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第2章

第2章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雨。全心全意沉迷於「孫吳」兵法的李靖,忽然覺得臉上涼涼的,手一,指上微現水漬,這才發現,風飄雨,臨窗的桌上已了一大片。他站起來關上窗子,倦眼,斜倚在床上,暫時拋開六韜三略,腦中似乎空的,一片朦朧的灰白。

慢慢地,出現了一支朱紅的拂塵,然後是一雙秋水似的眼睛,一捻楊柳似的腰肢……李靖神往了,角不自覺地浮現出一笑意,心頭有種難以言宣的膨脹的覺。長長地舒了口鬱之氣,仍還有種抓不著、不到什麼的惆悵。

雨越來越大了,屋上炒豆似的著。還有風,風卷雨,一陣高、一陣低的噪音中,降落一道白燁燁的閃電,彷彿天開了眼一般。然後是轟隆隆的雷聲,自遠而近,一聲巨響,接一聲「唏聿聿」的長嘶,凄厲得很。

是不是有人遭了雷劈,以至於馬驚了?李靖趕開了窗子,冒雨頭出去探,只見一人一馬,兩條黑乎乎的影子,飄沒在雨簾中,隨後又見幾匹快馬,「呱嗒、呱嗒」踢水而過。

「咚——咚——」更樓上正打二更鼓。李靖關上窗子,心驚疑,夜深了,又下著這麼大雨,這幾匹馬何以在街上賓士?那一人一馬又是幹什麼的?宵了,那人怎麼還能通行坊里?

不管他吧!李靖剔一剔燈,還想看幾頁書。就這時,聽見有人輕輕叩門。

「誰?」他問。

門外不答,而叩門之聲依然。

李靖疑雲大起,悄悄摘下掛在牆上的劍,輕輕出鞘,提在右手,一口吹滅了燈,掩至門邊,等叩門聲再起時,用左手漸漸拉開了門。

閃電中,只見有個著紫斗篷的男人,手攜一支掛著錦囊的紫竹杖,站在門外。

「誰?」

他的聲音為雷聲所掩,連自己都聽不見。雷聲過去,接著是關門的輕響——那人好利落的法,一閃而,順手關門,李靖竟不容易察覺到。

既然已經進來了,索大方些,李靖點上了燈,回頭去看,這一看看得目瞪口呆!

那是個男裝的麗人,卸去斗篷,下男帽,正披散一頭長發在抹臉上的雨水。「白天才見過,不認得我了嗎?」略帶地笑道,「我姓張……」

「噢!」驚喜集的李靖,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一聲,「張姐姐!」

我名字好了!我『出塵』。」

李靖還來不及說什麼,又是一陣雜沓的馬蹄聲,從窗外過去。張出塵拉住他側耳靜聽,微皺著眉,是一種疑慮厭惡的神氣。

的神氣太不可解了!的行蹤也太突兀了!李靖陡然警覺,楊素善謀,可能遣這家伎來蠱,別有用心。兵法說得好:「兵不厭詐!」何妨將計就計,等識破的行藏,再好好一頓。

一個念頭沒有轉完,一片憐惜不忍之心又生。何必呢,對這麼一個「我見猶憐」的孩子?這樣想著,他調和折中,採取了一種不肯上當、也不肯騙上當的態度。

於是,他從容而冷淡地問道:「深夜見訪,請問,有何指教?」

「藥師!」有著極嫵的笑容,「我可以這樣你嗎?」

好傢夥!李靖在心裡想:狐貍人的功夫拿出來了!他毫不在乎地答道:「隨便你願意什麼!」

「那麼我就你藥師!」停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藥師,我現在來,是因為我欽佩你的英雄氣概。」

「不敢當。」

「我特為來給你報個信。來!」

一半大方、一半親切地手去拉著他的袖,走向床前,準備並坐語,但他禮貌地拒絕了。「請這面坐!」他指著臨窗的桌子說。

張出塵一愣,隨即盡斂笑容,眼中也換上了森然如古潭的寒,放下了手,重新把一頭長發藏在帽中,然後端然坐到桌子的一頭。

李靖坐在靠床的那一頭。「有話請說!」他催促著。

「你空有一番大志,可惜認錯了人!」低語的張出塵又顯得激了,「楊素哪能這樣容易信你?他疑心你是太原所派的細,要來探他的向,今夜三更就要派兵來抓你!」

李靖心頭一驚,怪不得有那些快馬賓士來往,不用說,是將有所行的前奏。然而他不願在素昧平生、用意不測的人面前示弱,所以還維持著表面的鎮靜,答道:「多謝你的關切。時候不早了,你請回去吧,我自己會有打算。」

「你怎麼打算?」

「這……」李靖雙手一攤,作了個無可奈何、聽天由命的表示,「這,我還得細想。」

「二更已過,三更將到,哪還有工夫容你細想?」

李靖覺得關切得可笑。「那麼請問,」他故意問說,「你說我該怎麼辦?」

「走!」張出塵斬釘截鐵地說,「馬上就走!」

「走哪兒去?」他隨口又問。

「太原!」

李靖又一陣疑慮,這人對自己的行止好像了解得很多,倒奇怪了。「你何以知道我要去太原?噢,」他陡然想起那細的話,這不是自己了馬腳?「多謝你,對太原來的細,這麼寬大!」他冷冷地諷刺著。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太原的細,」張出塵平靜地回答,「但是,我想你會到太原李世民那裡去。楊素不能用你,李世民一定能用你。」

這兩句話說得李靖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那麼快一點吧,咱們一起走。」

什麼?李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咱們一起走?」

「是的。」張出塵極明爽地答說,「咱們一起走。」

這讓李靖陷巨大的困中。——這艷的人,神態爽朗而行蹤詭,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覺得奇怪吧?」張出塵有些窘了,「為什麼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剛才說過,」俏伶伶地瞟了他一眼,低聲說道,「我佩服你的英雄氣概。」

李靖剛要答話,忽然窗外一條黑影飄過,他一個箭步躥上前去,輕輕啟門探視,外面什麼人也沒有。雨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了。下弦月半在暗空中,是個宜與素心人訴衷或者供膩繾綣的良宵。

而李靖卻是無,他的頭腦為戶外清新的空氣過濾得很冷靜了。他回過來,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沒有想到,承你如此垂!不過,就是你剛才說的,楊素要派人抓我,我連自己的生死都還難保,豈可以再連累你?」

「話不是這麼說。現在咱們還有最後的機會,只要一出了城,就不要了。」

「城門早已關了。」

「我當然有辦法出去。」

「是的。你是相府的人!」

這冷冷的聲音,誰都聽得出來,意存譏嘲。張出塵霍然而起,「啪」一聲,把一塊木牌扔在桌上,威嚴地瞪著李靖。

說也奇怪,李靖卻是一陣心神漾,好看的人,連生氣發怒都是好看的。為了取悅人,他故意裝作懾服在的雌威之下,畏地拿起那塊木牌來看。

李靖一看就明白了,那是相府的對牌,憑此可以關開城、通行無阻。再細一辨認,烙印上留下半邊的字「西字五號」。

這又了狐貍尾!李靖有些好笑。「你說我要上太原,那應該出東城、奔潼關、過風陵渡,才是河東地界。而你,你帶了西城的對牌!」他稍停一下,重重地說,「謝謝你了。」

然變的張出塵,忽然發出輕蔑的冷笑:「哼!人人都說你研兵法,足智多謀,原來虛有其表,竟連聲東擊西這點道理都不懂。真我好笑!」

不錯啊!李靖居然也紅了臉,在心裡罵自己:是怎麼回事?真的連這點道理都會一時想不起,這個丫頭振振有詞地恥笑,真太對不起自己的聲名了!

那張出塵卻是滿腔委屈化作一幽怨:「我一片真心,而你以為我了楊素的指使,故意要來陷害你,這差到哪兒去了?」停了一下,又用清清朗朗的聲音說,「你不想想,今天下午,我用手勢給你指示,楊素不可信任,勸你快走。難道那也是了楊素的指使來陷害你?還有……」忽然頓住,嘆口氣,「唉!三更將到,時機迫,我也沒有工夫替你細細分辨了,千言並作一句,快走吧!」

說完,一指那塊對牌,倏然轉,抄起放在一旁的斗篷和紫竹杖,踩著輕捷的步伐,飄到門邊,拉開一條,向外窺探,準備離去。

著那裊娜的影,李靖心起伏,茫然不知所措。就在要踏出房門的剎那,他突然醒悟,楊素要來抓他,盡可派兵包圍——留守西京的丞相,調傾國的人馬都不是難事,逮捕一名書生,何必要小題大做,遣他寵的家伎,行此天下人恥笑的人計?

「出塵!姐姐!」他一躥上前,拉住了的斗篷。

「拉著我幹什麼?」回頭問。

「我,我求你別走!」

斜睨著他,似怨似嗔地,好久,作答道:「不走不行!」

「不,不,出塵,不,姐姐!」李靖語無倫次地,「我錯了,你原諒我,千萬別走!」

臉上的嗔怨,慢慢地消失了,眼中發出一種異樣的輝,終於忍不住撲哧一笑。「傻瓜!」纖纖食指,在他額上點了一下,「咱們不走,是等著楊素派兵來把咱們抓走?」

李靖一愣,隨即聽懂了的意思,眉開眼笑地說:「對、對!我又說錯了,咱們一起走!」

於是,張出塵放下紫竹杖,幫著他七手八腳地收拾好了行李。李靖取一塊碎銀子留在桌上作為店錢,吹滅了燈,右手提劍,左手拉著張出塵,出了房門,索著來到馬槽。

兩人分別上好了鞍子,解開韁繩,正要牽馬出槽,忽然後一聲驢鳴,在那夜靜更深之際,聲特別顯得高,把他們倆都嚇一跳,不約而同地回

槽頭上果然有匹未系的健衛,黑緞子樣的一片,映著微茫的星月,閃閃生

幸好只此一鳴,而且並未驚起旅舍中人,張出塵笑著低聲喝了句:「討厭的畜生!」然後轉臉對李靖說,「咱們把馬換一換,你騎這一匹!」

李靖不明的用意,但也不問,先服侍上馬,再騎著的那匹馬跟著走,曲曲折折,避開巡邏者,來到西城。

雄偉的城樓雉堞,在深蒼的夜空中勾勒出厚重的影,城上有執戈的兵卒在巡邏,更鼓「咚——咚,咚——」沉重幽遠的聲響,顯得十分莊嚴。

三更了!李靖在心裡說,不自地回頭了一下。

前面張出塵已勒住了馬,等李靖到邊停下來時,低聲問:「對牌沒有掉吧?」

李靖一面探手去對牌,一面答道:「何等重要的東西,怎麼會掉?」

「好!你去關,說到漢中公幹。」

李靖點一點頭,一轡頭奔到關前,也不下馬,舉起馬鞭,在城門上「吧嗒、吧嗒」得好響。他故意這樣肆無忌憚地,做出相府差遣的權威。

好久,城關開了一扇小門,一個關吏持著火炬,照到李靖的臉上,問道:「是你關?」

「對了。奉丞相之命,到漢中公幹。」他又補了句,「一共兩個人。」

「可有對牌?」

「當然有。」他把對牌一揚。

「多號。」

「西字五號。」

於是關吏把火炬在牆上,轉。等他出來時,手裡拿著一塊同樣的對牌,兩牌相對,字跡相符,但他還不放行,持著火炬走到李靖後,在馬屁索著。

「你幹什麼?」李靖冷峻地問。

「今天傍晚,相府有令,關門出要特別盤查。你這是相府的馬,沒有錯兒。」

李靖恍然大悟,怪不得出塵要跟他換馬——他記得的馬上,有一朵梅花形的烙印,想必那就是相府廄中的標誌。同時他也由關吏的話中,知道相府已下令警戒,這樣看來,的話一點不假。此刻剛打三更,相府侍衛正包圍了旅舍在抓人,他們萬萬想不到他有位紅知己了消息,已是鴻飛冥冥,讓他們再到漢中去撲個空吧!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要去看一看,不能說話,也當用眼示意,把他的激敬傳遞給

轉臉一看,關吏正持著火炬在打量張出塵,凜然地避開了視線,是不願與關吏照面的神氣。

「這位是什麼人?」關吏仰著臉問李靖。

李靖暗生警惕:這小子疑心了,非唬他一下不可!「這位是什麼人,我也不知道,你去問丞相。」他放下臉來說,「丞相我護送『他』到漢中,這是有嚴限的,你磨蹭什麼?誤了限期,吃不了,你兜著走吧!」

「不敢,不敢!」關吏惶恐地說,「我這就開城!」

李靖與張出塵目送著關吏的背影,相視咋舌,卻勒馬不,顯得極從容地,等厚重的城門嘎嘎作響,漸漸拉開,到了足容並轡出時,李靖使了個眼,在馬後加上一鞭,隨後一叩自己的馬腹,兩匹馬一衝而出,往西南奔漢中的大道而去。

關吏有些困不解,覺得那披紫斗篷的男人總有些什麼不對勁,發了半天的愣,正要關城,一匹健碩的黑衛,飛快地趕到。

關吏悉這匹黑衛,更悉它的主人,側立一旁,投以招呼的眼。黑衛也是一衝而出,過他邊時,拋落一樣發亮的東西,關吏撿起來在手裡掂一掂,約莫十兩重——十兩重的一塊銀子。

「這差使!」關吏又恨又地咕噥著,「他媽的,半夜裡睡不好覺,挨罵氣,可又不知道什麼時候發筆小財!真他媽的干又不想干,舍又舍不下!唉……」他嘆口莫名其妙的氣,關城睡覺。

剛要睡,聽得城外馬蹄聲起,由聲音分辨,該是兩匹。關吏自城牆上所開的瞭口向外一,發現了怪事,在後半夜的下弦月之下,他把那件紫斗篷看得很清楚,自西而東,沒沉沉的暗影之中。

「這不就是關的那兩人嗎?」他自語著,「說往西到漢中公幹,怎麼又折往東面呢?」

關吏心中這一嘀咕,辜負了夜涼如水尋好夢的機會。四更已過,五更將到,剛剛有些睡意,又是一陣雜沓的馬蹄聲,約有七八匹,直奔城關而來。

「開城,開城!」一片驚心魄的擂門聲。

「他媽的!今晚上有鬼。」關吏裡這樣罵著,行可不敢遲緩,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出去一看,認得是相府的侍衛。

「有人盜了相府的對牌:西字五號。你知道嗎?」為首的問。

關吏一聽這話的口氣不對!有人盜了相府的對牌,別人怎麼會知道?守城之責,認牌不認人,不能把話說了,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於是,他不慌不忙答道:「西字五號,三更天出城了!」

「可是一男一?」

一男一?關吏嚇一跳!怪不得看來看去總不對勁,原來那穿紫斗篷的是個娘們兒!

「怎麼回事?沒有聽見我的話?」

「噢,噢。」關吏定一定神說,「兩個男的,說奉丞相之命,到漢中公幹。」

「不對吧,應該到太原才對。也不是兩個男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關吏在若無其事的口吻中一點消息,「只見有一個穿的是紫斗篷。」

「那不就對了嗎!我再問你,他們是往西還是往東?」

「往西。」話一出口,關吏忽又轉念,此事干係重大,而且也不忍他們撲空上當,便又說,「隨後又往東!」

「他媽的!」有個遼東口音的罵道,「乾乾脆脆一句話,要分兩截兒說,你什麼意思?」

好心沒有好報,「唰」一鞭子下來,關吏連「啊唷」一聲還沒有喊出口,那幾匹馬已一陣風似的出城向東追了下去。

他們的方向是對了,但時間晚了,相差一個時辰,就得相差三五十里;而且中間還有一頭腳程快而又有長力、比大宛名駒還得力的黑衛橫護著。他們起碼要追上黑衛,才有追上李靖和張出塵的希

這對一見傾心的,已發覺了危機。當他們從西折回,往東越過灞橋不久,就發現了那黑衛的蹤跡,跟著他們不舍,不知用意何在。

於是李靖喊道:「出塵!」等放慢了馬,他回頭一看,那黑衛似乎也慢了,「那頭驢是跟著咱們來的。你先走,等我來問他個明白。」

「不,藥師啊,咱們趕咱們的路,別惹事!也許他也是趕路的,河水不犯井水,各走各的。」

李靖沉了一會兒,不忍拂的意,便放開轡頭,加上一鞭,飛快地跑了下去。到轉彎的地方,側面去,那頭黑衛,正在曙中亮開四蹄,趕了上來。

這顯見得不是偶然之事,河水要犯井水,不能不想辦法。但他記著的「別惹事」的告誡,不能武。在馬上尋思了半天,忽然想到一個主意,喊道:「出塵!你先停下來!」

「怎麼?」張出塵勒住馬問。

「咱們閃在一邊,讓他先過去!如果他過去了以後,慢吞吞地又不趕路了,那就是存心找咱們來的!」李靖著劍把說,「這一來你可不能怪我惹事!」

「不錯。」張出塵表示讚許,「該試他一下,弄個明白。」

說著,已牽了馬往林子中走去,李靖跟著,兩人兩馬在一棵夭矯的古松後面,靜。

那頭黑衛真箇神駿,一轉眼已到跟前,四蹄翻滾,子卻極平穩。驢上人為松梢所遮,看不真切,只見一件灰披風,飄飄拂拂,拖在後,看上去極其瀟灑的樣子。

再有,就看到一個朱紅酒葫蘆。「難道是孫道士?」李靖失聲自問。

「孫道士是誰?」張出塵問。

李靖把遇見孫道士,以及在長安東市酒樓尋訪未遇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

「照這樣說,就上了,也沒有什麼要。」張出塵說,「不過照我的看法,那是個不相干的趕路的人,你沒有見他經過這兒,也不一下?如果真是盯著咱們下來的,一見目標消失,總得停下來找一找,想一想吧?」

李靖認為的解釋合理,便把那頭黑衛的影子,從心裡抹掉了。拉馬出林,繼續趕路。

很高了,七月下旬的天氣,早晚涼,白晝卻熱。張出塵的紫斗篷實在穿不住,但因裡面穿的是本裝,顯出來不合適,加以奔波了一夜,十分勞累,以致香汗淋淋,幾乎遍

這副狼狽的樣子,看在李靖眼裡,豈止老大不忍,簡直心疼得不得了!「出塵!」他在馬上大聲道,「你必須息一息了。」

「不!」張出塵咬著牙,也大聲回答,「快走!越遠越好!」說著,又加了一鞭,馬更快了。

騎的是李靖的那匹白馬——只有兩歲半,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他騎的是從相府馬廄中挑來的一匹五花驄,雖也是名種,可惜牙口老了,一夜賓士,已顯竭蹶之象,以至於張出塵不能不收著些韁,免得把他拋得太遠。

到了午初,進了一鎮甸。大路上有個人,以手遮目,攔在中間!張出塵和李靖,不能不收韁勒馬。而那人不但不避,反迎了上來,以極快的法,雙手同時搶住兩匹馬的嚼環,道:「晌午了,打尖吧!人累了,馬也乏了,歇一歇再走。」

他的作不禮貌,他說的話卻正合李靖的心意,看一看張出塵,並不表示反對,便向店小二點點頭,直到店前下馬。

「把這兩匹馬牽了去遛一遛。」李靖吩咐,「馬鞍子別卸下來,我們息一息,吃點東西就走。」

「客人是要趕路?」

「與你不相干。問!」李靖凜然答說。

「客人別生氣!」店小二賠笑道,「我看客人這兩匹馬是好馬,可惜跑得太久,氣力不夠,快不了啦!那兒有兩匹馬,」他指著店外說,「是要賣的,我勸你老換兩匹吧?」

李靖看都不看,便搖頭答道:「不必!」

「去看看!」張出塵卻持異議,「換了也好,尤其是你的那一匹。」

李靖恍然會意,他騎的那匹,上有相府馬廄的烙印,惹人注目,是換了比較好。

於是兩人出店,看到有兩匹著草標的馬。李靖看了牙口和馬蹄,片,深為滿意,問道:「你要賣多錢?」

「不說虛價,把兩位的馬換給我,找補八兩銀子。」

「可以。」李靖取了塊銀子,掂一掂,拋給了店小二,「八兩隻多不,多的給你。」又說,「我這兩匹馬,確是跑得乏了,你牽到後面槽上去,好好喂上一喂!」他這樣說,一半是惜那兩匹馬,一半是不願有烙印的那匹馬放在店前,引起路人的注意。

店小二喏喏連聲,一面手卸馬鞍,一面高聲招呼他的同事:「老陳啊,伺候客人吃飯。」

老陳是廚子兼跑堂,正在灶下忙著。「預備好啦!」他答說,「柳四,你請客人進來吧!」

於是李靖和張出塵,到店裡挑了一張靠裡面的桌子,未及坐下,老陳用個托盤,端來了熱氣騰騰的白面饃,一碟子攤蛋,一碟子酢姜,還有一小碟鹽。在這荒村野店,而且是老百姓吃草樹皮,甚至易子而食的年頭,這可真是一頓難得的食了。

「天熱!客人,卸一卸大!」說著,老陳一手來卸張出塵的斗篷。

一閃閃了開去,面凝嚴霜,凜然不可侵犯。李靖也覺得這夥計不是冒失,而是存心要揭穿客人的,所以很不高興地說了兩個字:「下去!」

「喳!」老陳退後兩步,眼卻一直盯著張出塵,然後在客人將要怒發作時,突然一轉往裡而去。

張出塵有些懊惱,不吃東西,只拿手巾拭著汗。「出塵!」李靖不勝歉疚憐地說,「害你吃這麼大的苦!我……」

「你別說了!」張出塵忽然變了態度,「是我自己願意的。」地笑著,掰開一個饃,拿菜夾在裡面,遞給李靖。

這滋味是更好了!但剛咬了一口,他不能不停下來,有個頭、風韻猶存的半老佳人,正笑盈盈地斂衽作禮。「娘子!」向張出塵說,「備得有熱湯,稍停,請浴。」

張出塵和李靖都愣住了,兩人對看了一眼,李靖以僅僅能讓張出塵聽見的聲音說:「行藏已被識破,索大方些!」

點點頭,一手去了帽子,抖散一頭汗淋淋的長發,笑著問那婦人:「你是這裡的掌柜?」

「不敢。拙夫死在高麗好幾年了,沒奈何,拋頭面,開個小店糊口。」

「噢。」張出塵又問,「浴湯在哪裡?」

「在小婦人室。」

「好,多謝你了!」說著,站起來,把李靖的包拿在手裡,同時向他使了個眼

就在這時候,聽見店外柳四,大聲喊道:「夥計們!有大幫的客人來了,小——心——伺——候啊——!」

那拖長了的聲調,異常刺耳,店裡所有的人,包括李靖和張出塵在,一齊都張了!

「柳四!」那婦人問,「倒是些什麼客人?」

「七八位軍爺。」

「啊!」的臉一變,「客人,你們快走吧!那些人最惹事……」說著,拿眼著張出塵。

「好,咱們就走。」

李靖取塊碎銀子,扔在桌上,拉著張出塵,匆匆出店上馬,那兩個夥計趕了出來,一個拿包食遞給張出塵,一個拿皮水壺系在李靖的馬上。

等他們一走,柳四趕到槽上,將李靖他們騎來的兩匹馬,牽了出來,系在店前。

不一會兒,黃塵滾滾,相府捉拿李靖的人馬,沖鎮甸,已經過店,為首的那個,忽又勒馬圈了回來,直到店前下馬。

「你們來看!」為首的那人喊他的部屬,「這不就是咱們的馬?」

「對了。」遼東口音的那人檢視著梅花烙印,「正就是那匹五花驄!」

「校尉!」另一人躍躍試地請示,「咱們抓人?」

「慢著!」領隊的校尉問柳四,「這兩匹馬是誰的?」

「兩位客人的,一男一。」

校尉得意地微笑。「到底讓咱們攆上了。」然後暴喝一聲,「人呢?」

柳四和老陳嚇得一哆嗦:「誰?」他們不約而同地問,彷彿嚇得六神無主似的。

「騎這兩匹馬的一男一。」

「噢!」柳四拭一拭汗答說,「剛吃了飯,到附近溜達去了。大概一會兒就會回來。」

校尉點點頭,突然一馬鞭出尖厲清脆的響聲,暴地喝道:「快拿東西來吃!」

這一耽擱,李靖和張出塵已一口氣跑出去十幾里地,才停馬息。張出塵又累、又熱、又,狼狽不堪,但的警覺仍舊很高,找一蔽的地方,解拭一拭汗,稍微吃了些乾糧,立刻又催李靖

「你這樣子,怎麼再走呢?」他皺著眉說。

「你別管我吧!」著急地,「那不是明擺著,相府的人馬追下來了!趕快過黃河,到河東,離虎口,才是當務之急。」

「出塵!」李靖面凝重地說,「我看不行!前面才到渭南——長安到潼關的路程的一半,而你,你差不多已筋疲力盡了……」

「誰說我筋疲力盡?」很快打斷他的話,認鐙上馬,腰背得筆直地說了一個字,「走!」

李靖無可奈何,只好上馬也走。先是並轡聯騎,漸漸地,落後了——馬是好的,的氣力到底不夠了!

於是,他先下了馬,等趕到,他攔在馬頭前面說:「你先下來,咱們再商量一下。」

兩匹馬都停住了,一靜下來,李靖立刻發覺有異樣的聲響存在,他伏下去,用耳朵著地面細聽,一陣陣迅疾的馬蹄聲,清晰可聞。

「不好了!」他向告警,「怕是追兵,大約有十匹馬!」

「那得快走!」

「不行!」李靖一躍而起,「那些馬比咱們的快,一定會讓他們追上,且先避一避再說。」

他不等再表示意見,立即從手裡接過馬韁,不擇路地往樹林中走去,轉過一座小山,崖壁上有個大,正好藏

安頓好了張出塵和那兩匹馬,李靖又悄悄地來到路邊,爬上一株大樹,偵察靜。不一會兒,九騎快馬,一陣風似的卷了過來,馬上的人都是尋常百姓的裝束,自西往東,到了一個三岔路口,那九人分做兩撥:一撥七個,繼續東去;另一撥兩個,折往北上的小路。

李靖長長地舒了口氣,跳下樹來,回到張出塵邊,輕鬆自如地笑道:「庸人自擾!」

「不是追兵?」問。

「不是。」他把所見的一切,講給聽。

「往北的小路到什麼地方?是到津關?」

「對了。」

「咱們呢?」又問,「該出潼關還是出津關?」

「兩都可以到河東。」他說,「不過津關要遠些,當然還是出漳關,過風陵渡才對。」

「那麼,走吧!」

「既然沒有追兵,忙什麼?」他溫的手臂,「你的膀子和兩條一定酸得抬不起來了,我替你按一下!」

「不!」地笑道,「我最怕!」

「不會的。」李靖一本正經地,「我的這點小玩意兒,得自名師傳授,你試一試才知道它的妙。」

好久,才答道:「那就試一試。」

於是李靖取來一張馬褥子,平鋪在山裡,讓張出塵和仰臥著,他調勻了呼吸,以恰到好的手勁,替推拿。

果然,張出塵一點都不覺得,只到一陣陣的酸,酸過以後,又隨即到輕快,不由得「嗯,嗯」地輕哼著,很是舒服的樣子。

李靖一聽那發膩的聲音,心旌搖,手上的勁就使不準了,弄著而又極富彈,興起無限的綺想。

張出塵可是發覺不對了,睜開眼看到他那嘻開、瞪著眼、忘了形的傻相,立即地笑著叱斥:「不準你轉壞念頭!」

李靖微微一驚,隨即笑道:「這可沒有辦法!我管不住我自己。」

「哼!」刮著臉他,「你們這些人,輒就是什麼『讀書養氣』『真心誠意』,原來都是騙人的話!」

「罵得好!」李靖一探手去搔的胳肢窩,把個最怕的張出塵,弄得又又笑地滿地打滾。

笑聲未終,忽然面現驚疑,一打坐了起來,指著地面說:「你來聽聽,好像又有馬蹄聲!」

李靖伏下去,著地面,細聽了一會兒,說:「是的。又有七八匹馬奔下來了。」

「怎麼辦?」

「還是靜以觀變。也許又是一場虛驚!」

「你別那麼大意。」說,「讓我去看一下,相府的那些衛士,我大半認識。」

「萬萬不可!你躲著,我去。」

張出塵的猜測是對的。

那些人在那荒村野店,白吃白喝完了,才想起該辦正事。「怎麼回事?」領隊的校尉發問,「那一男一還不回來?」

「不知道!」柳四慢慢吞吞地答道,「也許悄悄地溜了吧!」

校尉既驚且怒,一看柳四那副怪氣的神,完全明白了,提著馬鞭咬牙切齒地一步一步近柳四,柳四一步一步後退,到了屋角,推車撞壁,沒有躲避的路了!

「你跟老爺我搗鬼!他媽的,你小子敢耍我!」

校尉鞭如雨下。柳四卻是真狠,只抱著頭,護住要害,始終不吭一聲。

打了有二三十鞭,那校尉才住手,大大地了口氣,罵道:「老爺我這會兒沒有工夫跟你多說,等我辦完事回來,看不剝了你的皮!」

於是,眾人一擁出店,紛紛上馬,一口氣趕到渭南,在三岔路口停了下來,審視蹄跡,作為追蹤的據。

「往北!」校尉指著路說,「這不是兩匹馬的蹄印子?好傢夥!」他得意地冷笑,「故意不走潼關大道,走津關,哼,倒真鬼!」

等他們往北奔了下去,李靖回到山,張出塵一見他就說:「我兒看了,是相府的衛士。怎麼辦?」

「你別慌張!」李靖很沉著地說,「現在,他們在明,咱們在暗,一點都不要。」

他停了一下又說:「他們往津關去了,咱們先息一息,養足了神,趕一夜路,天亮出潼關過河。你看好不好?」

張出塵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點頭同意。山太熱,李靖把一張油布在樹林中支了起來,搭個簡陋的帳篷,下面鋪著馬褥子,兩人半躺半坐,準備度過漫漫長夜。

話雖如此,兩人卻都還有些提心弔膽。這對靈犀暗通、一夕之間永結蘿的,互相扶持,已經歷過好幾次生死一發的危機,了同命鴛鴦。然而,他們對於對方的一切,彼此都不悉,特別是李靖,張出塵在他簡直是一張白紙。是哪裡人?聽如鶯囀的清脆的語聲,略有吳語的尾音,這樣說來,原是江南佳麗,然則何以到了關中?是何淵源進相府,見寵於楊素?

這些都是李靖急於想弄明白的疑問。但看到倚著屈曲的樹,杏眼半閉,倦得不想說話的神氣,實在不忍再去煩擾,只能默默地在心裡猜度。

最使他想不的是,的氣質、見識、學問比一般的大家閨秀還要強得多,又何以淪為豪門的家伎?想來想去,忽然由的吳音意會到覆滅的南朝,他記得他的舅父韓擒虎滅陳時,用大車載著南朝的公主命婦、名門淑北上,納掖庭,自然也拿們分賞有功將士,張出塵可能就是這樣子到了楊素邊的——但算年齡不對,如果是勝國王孫,或者出南朝世家,應該也是生在關中的,沒有親歷過亡國之痛,在相府中錦玉食,也從不知民間苦得如何,而居然能聽了他一席話,便激起深厚的同,不惜冒險告警、委相從,這一份襟,不但孩子中找不出來,就是鬚眉男子,在面前也應該慚愧!

正當他想得出神時,忽然發現帳篷晃,張出塵也驚醒了,問道:「怎麼啦?」

李靖坐在外面,探頭一看,黑乎乎一個龐然大,細看時,才發現是頭壯健的黑衛,正撅起尾在拱那帳篷。

他又好氣又好笑,拈起塊小石子一彈,罵道:「該死的畜生,又來搗!」

小石子正彈在驢耳上面,嗷然長鳴聲中,那頭黑衛跑開了。

「奇怪!」張出塵睡意全消,雙眼睜得大大的,「又是這頭驢!」

李靖不答,拉拉服,示意噤聲,然後悄悄拔劍在手,四下搜索著,準備找到那黑驢的主人,制服了他好問話。

兩人都很張地在守候,卻是毫無靜。約莫一盞茶的時候,輕疾的驢蹄聲又出現了,李靖剛一頭,只聽嘩啦啦一聲,接著是帳篷坍了下來,把他跟張出塵都埋在油布下面。

李靖大怒,但更多的是警覺,自己頭臉子被油布蒙著,若是有人要來暗算,此時真如探囊取般容易。一想到此,他劍刺穿油布,順手一劃,割個大跳了出來,先舞一個劍花,然後細看,只見那頭黑驢在一鉤月下,跑得很遠了!

「真是,此可忍,孰不可忍!」他氣鼓鼓地說了這一句,拔腳便追——追那頭黑衛!

「藥師!」張出塵一把拉住他,「別魯莽!」

「太可氣了,」他咬一咬牙說,「我非攆上那頭蠢驢,弄個明白不可!」

「不!藥師,」張出塵低語,「我看這驢的主人並無惡意。我彷彿覺得事不對勁,趁早走吧。」

李靖一聽這話,立刻醒悟了,怒意全消,平靜地答說:「是的。那頭驢不蠢,它的意思是不願意咱們在這裡待著。那就聽它的話,早走為妙!」

於是兩人匆匆收拾帳篷,上好馬鞍,拉馬到了大路,連夜往潼關進發。

「出塵!」李靖最不安的是,沒有能得到好好的休息,這樣星夜奔波,會把累得支持不住,所以必須得問問清楚,「你現在人怎麼樣?這一夜奔波,你能頂得下來嗎?」

「不要!」張出塵在馬上大聲答道,「你那『得自名師傳授的小玩意兒』很不錯!」

這倒是真話,由於李靖的按推拿,再經過一段小憩的時間,的疲勞酸楚,已去了一大半。到不安的是,黑衛拉坍帳篷,必非無因,也許危機已經迫在眉睫,一點點輕忽大意,便會造不可補救的錯誤,唯有儘力趕路,早早離楊素的勢力範圍,才可以息下來口氣。

覺相當正確,危機雖非迫在眉睫,卻已十分接近,追緝者正跟在他們後——相府的衛士已改道往潼關追來。

錯誤的發現,是在永倉以北的渭水渡口。自渭南北上津關,要橫渡渭水和水,兩皆有渡。當相府校尉率領部屬趕到渭水時,天將黑,渡已停,校尉把掌渡的找來,一面準備過河,一面打聽李靖的行蹤。

「有騎馬的一男一的外穿紫斗篷,是什麼時候渡河的?」

「沒有。」掌渡的毫不遲疑地答說,「我今天沒有渡過馬。」

「這奇怪了!」校尉又問,「那麼,可有穿紫斗篷的人渡河?那人漂亮極了!」

「哪來的漂亮人?這年頭的人,一個個面黃瘦,都快要死了……」

啰唆!」校尉不耐煩地喝住他,「你只說一句,今天渡過這麼一個穿紫斗篷的漂亮人沒有?」

「我說一句,今天沒有渡過這麼一個穿紫斗篷的漂亮人!」

他的話還沒有完,那遼東口音的衛士,突然大聲道:「校尉!李靖他媽的詭計多端,明明往東,告訴守城的,說是往西到漢中。你老忘啦?」

「對,『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那校尉居然也懂些兵法,恍然大悟,「那兩匹馬的蹄印,是故意弄給人看的。他媽的,咱們又上了這小子的當了!走,往潼關攆。攆上了,哼!」

於是那校尉恨聲不絕地上了馬,在暮中往渭南折回,再改道向東躡著李靖和張出塵的馬跡,往潼關追趕。

這一夜的追逐,彼此都是人困馬乏,張出塵到底力氣弱,又漸漸落後了。因為如此,相府的追兵才能以時間換取空間,一步一步將距離拉近。曙中李靖回頭一,幾點黑影,相距不過里把路,看來未到潼關,就有被追上的可能。自忖一劍在手,即令相府衛士剽悍,上十個人也還不足為懼。但是,顧得了自己,怕顧不了張出塵,所以仍舊只有逃之一途。

很快地這樣想停當了,便得設法把已泄了的勁鼓起來。於是,他略略收一收韁,回頭喊道:「出塵,潼關快到了!」

在馬上幾乎顛散了骨頭的張出塵,一聽這話,神大振,榨出僅剩的力,居然讓酸痛得無法彈的雙發生了作用,叩一叩馬腹,加快速度,趕上了李靖。

「你好好坐穩了,我替你加上兩鞭。」李靖在後,對那匹白馬狠狠了兩鞭,馬一疼,便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

這一衝,衝出潼關,順關前斜坡,直到河邊,正有一艘渡船搖了過來。

「藥師!」張出塵回頭高興地道,「天助你我功!」

李靖沒有工夫去答話,一催馬趕在前頭,勒馬大喊:「船家,船家!」

船家揚一揚手,加搖櫓。顯然,他懂得他們急於渡河的心。這使得李靖放了一大半的心,「車、船、店、腳、牙」,有時真是難纏,客人越急他越慢,故意拿喬磨蹭,那可就誤人大事了。

等關前塵煙大起,船也到了岸邊,船家不待他開口,便大聲相告:「渡人不渡馬。快上來!」

「船小。」李靖對張出塵說,「馬是沒有辦法渡了。不要了吧?」

「自然。」匆匆答道,「你不需要問我的。」

於是,兩人把行李從馬上取了下來,先遞給船家,然後李靖抱著張出塵,上了船。那船家十分得力,等他腳剛站穩,便將手中竹篙一點,渡船悠悠然盪了開去,再沿著船舷走到後面去搖櫓。

這時追兵已很近了,怒馬如箭,馬上的人一齊大喊:「船家,快回來!」

李靖一看形勢不妙,船家自然畏懼兵,如果聽命把船搖了回去,該怎麼辦?念頭一轉,低聲問張出塵道:「你識不識水?」他已考慮到一場爭奪,多半會把船弄翻,所以先得問個明白。

的表很奇怪,搖搖手,彷彿他不必多說,眼睛卻一直著船后。

李靖轉臉去,發現船家的表,才真奇怪!他悠閑不迫地搖著櫓,裡哼著沒有腔調的歌謠,眼睛著空中,卻不時瞟一瞟岸上,故意做出那裝聾作啞的姿態。

岸上校尉,吼聲如雷:「船家,你長耳朵了沒有?你知道你在幹什麼?你船上那兩個人是相府捉拿的要犯。還不快回來?你要命不要?」

船家張大了眼,茫然地看著校尉,手卻更了!

這再無可疑,船家是故意跟相府衛士作對。李靖與張出塵相視點頭,都有著說不出的欣、驚異和激。

「伏下去!」陡然間,船家厲聲警告。李靖來不及去探究原因,一拉張出塵俯伏船底,接著聽見船篷上,「噗」的一聲,還有弓弦振空氣的餘響。

「放箭了!」他急促地說,「躲低一點。」

「那船家呢?」憂急地問,「不危險嗎?」

語聲未終,蘆席編的船篷,如急雨灑蕉葉般一陣陣集的「噗、噗、噗」的響聲,這表示岸上的人已不想捉活的了,只一陣死了拉倒。

就在這時,「撲通」一響,是有人落水的聲音。「不好了。」張出塵急出了眼淚,「船家中箭了!可憐,無緣無故害了他。」

李靖心裡也很難過。自負英雄,卻一個無辜的好人為救他而犧牲了生命,這在他是一種很大的屈辱。「我去看看。」他覺得不能再畏在船艙中了。

「不,不!」卻又怕他也遭遇了危險,拉住了他。

正在焦急無計,彈不得時,李靖又發現了奇怪的現象,那無人控制的船,不在河心打轉,卻平平穩穩地朝對岸駛去。「這是怎麼回事?」他問,「你看這船!」

張出塵也看出了異樣,還是的心思快。「傻瓜!這還不容易明白嗎?」破涕為笑的神極了。

「我真不明白。」

「你不想想,這船自己怎麼會走?是那船家大哥,跳在水裡推著。」

「啊!」——船家是為了避箭,自己跳水中的。李靖想想有些好笑。「都是你哭的,」他埋怨,「哭得我糊塗了,連這麼一點事都看不。」

果然,等渡船將及對岸,追兵看看無計可施,逡巡迴馬時,船家淋淋地爬上船來,毫無傷。

李靖和張出塵不住道謝,請教姓氏,船家微笑不答。等一起上了岸,他取出二十兩銀子,雙手捧著,還未開口,船家先說了話。

「你收起來吧!」他說,「渡錢有人給過了。」

「誰?」張出塵搶著問,「誰知道我們要過河?這船可是特意來等我們的?」

船家依然不答,一跳上船,順手取過一個口袋,拋給了李靖。「一袋乾糧,送兩位路上解飢。」他說,「前途珍重,有緣再見。」說完,取竹篙往岸邊一撐,輕舟順流而下,眨眨眼的工夫,已離得很遠了。

在發愣的張出塵,想起了一句話:「船家、船家大哥!遇見那位好心的人,替我們倆先道謝!」

怕船家聽不見,一路跑,一路喊,但的雙得無法聽自己的指揮,剛跑了兩三步,便一跤摔在地上。

李靖趕扶了起來,卻仍是站立不住。在長途的顛沛之中,預支了太多的力,一到這楊素勢力所不及的安全地帶,心理上一鬆弛,簡直一點點勁都鼓不起來了。

於是,他把攬在懷裡,坐在地上,讓好好休息。上乏力,心裡卻有異樣的興

「我好像做了一場夢!」迷茫地說,眼中閃現著窅邈朦朧的芒,顯得溫而神,別一種魅力。

「是的,我也在夢中。」他不自地吻著的鼻子和雙靨,「一個永遠不醒的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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