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第6章

第6章

「你回來了,一路辛苦!」李世民先親切地勞,然後問道,「事辦妥了?」

「辦妥了。」丁全把王長諧的複信,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打開信,只看了一眼,李世民就將信封、信箋一起轉了給劉文靜。口雖不言,那舒展的眉目,表示出極其滿意的覺。

但劉文靜跟他不一樣,他仔細審視著信箋,又翻來覆去看信封上的封口,李世民和丁全都非常奇怪。「怎麼?有什麼不對?」李世民問。

劉文靜擺一擺手,示意他先不要說話,轉臉向丁全問道:「你見到了王都尉?」

「是。面見王都尉,親手付了那盒子。」

「王都尉怎樣個表示?」

「他打開盒子看了一下,非常高興。我就說:『請都尉賞個回信,我好回去復命。』王都尉馬上就說:『我寫,我寫!』隨即寫了這封信給我。又賞了我二十兩銀子的路費。」

「這封信,是你親眼看著王都尉寫的?」

「是啊——」丁全拉長了聲音,張著口忘了閉攏——他深深地困了,不知道出了什麼錯。

「這封信一直在你上,沒有隨便擺在別的地方?」

「是!」丁全振振有詞地說,「這麼要的東西,我怎麼能隨便擺在別的地方?」

這下到劉文靜困了。「奇怪!」他自言自語地說。

「發現了什麼疑問?說出來大家研究!」

劉文靜看一看丁全,向李世民使了一個警戒的眼,然後又問丁全:「你在路上可曾喝醉過?」

「沒有!」丁全斬釘截鐵地答說。

「也沒有跟什麼陌生人打過道?」

這一問,丁全怵然一驚,而劉文靜已經覺察到了。

「看樣子,你遇見過什麼陌生人。」

「一個道士,替我治好了眼。」丁全說,「此外,再沒有跟什麼陌生人打過道。當然,吃飯住店,遇到的不得都是……」

「別廢話!」劉文靜極冷峻地又問,「那道士姓什麼?」

「我,我沒有問。」丁全囁嚅著說。

這會兒李世民都發覺況不妙了,「你怎麼沒有問呢?」他的話有質難的意味,但聲音卻仍是和藹親切的。

「我忘了問了。」

劉文靜的臉越發難看,李世民趕向他搖搖手,然後安丁全說:「沒有什麼,你別慌張。你把那道士治眼的經過,細細說一說!」

丁全知道事態嚴重,不敢稍有瞞,老老實實把他所知道的,孫道士遂自薦,替他治好了眼睛的細枝末節,全都說到。

「好!」李世民不等劉文靜發脾氣,便先溫言諭,「這道士很夠,他一來河東,你就把他帶來見我。現在你先下去,好好兒休息兩天!」

「是。」丁全激地應了一聲,悄悄退下。

等丁全一走,李世民的神才稍稍顯得張,「怕真的是出了病了!」他問劉文靜,「你是怎麼看出可疑來的?」

「看吧!信上的摺痕!」

信紙上有兩道摺痕,這表示有人看過信的容,重新折好了再放進信封去的。

「哼!」劉文靜又冷笑道,「孫道士這傢伙專會搗鬼,到底也了馬腳!」

「我倒很佩服他有辦法。」一向最能服善的李世民,以十分欣賞的語氣說,「虯髯客那裏真是人才濟濟!」

氣量狹窄的劉文靜,默然不語。他心裏非常不高興,這不獨因為李世民誇讚「敵人」,更因為十分圓滿的一著妙棋——打通了王長諧的關係,竟以丁全的一時愚蠢,盡泄機,真是喪氣得很。

李世民則比他還要想得遠些。「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咱們談談以後的事。機已經泄,雖只有寥寥八個字,虯髯客和李藥師,還怕猜不出來是怎麼回事?肇仁,」他問,「你看這會發生什麼後果?」

劉文靜心頭一驚!暗想不錯,虯髯客那方面既然對太原採取敵對的態度,那麼,知道了這一層機,一定要想辦法來打擊破壞。這後果是相當嚴重的。

對別人,劉文靜總是朝最壞的地方去想的。「有一點不可不防!」他極張地說,「怕李藥師會到楊素那裏去告——楊素多疑,即使抓不著確實的證據,一定也會把王長諧調走。那一來,咱們前功盡棄了!」

這一層看得很細、很深,然而,「李藥師不是那種人。」李世民搖搖頭。

「你總是信人太過。」劉文靜大不以為然,「你相信虯髯客,結果如何?還不是他耍了?」

「讓他耍一下算得了什麼?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不配談四海之志。肇仁,」李世民以一半規勸、一半告誡的口吻說,「咱們以信義結天下豪傑,一定要信得過人,人家才樂於為你所用。」

這最後一句話,劉文靜不能不在心中同意。他自己就是個現的例子,李世民凡是付了他什麼任務,除非事前先有商量,事辦到中途,絕不加以干預。事後只有誇獎鼓勵。辦錯了至多告誡下次不可如此,絕責難訓斥。因為如此,他才死心塌地,樂於替他盡忠竭智。

但是,因為有這樣的了解,他更覺得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義務:「多算勝算,就算李藥師相信得過,難保孫道士那些人不會出這個告的主意——老實說,這是很厲害的一招,如果我換了孫道士,一定為虯髯客獻此策!」

話說得十分懇切,李世民不能不作讓步,以為之計。「多做防備總是不錯的。可是,」李世民問,「怎麼個防備呢?」

劉文靜想了半天沒有好的辦法,既不能阻止別人去告,也無法在楊素那裏先作任何解釋,而且還不可以先通知王長諧——王長諧知道了這樣重要的約竟致外泄,一定會存下不可共事的戒心,那就再不能取得他的任何助力了。

「我倒有個辦法。」李世民忽然興地說。

「請講!」

「重申前議,找虯髯客合作。」

是這麼個辦法!劉文靜爽然若失,但不便公然反對,只說:「聽說虯髯客到一帶去了,不容易找得到他。」

「不必找虯髯客,找藥師就可以!」

「誰去找?」劉文靜預先聲明,「我可不去!」

李世民無法再說下去了。他知道劉文靜讓虯髯客戲侮了一下,深惡痛絕,這一次丁全又吃了孫道士的大虧,自然更加敵視。

但事要有個結論,既然彼此都不能同意對方的見解,那就只有擱置下來。「觀一下吧,過了年再說。」李世民的這個結論,劉文靜也接了。

大業十三年的新年,是隋朝開國以來,最黯淡凄慘的一個新年。從山巔到水隈,從城鎮到農村,無無食的人民,都有這樣一個看法,或者說是願,或者說是決心:大業十三年該是隋朝最後一年。

不但民間如此,就是在揚州行宮的蕭皇后,也有這樣的了解。起初,有宮啟皇后,說「外面人人要反」。皇后鼓勵去奏告皇帝——楊廣大怒,殺掉了那個熱心而不聰明的宮。自此以後,再有宮傳言宿衛近侍謀反的「偶語」,皇后們再去告訴皇帝,說:「天下事到此地步,已不可救藥,何必再說?徒然讓皇帝心煩!」

而皇帝仍然沉湎於酒,並且從他自己玩人的經驗中得到一個「靈」,搜羅江都一帶過剩的人——死於開河、征遼以及其他不堪負擔的徭役的人的寡婦,配給他的最親近的兵卒,作為一種激發士氣的手段。

但江都以外,正洶湧著波瀾壯闊的抗暴怒:年前,鄱曹天自號「元興王」;林士弘自稱皇帝,國號「楚」。年後,齊郡杜伏威渡淮河,攻歷;渤海竇建德設壇於河間,自稱「長樂王」;隨後,任城徐圓朗,攻破了東平。而瓦崗寨李的部隊,在虯髯客的策劃指揮之下,攻口、取東都的大計劃,也快了。

這消息傳到太原,李世民和劉文靜都異常關切。李一出師攻佔口,乘勝西進,李靖一定舉兵響應,關一氣,居天下之中,四方可傳檄而定。太原太落後了!

但是,起兵要得到李淵的同意。李世民幾次探他父親的口氣,李淵沒有任何錶示。這是很急人的一件事,李世民決定劉文靜去跟裴寂商議。

裴寂的位是晉宮監副——晉宮監,由李淵以太原留守的份兼領,等於一個空銜,富足的晉宮的管理實權,都在裴寂手裏。在名義上,他是李淵的僚屬,實際上則是李淵的友,因此,要向李淵進陳機大事,他是個最適當的人選。

可是,劉文靜對裴寂,看起來是好朋友,其實是有猜忌的。裴寂得寵於李淵,劉文靜然有著妒嫉之心,同時他也不能確定裴寂到底存著什麼心思。「謀反」的話,是不是可以直言無,得要慎重考慮。

好用心計的劉文靜,知道裴寂賭,決定利用他的這個弱點。

於是,他故意找些人跟裴寂去賭錢,並且故意讓裴寂大贏,然後置酒痛飲。一連幾天,把個裴寂擺佈得樂不可支。

看看差不多了,這天劉文靜使了個眼,不相干的人,一個個託故都躲了開去,只剩下他跟裴寂兩個人。

「玄真!」劉文靜著裴寂的別號,裝得不經意地說,「你賭,何不大大地賭它一下?」

「怎麼個大賭?」裴寂極興趣地問。

「賭命!」

「怎麼回事?」裴寂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跟誰賭?為什麼要賭命?」

「跟你自己賭。」劉文靜從容不迫地說,「而且一定可以像你這幾天賭錢一樣,大贏特贏。」

「你說得我不大明白。」

「看這個就明白了!」劉文靜取出一束文書,了過去。

那是各地遞來的報告,儘是舉義起兵的消息。果然,裴寂一看便明白了劉文靜的用意。

「這不是賭命,是賭天下!」

「對!」劉文靜一拍桌子湊過去說,「這麼大一個賭注,不值得干一下?」

裴寂慢條斯理地卷好那一束文書,還劉文靜,徐徐答道:「外間流言,都說你跟二公子結草莽,招兵買馬,是真的嗎?」

劉文靜無法瞞,點點頭說:「確有其事。」

就如何?」

「義憤所積,人人都希河東出兵。民心士氣的歸趨如此,所以一旦起事,三五萬人,一呼可集。」

有人也不行啊!」

「自然還有別的準備。」劉文靜興地說,「在目前,河東是最安定的地方,打河南北避到太原的富戶很多,他們都樂於捐輸,所以糧餉也不必擔憂。」

「這樣說來,你們已經都規劃得差不多了?」

「是的。」劉文靜用清晰低沉的聲音說,「只待留守一句話。」

「二公子沒有向他父親提過?」

「提過的,沒有什麼表示。二公子的意思,想托你進言。」

裴寂抬起頭來,深深看了他一眼,答道:「這種事,親如父子都談不攏,難道局外人說話,反能生效?」

「你不是局外人!」劉文靜立刻接著他的話,以極懇切的態度說,「有時父子不如友,留守跟你無話不談,你一定可以把他說服。玄真!」他放低了聲音,睜大了眼,顯得極其鄭重神地,「天下洶洶,其實都不能大事。以留守的聲,二公子的才能,加上河東的人力、財力、力,進關中,取長安,正大位以號召天下,不出一年,就可奠定千秋萬世的事業,那時候論功行賞,你是開國功臣的第一位。」

這番話把裴寂說了心,但是,進關中並非易事,所以還躊躇著,無法作一肯定的答覆。

劉文靜看穿了他的心事,取出王長諧的復書,給裴寂:「你把這封信拿給留守去看!潼關兵不刃,就可長驅直。一旦起兵,三月可到長安。」

裴寂仔細看了那信,又問起那信的來歷,劉文靜細細地告訴了他。「好!」他覺得有把握了,決定試一試!

於是,裴寂在晉宮好好佈置了一下,邀請李淵赴宴。席間不提時局,只談風月,加以宮了囑咐,周流不息地殷勤勸酒,以至於李淵很快有了酒意。

「天下如此之,你我還能安然在此飲酒作樂,實在也很難得了,」李淵慨而又慚愧地說,「只是不免愧對蒼生!」

「河東靠留守的威,可算樂土,但河東以外,」裴寂輕輕說道,「對留守頗有怨言。」

「噢,這倒奇怪了!」李淵很注意地問,「河東以外我管不著,何來怨言?」

「就因為管不著,才有怨言。『斯人不出,如蒼生何?』他們怪留守不該獨善其。」

這是對李淵的恭維,他聽了心裏很舒服,便說了真心話:「世民跟我說過好幾次,勸我有所作,我覺得這件事出太大,顧慮太多,所以沒有理他。」

「所顧慮的,是此二人。」裴寂以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兩個字:「王、高。」

王是虎賁郎將王威、高是虎牙郎將高君雅,這二個人名為副留守,其實是楊廣特意派來監視李淵的——當然,這隻有極數的人能夠看這一矛盾。

李淵斜睨著裴寂所寫的字,然後舉手一陣抹,這表示裴寂說對了。

於是,他又用酒寫字:「除之可耳!」寫完了,又抹去。

李淵不置可否,只說:「獨孤皇后是我遠房姨母。文帝在日,於我有恩,我也不能做對他不起的事。」

「全一姓之私恩,負天下之仰,竊為賢者所不取。」

李淵不答。「喝酒吧!」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以指擊桌,高梁簡文帝詠舞的詩句:「垂手忽苕苕,飛燕掌中。羅恣風引,輕帶任搖……」

於是裴寂向侍酒的宮使一個眼。不一會兒,十二個樂工,抱著箜篌、琵琶、答臘鼓之類的樂,列隊上堂,席地而坐。然後八名健骨高軀的宮,穿著奇異的胡服,臉和雙臂用五「文」的樣子,手牽著手,碎步來到筵前,在急管繁弦聲中,且舞且唱:

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採桑秦氏,織錦竇家妻。關山別盪子,風月守空閨。恆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隨鏡,彩逐帷低。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哪能惜馬蹄。

這舞來自西域,名為「昔昔鹽」,舞曲卻是文帝時最有名的文學侍從之臣,而晚年以文字賈禍,被賜自盡的薛道衡所作。

李淵年輕時,曾薛道衡的賞識,因此,這時聽見唱他的詩,激起無窮的慨。「薛道衡太耿直了。」李淵對裴寂說,「文帝親口對我說過:『薛道衡所擬的詔諭,都是我要說的話,十分得力。只是他的子太迂闊了。』既然知道他迂闊,應該原諒他,為了他所上的一篇頌詞,其中有幾句犯忌諱的話,便賜令自盡,未免人寒心!」

「文帝刻薄寡恩。他的兒子更是有過之無不及!留守還記得那年有病,皇帝說了什麼話?」裴寂故意這樣問。

李淵怎麼不記得?兩年前皇帝——楊廣召他對,因為有病誤了時限,楊廣詢問緣故,左右回奏:「李淵病了!」楊廣便說:「可得死否?」這話傳到李淵耳朵里,才知道楊廣猜忌極深,了殺機。從此醇酒婦人,韜養晦。但至今想到楊廣的話,還可以他不寒而慄。

「不談這些吧!」他懊惱地說。

裴寂知道這時候他需要借酒澆愁,於是抓住機會,左一杯右一杯地把他灌得酩酊大醉。

等他清醒,已是第二天早晨。一睜開眼,首先看到黃羅的帷帳,心裏疑疑,這是什麼地方?再側臉看去,枕上一彎長發,細辨面貌,似曾相識,卻再也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

「喂,喂!」他推著那艷麗的郎,「你醒醒!」

「嗯——」那郎仍舊閉著眼,膩聲哼著,然後扭了兩下子,蒙上被,一頭鑽在他前。

李淵有些啼笑皆非,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慢慢記起昨晚上的形,忽然意會,失聲大:「不好了!」接著掀被而起,赤足站在磚地上,冷得發抖。

這下因為作太猛,把那郎吵醒了。「留守,快上來!」著倦眼,手來拉,「凍出病來,可不得了。」

「你,你是晉宮的?」他問。

「是。我信秋,伺候寢殿。」

「伺候寢殿?」

信秋用手在空中一畫:「這就是寢殿。」又指指床,「這就是榻。」

「糟了!」李淵在心裏說,深深吸了口氣,順手披了一件服,坐在那裏發獃。

他弄不清自己是怎麼睡到榻上來的,也不知道跟侍寢的宮做了什麼事,反正這是「犯上」的罪名,王威和高君雅知道了,可以奏參劾,搞之禍!

「信秋!」他定一定神,想先把事弄明白,「我昨晚上怎麼留下來的?」

「留守自己說要睡在這裏,誰敢說個不字?」

「我說過那話嗎?」他疑地自問。

「喝醉了酒,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對呀!」李淵說,「你們知道我喝多了酒,不該聽我的話。」

「不聽你的話,你要殺人。」

「真的嗎?」

「留守,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自己怎麼不記得?難道真的醉得人事不知了?」

「可不是!」李淵懊惱地說,「我不該喝那麼多酒!現在——」他在想,現在該怎麼辦?

信秋笑一笑,慢條斯理地下了床,鋪床疊被,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

「信秋!」他想到一個主意,「你想要什麼東西,我送你。」

「留守隨便賞什麼,我都要。」

「好!等我回府,一定好好找些珠寶送你。只是有一件,我糊裏糊塗在這裏睡了一晚,你千萬不要說出去!」

「為什麼?」

「傻孩子!」李淵跺跺腳,著急地說,「這要讓人知道了,不得了!是砍腦袋的罪名!」

「我不怕!」信秋答道,「砍腦袋也砍不到我。」

就這一句話,李淵恍然大悟,是裴寂做好的圈套,便冷笑道:「哼,信秋,你真膽大妄為!我先砍你的腦袋,看你怕不怕?」說著自己手著履戴冠,看都不看

這下把信秋嚇得臉大變,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哭什麼?」李淵所期待的,就是要把嚇怕,「還不跟我說實話!」

「我原不肯的。」信秋委委屈屈地說,「都是監副跟我說了多好話,又嚇我,說我不肯,留守會怒,這會兒又怪我!」

這自然不能怪信秋——只要說了實話,李淵倒反有許多憐惜歉疚之,便放緩了聲音:「好了,不要哭了!你只聽我的話,別在外面說,我仍舊送些首飾服給你。」

「謝謝留守。」信秋淚眼婆娑地拜了兩拜,立起來,轉往殿後去了。

寬恕了信秋,李淵把一怨氣都集中在裴寂上。怒沖衝出了寢殿,一直來到監副的舍,探頭一,裴寂正安閑地在批閱文書。

「玄真,你乾的好事!」

「留守,」裴寂站了起來,裝作不解似的問,「酒可醒了?」

這一問,把李淵問得說不出話來。可以想像得到的,裴寂一定會把昨晚上的荒唐,都推到酒醉了的他的上,事過境遷,而且自己什麼也不知道,要爭辯亦無從爭辯起,不如不說。

然而這口被捉弄的冤氣,無論如何得要發泄一下,於是他氣鼓鼓地坐了下來,大聲問道:「玄真,你算不算我的好朋友?」

「留守怎麼說這話?」裴寂疾趨到他邊,「我對留守的一片耿耿忠心,可表天日!」

「那麼,你為什麼要害我?」李淵的語氣緩和了些。

「裴寂絕不敢!」

「害人的事都已做了,還說不敢?你不是不知道,皇帝不得抓住我的錯,把我除了。你,」李淵又憤慨了,「你對信秋威脅利,陷我罪,王威、高君雅不正好抓住把柄了嗎?」

「留守一定要說我信秋侍寢是做錯了,我就給留守賠罪。」裴寂徐徐答說。

到底是可共心腹的友,而且裴寂剛剛還強調了他的忠心,再聽他這樣一說,李淵無法再責備他了,但闖出來的禍要收拾。「現在該怎麼辦呢?」他問。

「事已如此,留守必得定大計、決大策了!」

終於迂迴曲折地出了一句最真實、最要的話。「唉!」李淵長嘆一聲,久久無語。

「留守!」裴寂又說,「天予不取,必其害!天下已經大,河東一隅之地,不能長保安樂,請問留守,能為楊家『留守』到什麼時候?」

「盡忠而已。」

「為國人皆曰可殺的暴君盡忠嗎?」裴寂冷笑道,「哼,怕只有留守一個人盡忠!」

「怎麼?」李淵大驚,「難道將士都有異心?」

「留守真是昧於天下大勢了!豈止將士有異心,黎民百姓誰不是希早日推翻暴政?只以為留守順天應人,必有一番弔民伐罪的作,所以忍期待。誰知道留守只想長保祿位。而況隋祚滅絕在即,這『太原留守』的祿位,亦無法長保。豈非愚不可及!」

震於裴寂的慷慨激昂,所以最後那句不禮貌的責備,使得李淵深深自慚。形勢如此,不能不朝著大家要走的方向去進取,否則搞眾叛親離的局面,又何苦來哉?

「唉!」李淵嘆口氣說,「我可真沒有辦法了!」

一聽這話,等於是答應了。裴寂大為興:「留守,天與人歸,大事必。請聽我細陳……」

於是,裴寂將李世民和劉文靜籌劃的形,細細陳述,同時又把王長諧的復書,拿了出來,說明經過。

李淵的信心建立了,但到底他是經過許多大風大浪,事老持重。「起兵也不忙在一時,目前最要的是機二字。你告訴肇仁和世民,不可躁進,穩健沉著,出以萬全。等機會到了,我自有主張。」他作了這樣的指示。

李淵的話,當天就由裴寂轉達給了李世民。從此,他跟劉文靜招兵買馬,結納豪傑,以及說服避難太原的富戶,散財助餉的種種活,進行得更起勁了。

這以後,各地稱兵舉義的消息,越來越多,有的稱帝,有的稱王、稱公,還有稍微「謙虛」一點的,僅稱丞相或總管,在五花八門的自封的尊號之下,各自為政。李世民對於這些消息,不敢忽視,可也並不因為別人已著先鞭,太原勢將落後而焦急。他只是切注意著各地的態,並派出幹練的親信去相機聯絡,準備一旦兵出河東,便可互為呼應,連一氣。

其中只有一個消息,可以使他張。消息來自東都——李開始行了!

在虯髯客親臨指揮部署之下,李兵一千,間道出城,北逾方山,由羅口攻佔口——那裏有一個規模極大的糧倉:興倉。開倉放賑,如李靖所預計的,很快地號召了數十萬的義師流民。

這是震天下的大事。東都的留守,是皇孫越王侗,年紀雖輕,卻不如他祖父楊廣那樣暴昏聵,他派劉長恭、房崱自東都發兵迎擊,同時飛檄駐紮汜水的河南討捕大使裴仁基,統兵西出虎牢關。口在汜水與東都之間,李的部隊遭遇了銳利的夾攻。

勢在虯髯客的估計之中。口一下,他親率大軍赴援,就地組織義師,分為十隊,水兩岸,抵東西兩面的敵人。自然,兵力偏重於西面,以期由守勢變為攻勢,乘勝追擊,直趨東都。

「東都一下,咱們的大勢去矣!」劉文靜不勝焦灼地說。

「現在只有靜以觀變。」李世民自然也很關切,但他是從推翻隋朝暴政的全局著眼。「真可惜!當初沒有能把合作談功。」他不勝嗟嘆地。

「怎麼呢?如果是合作的話,咱們現在可以撿個什麼便宜?」

「不是撿便宜。是配合虯髯客占口的行,可以一舉攻破,東出江淮,西進潼關,事半而功倍。你看……」

李世民指著地圖解釋:如果早有合作的議,則在虯髯客攻口之先,太原先期以兵屯晉南;口一破,等劉長恭、房崱領兵出擊,便可掌握部空虛的弱點,出晉南重險天井關,渡黃河,自孟津直趨,那時越王只有束手就擒。佔了,出兵往東,口之圍可解。而且主客易勢,劉長恭和房崱陷被夾擊的窘境,不戰自潰。然後會師渡水,痛擊裴仁基,出虎牢,破大梁,分兵齊魯,直下揚州,活捉楊廣,大局可定。

劉文靜聽得眉飛舞,也覺得合作確有好。但此刻,「仍舊可以撿便宜。」他說,「咱們趕派兵出天井關,渡黃河,先把拿下來再說。」

「哪有這麼簡單!」李世民失笑了。

「怎麼?」劉文靜訕訕地有些不好意思,「現在不行嗎?」

「自然不行!時機失去了。渡河攻,只能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襲,才可收功。現在等咱們這裏一出兵,得到消息,只派數人馬,守住『河三城』,要攻過去,便費勁了。若是李一敗,劉長恭回師相救,反而渡河攻了過來,大事更糟!」

話雖如此,劉文靜總覺得是個大好機會,就此輕輕放過,一無作為,怎麼樣也有些不甘心。

想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

「咱們找個借口出兵,就說赴援東都,王威、高君雅一定不會疑心,然後兵出天井關,攻其不備,不就功了嗎?」

「不行。」李世民搖搖頭,「出兵要先奏準,若是自由行,王威他們一定會起疑的。」

「那就這樣說法,河南有事,咱們不能不加意警戒,多派部隊沿黃河巡邏,一有機會,立刻渡河。為了佈防而調,在留守的職權以,不須奏報請準。」

「這倒可以考慮。」李世民點點頭,心中在想:如果虯髯客作戰不利,渡河助以一臂之力,可以發生很大的作用。當然,他這一打算不會告訴劉文靜的。

「那麼找裴玄真來談一談如何?」

得到了李世民的同意,劉文靜立刻派丁全到晉宮去請裴寂。但真巧得很,丁全還未出門,裴寂正好來了,神匆匆,不像是無事來閑談的。

「肇仁正要派人去請你。」李世民說,「咱們有件事得商量一下。」

「怎麼,你已經得到消息了?」裴寂問。

「什麼消息?」李世民愕然不解。

「咱們進去談!」劉文靜說。

到了室,裴寂報告一個剛自留守府得來的消息:「劉武周從雁門關發兵了!」

李世民一驚。「是攻太原?」他問。

「不像攻太原,是取婁煩。」婁煩在太原西北,那裏也有一所離宮,名為「汾宮」。

「劉武周跟突厥有勾結,這要引起外患了,是一件可慮之事。」李世民不安地說,「我父親怎麼說?」

「他認為機會快到了!要我來告訴你,要沉著,不可輕舉妄,一切聽他的意思。」

「監副,留守是怎麼個意思?」劉文靜興地問。

「現在還不能決定,要看劉武周的態。」裴寂又重申李淵的指示,「總之,記住一句話,一定要沉著,一切聽他的意思。」

因為有「不可輕舉妄」的告誡,增兵巡河、相機南渡的計劃,自然是打消了。李世民每天照舊在劉文靜那裏飲酒下棋,在表面平靜的生活中,切注意著劉武周的態。

由於得了突厥所援助的大批好馬,劉武周進兵神速,攻下婁煩,盤踞汾宮——那裏有五百宮,劉武周把們當作禮,送給了突厥。但是,他卻不敢南下攻擊太原,因為他知道李家父子不是好惹的。

在劉武周一進雁門時,李淵就下令整頓城防,準備堅守——而這只是做給王威和高君雅看的一種姿態。等聽說汾宮的五百宮,哭哭啼啼,將要出關時,他下令召集守將牧令會議。

以副留守王威、高君雅為首,晉宮監副裴寂、晉令劉文靜,以及各軍郎將、校尉都奉召到了留守府大堂,李世民並無職,只能在暖閣屏后,悄悄旁聽。

李淵全副戎裝,出臨大堂,等部屬分班參拜完畢,他站起來,徐徐說道:「劉武周自雁門進窺,攻佔婁煩,盤踞離宮。我是太原留守,如果放縱劉武周,不加誅討,這是輕棄守土之責,其罪當死。可是發兵得要有詔令,皇帝遠在江都,一來一往,緩不濟急。諸位看,我應該怎麼辦?」

滿堂靜寂無聲,只見大家面面相覷:有的拿不出主意;有主意的自覺不便首先發言;還有些人在沒有想主意以前,先要研究一下留守作此徵詢的用意何在,如王威和高君雅就是這樣的想法。

「寇勢日,要及早為計。」李淵又說,「諸位有話儘管說,毋庸顧忌。」說著,視線向兩位副留守,示意他們率先發言,作為倡導。

王威和高君雅還未開口,人叢中冒出一個響亮的聲音:「為了國家的利益,留守應該專斷獨行。」這先意承志的人,是司馬劉政會。

有人一開了頭,跟著說話的人便多了:「將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留守負專關之寄,理當發兵討賊。」第二個說。

「事機迫,延誤不得了!」第三個說。

「是的。」第四個說,「坐而行,不如起而行。我們願效前驅。」

於是議論紛紛,爭相獻策,卻沒有一個主張保守慎重的。王威和高君雅眼見士氣如此,不便提出異議,兩人對看一眼,取得了默契。

「留守!」王威作了一個結論,「大家的看法都差不多,以早日剿滅賊為上策。我想,可以一面上奏,一面發兵。這樣雙管齊下,君命戎機都可以兼顧了。」

「高明得很!」李淵點點頭,轉臉問高君雅,「君雅兄的意思呢?」

「自然要迅赴戎機。」

「那麼,我決定照兩位的意思來辦。」李淵面對部屬,提高了聲音說,「諸位的意見都是一致的,我以諸位的意見為意見。不過雖說迅赴戎機,卻也不可輕率,總期事出萬全,一鼓平,才不至於讓劉武周四竄擾,為害民間。諸位回去,立即備戰,一切進剿方略,我跟兩位副留守商量停當,另有后命!」

會議散后,李淵跟王威和高君雅商量,認為既要防守太原和晉北各地,又要出大軍進剿,兵力還不夠充分,需要招募補充。留守是主帥,而且話也有理由,王威和高君雅自然表示同意。

於是,招兵的告示,得到都是。劉文靜又奉了李世民的命令,多方策,所以應募的壯丁,絡繹不絕。由於晉宮庫藏的富饒,糧餉被服,可以作充分的供應。但李世民的眼看得遠,並不因一時供應無缺便疏於籌劃,仍在多方勸募捐輸,太原城的各類工匠及貧家小戶,紛紛投軍需採辦之中,造了極繁榮的市面。

這種形,李靖很快地知道了。同時,虯髯客也知道了——他在水指揮作戰,了箭傷,李把他護送回來,正由張出塵照料著在療養。

在虯髯客指揮之下,水抗東西二軍的戰役打得很好,劉仁恭一看形勢不妙,退保東都的城池堅固,一時攻打不下,戰事了對峙膠著的局面。

雖在病中,虯髯客仍不顧張出塵的勸阻,經常邀李靖來研究大局,一談就是通宵。李靖的看法是:,論守不如四塞之國的長安,論戰不如四通之地的大梁,但不得,長安和大梁的重要將大大地減低,所以為天下之咽,不得此地,攻下潼關亦不能發生太大的作用。

而現在況不同了,太原已有起兵的準備,一出河東,王長諧開關相迎。「那會搞怎麼個窘相?」張出塵焦灼地問。

「西阻潼關,東絕河了孤立之勢,就算別人不來攻你,自生自滅也維持不到多時候。」虯髯客以尊重的口氣,轉臉問一句,「藥師,是這樣吧?」

「是再明白不過的事!」李靖點點頭,「目前最大的關鍵在一下,首尾相連,聲勢完全不同了!」

虯髯客久久無語,然後長嘆一聲,不勝黯然。

那種近乎英雄末路的神,出現在爭強好勝、豪邁飄忽的虯髯客的臉上,特別能引起人的傷。「三哥,三哥!」張出塵憐痛地喊著,「你怎麼了?」

「唉!」虯髯客著左臂的箭傷說,「我看錯了人!」

張出塵一驚,急急問道:「誰?李?」

虯髯客點點頭:「他不肯出死力打。」

「為什麼?」

「為了保全他自己的實力。他準備自建尊號稱『魏公』……」

「這樣說,不是背叛三哥嗎?」張出塵失聲驚呼。

虯髯客不響,李靖也不響。空氣僵沉重得使的呼吸都覺得困難了。

最冷靜的還是李靖。「口雖富庶,但一隅之地,李也做不出大事來!」他看著虯髯客說。

「人,只要有了私心,一切行事,便往往有乖常理了!」虯髯客停了一下,又說,「我曾跟他說,如果一時拿不下來,不必虛耗時間,間道越過,會合一起,西取長安。他還是不肯。」

「總有個理由吧?」

「他說他的部卒都是山東人,不下,不肯深關中。」

「哼!」李靖冷笑一聲,搖搖頭,什麼話也不想說。

倒是張出塵提出了極其扼要的一問:「那麼,三哥現在對李到底持什麼態度呢?」

「他說他先建尊號,只是為了易於號召齊魯兩淮的義師,稱『公』而不稱『王』,是準備將來擁戴我登大位。這番話,表面很聽,我不便有別的表示。而且,我絕對不願見我部有分裂的形出現,所以等傷勢稍好,我還要到口去,跟他徹底談一談。」

「談當然可以談。」李靖接著他的話說,「一方面也要早自為計。」

「你的話一點不錯。」虯髯客停了一下,臉上重現堅毅之,「我的想法是這樣:李既那樣說,我就算他的話是有誠意的,一方面我仍舊要親自去督戰談判;另一方面,我希你想辦法加強我的地位,我說話才有力量。」

「這隻有一個辦法。」張出塵說,「早日把潼關拿下來!」

兩人的眼都落在李靖上——他卻異常沉著,從容考慮,整個勢有了大變化,他的計劃也需要更張了。原來,他決定以為第一目標,攻下,即使潼關為太原方面所佔,仍是可攻可守、進退自如的局面。而現在,看來要以攻取潼關為首要之著。潼關一破,對守軍是一大打擊,同時李的部隊也將到極有力的激勵,這士氣的消長,可以很快地改變的命運。

但是,怎麼才能拿下潼關呢?他一直在苦思,而始終尚無善策。

「藥師!」張出塵提醒他,「該你說話了呀!」

「我當然要講話。不過這句話,我不講你們也可以想像到。」李靖以極有力的聲音說,「一定得搶在太原之先佔潼關!」

這一說,張出塵的臉上頓現欣,然而那隻如黃梅天偶爾一,很快地重新藏,仍是霾一片——知道,潼關幾乎已是太原方面的囊中之,力敵智取,兩皆無策。

李靖緩緩地站起來,在室中蹀躞著。他再一次研究進取的大方略,究竟是拼,還是鬥智?為了加強虯髯客在李那裏的發言地位和影響力量,如果能以一場仗,打下潼關,即使犧牲慘重,在口那裏可以取得補償,算來還不失為中策。

那麼,潼關是不是拼拼得下來的呢?

主客異勢,強弱懸殊,這場仗的結果如何,誰也無法預料,但有一點,李靖是有把握的,他一定可以打一場出的仗,把部下的力量發揮至頂點。同時,他也準備戰死沙場,來報答虯髯客的知遇。

這樣打算停當了,他站住腳,慨然說道:「三哥,我儘力而為。從今天起就開始計劃部署,早則十天,遲則半月,領兵出發。」

「怎麼?」虯髯客和張出塵不約而同地發出疑問,因為他們不知道李靖何以改變了智取的主意。

「作戰沒有萬全之道。」李靖激昂地解釋,「戰史上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先例不勝列舉,潼關雖說易守難攻,但自古以來,並無千年不壞的金湯,事在人為,只有懷必死之心,才可以死中求活,殺出一條生路。」

虯髯客容了!他了解李靖是為了急於替他打開困境,才有這樣拚死的決心,其,但其事並不足取。

於是,他看了張出塵一眼,意思是招呼一起來打消李靖的原議。而卻誤會了!

「三哥!」覺得需要表示明確的態度,「我支持藥師的計劃!」

「不,不!」虯髯客大為不安,「藥師的計劃,完全要不得。」

「不然……」

「你聽我說……」

「我志已決……」

「你先讓我說完。」

李靖和虯髯客,搶著要說話,終於還是張出塵說了句:「你就讓三哥先說。」李靖才住了口。

「藥師,你一向是最冷靜的,何以此刻失之於如此切?」虯髯客以長兄的口吻,微帶責備地說,「不下,任何攻的手段,皆不可行——就算有穩取潼關的把握也不行!藥師,你難道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句俗語都記不得了?這裏是本重地,等你傾師而出,以輕騎襲我,垂手可得。那時你顧此失彼、進退失據,豈不是輕輕毀了我一生心!」

李靖研兵法,自然也深明這層道理,只由於「士為知己者死」的一念,考慮不免輕率。此時在虯髯客以全局安危相責之下,紅了臉,囁嚅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在虯髯客,既然已把話說開了頭,便索要說個清楚:「咱們的境,難在三面作戰:一面,一面潼關,還有一面是太原。潼關既已了太原的囊中之,那麼任何人攻潼關,即是間接與太原為敵,你不怕太原報復?而況,咱們這裏的底細,李世民了如指掌,如果輕舉妄,授人以隙,那是太危險了。」

李靖最了解李世民,從不放棄為他解釋的機會,所以立刻就說:「李世民絕不會乘人之危的。」

「但是劉文靜不可不防。」虯髯客停了一下,作了個結論,「總之,潼關只可智取。你儘力去做,做到哪裏算哪裏。另一方面,我等傷勢稍微好一點,仍舊回去,也要作一番最後的努力。」

李靖接了虯髯客的指示,心愈到責任的沉重,因為照現在看,李已不可恃,虯髯客唯一主要的助手,只有他了。他在想,虯髯客雖說「做到哪裏算哪裏」,實際上很希他能早日拿下潼關。基於這個了解,他決定親自到潼關去看看靜。

但這個主意剛一提出來,便遭到張出塵的強烈反對。「你別忘了!楊素正畫圖在捉拿你。」說,「而潼關在楊素的勢力範圍之。」

「危險當然有的。不過王長諧也算是朋友,總可以講點面的。」

「哼!」張出塵冷笑道,「王長諧已經跟太原通了款曲,拿住你,正好把你往楊素那裏一送,借刀殺人,替李世民立功。」

李靖忽然心中一,彷彿看到了什麼,但那像暗夜中電一閃,來不及看清楚什麼,便已復歸於漆黑一片,印象飄忽,再也捕捉不住。

「藥師!」張出塵又神嚴肅地說,「三哥現在只有你一個人了!一定得謀定而後——否則,有了萬一的失閃,這,這……」

的眼中微閃淚。夫婦的恩關切,出以莊重的規誡,這在格堅毅冷靜的李靖,是完全能夠會的。他一把攬住的肩,用的擁抱,充分表示了他接勸告的意思。

「藥師,」張出塵偎依著在他耳邊說,「你一定要幫三哥!」

「這還用你說?」李靖喟然輕嘆,「唉,我當初沒有能堅持,是我的錯。」

「什麼事沒有能堅持?」

「跟李世民合作啊!」李靖鬆開手,用腳尖在地上虛畫河的形勢,「如果跟太原合作,李由東往西,太原出兵晉南渡河夾擊,我提三千兵東向奇襲,三面敵,越王非開城出降不可。」

張出塵默然。是有私心的,只虯髯客稱皇稱帝,為國中第一人;而李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平章國事的真宰相。自己呢,當然是「長公主」的份,阿兄天子,夫婿英雄,這個夢在不知做過多次了。因此,的本心並不願跟太原合作,是怕李家父子分了「張」家的天下——這一點私心,是連李靖面前都不肯說的。

「當然,」李靖又說,「合作之議,現在也無從談起。我……」

李靖忽然頓住了,雙眼直勾勾地著空中。在偶然一轉念間,他那「飄忽的印象」,突然凝固。這一次,他算是抓住了!

「藥師……」

「別擾我!」他用略帶魯的聲音說。

張出塵不知他想到了什麼,但從神氣中,看出他正集中全部思考力在想一件極重要的事,不敢打擾他,悄悄退到帳後去鋪床疊被。

那李靖恰像著了魔一樣,一會兒微笑,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失聲驚,一會兒自言自語,走遍了屋中每一個角落,足足有一個更次,沒有跟張出塵說過一句話。

終於,李靖安靜地坐了下來,慢慢啜吸著茶,含笑注視張出塵,眼中閃現著揚揚自得的彩。

「我現在可以跟你說話了吧?」故意這樣問他。

「當然可以!你不跟我說,我也要告訴你。」

於是,他解上床,在同一個枕頭上,以低得僅僅能夠讓聽見的聲音,把他在一個更次中,細細籌劃妥當的一切,作了極詳盡的講解。

張出塵聽得一陣驚、一陣喜,激的心好久都平靜不下來。

「怎麼樣了?」他得意地問。

「好自然是好。但是……」

「你儘管說,盡量找我計劃中的病,事先籌劃得越細,臨事之際才越有把握。」

「我只覺得太危險了!」

「不!看起來危險,其實安全得很。」

「只怕弄巧拙,滿盤皆輸。」

「不會!」李靖搖搖頭,「絕不會!」

「你有把握,對方的一切做法,必都能符合你的想像?」張出塵說,「這整個部署,一節扣著一節,變不得一點點,稍微有點變,下面都接不上了。那時你自陷牢籠,可沒有人救得了你!」

「你的話不錯。但我要你進一步去想一想,這整個部署之中,有哪一點會出我所料,發生變化!」

張出塵細想一遍,竟找不出一點病。照李靖的計劃行事,別人都在他擺佈之下,如響斯應,一切的一切都是鐵定而不可移的。

「但有一點。」特別提出警告,「只要稍微泄一點風聲,對方有了防備,咱們就完全人所制,走到絕路上去了!」

「對!這一點,是整個計劃中最要的一著。我想,在眼前,只能讓三哥和老孫知道。此外,咱們要把機保持到最後一刻。」

商量停當以後,第二天李靖夫婦,把孫道士找到虯髯客病榻前面,關了門,商議。虯髯客認為是一絕好的妙計。孫道士更是興萬狀,他拍脯保證,一定能把李靖的計劃,執行得十全十——在李靖的計劃中孫道士是第一要角。

「聽了你的計策,我的傷勢都好像輕了不。」虯髯客笑道,「潼關現在是咱們的囊中之了,儘管慢慢來,事緩則圓,我現在唯一要求大家的,就只有兩個字:安全!」

李靖的計策,確是絕妙,臨時做起來也不難,事先的準備卻是越細越好。因此,虯髯客等養好了傷,重回口之前,本不問李靖何時手,只說準備手以前,希先給他一個信息,以便接應。

口的戰爭,仍舊是膠著的狀態,李則終於獨行其是地建立了「魏公」的尊號。消息傳到太原,對李家父子是一絕大的刺激,招兵買馬,越發加了!

於是,王威和高君雅都了疑心。他們發現暗中有人在偵察言行,不敢大意,藉著巡城相遇的機會,第一次談到存在各人心裏的疑

他們的看法是一致的。劉武周已由突厥的支持,在馬邑自稱「定楊可汗」,公然反叛,而作為留守的李淵,口稱討伐,卻只募兵而不發兵,這是可疑之一。

其次,一切戰備,不像北出雁門關,準備戰於沙漠的樣子,反是軍需中置辦雨,不用說,是要南下用兵了。

「反跡已著,你我該斷然置。」王威說。

「計將安出?」高君雅問。

「自然是派專使到揚州,奏皇上。」

「沒有用!」高君雅搖搖頭,「如果泄風聲,你我必遭毒手。而且,看這樣子,不等咱們的專使到揚州,他們父子恐怕就要手了。」

「那麼,照你的意思?」

「只有在這裏除了他!」

王威考慮了一會兒,終於深深點頭。但是,李淵護衛嚴,不容易下手。而且,大部分兵力掌握在他們父子手裏,置不善,激起劇變,就算能夠殺了李淵,也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咱們回去好好想一想。」高君雅說,「過一兩天再細作籌劃。這件事,最要的是機!除你我以外,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嫂夫人面前,亦不得一個字。千萬,千萬!」

王威是有名的懼,所以高君雅才這樣特別叮囑。茲事大,王威算是記住了這個警告。

在城上分手以後,高君雅回到留守府去理日常公務。到副留守看的文書,卻是些蒜皮的小事,其中有一道牒文,來自晉令劉文靜,說春旱已久,將災荒,擬請留守在晉祠主持禱雨。

這道牒文,發了高君雅的靈,一算日期,在五天以後,文武大僚,齊集晉祠,正好一網打盡。一想到此,高君雅歡喜得要跳起來。

於是,他親自去見李淵,先談了些別的公事,然後呈上文書,以提醒注意的口氣說:「五月初一,晉祠禱雨,請留守別忘了,期前齋戒。」

「你替我去吧!」李淵皺著眉說。

「是。」高君雅先答應一聲,然後遲疑地下了個轉語,「只不過……」

「怎麼?」

「久旱不雨,民心惶惶。為了安人心,我以為還是留守親自去主持的好。」

這句話提醒了李淵,民心士氣是他最看重的。留守不親自禱雨,顯得對天不敬——下了雨還好,若是依然乾旱,老百姓的一口怨氣都集中在他上,那後果可就嚴重了。

「是,是。君雅兄顧慮甚周!」李淵激地說。

高君雅心裏十分得意,而表面卻愈益恭謹,又說了些別的閑話才退了出來。下值以後,寫了個柬帖,把王威請來小酌。

屏退僕從,他們兩人杯酒深談。高君雅把準備借禱雨的機會,逮捕李淵、裴寂、劉文靜等的謀,說了給王威聽,問他的意見。

「這是個好機會。」王威說,「可是城裏如何?」

晉祠在太原西南十里的懸甕山,而李家父子的兵馬,足可控制全城,城裏聞變,必定有所作,是否能鎮得下來,大疑問。所以王威的顧慮,實為全局敗的關鍵。

「我想過了。」高君雅說,「你我兩人得分頭行事,一個在晉祠,一個在城裏。我想,我負責晉祠那一方面……」

「不,不!」王威有自知之明,才不及高君雅,所以打斷他的話說,「城裏重要!君任其難,我任其易。」

高君雅想了一下,慨然答應:「好!」又說,「既然如此,那一天自城郊到晉祠的警戒,得用你的部隊。」

他們兩人都是「郎將」的本職,各有屬於自己統率的部隊,雖然為數不及李淵的多,卻是他們敢於出此謀的唯一憑藉。

於是,在高君雅的策劃之下,他們作了極細的行計劃。自城郊南門至懸甕山晉祠,十五里的大路,由王威的部隊擔任警戒。另外撥一批幹練的士卒,易穿士庶的便服,混在觀禮的民眾之,一方面作為戒備兵力的一部分,一方面等事發時鼓噪響應,左右民意。

禱雨的時刻是在中午,只等李淵率同文武屬下跪祈天時,王威舉劍為號,警戒的部隊自四面集中,包圍祭壇,逮捕所有員,然後向民眾宣佈李淵謀反的罪狀。

在城,高君雅於中午同時採取行,第一個目標是活捉李世民,然後以晉祠生變為名,用留守府的符信,召集在城各部隊長集議,一齊解除兵權。這樣兵不刃,大事可定。

計劃只能作到這裏為止。王威把前前後後的細枝末節都想了一遍,問道:「如果李世民不在城,到晉祠去了呢?」

「那是他自投羅網,歸你一起解決。」

「這樣,你挾持他使用留守府的符信召將的計劃,不是落空了嗎?」

「這不要。」高君雅說,「如果那天上午,知道李世民也去晉祠,我可以預先假借別的名義,召集會議,按照原計劃進行。」

「咱們的聯絡呢?」王威又問。

「以烽火為號。同時利用警戒的部隊,快馬傳遞信息。」

「如果兩方面都功了,咱們在城裏會合,以後的一切自然都好辦了。萬一有一方面失敗,如何善後?」

高君雅深深點頭:「這一點異常重要。我想這不外乎三種況:一是你功,我失敗;二是我功,你失敗;三是你我都失敗。關鍵在你那方面,晉祠得手,李世民不能不俯首聽命。」

「先說我失敗,你功。」

「如果你失敗,自然是個混的局面,戰堅持,等我赴援。」

「如果你失敗,也是同樣的況,等我回城相援。」王威說,「只怕兩方面都失敗。」

「真的出現了那最壞的況,只有會合一起,力戰奪圍。」

「向哪個方向奪圍?」

「自然是向東。」

王威和高君雅的部隊,駐紮通往河北的一線,所以向東奪圍,可得掩護。但是,高君雅原來準備調此一線大部分的兵力以為鎮之用,現在要留下奪圍的退路,原計劃不能不打消。這對謀的執行,自然是有影響的。

但大致說來,工作進行得相當順利。王威派定了警戒的部隊,並且親自到懸甕山去勘察了地形,決定了部署的細節。這一切他都不肯假手於人,因此,把李家父子瞞得滴水不。王威只待禱雨那天早晨,指揮親信,行事。

哪知到了第三天,揚州派來一位使者,持著詔令,召李淵覲。

「晉宮宮侍寢的事發作了!」李淵在心裏想,這當然是王威和高君雅告的

猜疑之心一起,首先要打聽這兩個副留守最近的行。裴寂找了李世民和劉文靜來商議,此外還有個劉政會——由於首先創議留守用兵,得有專斷之權,因而,他現在亦能參與最高的機了。

說明了事由,裴寂首先發問:「各位看,這件事是不是王威和高君雅搗的鬼了?」

「那還用說!」劉文靜口相答。

李世民卻不願如此武斷。「其事在可疑之間。」他說,「有一點,可以試驗出來,如果是王威和高君雅告的,他們為了避嫌疑,表面上一定裝得漠不關心,不妨從這方面去觀察一下,或者可以看出個究竟來。」

「是的。」裴寂點點頭,「還有一層,留守不見得肯奉詔,這在揚州當然是估計到了的,估計到了便一定有第二步的置,詔令上命王威代理留守,那麼,一定另有詔給王威,有留守如不奉詔,便當如何的指示。」

大家都同意他的話,只有李世民獨持異議:「不然。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揚州知道我們跟王、高之間的矛盾,行事特別謹慎,必不會有詔給王威。實際上也無此需要,留守不奉詔,他們亦沒有辦法;留守奉詔,大權由王威代掌,自然配合揚州的意志行事,不必另有詔。」

這番分析,連裴寂亦不能不佩服。於是作了兩點決定:第一,試探王威;第二,調查揚州是不是另有詔給副留守。這第二個任務,託付給劉文靜,因為他有人埋伏在王威和高君雅那裏。

很快,劉文靜得到了確實的結果,最近從無任何來自揚州的使者,到過王威那裏。但另有一個奇怪的消息,說王威派人到市面上買了一百多套平民士庶穿的服裝,不知作何用

這確是件費解的事,劉文靜極為注意,命令報告消息的人,特別偵查,看把那些服裝分發給什麼人使用。

王威卻自以為竹在,依舊從容不迫。皇帝召李淵覲的事,他是知道的。心裏在想,李淵必不奉詔,皇帝將會大失所;然後,他用一輛檻車把李淵解送揚州,那時皇帝又會喜出外。不用說,加晉爵,是指顧間事了。

「留守有請!」衛士來向他報告。

這自然是談覲的事,他想好了應該保持的態度,隨即奉召到留守府,李淵在後堂以便服接見,在座的還有裴寂。

「請看!」李淵把詔令遞了給他。

看了詔令,王威謙恭地答道:「我一直託庇在留守蔭下,凡有疏,都蒙留守教導,一旦我代理,雖是極短的時間,也怕力不勝任,實在惶恐得很。」

「這你不必客氣。」李淵徐徐答道,「凡事跟君雅兄商量著辦,也就差不多了。」

「是!」王威平靜地說,「君雅兄才遠勝於我,其實應該他代理,才是正辦。」

「聖命如此,也不必再說了。我此去不放心的是,討伐劉武周這件大事,為了增強實力,計出萬全,耽誤的工夫也不了。你看,現在該怎麼辦?」

王威一時無法作答,便說了老實話:「這件大事,一直是留守在主持,我還沒有仔細研究過。」

李淵點點頭:「因為如此,我想慢一點,總得先跟你談妥當了再走,路上我才能放心。」

「是的。」王威平靜地回答。

在一旁側耳傾聽的裴寂,看王威這樣無所謂的態度,倒有些困了——他的「漠不關心」到底是如李世民推斷的,屬於故意的做作,還是真的本心無它,非要弄清楚不可。

於是,他在旁邊發言了。

「留守!」裴寂向李淵拋過去一個眼,「『君命召,不俟駕而行。』請留守明天就吧!」

這是反面的試探,如果王威表示:不必如此匆忙,等大致安排就緒了再走也不晚。那是寅僚朋友間相的正常態度。如果同意裴寂的話,那就顯示他不得李淵早走早好。然則剛才那種漠不關心的樣子,不問可知是裝出來的。

但王威的反應,出於裴寂的估計以外,他口雖不言,臉上卻有張的表,極注意地看著李淵,要聽他如何作答。

這一下連李淵都發覺了。他也懂了裴寂的眼,便特意作出考慮的神,好久,憬然有悟似的說:「不錯。我是趕快的好。說句大不敬的話,皇帝的疑心病重,不趕快走,倒顯得我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不敢去見他似的。」說到這裏,又轉臉吩咐裴寂:「玄真,請你替我準備一下,我明天一早就走。」

「不,不!」王威不等他的話說完,趕阻攔,「到揚州要一個多月的工夫,想快,也不爭在一兩天。」

「多待一兩天也做不了什麼事,何不早走?」

「留守難道忘了?後天晉祠禱雨,是個大典。」

「噢!」李淵看了看裴寂,遲疑地說,「也好,我等禱了雨再走。」

無意說謊話,最怕有心人裝作無意在旁邊聽。王威一時急,了馬腳,自己還未發覺,裴寂卻捉到了一條線索,等王威一走,立即告訴李淵說:「晉祠禱雨,留守萬不可去。看他們有什麼花樣搞出來。」

是不去也不行!得要弄弄清楚才好。你快去調查明白來告訴我!」

「當然要調查。我去找肇仁。」

裴寂到了晉令署,跟劉文靜一談,把他所接到的王威派人採購庶民便服的報告參合在一起研判,可以更進一步地確定,晉祠禱雨,必有謀在

那麼,是什麼謀呢?

仍舊是李世民、裴寂、劉文靜、劉政會這四個聚在一起商議,劉政會職居司馬,掌握著部隊的態,稍一檢查,立即發現了一個疑點。

「啊呀,我疏忽了!」他慚愧地說,「禱雨那天,由城郊到懸甕山的警戒,由王副留守嫡系的部隊擔任。這一點,我先倒沒有注意。」

這一說,大家都有了一個共同的看法,王威和高君雅,多半將在晉祠發劫持留守的謀。等到晚上,劉文靜接到一個報告,便幾乎可以證實了他們的看法——這個報告說,王威所採購的一批便,已分發給他親信的部屬,他們在五月初一,混在晉祠禱雨的百姓之中。

這再無可疑了,王威在觀禮的百姓中都埋伏了人,可見其計劃的周。然而,他們沒有工夫再去進一步搜查證據,第二天月底,下一天就是五月初一,他們只有一天的時間來籌劃應付。

「我以為以和平置為妙。」李世民首先表示,「部的裂痕,只宜彌補,不宜擴大。」

「勢不兩立,已無法彌補了!」劉文靜的態度很激烈。

「我跟肇仁的看法相同。」劉政會附和其議。

「玄真,你看呢?」李世民問裴寂。

裴寂比較持重,他要先徹底了解雙方面的辦法。「和平置如何?」他反問李世民。

「請留守下令,另調部隊,擔任警戒,讓他們自己肚子裏明白。」

「養癰貽患,防不勝防。」劉文靜大聲地說。

「噤聲!」裴寂趕喝阻。

「咱們不要防他們,要爭取他們。」李世民說,「一定要和衷共濟,力量才雄厚。」

「哼!」劉文靜冷笑道,「你一片誠心待人,人家待你怎麼樣?你忘了虯髯客給你的教訓了嗎?」

「不然!」李世民從容答道,「你要往遠看……」

他的話沒有完,劉文靜卻又要抗聲相爭,裴寂趕做了個強有力的手勢,加以制止:「別作無謂的爭執。肇仁,你平心靜氣說你的辦法。」

於是,劉文靜說了除去王威和高君雅的辦法。辦法自然很多,主要的是得下決心,他反覆申說,王、高是一大障礙,若不翦除,貽患無窮。接著,劉政會又作了補充,言詞異常激切。

看到二劉的態度,李世民不便再多說。裴寂也為他們說了——不過,他所考慮的是除去王、高以後,連帶發生的劇變的局勢,得有一個妥善的決策。

「翦除王、高,我也贊。不過這一來,就是公然跟揚州為敵了,不容咱們再有從容籌劃的時間。」他慢吞吞地說。

「本來就籌劃得差不多了。就此出兵,有何不可?」

「而且,」劉政會接著劉文靜的話說,「就算沒有這重公案,咱們也該早日舉義,如果形勢落人之後,要想扭過來,可就吃力了!」

「你看呢?」裴寂轉臉問李世民。

「我自然希早日舉義。」李世民答道,「誰不是希早日推翻暴政?」

「這不就對了嗎?大家的意見,殊途而同歸,沒有什麼衝突。」劉文靜興地說,同時跟劉政會換了一個眼

裴寂點點頭:「各人的話都說得差不多了。我回去報告留守,看他的意思。」他特別囑咐劉文靜,「肇仁,你聽我的信。」

劉文靜把劉政會留在署中,一直守候到深夜,也沒有見裴寂有什麼消息送來。於是,他寫了簡,打發丁全,騎一匹快馬趕到晉宮去向裴寂討信息。

四更已過,丁全才回來報告說:「監副睡了。」

「睡了?」劉文靜說,「這時候當然睡了!但總有句回話。」

「別無回話。只說:『監副睡了。』」

劉文靜還沒有開口,劉政會跳腳罵道:「裴玄真這老傢伙,真豈有此理!這是何等大事,怎麼不理不睬,到底什麼意思?」

劉文靜不響,角慢慢出現一的冷笑,揮揮手丁全退了下去。

「怎麼辦?」劉政會冷靜下來了,他從劉文靜的臉上,看出別有會心,「裴玄真到底什麼意思?」

「老弟!」劉文靜拍拍他的肩膀說,「你連這點意思都不懂?就是你說的,『這是何等大事』,而且就剩下明天一天,再無從長計議的工夫,而他居然拿『睡了』兩個字來搪塞,這不是太出乎理了嗎?」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

「告訴你,」劉文靜放低了聲音說,「這是不答覆的答覆。」

「啊!」劉政會恍然大悟。

「這就『默』!」劉文靜說,「薑是老的辣!裴玄真的心計城府,比你我深得多。咱們不能不佩服他。」

異常的劉政會,沒有工夫來跟他評論人,只說:「四更都過了,咱們得趕快手!」

是的!劉文靜從沉思冥想中驚醒過來,時間真是不多了,至多只有兩個時辰可供部署,而且調兵遣將,必須在極端機況下進行,如果稍有風吹草的跡象,王威和高君雅起了疑心,搶先採取行,那時大干戈,喋三晉,便將搖撼民心,搞不堪收拾的局面。

好在實權都在二劉手中,雖然時間匆促,也還能悄悄地擺下天羅地網。到了卯初時分,一切都已準備妥當,靜等王威和高君雅來送死。

全城文武要員,這時都來到了留守府。照例,朔「衙參」,但以五月初一,晉祠禱雨,所以提前一天。卯正時分,王威和高君雅陪著李淵一起升座。參拜完畢,李淵宣佈:皇帝下詔令召赴揚州,不日就要啟程,留守的職務,指定王副留守全權代理。

於是,王威說了幾句謙遜的話,同時表示:「留守府一切大小公務,都秉承留守已定的決策,照常進行。」

這就算作了代,李淵問道:「各位還有什麼事要陳告?如果沒有事就退堂。」

「有事!」堂下有人響亮地答應。只見劉政會從行列中閃了出來,手裏持一通文書,高高舉著,大步走上堂去:「留守!有一通牒。」說著,把牒雙手呈上。

李淵卻不接,看著王威說:「拿給副留守看。」

「不!」劉政會大聲答道,「得要請留守親自過目。」

事出突兀,滿堂雀無聲,等待打破這個啞謎;而李淵卻從容得很,把牒接到手裏,慢條斯理地拆了封,但看不到幾行,臉上變了,同時雙眼很快地上下移,匆匆看完,把牒收封套,凝神靜思。

「請留守明示理辦法。」劉政會催促著說。

李淵揮一揮手,示意他安毋躁,然後轉臉對王威說道:「有人告你跟君雅謀反!」

「什麼?」王威從座位上霍然而起,「誰告?是……」

王威是個草包,高君雅怕他莽莽撞撞,把話說錯了,趕投以一個眼,然後搶著說道:「不用這樣子!真是真,假是假,大家都在這裏,事可以說得明白、辨得清楚的。」

王威會意了,坐了下來,請高君雅去應付——但他心裏憤怒難平,只拿眼瞪著劉政會。

「請問留守,」高君雅問道,「牒上怎麼說?」

「說你們勾結突厥。」

高君雅大笑,滿堂愕然。等他笑完了才問:「誰告的?」

李淵還未開口,劉政會大聲地說:「我!」

「是你!」高君雅沉下臉來,厲聲問道,「證據何在?」

「哼!」劉政會冷笑著說,「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

高君雅忽又轉為平靜了,側臉向李淵說道:「請留守跟他要證據。如果沒有證據,請留守把他押起來,嚴辦!以下犯上之風絕不可長,否則,十幾萬大軍,請問留守如何統馭?」

在那樣的場合中,李淵無法不聽他這番理直氣壯的話,便也放下臉來對劉政會叱斥:「劉司馬!你沒有證據,怎能誣告上?」

「自然有證據。」

「呈上來!」

「是。」劉政會答應一聲,慢慢地轉過來,行列末端的劉文靜微一點頭,這表示證據已經準備好了。

「你聽到留守的吩咐沒有?」高君雅斷定他拿不出他們勾結突厥的證據,所以再他一句,「快呈上來!」

劉政會卻更從容了,回答道:「馬上還你的證據。」說罷,徐步走到堂前。

越來越玄妙了,兩行侍立的文武員,誰也不知道他葫蘆賣的什麼葯,都是睜大了眼,視線隨著他移

「把人帶上來!」劉政會走到滴水檐前,大聲命令。

於是角門上出現了一隊衛士,捧著刀,押著上十個也是穿了軍服的壯漢,走到檐前,一字排齊。最後一個衛士,捧著一大包簇新的便服,走上堂去,下了一跪,將服放在公案前面,便又迅速退下。

這就是證據!在王威和高君雅一到留守府,劉政會便發兵搜捕王威的親信衛士——這隻有極短的一段時間可以行,幸好及時辦妥了。

王威和高君雅的臉大變。堂下竊竊私議之聲漸起,劉政會不敢怠慢,指著那些被捉來的人,高聲道:「要證據,只問王威的親信衛士!王威跟高君雅謀,趁明天晉祠禱雨,殺盡太原大小吏,然後領兵出雁門關,投奔突厥。」

「你簡直口噴人!」高君雅戟指怒斥。

劉政會不理他,手指那些服,環視他的幕僚,說道:「自城郊至晉祠,十五里路的途程由王威派兵,一手控制,這還不算,他他的親信衛士,易穿便服,混在觀禮的老百姓之中,其意何居?」他倏然轉,直指王威,厲聲道:「你說!你是什麼意思?」

王威沒有想到他跟高君雅的謀,劉政會不但完全清楚,而且有他的親信衛士,在堂前俯首無語,心理上已完全懾服,傻了似的,期期艾艾,自己都不知道要說什麼話。

李淵到這時候才想說話,但剛要開口,只見行列中閃出劉文靜,大道:「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還不與我拿下!」

「下」字還未出口,屏風後面搶出八個衛士,一面四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抓住了王威和高君雅。

「反賊!」王威怒罵著,「你們這班反賊!當心天子討伐,你們死無葬之地!」一面罵一面掙扎,但哪裏掙得,徒然被衛士把他的手臂,扭得痛徹心扉而已。

過一陣,等王威和高君雅被押了下去,堂上重歸於肅靜,李淵咳嗽一聲,以留守的份,對這件在眾目昭彰之下破獲的叛案,發表了意見和指示。

「我痛心得很!」他以低沉的聲音說,「各位剛才都看到的,其事不假。幸虧劉司馬及時告變,否則明天此時,在這裏的人,都在王威和高君雅的掌握中了。」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握一握拳,角牽著,發出驚時所生的那種痙攣——那樣的作和那樣的表,看在文武員眼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好在事已經過去了,大家照舊供職,明天晉祠禱雨,照常舉行。王威和高君雅,法司嚴訊,首謀必究,脅從不問。」

這幾句話,緩和了大家的緒,一個個恢復了平靜沉著的臉

「可是有一點,我現在不能不明告各位。」李淵又說,「方今天下洶洶,河東算是一塊清凈樂土,從我算起,既地方的供養,便有保境安民的責任,決不容許再有任何叛的行為發生。王威和高君雅的謀,到底是怎麼個形,還不十分清楚,可能有人他的煽,參與其事,甚至蠢蠢思。我希大家加意防範,如有知不報,包庇窩藏,我發覺了,一定嚴辦。請各位回去,轉告部屬親友。」

說完,退了堂。文武員,眼看二劉如此神通廣大,輕輕易易就破了這麼大一個叛案,並且以極明快的手法制服了叛徒,不是佩服,便存戒懼,所以回去以後,各都加了幾分小心,把秩序維持得很好。

但是,事實上是個外弛張的局勢,王威和高君雅的嫡系部隊,自然會有所作,如果置不善,會激出極大的變故——自相殘殺的結果,不但老百姓會被潰敗的散兵游勇所,更予敵人以可乘之機,可能招致劉武周勾結突厥寇,弄憂外患、相煎迫的危局。

因此,留守府出現了空前未有的張氣氛。李世民雖無職,卻是發號施令的主帥,在這急應變的重要關頭,他沒有時間跟大家從容討論,簡潔了當地作了幾項決定。

第一項決定是下令戒嚴,城門關隘,嚴盤查,防止王威和高君雅的人,走消息。第二項決定是指派勁卒,監視王威和高君雅的嫡系部隊,同時用留守的名義,發佈命令,要求那些兵,照舊服勤,並且提出兩點保證:不毫歧視,與其他任何部隊的待遇完全相同;以及王威和高君雅,將到公正的審判。

這兩項決定,執行還比較容易。到棘手的是王、高的嫡系部隊,大部分駐紮在外,極難控制,一聞變故,不是集結兵力,猛撲太原,便是把部隊拉到河北。不論怎樣,都是一種損失。

李世民決定用遮斷分化的辦法,他劉政會發兵符,把最遠的、駐娘子關的高君雅的部隊調太原;一面命令駐五臺的兵,星夜南下接防,隔斷了往河北的通路。其他王、高的部隊,一部分調五臺、一部分調晉南,防區夾雜在李家軍中間,萬一生變,易於鎮。同時,李世民劉政會查明那些部隊的餉銀糧服補給的況,發倉開庫,盡量補足。這樣恩威並用,大家都相信可以把他們安得下來。

安排好了這一切,李世民去見他父親。李淵正由裴寂陪著在喝酒,他把置經過,逐一作了報告。

「唉,隨你。」李淵嘆口氣,喝口酒,「敗家也是你,興家也是你!」

李世民微笑不答,卻只拿眼看著裴寂。

裴寂報以會意的眼,然後向李淵說道:「留守,事到如今,只有化家為國了。」

「談何容易?」李淵搖搖頭,「怎麼個『化』法?」

「第一步當然是開府。」

於是,李淵開府稱「大將軍」;李世民以「右領軍大都督」做先鋒,帶著劉文靜起兵太原,直指潼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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