人過，而且人挾制的不可收拾的局面。

劉天鳴看他面紅耳赤，窘急愧悔之畢現，倒覺得於心不忍。但此念一生，旋即自責，史號稱「鐵面」，如何這等重面？因而正一正臉，催問著說：「貴縣何詞以解？」

「我該死，我該死！」張華山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

「哼！」劉天鳴冷笑道，「只怕悔之已晚。如今不知貴縣如何自圖補救？」

「只請大人見宥！」張華山雙膝跪倒，心裡想把衛虎一手擺布的委曲傾訴，卻是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不需這等！」劉天鳴問道，「我囑家將李壯圖傳言，請貴縣將案一干人犯，緝拿到案，聽候傳審，不知貴縣可曾照辦？」

這又是無法代的一件事。張華山摘下紗帽，放在地上，連連磕頭。

雖無回答，實在已答覆得很清楚。案第三名要犯是衛虎，不知道張華山與他如何勾結？倘或聞風潛逃，卻是極大的麻煩，所以神凜然地喝道：「還不快起來，聽候本院的發落！」

「是！」張華山又磕了個頭，才把紗帽戴上，站起來，低頭肅立，靜聽指示。

「衛虎是何許人？貴縣只怕未必知道，本院告訴你聽，此人無惡不作，兼且勾結江洋大盜。我如今著落在貴縣上，要把此人羈絆住了，倘或潛逃無蹤，唯貴縣是問。」

劉天鳴說得很嚴重，但張華山對此倒是放心大膽，衛虎還要跟劉天鳴斗一鬥法，敗未定，此刻他逃，他也不肯，不過這一層意思卻千萬不能擺在臉上，所以裝得十分警惕似的答一聲：「是，是，我知道輕重。決不會讓他逃走的。」

「那好！」劉天鳴拱手說，「你請回去辦這件事吧！」

「是。請問大人，何時進城，我好預備。」

「只預備公堂、刑好了。」

「是！」張華山答應著，請安退出。

第二天一早，劉天鳴進城巡視。鼓樂儀從，威風十足。因為事先已傳出消息，所以老百姓夾道佇立，一半是看熱鬧，一半是瞻仰這位青天大人的風采，同時人人心裡懷著一種期待，要看劉天鳴如何請尚方寶劍，把衛虎、王狗子那班惡賊，斬首示眾。

公堂設在一座道觀里，地方極其寬敞。劉天鳴一到，把龍亭中的尚方寶劍供奉停當，隨即升堂——張華山率同僚屬，在鼓樂聲中大禮堂參。劉天鳴完了禮問道：「請問孫老師何在？」

「孫老師有病在。」張華山躬答道，「特地托我向大人告假。」

「噢！」劉天鳴喊道，「李壯圖！」

「在！」李壯圖上堂參見。

「你拿我的名帖，去向孫老師問安。」劉天鳴心知他是怕張華山要托他說人，辭兩難，所以託病，因而這樣說道，「你跟孫老師說，如果清恙略痊，勉強可以支持，務必請孫老師命駕，前來陪審。」

「是！」李壯圖領命而去。

「張大老爺！」劉天鳴又喊。

「不敢！」張華山惶恐地答應著。

「請貴縣陪審。」劉天鳴說，「其餘諸位，請各回原衙，照舊供職。」

「是！」縣丞楊守文，代表巡檢和典史答應，打躬退出。

等左右兩張公案鋪設停當，孫老師神抖擻地到了，參見過巡按，又與張華山見了禮，一東一西，分別座。於是劉天鳴下令：「放告！」

「喳！」堂下鼓聲答應，但事要林鼎來做，把預先備好的一張六言告示，給了宿遷縣刑房書辦，照樣謄寫在高腳牌上，派人到四打鑼「放告」——凡有冤屈，準到按院駕前呈訴。

這一下轟了整個宿遷的老百姓，夾道圍觀，議論紛紛，但是看熱鬧的人多，狀投訴的卻寥寥無幾，而且告的狀，沒有一案是牽涉到衛虎的。

這使得劉天鳴大失所，他原來的想法是，控訴衛虎的狀子，會像雪片般飛來，告的人多了，好教衛虎俯首無詞，然後請尚方寶劍先斬了衛虎，再一案一案追究從犯。現在這樣子，大家不大起勁，巡按的權威便不容易建立，以後要想勤求民，為國家、為百姓多做些事的抱負，豈非了虛願？

到了下午，投訴的人更了。劉天鳴越發困，到了夜裡，便把林鼎和李壯圖找來商量。不等他開口，林鼎先提出了疑問。

「大人！」他有點皺眉，「為何今天不提審衛虎？」

「難怪你問，我說了你就明白了。」劉天鳴答道，「不審則已，審就要當時決，要這樣才能大快人心，立我之威。但此賊作惡多端，我一下子殺了他，死無對證，許多案子便都無法理了。」

「原來如此！大人想得不錯。不過，老百姓不是這麼個想法。」林鼎這樣回答，同時看一看李壯圖，表示他可以作證。

「是！」李壯圖同意林鼎的看法，「宿遷縣的老百姓，都在觀。」

「噢，觀？！」劉天鳴發覺自己的打算沒有對，微不安，他問，「你們聽老百姓怎麼說？」

劉天鳴每到一地放告，林鼎和李壯圖便有一個任務，換著便，深民間，一則鼓勵大家不要怕，有冤屈的儘管投訴；再則放告時，必有人在談論是非，以及對巡按的觀。採訪來的這些輿論，對劉天鳴是個很重要的參考。

這天也是如此。「大人，」李壯圖答道，「都因為前面兩任巡按，做得太過分了，老百姓心存懷疑，不敢吐真意。」

「前兩任如何？」劉天鳴說，「前兩任巡按的聲雖不好，也不能說是貪黷得過分。百姓們作此批評，可是有據的？」

「自然有。據說也都告過衛虎，不想那兩任巡按，收了狀子不辦，反恃以為勒索之資，結果衛虎花了錢，安然無事。事後，那些告狀的人可就慘了，那兩任巡按，竟把狀子的容給衛虎，以至於他能逐一報復。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噢，噢！原來有這樣的幕，怪不得百姓，他們一定是把前兩任巡按跟我看一丘之貉了！」

「還有，」林鼎接著說道，「大人今日所審數案，不能當時辦結——」

「那原是一堂審不完的，你想，一案是為了八十多年前的一塊墳地，兩造纏訟，已歷四代，這種案子誰也難斷。」劉天鳴又說，「再一案是互毆，兩造各有理由，在場目擊的唯一證人，遠在山西，必須傳到了，才知道誰是誰非。」

「大人，我要說實話。」李壯圖笑道，「大人的案子審得不錯，無奈老百姓看來不夠勁，信心就不足了。」

「我勸大人，不妨明天就提審衛虎。」林鼎提出了建議，「老百姓只要一看衛虎也戴上了手銬，是真的要辦他了，才會放心大膽來投訴。」

「那也容易。」劉天鳴點點頭說，「明天我自有道理。」

第二天依舊放告，依舊是三堂會審的場面。劉天鳴第一句話就問：「宿遷縣刑房的書辦何在？」

宿遷縣的刑房書辦有好幾個，張華山特地派來聽候巡按差遣的是年紀最長的一個，幹練圓通，而惡名不著，張華山和衛虎已重重託過他。

他一面要聽巡按的命令，一面要維護長和同事，肩載甚重，須用全副神來對付，所以此時一聽傳點，立即從站堂的皂隸後面閃出來，雙膝一跪，用嘶啞而沉著的聲音答道：「宿遷縣刑房書辦何清給大人請安，聽候吩咐！」

「我問你，陳家的命案，可是你主辦？」

「回大人的話，此案是另一個書辦張之凡所辦。張某染重病，不能前來伺候，故而奉本縣大老爺堂諭，命我接辦。」

「好！本院看你是個謹慎小心的人，接辦此案，當然知道人命關天，格外用心。」

「是！」何清答道，「不敢疏忽。」

「那麼，你可曾看過全卷？」

「全卷在大人公案上。」

一個釘子過去，劉天鳴心生警惕，此人不易對付，倒要小心。

「莫非以前不曾看過？」他問，「此案曲折甚多，歷時已非一日，你總有所聞？」

何清心想，要說一無所知，便是欺人之談，巡按先存了一個「這何清不老實」的見，以後事便難辦了，因而點點頭答道：「此案雖非我主辦，也聽同事談過。」

「那我就問你了。照你看衛虎在此案中，該當何罪？」

「我以前不曾聽同事談過衛虎涉及此案。」何清很快答道，「本縣大老爺奉大人傳諭，緝拿一干人犯，說有衛虎在，我接辦此案，不敢徇私，現已派人看管衛虎，聽候大人發落。」

「看管？」劉天鳴不悅，「看管在什麼地方？」

「看管在班房裡。」

「為何不下在獄里？」

「回大人的話，」何清答道，「衛虎手中尚有幾件案子在辦，不能不——」

「住口！」劉天鳴把驚堂木一拍，「這還不是徇私？衛虎是本案主犯，你把他看管在班房，還說他在辦案，豈有殺人主犯可以辦案之理？如說他經手的案子未結，為何不可另行派人接替？這明明是藉此因由，規避本院緝拿的命令，還不是徇私？來，先把這刁惡當辦打二十小板子，以示薄懲！」

他是有意要來個下馬威，但並無意打何清，所以一面手到簽筒，要撒行刑的火籤，一面向孫老師使眼，意思是要他為何清求。

孫老師會意，拱一拱手說：「大人暫息雷霆之怒。這何清還算是個肯實心辦事的，請大人饒他初次。」

「也罷！」劉天鳴把手了回來，「既然孫老師說，道你還肯實心辦事，權且免責。以後再敢如此，兩罪並罰，定不輕饒。可記住了！」

「是！」何清有些心驚，抬頭看了張華山一眼，意思是巡按這般頂真，只怕無法維護了。

張華山懂得他的用意，但此時他什麼話也不敢說，坐在一旁，局促不安，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全心全意在注意著劉天鳴如何發落衛虎。

「帶衛虎！」劉天鳴大聲喝道，連連拍著驚堂木。

這是堂上宣威，堂下便得助威，於是「哦——」地拉長了調子吆喝，同時還相傳呼：「帶衛虎！」

巡按問案，也跟在縣衙門一樣，準許老百姓在堂下觀看。這時嗡嗡然之聲大作，是相顧驚異的神。張華山看在眼裡，難過在心中，藉此也發一發威，便大聲說道：「按院大人問案，何得喧嘩，來啊！」

皂隸捧本縣大老爺的場，齊聲響亮地答應：「喳！」

「有那不守規矩的，替本縣給攆了出去！」說著，也拍了拍驚堂木。

「喳！」又是一聲響亮的答應。

於是堂下雀無聲了，只踮著腳，著頭朝東面看——東面通過一條走廊，就是班房，要看衛虎上堂審，是怎麼一副神。

衛虎泰然自若——這是他練就的一套功夫，天大的事，也能不現於辭。而他心裡也真的不怎麼害怕，尚方寶劍在自己上，足以致劉天鳴的死命。儘管他眼前置得不錯，居然能遮盡宿遷一縣人的耳目，但只要南京鎮守太監，或者京里「劉公公」的人一到，立刻就要他好看。眼前只記住一句話：不吃眼前虧。

因此，他一路走來，不敢毫傲，神態沉靜，卻又微含冤負屈之，上得堂去，雙膝跪倒磕了個頭，靜候問話。

「你就是鼎鼎大名的衛虎？」

「回大人的話，」衛虎答道，「小人今年五十二歲。十七歲起，就在本縣衙門當差，於今三十五年，辦的案多，得罪的人也多，所以有人說小人『惡名昭彰』，其實天大的冤枉！大人明鏡高懸，如果小人罪有應得，甘死不辭！」說著，又磕了一個頭。

如果不是預先得知他種種罪證確鑿的劣跡，看他這番從容平靜的神態，聽他這番有條有理的言語，一定會疑，不要誤聽人言，冤枉了好人！因而劉天鳴在想，這衛虎如果在朝，必是個大大的臣，倒要先替他看一看相。

「把頭抬起來！」

「是！」衛虎抬起頭來，看看劉天鳴，毫無懼。

沒有一個犯人見了堂上不害怕的，這是人之常，不在乎犯人是不是心虛。在劉天鳴的印象中，只有兩種人有此眼：一種是殺人越貨，生死置之度外的江洋大盜；一種是打慣了司的訟。現在衛虎的形，似乎兼而有之。再細看他的五，瘦刮刮、黃渣渣一張臉，薄薄的，疏疏的眉，鷹鉤鼻子配上一雙小耳朵，一看就知道是個心計極深的人。

這是條毒蛇，最善於俟機反噬！劉天鳴這樣在想，心裡又安、又警惕！安的是總算捉拿到案；警惕的是一步放鬆不得，此刻開始就要留神。

於是他說：「衛虎！聽說你別出心裁，創製一項刑，作『一品』，可有這回事？」

問出這話來，衛虎大意外，猝不及防，答得便遲疑了。

劉天鳴哪裡容得他如此，驀地里把驚堂木一拍——這一拍，衛虎倒還好，卻把提心弔膽的張華山嚇一大跳，幾乎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說！」劉天鳴大喝。

說就說！衛虎答道：「大人，宿遷地近東海，每有海盜侵，非嚴刑峻法，不足以保地方、肅宄。小人奉命制此刑，原是用來對付海盜的。」

「是奉誰之命？」劉天鳴手往旁桌一指，「可是奉張大老爺之命？」

「不是，不是！」張華山先沉不住氣了，「我不會有此命令。」

「是二十年前的朱大老爺。」衛虎說道，「朱大老爺印，上文下耀。」

「你說是朱文耀朱大老爺命你所制，這話作死無對證。本院只問你，『一品』已用了二十年之久，有多人死在這酷刑之下？」說到這裡，劉天鳴不由得激了，「朝廷設刑，原屬不得已之舉，聽訟折獄，總須細心推求。『三木之下』，尚且『何求不得』？何況是這等的酷刑？不知多清白無辜的人，死在你手裡！就這一件私設刑，便違了朝廷的皇法，罪在不赦。來！釘鐐！」

兩字出口，歡聲雷。衛虎這時才有些害怕，臉頓時由黃泛白，但總算比張華山好得多，神之間，還能保持平靜。

「快手！」何清一看勢不妙，催促著值堂掌刑的皂隸。

於是四五個公人出班，把一副中等的腳鐐拖上來，拿衛虎的雙足套住，「咔噠」一聲，拍上了鎖。另外又是一副手銬——上鐐必上手銬。把衛虎「服侍」停當，齊齊打個躬，預備退下。

「慢著！」劉天鳴又說，「灌鉛！」

灌鉛是在鎖眼中灌鉛，這一來，衛虎的腳鐐手銬，除非用鋼銼銼斷，不然就有了鑰匙也打不開。此原是對付江洋大盜，怕有同黨劫獄，而想出來的「絕招」，劉天鳴現在用在了衛虎上。這還不夠，他又吩咐傳管獄的「牢頭子」上堂。

「魚鄉里，無惡不作要犯衛虎一名，你當堂領了去！」

「是！」那牢頭子高聲答應。

「我且問你，你可知本院你當堂來領這個要犯的用意嗎？」

「小人不知。」

「那麼，我告訴你！」劉天鳴神凜然地指著衛虎說，「你看清了，手銬腳鐐都是灌了鉛的，可算得萬無一失？」

「是！萬無一失。」

「那你領了去。我隨時提人隨時要！你不出人來，我不問是何原因，你只提頭來見！」

這番話把那牢頭子說得神大變——劉天鳴已經顧慮到，在這衙門裡，上上下下都聽衛虎的話，把他下在獄里，也就跟送他回家差不多。別的不怕，只怕監守的人拼著頂罪，悄悄縱放衛虎，事後隨便造個原因，反正沒有死罪。等過上一年半載，再上下囑託，把那牢頭子設法弄了出來。所以劉天鳴預先提出如此嚴重的警告，那牢頭子聽得是命出的事，就無論如何也須加意防範，不敢通同作弊了。等把衛虎提了下去，劉天鳴抬頭一看，堂下的老百姓得水泄不通，個個面有笑容，便知自己這一著，已大為收效。心裡盤算，且等它個三五天，把告衛虎的狀收足了，一堂了斷。此時不妨先找一兩件簡單明了的案子來審結了它，讓老百姓知道自己的明快爽利，鐵面無私。

這樣想著，便去翻那一沓狀子，剛看了兩三行，只聽堂下，抬頭時，人群中讓出一條路，有個冠楚楚的後生，扭著個滿襤褸的鄉里人來打司。

「站住！」值堂的皂隸到檐前攔住，「你這個秀才，來幹什麼？」

「來請巡按大人評理！」

「來告狀？」

「是的，告狀。」那秀才答道，「事起倉促，不曾備得狀子，待向巡按大人面訴。」

皂隸還要再問，劉天鳴認為大可不必，高聲吩咐：「把兩造帶上堂來！」

於是那秀才拉拉扯扯地扭著被告上堂——被告一看就是老實人，跪在地上，嚇得瑟瑟發抖；秀才的份便不同了，長揖不跪，先見巡按，后見學正老師，口稱「生員」，自己報名作牛倫。

「你呢？」劉天鳴指著被告問道，「你什麼名字？」

「小人張五。」

「噢！」劉天鳴問，「牛倫，可是你告這張五，為的什麼？」

「為的是個理字。」牛倫站在那裡，昂然答了這一句，便開始說他的理。

其實沒有什麼道理好講，張五挑了一擔水出城，無意中撞了牛倫。他開口便罵，張五不合說了句：「又沒弄髒你的服，何必罵人？」牛倫便不依了，說張五不小心冒犯了「冠中人」，還要兇，非打司評理不可！

聽他說到一半，劉天鳴心中便生氣！轉眼看孫老師時，也是一臉厭惡之，便越發有數，這牛倫是個不安分的傢伙。

等他說完，劉天鳴已想好了懲治他的方法，裡問著案，手上悄悄寫了幾個字，示意林鼎拿給孫老師去看。

他問的是：「此生員是文是武？」孫老師寫了個武字，下面又加三個字，變「武斷鄉曲」一句語。

「張五！」劉天鳴喝道，「你怎敢得罪冠中人，可知『秀才乃宰相之苗』，你好大膽！本院問你願打願罰？」

「小人願打！」

「願打？」劉天鳴奇怪了，「為何願打？倒說個理由來聽聽。」

「小人是窮人，罰不起！」

「不是要罰你的銀錢，是罰你給牛秀才賠罪。」

「那，願罰，願罰！」張五先就磕頭，激堂上的恤開恩。

「願罰就好。」劉天鳴轉過臉來，和悅地問原告，「牛倫，本院命被告當庭為你磕頭賠罪消氣，你看如何？」

「是！」牛倫得意揚揚地打躬，「全憑老大人秉公斷！」

「來啊！拿張椅子讓牛秀才坐下，好被告的頭。」接著又說，「張五，給牛秀才磕一百個頭賠罪。」

這一下，堂下的老百姓起了議論，大有不服之意了。張華山也只有這時候才發生了陪審的作用，大聲吆喝彈。而劉天鳴面不改，等擺好了椅子，努一努，林鼎和李壯圖便走了過去，一左一右，「伺候」在牛倫旁。

老實的張五卻是心甘願罰，趴在地上，大磕其頭。李壯圖代他唱數，唱到「六十」，堂上忽然開口了。

「慢來，慢來！」劉天鳴大聲阻止，「我有句話要問，牛倫！」

「生員在。」牛倫站起，轉回答。

「我問你，你是武秀才，還是文秀才？」

牛倫不知是何用意，只老實答道：「生員是武的。」

「嗐。」劉天鳴拍桌埋怨，「你怎麼不早說！文的教他磕一百個頭，武的減半，只得五十個。李壯圖！」

「在！」

「張五磕了多？」

「整六十。」

「那不行，多了十個頭，要補償。牛倫，你給張五磕十個頭，一扯兩直！」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包括心事重重的張華山，無不大笑。不笑的只有原被兩造，一個是笑不出，一個是弄不清楚怎麼回事。

「老大人！」牛倫急得趕忙打躬，「生員願罰，求老大人留生員的面。」

「不行！你要面，張五也要面。再說張五給你磕六十個頭，你只給他磕十個，還是你的面子大。」

於是不由分說，兩名皂隸把張五按在椅子上，林鼎和李壯圖各一隻手在牛倫肩上一按，那一按便有四五百斤力量了下去，牛倫頓時矮了半截，萬般無奈地朝張五磕了十個頭。

磕罷起，劉天鳴教訓他說：「看你今日的行徑，便知你平日強兇霸道。一憑秀才的份，算是冠中人；二憑兩膀子的氣力，別人斗你不過。照這樣下去，你膽子越來越大，總有敗名裂的一天。本院今日殺殺你的兇焰盛氣，其實是全你，須知頑鐵易折，百鍊始鋼。從今以後，你要洗心革面，讀書習武，好好用功。本院下次再到宿遷，還要訪查你的行跡，果然改過，本院另有用你之；否則，哼哼！你當本院革不掉你的秀才？」

一番話說得牛倫愧中生、中生悟，不由得雙膝跪下，「大人！牛倫知道錯了！」他很激地說，「今日原是我自取其辱，多蒙大人教導，必當改過。孫老師便是個見證，請大人將來訪查，看我牛倫可曾有負大人的訓誨！」

「好，好！」孫老師十分高興地說，「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肯上進，我也要向按院大人保薦你、提拔你！」

堂下看審的老百姓，先是因為牛倫辱，大為稱快，此時見一番折辱，竟變化了此人的氣質，無不，所以肅靜無嘩，在沉默中對這位按院大人表現了無上的敬意。

一案已了，再審第二案，拿起了狀子看不到數行，劉天鳴心裡又生氣，看完，他將狀子遞給了陪審的孫老師。

「老同年！」他說，「『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原以為是個寓言，不道真有其事。」

孫老師還不明案，沒有什麼話好說，匆匆將狀子看完，跟劉天鳴一樣，也很生氣。「大人，」他很嚴肅地說，「此風萬不可長！」

「是啊，名教所關！此風絕不可長，老同年且看我置。」劉天鳴便喊，「傳沈胡氏！」

沈胡氏就是原告，告的不是外人，是的婆婆。狀子上說，婆婆私自釀酒——那一帶出的白酒，有名的「洋河高粱」，收稅甚重，公私都為利藪，所以私釀抓得極嚴，告發者有賞格。這沈胡氏為了貪賞，出首來告婆婆，圖小利滅大倫，所以說是「名教所關」。

看那沈胡氏約有三十多歲年紀，瓜子臉，薄，梳得油水的頭，髻上簪一朵紅花，一雙大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看這神，就知是招蜂引蝶的風流人。劉天鳴便越發不滿。

「小婦人沈胡氏，叩見青天大人。」

「噢！你沈胡氏！」劉天鳴問道，「告狀怎不你丈夫來？」

「小婦人居孀兩年了。」

「兩年，整整兩年？」

「算起來是兩年一個月！」

「夫死三年之喪，實際穿孝二十七個月，如今才二十五個月，喪服未滿，為何簪一朵紅花？」劉天鳴喝道，「說！」

這是個下馬威。沈胡氏倒也沉著，把一朵紅花取了下來，磕頭認罪：「小婦人該死！求大人饒恕。」

「你知道錯就好，本院饒你這一次。」劉天鳴這才問到案，「你告你婆婆私釀，為了何故？」

這一問，堂下又竊竊私議了，但也有人急著要聽沈胡氏如何回答，所以自糾察，喝住了那些胡開口的人，重歸於清靜。

「回稟青天大人，」沈胡氏瑯瑯就答道，「小婦人屢次規勸婆婆，婆婆不聽。只為私釀犯罪，小婦人不敢貪圖賞格，生恐為府查獲，吃罪不起，萬般無奈，只得出首。請青天大人從輕發落。」

聽這兩句話，倒也不能說無理。「那麼，」劉天鳴問，「可有證據？」

「我婆婆私自釀酒，已非一年。青天大人問我婆婆，如果不肯承認，小婦人再舉證也還不遲。」

這沈胡氏的一張太厲害，反使得劉天鳴不肯信的話，因而又喊：「傳沈周氏！」

沈周氏就是沈胡氏的婆婆，六十多歲的白髮老婦，上得堂來，眼淚汪汪，磕了個頭也不說話。

「這沈胡氏是你的兒媳婦？」

「是。」

「平日待你如何？」

沈周氏想了一下，慢吞吞地答道：「自然孝順啰！」

聽這語氣，劉天鳴心想，可知沈胡氏潑辣！到這時候，婆婆還不敢得罪。暗中冷笑，表面上對沈周氏裝得很嚴厲：「你兒媳婦告你私自釀酒，已非一年，你難道不知道私釀是犯法的嗎？」

「老婦人不知家釀也犯法——」

「什麼，是家釀？」劉天鳴打斷的話問。家釀自飲，不做買賣，照例不算犯法，也免稅的。

「是家釀。」

「回稟青天大人，」沈胡氏介面說道，「家釀是家釀，也賣與客人。」

「那就不對了！」劉天鳴問道，「你兒媳婦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沈周氏答道，「老婦人夫死子喪，家境貧窮，有時有過往客人投宿，要吃酒無去沽，老婦人便舀一碗待客，客人賞賜幾文，算作酒錢。此外就不敢私下賣私酒了。」

「就那樣也不行。姑念節不重，從輕發落。」說到這裡，劉天鳴轉臉問沈胡氏，「你平日可孝順你婆婆？」

「小婦人孝順婆婆，左鄰右舍，無人不知，青天大人只管傳證人來問。」

聽說得，而臉上有驚惶之，劉天鳴知道，傳了證人來一問，必定原形畢。但只看這狀子，就深知平日在家如何，用不著再傳證人，因而便接下來說：「既然孝順，再好不過，你婆婆釀酒私賣，應該掌五十，以為薄懲。不過你婆婆年紀大了，你代刑吧！」

這一判，堂下歡聲雷，沈胡氏卻急壞了，拉散頭髮，磕頭哭喊：「青天大人，正坑死了小婦人！黃狗食，黑狗擋災，哪有這個道理？」

還在哭鬧，張華山倒又發威了。「住口，」他把驚堂木一拍，「好刁鑽潑辣的惡婦！」

沈胡氏也有些犯賤，見縣大老爺發了脾氣，乖乖地不敢鬧了。

「你自道是『黑狗』，沒有人管你；如何罵你婆婆是『黃狗』，忤逆不孝，再掌五十！」接著便是一把大簽撒下來，「還不快與我手！」

聽這一說，沈胡氏又是號啕大哭。值堂的皂隸如何容得撒潑，走上來朝下頦一，得了臼，如俗語所說的「哭落下」。沈胡氏又酸又疼，張著嗷嗷。

做婆婆的卻於心不忍，朝上磕個頭說：「青天大人，公侯萬代！只請念在沈胡氏是初犯，饒這一次！」

「這樣逆倫的事，哪還可再犯？既然你替求，減刑一半，拉下去打。」

「喳！」皂隸齊聲答應，把沈胡氏拖了到班房裡去掌。

案子卻還不算結束，劉天鳴又說：「沈周氏，本院有幾句話問你，你不可瞞，誤了你自己。」

「是！」

「你那兒媳婦到底待你如何？」

問到這一句，沈周氏眼淚直流，只答了一句：「家門不幸！」

「大人！」孫老師說道，「這也就可想而知，不必再問了。」

「是的，這一層不必再問。」劉天鳴又朝堂下說，「沈周氏，我再問你，你兒媳婦為何要告你？你說實話。」

沈周氏想一想答道：「也是老婦人心疼小氣的不好。沈胡氏每每有了客來，便取老婦人的酒待客，昨日老婦人忍不住說了兩句，大概因此懷恨，告了老婦人一狀。」

「沈胡氏是請什麼人？可是娘家的親戚？」

「不是！」

「那麼是什麼人？」

「請——」沈周氏磕個頭說，「請青天大人不必再問了吧！」

「大人！」張華山聽出因由來了，「明明是沈胡氏不守婦道，有了外遇。」

「自是如此！我倒要請教貴縣，此事該如何理？」

「不敢！」張華山拱拱手說，「索斷了與那夫，賣養姑，全了一番孝名。大人看如何？」

「這倒也使得。不過，有一層不能不問。」劉天鳴問沈周氏，「你可有孫子？」

「有個孫子，去年夭亡了。」

「這就乾淨了！來啊，提沈胡氏。」

把沈胡氏提上堂來，只見雙頰腫得老高，是一頓皮掌打得如此。一雙眼，淚水未乾，不住瞟著婆婆，含著怨恨之。劉天鳴心想，張華山的主意對了，這潑婦了刑，一口怨氣必定出在婆婆頭上，沈周氏的後患無窮，必須為作一了結。

「沈胡氏！」劉天鳴和悅地說道，「我看你年紀還輕，既無子，家境又不好，這寡守下去，就能掙一座貞節牌坊，也沒有什麼意思。你道可是？」

這番話說得沈胡氏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聽按院大人的口風，有將自己擇配之意；憂的是按院大人不知打的什麼主意。如果配上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有氣無力，那倒還不如現在這般養私漢子來得有趣。

「沈胡氏，你的意思如何，據實回稟，不必害，候本院替你做主。」

這下提醒了沈胡氏，把個頭低了下去，先做出一番答答的致，然後低聲答道：「但憑青天大人做主。」

「這一說你是願意嫁了？」劉天鳴停了一下說，「你要切切實實答一句，本院才好替你做主。婦人守節，朝廷尚且旌表，如果你有毫不願，本院何能迫令民婦改嫁？說出去，有礙本院的聲。」

沈胡氏心想，這按院大人也是過於小心，話已說得如此明白，何必還非要自己再答一句？當著這麼多人，公然說是「願意改嫁」，這話卻難出口。想了半天，只有照巡按的話，再說一遍。

「回稟青天大人，小婦人夫死無子，家境貧窮。心裡倒想侍奉婆婆，為先夫掙一座貞節牌坊，實在也是力不從心的事！」

這一說，堂下都笑了。劉天鳴拍一聲驚堂木，把嘩笑鎮了下來，方始說道：「你這話說得很清楚了，雖有守節之心，卻無守節之力，願改嫁。既如此，本院做主，依了你的心愿。不過，我要問你，你是願意自己擇夫，還是願意由本院替你擇配？」

當然是自己去挑的好！但說過請「按院做主」，忽然又說願意自己擇配，這話前後不符。這位巡按「詭計多端」，不要說出口來，他當時翻臉，喝一聲：原來早有夫！豈不是上了他的惡當？

因此，很謹慎地答道：「請問青天大人，自擇如何，請按院大人擇配又如何？」

「如果聽由本院做主擇配，所得財禮，歸你自己。倘或你要自己擇夫，那筆聘金就不能給你，須送與你婆婆養老用！」

「小婦人遵青天大人的吩咐。」

是遵哪句話？劉天鳴不解問道：「你是怎麼說？」

「小婦人原為家貧無奈，不得守節。但是婆婆年老，侍奉無人，小婦人實在心有不忍。如今第一須為婆婆打算，願將所得財禮，奉與婆婆養老。」

聽得這番話，堂上堂下，無不暗暗喝彩，明明是自己想與相好做長久夫妻，偏偏話說得如此漂亮——當然，只有劉天鳴是例外，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想出那個辦法，原就是替開一條路。不過這個人十分厲害，此案還須當堂斷它個結結實實，不然弄三五兩銀子，也算聘金，沈周氏不能安度殘年，便是救人不曾救徹底。

「難得你有這番孝心，本院自然要全你。你說，你願嫁什麼人？傳到堂上來，就算本院做。」

「這——」沈胡氏倒有些說不出口了。明來暗去，走馬燈似的有三個相好，也都相仿，只是有窮有富，既然嫁過去終倚靠，不能不在家境上先做個比較。

誰知還在沉未答，堂下有人忍不住了！這個人是個殺豬屠夫，長了一的膘，強力壯，綽臂一格，前面的人東倒西歪，不能不讓出一條路來。

皂隸一看秩序大，急忙提了鞭子上去彈。

走近前一看，原是人，便責備地說：「老張，你鬧什麼？」

「拜託稟報，我要見青天大人有話說。」

「莫非告狀？」

「不是，不是！」張屠答道，「我要娶沈家這個婆娘！」

聽他這樣說，堂下無不大興趣，便有人笑著慫恿：「頭兒，你就讓他去見按院大人。」

於是皂隸上堂稟報。劉天鳴一面聽，一面注意沈胡氏的臉，但見三分喜、兩分意，心裡便有數了，這屠夫原是的幕之賓。

「帶上來！」

張屠夫磕了頭，自陳名張大發，開著兩家案，妻死未娶，願求沈胡氏為妻。

「噢！」劉天鳴心想，開著兩家案，境況不錯，可以為沈周氏好好索一筆聘金，便微笑問道，「你看中了沈胡氏，不知沈胡氏可中意你，等本院為你問一問。」

張大發心直口快，隨即答道：「大人不用問，一定中意。」

堂下哄然大笑，把沈胡氏得滿臉通紅，當時白了眼罵：「死鬼，哪個認得你？」於是堂下又笑。笑聲中，劉天鳴指著憨笑的張大發，向沈胡氏說道：「我看此人倒還心實，他既願意娶你，自然另眼相看，你不如就嫁了他。」

「但憑青天大人做主。」

「好，我就做主了。」劉天鳴又問張大發，「娶妻須有聘金，你出多？」

張大發還不曾開口，沈胡氏搶著又說：「他境況不好，至多二三十兩銀子。」

「咦！」張華山口問道，「你不是說不認得他嗎？如何又知道他境況不好？」

一句話未完，又是笑聲鬨堂。劉天鳴覺得大家也笑得夠了，早早料理清楚為是，因而拍一下驚堂木，簡捷明了地宣諭：「張大髮妻喪未曾續娶，沈胡氏家貧難守清節，兩相悅，願結終，此法所不，人所許，張大發如願繳呈聘金白銀二百兩，為贍養沈周氏之需，即準迎娶沈胡氏為妻。」

「張大發！」奉派在公堂上照料的宿遷縣刑房書辦何清，怕他聽不懂劉天鳴的判詞，代為又問了一句，「巡按大人準你娶沈胡氏做老婆，不過得要繳二百兩銀子作聘禮，給婆婆養老。你肯不肯出？」

張大發還未開口，沈胡氏搶著問道：「書辦大爺，娶個寡婦不值二百兩，聘金可能出些？」

「這又不是買，掂斤論兩，還有什麼討價還價！」

堂上也說話了：「沈胡氏，你不必謙虛。本院看你，足足值二百兩。」

巡按出言調侃，堂下的老百姓覺得有趣，忍不住又是嘩然大笑。

「快說吧！」何清催張大發，「願不願一句話。願意就當堂呈銀子領人，不願意就拉倒。」

「願，願！」張大發滿口答道，「只是來聽青天大人審案，不承今天就要娶這個婆娘，銀子不曾帶來。」

「這——」何清轉向上說道，「請按院大人的示下。」

「我自有道理。」劉天鳴吩咐，「何清，你派個老誠可靠的人，跟張大發去取銀子，把們婆媳帶下去休息。等張大發送了聘金，沈周氏如數收訖，讓他把沈胡氏帶走。」

「遵諭照辦。」何清喊一聲，「帶下去！」

「慢著！」劉天鳴喊道，「張大發！」

「小人在這裡。」

「我看你為人倒厚道，你就認了沈周氏做岳母，好好照應。」

張大發便當堂向沈周氏磕頭認作長輩。那沈周氏為惡媳待，滿懷悲苦，幾乎無復生趣；不想遇見這樣一位青天大人，委曲調停，得到這麼一個食無憂、終生有靠的善果，真是激涕零，磕了無數的頭，道了無數的謝，方始高高興興下堂。

堂下的老百姓，一看到劉天鳴審了這樣兩件案子，亦無不驚喜。這才真是明鏡高懸！他們不但知道他清廉正直，疾惡如仇，有為百姓申冤的決心，而且也相信他足智多謀，明英察，有為百姓申冤的能力——這一份信心，正是劉天鳴要給宿遷百姓的，否則，他們不敢「暢所言」。

於是第二天的形就大不相同了。

一早就有人到巡按行館來遞狀。何清奉命在那作為按院公堂的道觀門口，設下一張大案，指派兩名手下，擔任收狀登錄的工作。劉天鳴還怕有人從中手腳，特意指派林鼎在那裡稽查。告狀的老百姓，有窮有富，人手一狀，排起長長的隊伍，依次呈進。到了中午，收齊狀子，林鼎親自送了進去。

這時的劉天鳴，則由孫老師和張華山陪著吃完午飯閑談。張華山已得到消息，說告狀和看熱鬧的人，得水泄不通，便一直在提心弔膽；等看到林鼎捧著一大沓狀子進來，越發心驚，就像椅子上生著刺似的，有些坐不住了。

「跟大人回話，」林鼎說道，「狀子已經收齊。」

「一共多件？」劉天鳴問。

「一共一百三十七件。」

一聽這話，劉天鳴便皺了雙眉，故意看著孫老師和張華山說：「看來宿遷百姓，好訟風！」

孫老師老實，覺得他的話不便回答。張華山卻正好附和，「是啊！」他也皺著眉，「本縣刁民甚多，即如昨日大人所審兩案，就可以看出大概。平抑訟風，唯有不準他們的狀子。」

「噢！」劉天鳴慢吞吞地問道，「這就是貴縣平日聽訟的宗旨？」

張華山發覺自己失言了，趕答道：「不是，不是！只有無理取鬧的狀子，才擲回不準。」

「那就是了。且來看看這一百三十多件狀子，有多是無理取鬧的。」

「是！」張華山看著孫老師說，遞過去一個眼，意思是要他自告勇，幫著看狀子，好相機斡旋，幫襯些個。

孫老師懂他的意思，卻是莫能助，只好裝作不見。劉天鳴則是早就打好了主意的，吩咐把何清找了來，很客氣地說道：「何書辦，你請坐！」

「不敢！大人在此，哪有書辦的座位？」

「無須客氣，我們現在要理公務，你站著不方便。」劉天鳴停了一下又說，「一百三十多件狀子，我看了，張大老爺和孫老師再看，未免費時。我想請你念，我們聽了隨時商量置辦法，你站在那裡，即時筆代批。這不坐怎麼行？」

寫字不能站著，何清也就不必再客氣了。自己手去搬了一張小桌子來，設好筆硯，然後取最上面編號為「鳴字第一號」的狀子，展開來念。

第一件就告的是衛虎，告他誣良為盜，勒索不遂，毒刑拷打，以致雙殘廢，請求昭雪。

念完，劉天鳴看著孫、張二人問道：「這不該不準狀子吧？」

「是，要準、要準。」張華山強作鎮靜地回答。

「大人！」孫老師一直不大開口，此時覺得劉天鳴如果每一案都這樣詢問，怕會白白耽誤好些工夫，所以忍不住建議，「我看不能逐案理，為簡捷起見，併案審理吧！」

「老同年見教極是。」劉天鳴轉臉向何清說道：「何書辦，請你代筆：併案提審！」

「是！」何清照他的話批好，又念「鳴字第二號」狀子。

這一狀又告的是衛虎。叔侄爭產，錯在侄子，只以衛虎了他的賄，強行出頭，讓人持刀威嚇，著做叔叔的寫下讓產的筆據，如今請求審問明白，公平斷。

「併案提審！」劉天鳴說。

一直念到「第七號」，都是控訴衛虎如何不法。何清已不須再請示，提筆批訖，歸在一起。念到第八件，告的是巡檢趙士龍手下的一個「簽子手」。巡檢掌理稅收，各城門關卡都有吏目坐守，商賈經過，憑估斷徵稅，其中的弊端甚多。納稅多寡，只憑估斷的稅吏一句話——那些人手中都拿一又尖又亮的鐵簽往裡一，出來看一看，聞一聞，便知中貨的品類質地。所以這些人，被稱作「簽子手」。

為人所控告的這個「簽子手」名車江榮，在宿遷縣北門收稅。此人「刁毒辣」四字俱全，不遂所，什麼損人的方法都想得出來。有時甚至拿他手中這條尖利的鐵簽子，打刺。這張狀子上，就告的是車江榮用鐵簽子刺瞎了一個商人的眼睛。

「有這樣的事！」劉天鳴然大怒，「你們兩位看，這還什麼世界？」

這句話中，便有指責縣令的意思在。張華山心想，趙士龍也幾次提起過，車江榮刁惡異常，似乎有把柄在他手裡，無奈其何。趁此刻趙士龍進京去走劉瑾的門路，不在宿遷，無從傳喚對質的機會，正好借刀殺人，剪除了他，也是去了一條禍。

於是他裝出滿臉慚惶的神氣說道：「我竟不知本縣有此惡吏，求大人即刻提審，為民除害。」

「當然，我要提審。不過看樣子，他也跟衛虎一樣，告他的絕不止一張狀子，且先清理一下再說。」

清理結果，告車江榮的有十四張狀子。劉天鳴認為案重大，怕他聞風潛逃，當即發下一支令箭，令林鼎和李壯圖，會同宿遷縣的公差，即刻赴北門拘提車江榮到案。

「何書辦，」劉天鳴又問，「告衛虎的狀子有多？」

「一共三十三案。」

「連朱、陳一案，共是三十四案。」劉天鳴的臉極其沉重，「他衛虎罪惡滔天，死有餘辜，但牽涉太多，不能不讓他多活幾天。不然，死無對證，這三十四案無法全數清理，必有人為他累。」

張華山一面唯唯稱是，一面在心理盤算。他的想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憂的是衛虎死定了，三十四案全行翻覆，都與自己有關，將來不知會落得怎樣的一個悲慘下場？喜的是衛虎還可以活些日子，他人在獄中，依舊可以運智設謀，而趙士龍也應該快從京里回來，只要日子能拖得長，一定有死中求活的奇跡出現。

車江榮的被捕，雖不像衛虎被扣押那樣教人奔走相告，但也相當轟了。開審那一天，只見巡按公堂四周，行人絡繹不絕，搶著要來聽審，同時瞻仰「劉青天」的風範。以致劉天鳴不得不用按院的令箭，飛調城守營派出兵丁來維持秩序。

就在這鬨哄、黑的洶湧人中，車江榮被從寄押的縣衙門監獄提到堂上。平日他荼毒的老百姓，不知多，這時唾罵的唾罵、稱快的稱快；而車江榮卻是個極狠的角，在千目所視、皆曰可殺的指責之下，除了臉有些蒼白以外，居然別無驚懼之表。

等提到堂上，雙膝跪倒，也不開口，靜等劉天鳴發問。

仍舊是「三堂會審」的局面。劉天鳴也仍舊先要替犯人看一看相，「車江榮，」他說，「你把頭抬起來！」

車江榮抬起頭，微微偏著，一隻三角眼左右顧盼，顯得有些不把堂上看在眼睛裡頭似的。

是這副神，就知道他平日的肆無忌憚，無惡不作。劉天鳴冷笑一聲問道：「車江榮，你可知道有多人告你？」

「不知道！」

既不尊稱「大人」，又不自稱「小人」，張華山便拍桌喝道：「車江榮，你好無禮！在按院大人面前答話，能用這樣子的語氣嗎？」

這一申斥，車江榮算是服了，但詞氣仍是悻悻然的：「請問大老爺，小人該用怎樣的語氣？」

「你也是公人，難道不知尊卑禮節，何待本縣教導？來，先掌二十，看他還敢這樣子不？」

「喳！」堂下應聲，卻不手。

劉天鳴恍然大悟，怪不得車江榮到了此刻還敢如此傲慢無禮，原來衙役都是勾結著的，不怕吃苦頭。照此看來，得要有非常的置了。

因此，他不等張華山發怒，先就說道：「暫且免責！」

「喳！」堂下這一聲，答得越發響亮。

「貴縣息怒，等我來問他。」劉天鳴向張華山說了一句，轉臉問道，「車江榮，有你十四張狀子在這裡。你可識字？」

「不識字不能填稅單。」車江榮答道，「大人，我識字。」

「識字就好，」劉天鳴向何清吩咐，「把十四張狀子拿給他看。」

「回稟大人，」車江榮高聲喊道，「不必看了。小人為公家徵稅，大人的食俸祿，都自小人手裡而來。要百姓的錢，比要百姓的命還難，是故小人得罪的人多。十四張狀子，照小人看不多。」

一番話說得堂上堂下，無不大出意外，「好厲害的一張！」劉天鳴沉下臉來說，「你既不願看狀子，當然是自知作惡多端，罪不容恕。我且問你，」他看著一張狀子說：「你可是有八名姬妾？」

「是！」車江榮答道，「小人天生好，有八個小老婆！」

劉天鳴看此人已毫無恥之心，斥罵毫無用，反倒把聲音放得和了：「那麼，我再問你，你八名姬妾，如何養活？就算茶淡飯，日常的開支也不輕，是哪裡來的錢？」

「小人有良田二十頃，當鋪一所，息甚，養得起八個小老婆。」

「那麼，你的良田，可是祖？」

「有祖。」車江榮說，「也有小人手裡置辦的。」

「當鋪呢？」

「是小人手裡開設的。」

「你哪裡來的錢？」劉天鳴說，「又買良田，又開當鋪，當鋪要大本錢。你的家財不啊！」

「是。」車江榮傲然答道，「略略有薄產。」

「那麼是哪裡來的呢？」

「是小人的積蓄。」

「積蓄？」劉天鳴依然平心靜氣地問道，「你當簽子手，有幾年了？」

車江榮想了想答道：「連頭帶尾，二十三年了。」

「一年能積蓄多？」

「積蓄雖不多，利上滾利，二十三年下來，也就不了。」

「這說話也有些道理。」劉天鳴點點頭，又說，「只是你二十三年，起居豪奢，又非一文不用，哪裡來的如許積蓄？本院倒不明白了。」

這一問，車江榮略顯遲疑，然後便很輕鬆地答道：「小人家有賬冊，大人看了就明白了。」

「你不必忙，不得要看你的賬冊。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平日可有賄、勒索事？」

這話問到關節上來了，堂上堂下，雀無聲，都側著耳朵，要細聽他這張利口，如何回答這關係重大的一問。

回答大出人意料。「回稟大人，」他說，「狀子上告的話，都算有的好了，反正沒有死罪！」

「啪！」劉天鳴猛拍驚堂木，神大變，「你以為本院不能殺你，來！」他大聲喊著，同時又拍驚堂木。「喳！」堂下照例答應。

林鼎和李壯圖卻明白，這一聲「來」是招呼他們兩人，所以一起站出來，躬說道：「請問大人，有何吩咐？」

「請尚方寶劍！」

這一聲石破天驚，堂上堂下，相顧而驚，然後便起，而車江榮到底發抖了。

「是！」林鼎和李壯圖齊聲答應，接著，老實不客氣地從皂隸手裡搶過繩子來，走到車江榮邊，一左一右，雙雙手，極練地把車江榮捆了個結實。

站班值堂的皂隸一看這形，竟是真的要請尚方寶劍斬車江榮。這事非同小可，慌忙便去驅散閑人，皮鞭揮去，大聲喝道：「走，走！請尚方寶劍了！看殺人到外面去！快走，快走！」

老百姓都聽說過有這回事，卻從未見過其事，一半警惕，一半好奇，紛紛相詢：「在哪裡請？在哪裡殺？」

「殺人總不會在屋子裡。大概就是前面那個空場。」

於是聽審的百姓，爭先恐後往外走，都要到空場上去佔個好位置，看劉青天請尚方寶劍斬惡人。

「尚方寶劍」只代表一種權威，並非真的用來行刑，斬車江榮仍然要用宿遷縣的劊子手。三聲大炮，人頭落地，老百姓人心大快，歡聲雷。劉天鳴「先斬後奏」，接著又鳴炮拜發奏疏，置了車江榮，全力來對付衛虎。

在獄中的衛虎，得到外面的消息，自然有些吃驚，他心裡在想，劉天鳴倒也厲害，居然用假尚方寶劍斬了車江榮，這把假劍的底細不拆穿，自己隨時可能送命。所以如今第一件要事，就是要催京里火速派太監下來。但京師一來一往，最快也得半個月的工夫，救燃眉之急，非得另出奇計不可。

整整想了半夜，在棋腹中出仙著。他親筆寫了一封信，天不亮就派人送到行館，寫明「機重」，好讓劉天鳴即時開拆。

拆開一看，劉天鳴既驚且怒，同時也有警惕，衛虎真正是條毒蛇，稍微疏忽，為他反噬一口，就有命之憂。

「你們倆來看！」他把林鼎和李壯圖找了來，拿衛虎的信了過去。

信上說，他風聞巡按大人的尚方寶劍，已經失去，如果能放他出獄，他願意尋回劍來贖罪。

「好大膽！」林鼎咋舌，「我倒服了此人了！」

「請示大人，」李壯圖說道，「衛虎已經承認盜劍，這封信便是親供的鐵證，該當有斷然的置。」

「你們看呢，如何置？」

「照我看，」林鼎建議，「不如提審衛虎，著落在他上要劍。」

「不過，」李壯圖介面說道，「這不宜公然提審。」

那是當然的，公然提審，尚方寶劍失一事，就會外泄，所關不細。劉天鳴點點頭說：「可以，馬上提衛虎，等我來切切實實追一追。」

於是，李壯圖持了劉天鳴親筆所寫的手令，到宿遷縣衙門提了衛虎來，另外在道觀後面，找了一間相當的凈室，作為問話的地方。

在場的只有三個人，劉天鳴和衛虎以外，再一個就是李壯圖，林鼎則在室外擔任警戒，止任何人接近聽。

「這封信是你寫的？」劉天鳴李壯圖把那封信拿給衛虎看。

跪在地上的衛虎，接過信來看了看又遞迴去：「是的。是小人親筆所寫。」

「你何以說本院奉賜的尚方寶劍，已經失？」

「小人是聽人所說。」

「聽誰說的？」

「大人，」衛虎不慌不忙地答道，「道路流言藉藉，難以追究。」

「既是道路之言，你在獄中，何以得知？」

「不瞞大人說，獄中卒，原是小人過去同事。偶爾閑談，所以外面的形也略曉得些。」

「這一說，是獄卒在傳布謠言？」

「原來是謠言！」衛虎神態自若，「那倒是小人過慮了。」

他不但把獄卒傳布謠言之事，輕輕推開，而且還表示了他是關切的好意。話雖說得妙，無奈劉天鳴也不是好對付的，豈肯就此放過？

「慢來，你說是道路流言，我卻從不曾聽見過，顯見得你另有所聞，快說實話。不然，哼！」

劉天鳴冷笑一聲，雖未明說，意思顯然，是要用刑了。

「大人，」衛虎異常狡猾，「皇天在上，小人不敢打誑語，一則是關切大人的前程，再則是想為大人立功贖罪，冒昧上書。誰知獄中聽聞不真，誤信謠言，請大人憐念小人一片誠，不必再追究了吧！」

「如何能不追究？須知失尚方寶劍，本院前程有關。倘或有人起下不良之心，想盜尚方寶劍，更是死罪。因此，本院為防患未然，亦不能不查。」

「實在是無法查了的。就是大人打死小人，小人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他預備抵賴到底，劉天鳴知道再問無益，且先撇開這一層，問到另一個關節上。

「衛虎，我再問你，」劉天鳴說，「你自道能尋回尚方寶劍，我倒不明白了，你到哪裡去尋？」

「如今是沒地方去尋了。」

「何以呢？」

「大人既說尚方寶劍不曾失，又從何去找？」

話有諷刺的意味，劉天鳴聽得出來，且不去計較。「那麼，姑且就作為失了，你到哪裡去找？」劉天鳴說，「你總有找得到的把握，才敢給我寫信。是不是呢？」

衛虎狡如狐，早就料到劉天鳴會用這樣的話來套他，稍一疏虞，有了，便是惹火燒，所以早就盤算好了，這時不慌不忙答道：「老實回大人的話，雖無線索，卻有把握。不過在這裡，卻是束手無策。」

「這話又是怎麼說？」

「小人在宿遷當差三十多年，地理極，認得的人多，凡事瞞不過小人的眼睛。如果大人肯放小人出去，明察暗訪，不出三日，必有好消息來稟告。」

這一番答話，回答得理，滴水不，劉天鳴拿他無可奈何，只好還押。

但是劉天鳴也不是毫無收穫，因為這一下至可以證實，盜尚方寶劍，的確是衛虎搞出來的把戲。

在衛虎，一樣的也不是毫無收穫，雖然這封信等於自道「此地無銀三百兩」，但劉天鳴投鼠忌，至暫時要留著他這個活口。否則尚方寶劍，怕就很難再找得回來了——而衛虎，所要的就是這般能夠拖延的時間，拖到京里劉瑾派人下來，自有石破天驚的結局出現。

當然，劉天鳴不會無所行，等把衛虎送回監獄，他隨即將孫老師請了來，悄悄把經過形都告訴了他。

孫老師大吃一驚。「衛虎如此大膽！」他說，「這件事著實麻煩，老年兄倒要仔細，不要上了此賊的惡當！」

「多承關切。」劉天鳴拱手道謝，「我請老年兄來，有奉煩相助之。」

「這自然，我豈能坐視，只是，」他苦笑著說，「我真想不出有何可以效勞之？」

「自然是老年兄辦得到的。」劉天鳴說，「我想請老年兄權攝數天縣印。」

這個要求，大出孫老師的意外，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張華山與衛虎勾結甚，我今天就要摘他的紗帽。」

「噢，原來如此！」孫老師問道，「何不委縣丞署理知縣？」

「縣丞楊守文，不是張華山一路上的人嗎？」劉天鳴問。

孫老師點點頭，仍舊面有難。劉天鳴知道他為人老實，是怕署理縣令，才智不勝，搞不過楊守文和趙士龍那班人，便替他解決一個難題。

「老年兄，我知道你有所顧忌。現在趙士龍不在宿遷，我把楊守文派出去公差，調虎離山，你不患掣肘，還怕些什麼？」

「說實話，這『百里侯』也不是好當的——」

「唉！」劉天鳴不以為然，「難道九年考滿，吏部把你選了出去當縣，你也這麼說法？」

想想也是，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凡事謙虛謹慎，且有巡按撐腰，這個縣也並不難當，因而拱手答道：「既然如此，我就遵老年兄的吩咐了！」

當天下午，劉天鳴擺出全副儀仗，鳴鑼喝道到了宿遷縣衙門，此來是執行他巡按史另一項分之職掌，考查宿遷縣的各項庶政。為此，一縣的文武員，一起在縣衙門前站班，迎大堂，依序參見。

劉天鳴也就各人的職司，逐一查問明白。

最後問到巡檢趙士龍，張華山代為回答：「公差進京去了。」

「是何公幹？」

「解送貢品。」

劉天鳴也不問解送的是什麼貢品，只板起了臉說：「前日本縣百姓呈控車江榮的訴狀，多指控車某是了趙士龍的庇護，才敢橫行不法。本院按問地方，一向以澄清吏治為主，像趙士龍這樣的人，容他不得。楊縣丞！」

「守文在！」楊守文急忙答應，心裡卻是一跳，平日他與趙士龍狼狽為，凡有油水都不了他一份，所以這時聽得巡按一喊，以為麻煩找到了他上。

哪知事出意外，劉天鳴是派他一樁差使：「楊縣丞！本院委你去逮捕趙士龍，解到南京，聽候法辦。事不宜遲，你明天就攜帶文書起程。事須機，不可讓趙士龍聞風潛逃，千萬，千萬！」

「是！」楊守文心想，總算命中有救，這差使不派別人派自己，大不了擔個失誤的分，教趙士龍逃回他雲南家鄉，天高皇帝遠，等於死無對證，那就一切都不礙事了。

於是劉天鳴又說了些勉勵大家奉公守法的話，結束了按問的工作。然後又當面宣布，第二天起開始行館「會審」衛虎，本縣的文武員應該一起列場，以便作證或備顧問。

第二天一早，天還不曾大亮，宿遷縣民已如水般涌到，要看劉青天審衛虎，而且都打算著會像那天請尚方寶劍斬車江榮那樣，說不定橫行三十年、無惡不作的衛虎，授首就在今日。誰也不願錯過這看惡人下場的快心之事，因而爭先恐後，秩序甚，不得不派出城守營的士兵來布崗。

辰正時分，劉天鳴坐堂，依然是張華山和孫老師陪審。一城文武員，遵照命令，早早到齊，衙參已畢，退到堂下，靜聽劉天鳴開口。

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張大老爺！」

「不敢！」張華山恭敬地回答，「請大人吩咐！」

「貴縣可還記得，我有一方端硯，留貴縣，轉無虛老和尚。」

「是，是，我正要請示大人。」張華山很快地答說，「上次承大人見委，說無虛老和尚要到靈臺山來觀滄海，有一方端硯轉給他。自此以後，我多方打聽，始終不曾聽到無虛老和尚的法駕蒞臨海州的消息。這方硯臺，如今是依然留在我這裡，還是奉繳，請大人示下。」

「請問，這方硯臺，可曾帶著？」

「帶著，在我轎子里。」

「既如此，請派人取來與我。」

張華山隨即命跟班到轎子里取了那方「硯臺」來，當堂呈上。劉天鳴仔細看了封緘，毫未，便即高聲說道：「今日堂上堂下，眾目昭彰，等我把它打開來看，究是何。」

他人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所以也不懂他這句話是何用意。張華山是經手人，聽得明白，明明說是一方硯臺，此刻怎又說「究是何」？中怕有蹊蹺！

這樣想著，努出雙目，盯著劉天鳴的手，但見他拿著桌上的裁紙刀，割開封皮，真相大白，哪裡是什麼硯臺？是一部書。

「此是《洪武寶訓》，」劉天鳴拿著書揚了一揚，取出夾在裡面的一張紙，轉臉遞給孫老師，「老同年，請審視，可是你的親筆？」

孫老師看也不看，隨即答道：「是我的親筆。」

「中還有好東西。」劉天鳴隨手把書頁一翻。

這一下堂下無不驚異，看來巡按大人會變戲法，《洪武寶訓》中怎的變得出金葉子來？這事奇怪，但也有趣！

張華山已知事不妙，但心中警惕，類此事件，唯以沉著為上，所以安坐不，心裡只在盤算，等下如何抵賴。劉天鳴卻又說話了：「若問這金葉子的來歷，須請教孫老師！老年兄，」他把那張紙遞了過去，「請作證！」

「是！」孫老師接了過來，高聲念道，「正德五年七月初八，宿遷縣令張華山，持金葉五十六片，折銀一千兩，囑託獻贈新任巡按劉大人，力辭不得，無奈轉達，劉大人特加封緘，並囑記明緣由如上。」接著又念了自己的名字。

堂下嘩然，張華山嘿然。行賄有據，而這證據一直保留在自己邊，當堂開拆，眾目所見，如何抵賴得了？

「張華山！」劉天鳴放下臉來問，「你可知罪？」

瑟瑟發抖的張華山，離開座位，跪在桌旁答道：「我知罪，求大人恩開格外！」

「你自辱其，已不堪再司民牧，聽參吧！」

這算是很客氣的置，張華山自己知趣，摘下頭上的烏紗帽，往劉天鳴桌上一擺，黯然回。林鼎立刻迎著他，引別室，加以看管。

「孫老師！」劉天鳴又說，「本院委你暫署宿遷縣知縣，即刻接印視事。」

「只怕——」

孫老師還想推辭，劉天鳴趕揮手止住了他：「勉為其難！」

「是！」孫老師答道，「求大人早日出奏，另簡賢能接替！」

「好，好，你先辛苦幾日。好在你的屬員都在這裡，趕快去接了事，加意整頓。宿遷縣的百姓苦了多年了，你要格外盡心，恤民艱！」

話還未完，堂下高聲歡呼：「青天老大爺！」有的竟跪了下來，朝上磕頭。這番景，著實令人。

於是孫老師先退了下去，找到主簿、典史，徑回縣衙門去接印。「三堂會審」變劉天鳴獨主其事，這才開始提審衛虎。

「何清！」劉天鳴喊。

何清這時候的心，跟前兩天大不相同，先還想維護長和同事，現在落到這個局面，已是莫能助；同時眼看劉天鳴如此老百姓的戴，敬之如神，自己跟著這位「青天老大人」辦案，彩十足，所以一聽呼喚，響亮地答道：「書辦何清在！」

「你看一看，犯人鐐銬上灌的鉛，可曾過？」

「喳！」何清答應著，緩步轉，從從容容走到衛虎邊，先看腳鐐，后看手銬，均無異樣。

這就給了衛虎一個機會，等彼此近時，他說了句：「手下留！」

何清不敢答話，裝作不曾聽見，迅即回，朝上說道：「啟稟大人，驗得手銬、腳鐐的鎖眼上，都是當日所灌的鉛。」

「這也罷了！」劉天鳴問，「看守的卒可曾到堂？」

「已到堂伺候。」

「傳上來。」

「喳！」何清轉臉喊道，「何小義！」

何小義便是那天當堂領衛虎，曾為劉天鳴警告倘或「不出人來，提頭來見」的卒，自以為當差謹慎，無一差錯，必蒙巡按大人褒獎，所以興沖沖地上堂跪倒，報名磕頭。

「衛虎是你看守？」劉天鳴問。

「是！」何小義答道，「蒙大人特別囑咐，小人毫不敢疏忽。」

「日夜都歸你看守？」

「是！小人到夜裡，就在衛虎床下打地鋪，不敢回家。」

言多必失，這句話出了，「什麼？」劉天鳴問，「衛虎睡的是床？」

壞了！何小義著頭皮答道：「是！」

「犯人睡高鋪，看守人睡地鋪，你了他家多賄？」

「冤枉！」何小義發急喊道，「小人如何敢他的賄？再說，天底下哪裡有衛虎送錢給別人用的事？」

這一說，堂下都笑了！劉天鳴也知道絕無其事，只是惱他賣放人，想小小懲罰他一下，因而點點頭說：「我知道，賄之事雖沒有，同事的念頭還在。既是重犯，關防理當嚴，衛虎人在獄中，外面的形，無不知道，我只問你，你懂看守的規矩不懂？」

何小義知道這位巡按大人明鏡高懸，什麼事都瞞不過他，倘或抵賴，是自己找倒霉，所以磕頭哀懇：「小人知罪。求大人高抬貴手，饒了小的。」

「本當革掉你的差。看你誠心悔罪，本院從輕發落，打二十小板子！」

何小義十分知趣，磕了個頭，仆臥倒，自己手到里夾好了「那話兒」，免得被震傷，接著又自己把子一褪，靜等他的同事來打他的屁。

劉天鳴看何小義實在是個老實人，心想，這頓板子不必打了，不打比打了好些。向行刑皂隸揮一揮手：「慢著！」他又向何小義說：「饒了你！」

「多謝青天大人！」何小義喜出外，連連磕頭。

「我問你，你以後看守犯人，該當如何？」

「經大人教訓，小的以後一定按規矩辦事。回去第一件事，是撤了衛虎的高鋪。」

「衛虎要跟外面通消息，你又如何？」

「回大人的話，小的不準他通！」

劉天鳴表示滿意：「你下去吧！謹慎當差才是！」

等何小義諾諾連聲地退了下去，在堂上跪著的衛虎，便了千目所視的目標。劉天鳴一共問過兩次，第一次是公開審問，只問了一件「一品」的來歷，便即釘鐐收監；第二次是私室審，純然為了尚方寶劍；此刻這第三次問，其實跟提堂初審一樣，頭緒紛繁，竟不知從何問起才好。

看著那一沓狀子，劉天鳴定神略想了一想，有了計較。

「衛虎！」他指著狀子說道，「放告以來，本縣百姓，告你的狀子，連朱、陳一案在，共有三十四起之多。本院服多年，久在地方，像你這樣作惡多端的吏，還是第一次見到，真箇不畏朝廷的王法嗎？你說！」

「小人豈有不畏朝廷王法之理，只以當差多年，得罪的人多，因此才有這麼多狀子告小人。其中真偽，瞞不過青天大人。」

「照你這麼說，這三十四張狀子，莫非都是誣陷你的嗎？」

「是！」衛虎神自若地回答。

劉天鳴心裡喝了句：真不要臉！隨即又問：「這三十四張狀子告些什麼，你毫無所知，如何便可斷定誣陷，豈不是先就存心狡賴？」

這話問得厲害，但衛虎的無恥之心，和那份鎮靜功夫也真到了家，他用侃侃然的聲音答道：「只因小人未做什麼壞事，故而得知，必是誣陷。」

這話一出，堂下嗤之以鼻的噓聲四起，甚至還有人低聲咒罵的。

「衛虎！」劉天鳴藉此問道，「你聽見了嗎？」

「這也無非是小人因公得罪了人，今天特意來辱小人的。」

「哼！」劉天鳴冷笑一聲，懶得再說這些，出鳴字第十三號狀子，喊道，「何清！」

「有！」何清答應著走到辦公案面前打躬。

「你把這狀子的事由，念給衛虎聽聽。」

何清懂劉天鳴的意思，不將狀子直接發衛虎閱看，是怕告狀的名字泄，所以不念告狀人名，只朗聲念著狀子的容。

這是張檢舉狀，告衛虎私通海盜黃甲山等人，經常接納亡命之徒，而且不止於藏匿包庇，還縱容那些人作惡，擾鄉里。

等把狀子念完，回公案，劉天鳴問道：「衛虎，我不刑問你，你自己實說吧！」

「小人怎麼說？天大的冤枉。」

「有名有姓，指證明白，還說是冤枉？」

「怎不是冤枉？」衛虎答道，「海州到本縣，家家皆知黃甲山。孩子哭，只說一聲『黃甲山來了』便可以止哭。這樣就算有名有姓，指證明白，小人不服。」

「好一張利口，本院再還你個證據。」劉天鳴細看一看告衛虎的狀子的摘由單，又喊：「何清，你再拿鳴字十九號狀子念給衛虎聽。」

這一張狀子是個王八的樂戶所告，說去年年底，黃甲山來訪衛虎，經常到他那家怡春院中去飲酒作樂，了姑娘侑酒侍寢，也得看他們高興才有賞賜，否則非打即罵。而且經常鬧事，狎客畏之如虎，只一看他們的影子，便都知機，悄悄溜走。

到了除夕那天，大雪三尺，連個鬼都不見上門。半夜裡黃甲山來了，要一個名喚「嫣紅」的姑娘陪宿，偏偏嫣紅死了親老子，前一天奔喪回家了。王八賠不是，說好話，把所有院里的姑娘，都從熱被窩裡喊了起來，凍得瑟瑟發抖地在黃甲山面前排班，隨他挑選。哪知黃甲山就只要嫣紅，整整鬧了一夜。

第二天就是正德五年的大年初一，衛虎帶了人來了。

他帶了一班人上門「砸窯子」，說得罪了他的貴客「黃大王」，把怡春院打得稀爛，王八的一條，生生地被砍斷。還有個小鴨子的雛，只說得一聲：「真晦氣！」衛虎人把剝得，在雪地里罰跪。

事後小鴨子憤難當，哭到半夜，一套脖子上弔死了。

「這不是你與黃甲山有勾結的鐵證？」劉天鳴面鐵青地問說。

「回稟大人，此是王八有意誣陷。小人是有個朋友，今年大年初一在怡春院爭風吃醋，與王八打架，這個人與王八同姓，行三，不姓黃。黃甲山與王三怎好纏在一起？」

「你真會賴！王八告你砍斷他的，死小鴨子，這是另一案。勾結海盜，案甚重，豈能憑你一面之詞便可推卸？目前雖待緝拿黃甲山到案，一時無法指認，但既然時有往來，必有書信之類的罪證，須得仔細搜查。」劉天鳴當時看著左右說道：「請張守備！」

張守備名張殿臣，是武進士出，生得儀貌堂堂，弓馬嫻，但有勇無謀，而且本忠厚，所以平常看不慣張華山和衛虎的狼狽為，卻是無奈其何。這時聽得巡按招呼，便閃出來，上堂行了個戎禮，抱拳說道：「張殿臣參見按院大人！」

他雖是武進士，卻比劉天鳴早一科。因此，劉天鳴客氣地答道：「不敢當！」接著又說：「為張守備設座！」

等搬來一張椅，擺在公案旁邊，張殿臣告個罪坐下，復又問道：「按院大人呼喚，必有見委之。」

「正是要借重。」劉天鳴問道，「貴職司城守，平日對衛虎勾結海盜，可曾聽說過。」

「是的。」張殿臣老實答道，「我也聽說過，只抓不著他的證據。」

「證據是一定有的，不過衛虎對這些罪證，藏得很嚴，亦是可想而知。」劉天鳴停了一下又說，「如今我想委請貴多派人馬，會同我的家將，一起到衛虎家去搜查。此案關係甚重，請貴多費心。」

「是！」張殿臣答道，「決不敢疏忽，請放心！」

於是劉天鳴把林鼎和李壯圖喊了來，當堂下令：「你們兩人隨張大人一起去搜查衛虎勾結海盜的罪證，要特別用心！」

「喳！」林、李二人齊聲答應。

「衛虎膽大包天，無惡不作，說不定在他家還藏著什麼違的東西，務必仔細搜查，不得。」

林、李二人都明白，劉天鳴的意思是要他們附帶找尋尚方寶劍的下落，所以一面答應，一面向上使了個眼，表示會意。

「張守備，」劉天鳴又說，「罪不及妻孥，搜查的時候，不可擾。」

「是！」張守備站起來答道，「不敢不守紀律。」

發落了這一案，劉天鳴決定，還是要先審朱、陳一案。等吩咐何清提取此案卷宗，堂下觀審的老百姓又了，好半天才得靜下來。

「衛虎，」劉天鳴說道，「現在問你朱、陳一案。這一案的卷宗已有一尺高，首尾俱全，你實在不須抵賴。否則本院絕不容，那是你自討苦吃！」

「是。」衛虎答說，「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就好。」劉天鳴看著案卷問，「你可是本年七月二十四續弦？」

「是的。」

「你娶的是什麼人？」

「是個婦人，娘家姓諸——諸葛亮的諸，夫家姓尤。」

「怎麼？是寡婦嗎？」

「不是寡婦，是棄婦。」衛虎信口胡扯，「丈夫尤三不要了，小人五十無子，看生得宜男之相，所以央說親，定了七月二十四迎娶。」

「尤三為何不要他妻子？」

「大人，」衛虎惻惻地一笑，「這是尤家的事，小人不曉得。」

劉天鳴了個釘子，心生警惕，衛虎其刁無比，倘或言語中輕率，自取難堪，堂上堂下的份不同，怎麼樣也是一件失算的事。

於是，他調一調呼吸，把自己的怒氣息下來。他很冷靜，知道這時候最容易發怒，而且也容易泄怒，把衛虎打一頓或者「大刑」上夾，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但堂下的老百姓，特別是那些在鄉黨之中尊敬、頭腦冷靜的老百姓，心裡不免有了疑問，覺得衛虎的話或許有道理，堂上惱怒，加以刑罰。如果出現了這樣一種況，自己就算失敗了。

為了這樣的心得，劉天鳴不但神自若，而且因為理得心安，在面上反顯出罕有的沖和之氣，他不自覺地以一種辨理的聲調問道：「那麼，你娶到了你妻子沒有呢？」

問得妙，答得更絕，衛虎做出黯然搖頭的表：「如果娶到了，怎麼會有今天這一案？」

「怎麼說？」劉天鳴用急促的聲調問，「照你的說法，是不曾把你的新婦娶到，還是娶錯了人？」

「不是娶錯人，是——」

「為何不說？」

「說來慚愧，」衛虎答道，「這一案鬧到今天這般田地，勞大人從南京來親審，都為的是小人吃了個啞虧。」

「噢——」劉天鳴提高警覺，知道衛虎有套騙人的說辭了，「我倒沒有想到，你還有吃啞虧的時候。」

這句話調侃得很好，堂下發出笑聲，這便是不信任衛虎的有力表示——衛虎不自覺地有些氣餒了。

「是，小人吃了啞虧。」衛虎到底是厲害角，說得毫不窘態，「那天花轎抬到門，打開轎門一看，裡面什麼也沒有，是一頂空的花轎。」

空花轎！堂上堂下無不詫異，堂下百姓，從未聽說過有空花轎這回事，堂上的按院大人則是沒有想到衛虎有這樣瞪著眼說瞎話的回答。

衛虎很厲害，劉天鳴心裡在想，他的這個回答，出人意料，便有先聲奪人之利。但是，衛虎的病太多了，什麼地方也不住一駁，只要跟他平心靜氣周旋，不必妄無名之火，能這樣，才能收得導民守法向善的效用。

於是他問：「何以是空花轎？你不覺得你這麼說，是荒天下之大唐嗎？」

衛虎說他娶來的是一頂空花轎。然則何以不追究呢？他說他知道涉也無用，這是「騙婚」，因為事先他就聽說新娘不願上轎，所以發現一頂空花轎不足為奇。估計形，尤三夫婦早已逃出縣外，就追究亦屬徒勞，而且時已夜，復有賓客要招待，一切都只有擺到第二天再說。

這番造的話，編得理，首尾俱全。劉天鳴心裡在想，倘或提朱青荷到堂對質，一定在言語上敵不過衛虎，姑且不駁他這一層，問下去抓住了明顯的，一併算總賬也還不遲。

於是他問：「照你這一說，那天你不曾見過朱青荷的面了？」

「不但我不曾見過，一堂賀客，誰也不曾見過。」

「賀客是些什麼人？」

「同事居多。」

「聽說你的人緣不錯，同事自然都向著你，我也不必傳證了。」劉天鳴譏刺了這句話便又問道，「第二天你如何？據說，你一早就到了縣衙門？」

「是。」衛虎答道，「本在假中，只因為出了命案。」

「就是尤三嫂刺死陳德一案？」

「是。」衛虎心細如髮，補了一句，「那時不知道是尤三嫂。」

「現在呢？」劉天鳴也厲害，接著他的話問，「現在你可是知道了？」

「現在也不知道。」衛虎其無比，一句有出的話都不肯落下，「陳德這一案是無頭命案。」

「那麼，」劉天鳴問道，「如果我放你出去，可有把握破這無頭命案？」由於自陳能覓得尚方寶劍那個試探不功，衛虎已有戒心，搖著頭：「日子隔久了，就算領下『海捕文書』遍天下去訪，也沒有把握。」

一套再套，套不出衛虎的話來，劉天鳴只好仍舊回到原。「你人在家中，怎的知道出了命案？」他問。

「小人雖在家中，照常辦案，自有眼線來報。小人心想，既有命案，縣大老爺必得相驗。天氣太熱，首擺不起。再說趁早風涼也好辦事，小人估量縣大老爺一早就要下鄉，所以連夜趕回衙門來伺候。」

「哼！」劉天鳴冷笑道，「照此看來，你倒是個謹慎奉公的人。」

衛虎大言不慚地答道：「小人一向謹慎小心。」

「對了，你謹慎小心得很，所以行事不落痕跡。不過這一案支離忒甚，你想掩飾也掩飾不了。我問你，到了陳家，你跟張知縣說些什麼來著？」劉天鳴驀地里把驚堂木一拍，「實話說！」

這一嚇有些效驗，衛虎疑心張華山已經把實告訴了劉天鳴，如果造一番供詞，兩下不對頭，就難以挽回了。

因此，他覺得不妨先裝糊塗，看一看形再作道理，於是故意擺出茫然的神答道：「小人記不得說些什麼。」

隨他乖覺如鬼，到底也有失言的時候。他如果索賴了個乾淨，說當時不曾說話，劉天鳴倒也無奈其何，如今說「記不得說些什麼」，可見得話是說了的，只是不肯承認，因而以「記不得」作推託。

「你這麼明能幹的人，又遇著這麼件所謂『逆倫重案』，豈非自欺欺人之談！」說到這裡，劉天鳴心想，這下該對質了，便即喊道：「何清！」

「書辦在！」

「你持本院大令，把看管著的張知縣迎提到堂。」說著，劉天鳴拔了一支令箭，隔桌遞了出去。

這很顯然的，是要對質。衛虎到此刻才發覺，這位巡按不易對付，想一想自己的話也有，悔之已遲，唯有格外小心。

張華山就被看管在後面空屋子裡，一提就到，上堂行了禮，滿面慚地喊了聲：「大人！」

劉天鳴念著朝廷的禮，張華山雖已被摘了紗帽，到底還不曾奉旨革職，所以吩咐搬張椅子，讓他坐下，然後說明把他找了來的用意。

「我有幾句話相問，請你當著衛虎說實話。」

「是。知無不言，不敢有毫虛飾。」

劉天鳴心想，第二次跟張華山談論朱、陳一案，他辭間明顯地擺著，是人之愚，可想而知，一切都聽衛虎擺布。只要把這一案的病，著落在張華山上代，他自然就會把衛虎如何搗鬼和盤托出。

打定了這個主意，劉天鳴問道：「貴縣當日到孝義鄉陳家相驗回城以後，作何置？」

「是——」張華山也知道這時的對答，於自己的禍福大有關係，所以十分小心，「是準了苦主的指控，逮捕朱建伯到案審問。」

「到後來苦主自知弄錯了事實，錯告了好人，你便如何？」

「我——」張華山想了想答道，「我勸苦主把狀子撤回，罰了他一萬兩銀子，置辦學田。」

「照如此說，你只是聽人擺布，苦主告誰，你就抓誰。苦主說不告，你就他把狀子撤回，聽訟斷獄，為民申冤，自己就全無主張？」

「這原是我的不是。」

張華山自己認錯，卻還不肯牽連衛虎，劉天鳴無可奈何，只好指明問了。

「案發之初，相驗以後，想那衛虎既是你得力的捕快頭，你們總商量過案。他怎麼說？」

這一下，張華山無法閃避，只好這樣答道：「衛虎勸我準苦主的狀子。」

「為什麼？」劉天鳴炯炯雙目視著張華山問，「雖說朱、陳兩家原有嫌隙，既已結親家，一個親自送親，一個親自迎接，可見前嫌已盡釋。而且朱建伯唆使兒殺人，自己父兩個先就犯下死罪。即使真有海深仇，朱家是有名巨富，為何不花錢買兇手？要斷送兒的一生，自己也不得干係。世上有這樣不近理的事？而貴縣自負明，衛虎更是辦了多案子的老手，居然會相信苦主急之下心智茫昏的誣控，有這個道理嗎？」

一番話如疾風驟雨，但堂上堂下，字字聽清。觀審的百姓，無不點頭，而張華山卻只有搖頭的份兒了。

「說啊！」劉天鳴催促著。

看張華山招架不住，衛虎開了口：「啟稟大人——」

「住口！」劉天鳴拍著驚堂木，大聲喝住，「本院不曾問你，何用你胡言語？」

「回大人的話，」張華山心一橫，決意不顧衛虎，「當時衛虎跟我說，朱建伯教唆兒殺親家，一定不假。必是朱建伯派人來盜了，意在滅跡，好卸罪名。又說朱建伯會潛逃，勸我早早緝拿到案。」

「噢，畢竟是衛虎的主意。」劉天鳴又問，「把朱建伯逮捕到案又如何？」

「自然是審問。」張華山慢吞吞答道，「那朱建伯的口供頗多不盡不實之，令人生疑，所以把他收監。」

「怎見得不盡不實？」劉天鳴問，「你倒說與我聽聽。」

這一層張華山自覺振振有詞，便侃侃答道：「朱建伯的兒，許配陳家十三年，到了二十歲還不嫁。據朱建伯自供，男家送過三個日子都不吉利，第四個日子難道就吉利了？他說是聽了一個江湖的相士，名什麼『小純』的勸。大人請想，這不是信口開河嗎？」

「何以見得？」

「我問他小純現在何？他說不知道。誰知道有沒有小純這個相士？」

「我知道是有的——」

說到這裡，張華山突生靈，覺得可借小純把案子拖了下來，所以急急打斷劉天鳴的話說：「原來真有此人！他是案第一重要人證，請大人指示地方，以便傳拿到案，訊問明白。這個江湖相士，鼓其如簧之舌，搞出這麼一件命案，真正該死之極！」

他只顧罵得痛快，衛虎知道又闖了禍，連連咳嗽示意，擋他不住。劉天鳴心裡好笑，看著張華山徐徐答道：「這小純，不但我知道他的住，而且立時可以捕拿到案。」

「噢，然則請大人立即下令。」

「不忙，他逃不了。」劉天鳴說，「不過我要問你，如果小純到案作證，說是確有其事，那該怎麼辦？」

「果有其事，則朱建伯之言不虛，刺殺陳德的，便另有兇手了。」

「好，那麼，我先了結朱建伯案。」劉天鳴問道，「朱建伯可在堂下？」

「在！」有人響亮地答應，接著便見讓開一路，一個忠厚老者，拐著上堂跪下。

「小人朱建伯叩見青天大老爺，伏願青天老大人壽高百歲，公侯萬代。」說著，朱建伯至至誠誠地磕了三個頭。

「朱建伯！」

劉天鳴雖想盡量用當時勸他答應陳家婚期的那種聲音，好喚起他的回憶，但高坐堂皇，下臨萬民，聲音中總是別威嚴，因此，朱建伯誠惶誠恐地答一聲：「小人在！」

「你抬起頭來，仔細看一看本院。」

「是！」

答應是答應，心十分困，不知看些什麼。此外也就是衛虎一個人明白其中的奧妙，其餘無不詫異，不明白他此舉的用意何在。所以都是屏聲靜氣，細看靜。

堂宇奧深，線不明，朱建伯抬頭細看，除了影綽綽一張清癯的臉外，實在看不出什麼花樣。

「朱建伯，你看清本院了麼？」劉天鳴這樣追問。

「回青天老大人的話，」朱建伯帶些慚愧的聲音說，「小人愚昧，莫測高深。」

「噢，」劉天鳴往左右看了看，「想是亮不足，來，掌燈！」

這越發奇了！莫非劉青天臉上寫著什麼字，所以要他細看？大家這樣胡思猜，不免小聲議論，直到取來兩支紅燭，左右照映，堂下方始靜下。

「朱建伯，你不妨到案前來細看！」

「是。」朱建伯磕了個頭，膝行兩步，仰頭仔細觀，這一，到底記起來了，失聲喊道，「原來青天老大人就是小純！」

這個謎底一揭穿，真如石破天驚，不張華山震駭失聲，就是堂下也無不驚異莫名。後面的百姓，聽說小純就是巡按，都要一瞻，你我擁，頓時搞得秩序大。

張華山是被摘了烏紗帽的，已發不出威，劉天鳴是不願發威，那就只好何清假威行事了。他站到堂前，大聲呼喝：「審問重案，正在要關頭，何得喧嘩。倘再這等嘈雜吵鬧，我只好面稟按院大人，暫且退堂改期另審！」

從來不曾聽說有書辦這樣子大模大樣地下「堂諭」，但這幾天怪事迭出，也就沒有哪個批評他不對，而且還真怕他面稟按院大人，退堂停審，那一來，何以小純會變按院大人？這個疑團就不能打破。牽腸掛肚，會使人一夜睡不著覺，所以，也不了，吵也不吵了，踮起腳，長脖子，朝堂上著。

堂上的劉天鳴，這時向張華山問道：「你聽見朱建伯的指證了吧？」

「是，」張華山臉灰白，聲音發抖，「我實在不曾想到大人也曾跑過江湖。」

這話簡直語無倫次。然而劉天鳴倒不怪他，知道他嚇得糊塗了。「是的，」他朗然說道，「不要說你想不到，堂下百姓怕也是沒有一個人會想得到。不過，我跑江湖，不是為了糊口，是微服私訪。當時經過，讓朱建伯跟你說吧！」

朱建伯哪裡還說得出話來？想起當初都是為了「小純」一句話，幾乎弄得家破人亡！此刻小純變了按院大人，申冤昭雪，明鏡高懸，但願他「壽高萬歲，公侯萬代」。若是按院大人變了小純，就恨不得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罵一聲：「都是聽了你的話！弄這個樣子，一言喪邦，害人不淺！」就為了這複雜矛盾的心，淚流滿面，哽噎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了解他這眼淚的，莫過於劉天鳴自己，心不免歉疚，但此時不是表達這種緒的時候。看見朱建伯無法陳述，便只好自己宣布了，把當初如何路過宿遷，如何微服私訪，如何發現朱家的大一怒而去，如何為朱建伯所延請，以及如何勸他為了不傷至親的和氣，接陳家所送的日子，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同時又細述朱家房屋的格面，以及朱青荷的「八字」，這都是鑿鑿有據的事，把堂下的老百姓聽得雀無聲，目瞪口呆。

等這一套講完，劉天鳴又說：「這一案，本院便是一個鐵證。如非適逢其會，有本院參與在，深知其事，任令貪惡吏，鍛煉獄，大明天下，哪裡還有公道可言？如今，小純是有著落了，朱建伯上的疑問是澄清了，我要細究冤誣朱建伯的經過。」說到這裡，拍一聲驚堂木，喊道：「衛虎！」

「小人在！」

「當初逮捕朱建伯，可是你的主意？」

「回大人的話，小人面奉本縣張大老爺諭令，不敢不遵。」

「那麼，可是你親自去捉的朱建伯？」

「不是！小人派手下去的。」

「可曾索賄？」

這話很難回答。衛虎想了想，覺得不妨承認，也是避重就輕的一法，便即答道：「大人明鑒，天下哪個州縣，辦到這樣的案子，不得都要幾文辛苦錢，香香手。」

「哼！你倒還說得出口。」

「小人一向有一句，說一句。」衛虎答得極快。

「那麼，我再問你，想朱建伯既非江洋大盜，又是本縣安守本分的紳士，如何當時一言不合，你就攛掇縣用大刑，試問，你於心何忍？」

「這——」衛虎磕個頭說，「須問張大老爺！」

劉天鳴看看張華山冷笑了一聲，轉臉看問：「朱建伯，你照實說來，當時提到堂上，如何問你？」

「當時的形，小人因為驚過甚，頭上就像著了一杠子似的，昏昏沉沉，不容易想得起來了。」說著，朱建伯磕了個頭，表示因為無法答供而賠罪。

「也難怪你。」劉天鳴只好一句一句地問，讓他易於回答，「當時你可曾為你兒辯冤？」

「自然辯了的。」有個頭緒一提，朱建伯想起來了，「那時我已聽我侄子大文說道，知有上錯花轎這回事。」他指著張華山說，「我便稟告張大老爺，說小下落不明，刺死我親家的，不知是哪家的新娘子，我還請張大老爺替我訪查小的下落。」

「堂上怎麼說呢？」

「張大老爺聽了小人的話很生氣，說是：『你兒已經見了閻王，教我哪裡替你去尋查？』」

「噢！」劉天鳴轉臉去問張華山，「何以說他兒已見了閻王？」

「大人！」張華山低著頭答道，「原是聽了衛虎的話。」

「那麼朱青荷可曾見閻王呢？」

這句話自更無法回答，只不斷自責：「原是我糊塗，聽斷不明。」

「聽斷不明，關乎才智；酷刑索賄，關乎本心。我倒要請教，你是為了什麼，第一堂就對朱建伯用大刑？」

「是——」張華山很吃力地答道，「是想求個水落石出。」

「既雲水落石出，則朱青荷從衛家逃出，赴鄰縣投訴，可見刺死陳德的另有其人，所盜走的，絕非朱青荷。試問，你何以又不往正途上去追究？」

這就是張華山在這一案上所犯的最大的過失，百口莫辯，唯有低頭不答。想著自己前程不保，生死難知，今日當著一縣的百姓，被問得啞口無言，說起來總怪自己誤信了衛虎，先則倚重，后挾制，泥淖越陷越深，真有悔不當初之！於是不知不覺地落下兩滴眼淚。

就為了這兩滴眼淚，劉天鳴算是暫且饒過了他。定神想了想，案到此，衛虎誣害朱建伯的罪狀，已很明顯，但如何明知娶錯了新人，而膽敢扣留朱青荷，企圖李代桃僵，以自殺的尤三嫂冒充陳家的新婦，致有所謂「逆倫重案」發生，這是整個案子中最要的一部分。如果這一層不問清楚，就不能定讞，因而又轉回頭來問衛虎，而衛虎一口咬定是空花轎，要他舉證，他舉了個王狗子。

劉天鳴已看過全案的口供，這一場大風波之起，就起在王狗子為衛虎拉線、娶尤三嫂，可以說是個罪魁禍首，心裡本就對他極其厭惡。同時想到，衛虎舉證不舉別人，獨舉王狗子，可見得必是死黨，絕不會供出實，就得給他個下馬威，教他不敢瞎說。

於是傳了王狗子到堂，他先不問衛家的花轎，問逮捕朱建伯的經過：「那天去捉朱建伯是你帶人去的？」

「是！」王狗子答道，「衛頭兒小人帶了十幾人去捉的。」

「你除了帶走朱建伯，還帶了什麼東西？」

「小人沒有帶別的東西。」王狗子翻著兩隻三角眼朝上答道，「大人的話，小人實在不懂。」

「真的不懂，我就告訴你吧，衛虎剛才供過，你們『弄了幾文辛苦錢，香香手』，有此事？」

衛虎供過，是賴不掉的，王狗子便說：「這是例規有的。」

「你跟朱家要了多錢？」

「他們送了八百兩，都給衛頭兒了。」

「是你經手？」

「是。」王狗子著頭皮答道，「是小人經手。」

「你分到多？」

「一百兩。」

「這就是賄，來啊，」劉天鳴吩咐，「抬下去打！」

「喳！」隸役們大聲答應，卻是不。

劉天鳴以為他們有意衛護王狗子，有些發火。何清趕上前，小聲說道：「打多？請大人發落。」

「噢！」劉天鳴說，「一兩銀子一板，打一百板，與我著力打！」把火籤擲了下去。

何清想有所勸阻，因為一百大板打下來，人已彈不得，而劉天鳴要問他口供，也就無法回答，但又怕當堂釘子，自己把難得借巡按的威風而樹立起來的一點聲，葬送在裡頭，實在犯不上，所以遲疑著不曾開口。

就這時，見掌刑的皂隸陳大麻子已在關照他的同事：「堂上大人吩咐，著力打！休得賣放人，自討沒趣！」

「喳！」四名手下齊聲答應。

於是把王狗子拖翻，合仆臥倒，一個撳頭，一個撳腳，一個褪下王狗子的子，另一個舉起大板子就打。

一板子下去，何清就聽出聲音不對，打得太重了。打板子有各種手法，打得響的不見得打得重，打得重的不一定打得響；有的傷皮傷，不傷筋骨；有的表皮不破，而裡面的爛豆腐一般；再有狠毒的就打在要害筋脈上，幾板子就可以打死。何清奇怪，看那樣是要把王狗子打死，先還聽他怪，打不到十板子聲就低了下來，再後來索連哼聲都聽不見了，看這形不妙，何清不能不跟劉天鳴去咬個耳朵，勸他罷手。

但就在移步向公案時，看到了衛虎的臉，心一驚，立即會意，不由得住了腳，不肯去多事。

倒是劉天鳴自己有所警覺，喊一聲：「別打了！」

「大人吩咐，」何清高聲轉述命令，「住刑！」

板子一停，掌刑皂隸陳大麻子，把王狗子翻過來，蹲下去，開眼皮看了一下，隨即朝上一跪，高聲說道：「回稟大人，王狗子打死了！」

這一聲真如石破天驚，堂下是「嗡」的一聲，而堂上是「啊」的一聲，幾乎沒有一個人不大意外。

劉天鳴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好半晌，突然想起，拍著驚堂木問道：「你怎的把個要犯打死在堂上？」

「大人吩咐著力打，著力一打自然就打死了！」

這是把責任推到堂上，劉天鳴然大怒，「好刁惡的東西！」他拍著桌子罵，「本院吩咐你著力打，不曾你把他打死！你掌刑掌了多年了，手上一點分寸都沒有嗎？」

陳大麻子不敢再強辯，但也不曾認錯，只跪在那裡翻白眼。

劉天鳴又氣又恨，但地上擺著一首，案子也問不下去了，而堂下的百姓在等著看這個局面如何收場，倘無適當的置，足以減損威名，所以先忍一口氣，定定神喊道：「何清！」

「何清在！」

「王狗子作惡多端，這樣子一死，也是他的報應。只是立斃杖下，非本院本心。這個行刑的皂隸，是何姓名？」

「他姓陳。」

「名字呢？」

「他的名字在他臉上。」

這一說，堂下有人笑出聲來。劉天鳴定睛一看，也就懂了，「是陳麻子嗎？」他看著何清問。

「是！」何清答道，「花名冊上的名字就陳大麻子。」

「這陳大麻子可惡得很！」劉天鳴說道，「你替本院辦一道公文，致署理的孫大老爺，把這陳大麻子開革，驅逐出境。」

「大人——」

劉天鳴馬上打斷：「不準你替他討！討也沒用。」

何清是看在同事分上，如果不這麼做作一下，會人責備，將來在本衙門就難混了，既然劉天鳴態度堅決，也就不必再多說，答應一聲：「是！」

「打死的王狗子，傳仵作相驗，給棺掩埋，通知孫大老爺撥銀五十兩，以為恤。」劉天鳴接著又說，「本案改日再審。朱建伯貰回，衛虎還押。退堂！」

退堂，換了服休息。但子閑了，一顆心卻閑不下來，一會兒惦念林鼎和李壯圖二人，不知到衛家搜查，可有結果；一會兒又想到王狗子，覺得他死得可疑；一會兒又想到被看管的張華山，該當迅速置，而偏偏衛虎一案，結束不了，他們兩人狼狽為，互有關聯，一案不結，另一案也難了斷，看樣子一時不能回南京，會耽誤許多公事。

一個人喝著悶酒，十分無聊，酒愁腸，最易上頭，他正覺有些暈眩，放下酒杯，待上床時，老家人來稟報，說書辦何清求見。

對了，劉天鳴心中自語，早該找這個人來談談，因而欣然傳見。

為了一次親審，何清頗為得力，劉天鳴特假辭，命他坐著談話。何清謙謝不敢，最後是端張小凳子坐在他面前，何清仰臉說道：「大人，我有下上稟，要大人見諒，我才能說。」

何謂「見諒」呢？提到這樣的要求，便見得他要說的話，不可原諒。劉天鳴考慮了一下，這樣答道：「能諒解的，我自然對你諒解。」

「也還不儘是這個意思。我有話說了，不論大人肯不肯答應，只當沒曾聽我說過，置諸不問，要這樣我才敢說。」

劉天鳴是個方正君子，不肯做自欺欺人的事，所以聽見這話，認為出關係甚大，不肯輕易允許。想了好半晌，覺得不答應就是一場空，什麼也聽不到；答應了下來，眼前要守信諾，不能有何行，但以後仍有機會，說起來還是有益的。

於是他點點頭說：「好！你說吧！」

這時的何清，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了。事可以說是公事，也可以說是私事，有關他的切利害——宿遷縣衙門的捕快、皂隸，也就是衛虎的一批爪牙，已經推出人來向何清遞話，在巡按大人面前當差，須念著本衙門多年同事的分，極力鋪排，即令幫不上自己人的忙，可也不能幫外人的忙。這「外人」，當然是指劉天鳴。

何清了解這話後面的威脅意味，因為來遞話的人又說：「巡按大人不能一輩子在宿遷，也不會一輩子在應天府，總有調走的時候，而你是宿遷城裡土生土長的人。」意思就是，倘不就範，則等劉天鳴一走，立刻便要收拾何清。

他覺得左右為難，最好不過能夠事外，所以此來是打算說明苦衷，請求辭差。但巡按無人可用，絕不會答應他的要求，而且深蒙看重，自覺辭差的話也說不出口，所以平日口齒伶俐的他，這時囁嚅著不知如何才能說明白自己的心裡話。

「咦！」劉天鳴詫異地問，「你什麼事如此為難，說出我替你做主。」

「是——是有為難的事——」

「那你說啊，何以吞吞吐吐？」劉天鳴有些不耐煩了，「快說，快說！」

這一，出何清一個以前從未有過的念頭，陡覺神一振，細想一想，果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不但是解消難題的唯一辦法，而且另有一番局面，說起來倒變因禍得福了。

於是他定一定神，從容問道：「我想伺候大人，跟著大人一起，不知大人可肯提拔我？」

劉天鳴笑了。「我道是什麼事，」他說，「原來如此！這又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跟你實說了吧，就是你自己不說，我原來也有帶你到南京的打算！」

何清一聽這樣的答覆，愁懷盡去，站起來，先向劉天鳴磕過頭道謝，然後笑嘻嘻地依舊坐在小凳子上。

「慢來！」劉天鳴想想不對，「答應是一定答應的，不過我剛才看你的神氣，為難者不是此事。你倒說說看，是什麼事，你說了要我只當不曾聽過？」

「是！」何清忽然問道，「我倒要請問大人，那王狗子，大人知道是死在什麼人的手裡？」

問到這話，自有幕，劉天鳴一聽先就愣了，把當時的形細想了一遍，實在莫名其妙。「不是那陳大麻子嗎？」他說，「可是王狗子素來與他有仇，趁此機會要了他的命？」

「不是！王狗子與陳大麻子是同嫖共賭的好朋友，不會要他的命。王狗子是死在衛虎手裡。」

「怎麼呢？」劉天鳴越發如墜五里霧中，「王狗子是衛虎手下第一名死黨，為何要他的命？」

「滅口——」

「啊！」劉天鳴失聲說道，「有道理，你說下去。」

「當時的形是，大人如果嚴詞審問，王狗子一定搪塞不過，話中有了破綻，必於衛虎不利，所以正好借大人『著力打』這句話，把王狗子打死。這樣不但滅了口，而且還害大人落個將人犯立斃杖下、用刑過酷的分，用心真是狠毒之至。」

「不錯，不錯！」劉天鳴深深點頭，「不過我還不明白，衛虎當時手鐐腳銬，毫彈不得，也沒有聽見他說什麼，陳大麻子何以就能照他的心意行事？」

「何用開口說話？有一個眼就盡可以了。」

這才是衛虎可怕的地方！巡按公堂之上，眾目昭彰之下，在縲紲之中的衛虎，用一個眼，就能人毫無疑忌地害了自己朋友的命，這是多厲害的人！

「為何我要求跟大人一起走？只為了我給大人當差，衛虎覺得對他不利，已派人來威脅我。如今，我也豁出去了！」何清又說，「此人毒如蛇蠍，我勸大人不必遷延日久，明天就請尚方寶劍，早殺他早好！」

「這話不錯，明天就這麼辦。不過——」劉天鳴仍有些遲疑，「且等林鼎和李壯圖搜查了回來再說。」

「無須搜查了。衛虎做事嚴得很，若有罪證，早已銷毀。」

這句話讓劉天鳴越發上了心事。「跟你實說了吧，何清！」他嘆了口氣說，「唉！我還有個很大的麻煩，尚方寶劍衛虎派人給盜走了！」

何清大驚失：「怎會有這種事？」

「既然說了，我就跟你細談一談——」接著，劉天鳴把失劍經過，原原本本都告訴了他。

何清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頓著足說：「糟了，糟了，糟不可言了！」

「為何糟不可言？」

「這把劍，十有八九是拿不回來了！哪裡不糟？」

一句話說得劉天鳴頭上金星冒，「此是先皇賜之，拿不回來，我不得了。何清！」他的語聲都有些不大利落了，「何以見得拿不回來？」

「衛虎做事，向來趕盡殺絕，不留餘地。如果當時大人答應放他出去，那把劍可以拿得回來；看大人識破了他的詭計，一無指，衛虎一定把劍毀掉，免得留在那裡，反禍患。」

「說得是！」劉天鳴五中如焚，不知還能說什麼好。

「而且，大人明天也不能像斬車江榮那樣，偽裝請的是真尚方寶劍，不然，當時便會有麻煩。」

「這又是什麼麻煩？」

「衛虎當場會破，那是偽尚方寶劍。」何清為他解釋，「衛虎此刻不作聲，是還留著活命的希，穿了替自己找麻煩，沒有那樣的傻人。等到真的綁上法場了，無所顧惜，如何不找大人的麻煩！」

「好！好！」劉天鳴臉發青，形容十分可怕，只覺頭一團怒火在燒，恨不得當時就把衛虎提出監來，教他自己嘗嘗他那「一品」的味道。

但轉念之間，他又自責，四十年讀書養氣，何以還有這樣不仁的念頭？衛虎誠然可惡可恨，死有餘辜，但要拿國法來制裁他。自己是執法的人，應當遭遇任何橫逆，不失寸心之平。否則私忿衝，必致措施乖張，就像今天在堂上打死了王狗子那樣，事後再追悔，無裨實際。

於是他的臉又恢復平靜了，而心智亦恢復清明了，把失劍的經過，重新細想了一遍，發覺還有一條線索，可以著手追究。

「你的話說得很有道理。」他平心靜氣地說，「現在我們來推敲一下。」

照劉天鳴的想法，衛虎自陳能找回劍來贖罪，那在車江榮被斬以後，他人在獄中，何能毀劍？如有此事，一定得假手於人，能把這個人找出來，劍的下落，便可以自見分曉了。

「大人說得極是。就是怕王狗子替他經辦的事。」

這又提醒了劉天鳴，細想一想，何清的猜測，極有可能，說不定衛虎指使的，就是王狗子。

因此，衛虎使陳大麻子滅王狗子的口，一半就因為他曉得尚方寶劍的緣故。

「不過，大人請放心，我倒有一條計在此，大人看看使得使不得？」

「說出來商量。」

「我想只有走回頭路。」何清低聲說道，「趁他們今天遞話來，我正好裝作幫他們的忙，請大人停審三天，我到監獄里去跟衛虎談一談。」

「怎麼個談話？」

「就說大人願意放他出去，若能找回劍來，權當贖罪。等他把劍找了出來，仍然治他的罪，如此有何不可？不妨試試。」

「使不得，使不得——」劉天鳴不斷搖頭，「這不是我做的事。」

「那——」

剛說了一個字，只見老家人來報，林鼎和李壯圖復命。劉天鳴立即延見，林、李二人神困頓而狼狽，一見何清在座，兩人面面相覷，都不開口。

「不要！我已經把這件事都告訴他了，他還有些見解，先聽了你們的再說。」

於是林、李二人報告到衛家搜查的經過。話很長，但也很短，短到一句話就能說完：搜遍衛家各並沒有搜到尚方寶劍！

「延津劍合，只怕渺茫得很了！何清，你把你的看法說給他們倆聽聽。」

聽了他的話，林、李二人無不沮喪。反倒是劉天鳴，經過剛才那一番自診自省，已能把此事淡然置之，轉而安大家。

「我今夜就要擬兩道奏疏，一道是誤斃王狗子於杖下，自請分；另一道奏報失劍，自請治罪。」

「大人！」林鼎第一個提出異議，「事還不曾絕，不必這麼做。」

「是的。大人請寬心，事緩則圓。」李壯圖也勸他。

何清則更說到是非利害關鍵上，「大人，」他說，「這一來殺車江榮用的是偽尚方寶劍，就瞞不住人了。這個罪名跟矯詔一樣，非同小可，大人不能做親痛仇快的事！」

最後這句話打了劉天鳴的心，「也罷，」他無所謂地說，「你們慢慢找，不必之過急。」

等退了出來，何清悄悄把林鼎一拉，連李壯圖一起，邀到他家去喝酒，把杯談，說了他的計劃，問他們的意思如何。

「辦法是不錯。」林鼎皺著眉說，「無奈上頭不答應。」

「這顧不得了。」李壯圖矍然而起，「老何，我看只有瞞著上頭去做。」

「你看呢？」何清堅持要三個人同意才肯進行。

林鼎考慮了好一會兒：「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過，怎麼個說法，得要好好商量一下。衛虎不是輕易能上當的人。」

「我只說是我的意思。」何清答道，「我跟他們說，你們要我從中幫忙，總也要幫得上忙才行。你們先把這件事告訴我，我找機會對劉大人去說。不然，我一個書辦，人家是巡按，憑什麼對他去討這麼大的一個？」

「這話說得對。不過下一步呢？」林鼎問道，「衛虎一定要你提擔保，你又怎麼說法？」

「我估計他們一時還不肯說實話。我說的意思是藉此探一探口氣，如果尚方寶劍還在，可以拿來換衛虎的命，他們一定很起勁。否則，反正劍也沒有，說過就算了。」

「這想得深了！第一步先查出來，劍還在不在。」李壯圖說，「果然不在了，另想別法，不必再鑽牛角尖。」

「我還有個想法，果然劍不在了，也不要。」

如果劍不在也不要，那就本沒有什麼可以發愁的了！因此林、李二人對何清這句話，一面不大相信，一面又想相信，因為心矛盾，反而都說不出話，只怔怔地著他的臉。

「兩位不相信是不？」何清把杯微笑，「我說個道理，兩位老哥就明白了，十六個字：劍毀人亡，真偽莫辨，真自是真，偽亦是真！」

這四句像偈子一樣的話，把林鼎和李壯圖說得只是翻眼，但這兩個人的思想都很敏捷，細想一想，也就不難了解。

「你是說，如果劍已毀去，則毀劍的人，必為衛虎和王狗子。王狗子已死，衛虎已難逃生，既都不在人世，就再也無人能指證劍的真偽。可是這個意思？」

「對！」何清回答李壯圖，「只要把偽劍冒充真劍，誰個知道其中的底蘊？」

「話很不錯！」林鼎連連點頭，「不過你自己也跟劉大人提，衛虎斃命的那一刻，一定會破真相，那時豈不是大大的一個麻煩？」

「唯一的麻煩，就在這裡。當然也有辦法好想——」

林鼎舉杯相敬：「還是得要你老哥想，我們兄弟聽你的。」

「不敢當——」何清答道，「兩位老哥這等抬，我總得想個辦法出來。就只怕劉大人不肯。」

「你請先說了再談。」

「衛虎死有餘辜，到時候悄悄下手，在獄里『做』了他，報個病斃，省得他臨死還要害人。」

「這倒也是個辦法。」林鼎看著李壯圖問，「你看如何？」

「只怕劉大人不肯。像衛虎這樣的人，應該明正典刑，這樣下手，反倒是太便宜他了。」

「到時候再說吧！」何清怕他們為難，自己退步，「反正事到那一步，要手就非手不可。真的不行，為了保大人的前程，也就說不得了。」

他們懂得他的意思，必要時，依然是暗中下手，便都點點頭，算是取得了默契。

「有件事，兩位老哥一定要辦到。」何清又說，「不然我難說話。」

「你說，我們弟兄儘力去辦。」

「無論如何，要請劉大人先停一停。三天不行，一天也可以。」

「好，」林鼎答道，「說什麼我們也替你去爭一天。」

這「一天」當夜就爭到了。林鼎假託的理由是，連日審問，供詞甚多，有些還沒有整理完竣。不如暫停審問一天，一面讓刑房得以把口供補起來，一面他跟李壯圖可以趁此機會，細讀供詞，看看有沒有什麼新的線索。

這是很合理的一個說法，劉天鳴立即同意。何清在接到消息以後，當天便監探視衛虎。

相見是在「獄神廟」。

衛虎自從何小義為劉天鳴所責以後，便沒有以前那麼舒服了。不過也不至於像其他死刑重犯那樣，晚上要「釘匣狀」，手足被，終夜不得彈，只是釘了一副鐐，睡的是有席子、有鋪蓋的地鋪；三餐有，晚上有酒，都是他家裡送來的。此刻由於何清做主，索把他的腳鐐都取下來了。

「老何，」衛虎皮笑不笑地說，「說有人來看我，想不到是你！」

「我不能不來，天天想來！」何清向牢頭子努努，示意迴避。

衛虎不作聲，看桌上有酒，先為自己斟上一杯，方手替何清斟，然後垂著眼，默默地啜上一口，似乎無視於何清似的。

「老衛，我是不由己，你曉得的。你跟按院的這個梁子繞得太深了，我自不量力，想來解一解。」

「怎麼個解法？」衛虎接著說，「有句話免談。」

「哪句話？」

「拿劍換命。」

何清的失，溢於形，輕輕說了句：「那就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原是如此！劍又不是我拿的，我怎麼得出來？除非先放我出去，這一層，你又辦不到。」

「不是我辦不到，是按院不相信。」

「不相信我，還談什麼？」衛虎說道，「老何，同事一場，我托你點事行不行？」

「你說。」

「請你以後來！」說完，衛虎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何清沒有想到他這一番辱。不過，他亦不認為毫無所得，衛虎敢出此態度，必有所恃，倒要看看他有何花樣。

第三天恢複審案，審到一半，只見堂下起了紛擾。聽審的百姓，你我推的，閃出一條路，一名帽鮮明的太監，帶著兩名從人，大步而來。

太監都是驕橫慣了的，但劉天鳴卻不買他的賬，故意大聲問道：「擅闖公堂的是誰？」

一聽這話，何清機警，急忙迎了上去，兜頭一揖，口中說道：「公公，請留步！」等那太監站住腳，他接著又問：「公公貴姓？」

太監的尊稱「公公」，何清以禮當先，那太監便好言答說：「我姓趙，奉南京鎮守太監之命，有要公事，即刻要見按院劉大人。」

「是，是！待我通報。」

於是，何清疾趨上前，在劉天鳴耳際輕輕相勸，說是這趙太監來意不善，以克剛，不妨先假以辭。

南京鎮守太監權柄極重，劉天鳴怕萬一是軍大事，不便耽誤，所以點點頭說：「就請公案一旁相見。」

這當然要設一座。趙太監上前行禮坐下，隨即取出一封紫花大印的公文，遞了過去。劉天鳴拆開一看，大出意外，竟是鎮守太監要提衛虎。

「衛虎有案未結。」劉天鳴平靜地說，「等結了案，我自然派專人將衛虎送到南京，與鎮守太監。」

「不行，劉大人！鎮守太監代即刻要提。」

「不行！」劉天鳴針鋒相對，「不但此刻不行，十天半個月怕也還不行。」

「這衛虎，是欽命代鎮守太監提問。劉大人，」趙太監沉下臉來說，「你莫非想抗旨？」

這頂帽子太大了，劉天鳴有些罩不住，正在為難時，何清踏上來句：「大人，小人有句話，不知道能說不能說？」

這句話提醒了劉天鳴，知道他此來必是替自己解圍，心頭頓輕鬆，連聲答道：「你說，你說！」

「鎮守公公要提衛虎，自然不能不依，但衛虎在宿遷犯下幾十件大案。」他指著案卷說道，「告他的狀子有這麼多，一件都還不曾了結。既然鎮守公公要提人，不妨連狀子一起移了過去。大人只需寫一道奏疏，專差遞進京去，豈不就盡了自己的責任？」

「著啊！」劉天鳴大為高興，指著那一堆狀子向趙太監說道，「你要人可以，我已經說過，衛虎又不是我的冤家，他的死活存亡，一概與我無關。不過我奉旨巡按，代天巡狩，老百姓告到我這裡，就等於報告到皇上那裡一樣，我不能不有個代。來，來，你連人帶狀子一起收了去，也省卻我多神。」

「劉大人！劉大人！」趙太監下來了，「話不是這麼說，你如果一定要留下衛虎，也好商量。」

「似乎不必商量了。」劉天鳴做出推卸責任的神，「其中有兩件案子，亦真非鎮守才能辦得了。何清，你把衛虎勾結江洋大盜的那兩件案子找出來！」

「不必，不必！」趙太監慌忙搖手，「不必給我看。有這些案子，就讓衛虎留下好了。我告辭了。」說著，手便來取鎮守太監的那件公文。

「慢來！」劉天鳴看出破綻，一手按住公文，「這是給我的公事。何清，收文掛號，摘由呈閱。」

「喳！」何清手快，一便把那道公文到了手。

趙太監的神氣越發尷尬，竟有些手足無措似的。何清明白，這道公文多半出於偽造，鎮守太監也未見得有派他來提衛虎的命令。隻手遮天，膽大妄為，若是鬧出來了，這姓趙的吃不了還兜著走呢！

但是，這又何必？太監十有八九是小人，急了會像毒蛇、瘋狗般反噬。得饒人且饒人，因而他向劉天鳴使個眼，躬說道：「大人，或者趙公公得了鎮守公公的指示，如果不能把人提回去，便無須投文。公事是否可讓趙公公回，請大人思量。」

「也罷！」劉天鳴慨然揮一揮手，「你就了回去。只是下次再莫為鎮守找這些麻煩。切記，不然公事公辦，我要當面跟鎮守去談一談。」

這是很明顯地指出趙太監偽造文書，他諾諾連聲地答道：「劉大人說得是。」接著還請了個安道謝。

就這樣前倨後恭地，趙太監搞了個灰頭土臉，黯然而去。劉天鳴覺得這十分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

何清卻不敢像劉天鳴那樣樂觀。干他這一行，全靠機警，時時刻刻防著人做壞事，而像趙太監這樣的人，更要當心。此時心念一，來不及跟劉天鳴細說，告個罪匆匆退出，追著趙太監的影子，先高喊一聲：「趙公公！」

憤怒不息的趙太監，正在暗暗地咬牙，盤算著如何才能翻今天的本，聽得這一喊，回頭見是何清，心裡越發惱怒——剛才的那場氣，都由他上而來！心想一時拿劉天鳴無可奈何，一個小小的書辦，如果也應付不上來，那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於是他站住腳，板著鐵青的臉，斜睨著何清，冷冷地問道：「你是我？」

「是！」何清恭恭敬敬地先請一個安，賠笑說道，「有句話想請問公公。」

「你配跟我說話？哼！」趙太監跺一跺腳，掉頭就走。

何清沒有想到，他竟這樣當面開消！愣了一下，趕又追了上去，這下是抓住了他的服喊：「趙公公！」

「放手！」趙太監厲聲喝道，「你要幹什麼？」

「想問趙公公住在哪裡？」

「你問這個幹什麼？」趙太監把手指到他臉上，「你也來干涉我的行？混賬，你是什麼東西！」

趙太監越罵越氣，把在劉天鳴那裡招來的不快，都發泄在何清上，頓足咆哮，唾沫橫飛，濺得何清一臉。

這時就看出何清的修養功夫來了，儘管已有好些人圍了攏來看熱鬧，他依然不聲，一面舉起袖，一臉上的唾沫星子，一面解勸似的說：「趙公公不必氣，有話好說。」

太監大多是越扶越醉的脾氣，而且有些「人來瘋」，一見人多，格外大發「雌威」。「誰要跟你說話！」趙太監使勁一掌，打開了何清的手，「你不配，你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好大的膽子，哼！」

這一下，旁觀者不平了，不過有人敢怒不敢言，有人卻要「拔刀相助」，這個人就是楊大壯。

「嗨！」他站出來，指著太監說，「你何必發那麼大的脾氣！」

「關你什麼事？」趙太監把眼一瞪，「要你多！」

「天下人管天下事！」楊大壯將一，「我看不慣！」

「看不慣給我滾遠些！」

楊大壯看他不可理喻，一時忍不住，出手就是一拳。

這一拳如果打著趙太監，事便鬧大了，幸虧何清早有防備，等楊大壯拳頭剛出來，他用手一托，把楊大壯的拳頭托得偏了過去。

「反了，反了，」趙太監氣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你竟敢手打人，你曉得你打的什麼人？」

「哼！誰曉得你是什麼人？你不講理，我就要打。」

「你敢！」趙太監停了一下，突然一跺足，「好！這件事不能算完，且等回南京再說。」

楊大壯還要手，斜刺里衝過來兩人，拉著他就走，兩個人是林鼎和李壯圖。

「趙公公，」何清有些懊悔，覺得自己沒有置好，無端又生糾紛，所以態度上越發謙恭了，請個安說，「你老人家息怒，我原是請問趙公公憩在何，好陪了回去，總怪我言語不清楚，才惹出這一場是非。千萬看小的面上，不必計較。」

趙太監只為態度太橫，惹出老大的沒趣，前車之失，鑒在眼前，不敢對何清再髮脾氣，但也不便前倨後恭，只是一迭連聲，悻悻然地說：「好，好，不必你費心！我哪裡也不住，這就上車回南京。」

果真如此就太好了！何清就是怕衛虎聽說趙太監所謀不，可能會將尚方寶劍托他攜出宿遷，因而要問趙太監的住，好作監視。既然馬上要走，那就省事多了。

「那麼請問趙公公，可是雇的來回車子？行李置在何，你請告訴小的，好安排趙公公。」

「不消費心！」趙太監說，「我倒問你，剛才那個混賬小子姓什麼？是幹什麼的？仗誰的勢？這麼橫！」

「大人不記小人過，」何清賠笑解勸，「像這樣的渾小子，哪兒都有，趙公公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打量著何清絕不肯說，趙太監另有盤算，便不追問，氣咻咻地轉就走。

何清不便再跟過去，定神想了想，也急急回頭去找林鼎和李壯圖商議。

那兩人正埋怨楊大壯魯莽，一見何清，便先為他引見。何清因為他是為己不平，便先道了謝，然後道聲：「對不起，我跟他們兩位說句話，馬上再過來奉陪。」

楊大壯很見機，料知有機公事要談，便站起告辭。何清倒很喜歡他，殷殷約了後會，方始放他離去。

「姓趙的要走了。」何清低聲說道，「說不定那把劍，就由他夾帶了出去。怎麼也得想個法子，趁這個機會把它截了下來。」

「對！」李壯圖矍然而起，「我們得馬上手！」

「別忙！」林鼎拉住他的服，「先聽聽老何的。」

「先要這麼假定，劍是在衛虎家，預備讓姓趙的私下帶出宿遷。這個假定，又有兩個假定：一個是帶了出去；一個是因為別的緣故，譬如趙太監謹慎怕事，或者看有人跟他為難，不敢造次。」何清停一停又說，「總之，劍如果要出現，像今天這種形，就是出現的時候。」

「我也有這個覺。」林鼎說道，「如果不讓姓趙的帶出去，容易得很，馬上到衛家四周，安上幾個『明樁』，陳大麻子他們一看見這樣子，自然害怕，哪怕劍已給了姓趙的，也會重新要回來。」

「對了！」何清深深點頭，「劍雖要了回來，一時怕還來不及藏好，迅雷不及掩耳，就趁這時候去搜一搜。」

「那就走吧！」李壯圖說，「越快越好，一步遲不得。」

「好，你們去吧！」何清又說，「為求萬無一失，我另外派人跟了姓趙的走，到底看看劍是走了沒有。」

於是林鼎和李壯圖，到劉天鳴那裡請了令箭，趕到衛家，正好遇見趙太監從那裡，細察他的行李，只有一隻箱子、一個鋪蓋，以長度來說，都不像藏得下一把尚方寶劍。至於是不是另有意想不到的藏匿之，一時無法判斷，只好丟下不管，且顧眼前，仍舊是用搜罪證的借口，進衛家仔細搜索。

這一搜，仍無所得。那就只有期何清派去跟蹤趙太監的人，能夠查出究竟。然而他們也是失了！跟蹤的人回來報告，沒有任何跡象可以看出趙太監隨帶著一把寶劍。

尚方寶劍到哪裡去了呢？是不是還在人間？倘或真的找不回來怎麼辦？這一連串的疑問，把林鼎、李壯圖和何清困擾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