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五月下旬的天氣，梅雨已過，初盛夏。年歲太惡，吃不飽肚子，整天無打采，又是驕如火的午後，澠池縣署值班的胥吏，一個個都在打盹。

忽然，一個鄭十二的——是他們的頭兒，驚醒了——「誰？」他厲聲向門外在張的人喝問。

「我有事！」那人是個瘦小的中年鄉農，著關中口音怯怯地說。

「什麼事？」鄭十二不耐煩地問。

「很要的。請借一步說話。」

一聽是要事，鄭十二的睡意消失了。「進來！」他問，「你什麼名字？」

「我楊四。」

「有什麼事，你在這裡說好了。」

那楊四的眼中，滿含戒懼之。四周看了一下，低聲說道：「李靖在城裡。」

「李靖？」鄭十二皺著眉在想。

旁邊另有個胥吏卻興了。「頭兒！」他說，「你怎麼想不起來？就是相府要抓的那傢伙！」

這話一出口，那裡所有的人都為之神一振。鄭十二一把住楊四的手臂，急促地問道：「李靖在哪裡？」

「住在後街，劉家老店。」

「他住在劉家老店幹什麼？」

「不知道。」

鄭十二凝神想了一下，問道：「你是哪裡人？」

「三原。」楊四說，「跟李靖同鄉。」

「在家幹什麼？」

「種地。」

「那怎麼又跑到澠池來了呢？」

「原來給人做長工，年不好，東家沒法雇我了，只好出來逃荒。」楊四愁苦的臉上，忽然浮現喜，「今天上午到澠池，走過劉家老店，看見個人，心想：臉好呀！是誰呢？想了半天，才想起是同鄉李靖。十幾年不見，幾乎認不得……」

「別啰唆！」鄭十二打斷他的話，「你確確實實知道他住在劉家老店？」

「我來之前，還去看過，他在。」

「有人跟他在一起沒有？」

「就是他一個人。」

「走！」鄭十二站起來吩咐，「去四個人。」

那班胥吏自己計議了一下，出來四個人，帶著鏈子、手銬、鐵尺。

「到了那裡，你別做聲！」鄭十二又對楊四說，「只把李靖住的地方，指給我看就行了。」

「是。不過，」楊四囁嚅著說，「我的賞銀……」

「他媽的！」鄭十二罵道，「不了你的，你急什麼？」

「可有句話先告訴你！」另一個提出警告，「如果不是李靖，你跟咱們開玩笑，可當心你的皮！」

「絕不錯，絕不錯。」楊四拍著脯保證。

於是由鄭十二領頭，來到後街劉家老店，先找到掌柜，告訴他說：「咱們來辦案，帶了人就走。你別慌張，客人一，把咱們要的人嚇跑了，可找你算賬！」

掌柜的對這類事見得多，點點頭，一言不發，退到櫃房裡去坐著。

這時由楊四領頭了，他放輕腳步，直到后院，向北面一個單間努努。鄭十二遠遠去，那單間中有個人穿著短，面朝里臥，牆上掛著長袍和寶劍。

這機會太好了，鄭十二也不必費事布置，揮一揮手，五個人躡足走近，停一停步，然後一擁而進，撳住了李靖，掛上鐵鏈、戴上手銬。

「你們這是幹什麼？」李靖怒氣沖沖地問。

「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吶！」鄭十二說，「你什麼名字？」

李靖愣了一下，才說了個「我」字，就鄭十二把他的話打斷了。

「別費心造假名字了！」他回頭對他的同事說，「弟兄們，沒有錯兒。帶走！」

拉住鐵鏈的那人，使勁拿鏈子往懷裡一帶，另外一個又在李靖背上拍了一掌，李靖踉踉蹌蹌，直衝了出去。走出院，楊四在那裡等著，卻是背了臉，彷彿怕李靖認了出來似的。

不一會兒到了縣衙門。鄭十二親自到後堂，隔著窗戶報告：「有要公事，請升堂！」

那縣令名尉遲，正因一個寵的歌伎由於天氣太熱不肯陪他午睡，憋著一肚子氣，這時恰好發泄在屬吏上。「王八蛋！」他開口就罵，「什麼要公事，回頭再說。」

鄭十二悄悄吐了口唾沫，高聲答道：「拿住了相府通緝的要犯李靖。」

尉遲原是相府的小吏，由於楊素的提拔，才外放了這個澠池縣令，所以只要一提相府，不管什麼芝麻綠豆大的事，都是要公事，何況又是抓住了通緝要犯。

「你說拿住了誰？」尉遲趿著鞋，親自開門出來問。

「李靖。」

李靖！尉遲這時才意識到遇見了一樁大喜事。他在相府多年，知道楊素因為張出塵私奔，恨極了李靖。這要拿住了，往長安一解，真是好大的功勞！澠池地方太苦，又不安寧，他早就想調到關中富庶之地，苦無機會，看來這一次可以如願以償了。

一想到此，尉遲忘卻了歌伎不肯侍寢的不快，也因錯罵了鄭十二而到歉疚。「你不早說！」他故意笑著埋怨，「升堂，升堂！」

尉遲由侍兒們伺候著，七手八腳地穿好公服。開暖閣，升大堂，兩行衙役，喊過堂威，尉遲拔火籤，扔在地上：「帶李靖！」

李靖脖子上的鐵鏈是卸下來了，手銬還戴著，上得堂來，長揖不跪。那尉遲雖不認識李靖，但他是在相府中見過世面的，一看那昂藏的神態，就知道不是等閑人，所以和悅地問道：「你什麼名字？」

「何必明知故問？」李靖傲慢地答說。

「這樣說來，你真的是李靖了。」尉遲轉臉問鄭十二，「可曾搜過他的上？」

鄭十二自然早搜過了：「一封書信，一把寶劍。」他把那兩樣東西呈堂。還有二十多兩銀子，可是乾沒了。

一看信，尉遲又驚又喜。那是李寫給李靖的一封信，說戰事不利，請他到前線策劃。這不但證明了李靖的正，而且還發現他跟李有勾結——這一來，尉遲就不以調個好缺為滿足了，他在估計自己能升個什麼樣的。

好久，他忽然驚覺，還有堂下的要犯在等待他理。想一想，關係重大，早早解送相府，是為上策。於是他問李靖：「你竊盜了相府什麼機？」

「你問我，我問誰？」李靖冷笑道，「豈不聞『加之罪，何患無辭』？」

尉遲原知道他不肯認罪，也無從認罪的，心裡想說：千錯萬錯，你不該犯下風流罪過。轉念一想，這話傳到丞相耳朵里，大為不妥，所以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改口說道：「你到底竊盜了相府什麼機，本縣未便深究。有話你到相府去申辯！」說到這裡，他大聲喊了一個字：「來！」

「喳！」兩旁衙役，一齊應聲。

「先把他帶下去。」

「喳！」鄭十二把一副五斤重，專為對付殺人越貨的強盜用的重鐐，往地下一擲，瑯瑯金石之聲，耳心驚。

「不必釘鐐收監。你把他好好帶下去待命。」尉遲又說，「把兵曹參軍給我找來。」

於是，鄭十二把李靖帶了下去。他已聽出尉遲的口氣，是要善待這名要犯，所以帶到班房，奉茶招待，相當客氣。

那楊四還守在那裡要領賞銀。鄭十二人寫了一張二百兩銀子的領據，讓他蓋了手印，進去領錢。賞銀髮出來，先打了個七折，鄭十二狠狠心，揣起了整數，拿四十兩零頭給了楊四。

「這，這是四十兩。」楊四又要問又不敢似的。

「不錯。」

「賞格上，說是二百兩。」

「拿住了人才賞二百兩。你以為二百兩就給你一個人？哪有這麼好的事？」

「是這樣的！」楊四大著膽子說，「賞格上說得明明白白：『通風報信』賞二百兩……」

話沒有完，惱了鄭十二的手下：「賞你這個！」說著，上面一拳，下面一，把楊四打得趴在地下。

「哼！」李靖看在眼裡，冷冷地說，「這就是出賣同鄉的下場。」

一句話說得楊四滿臉慚，拿著那四十兩銀子，委委屈屈地退了出去。

李靖也不理他，管自坐在那裡休息，除了一副手銬以外，看不出他是個要犯，神悠閑之至。

裡面尉遲卻正忙得不可開，揮著汗親自草擬申詳的文書，把如何捕獲李靖，吹得天花墜，藉以邀功。辦好公文，又汗淋淋地戴冠束帶，公服升堂，下令兵曹參軍黃景義，押解李靖赴長安。

「是！」黃景義大聲答應，「請示，何時啟程？」

「即刻啟程。」

「是。」

「點了多人馬？」尉遲又問。

「兵丁二十四名，車夫四名。」

「盤纏領了沒有？」

「領了。」

「好。」尉遲手了公文，「仔細收好了。一路小心！如果丞相召見，說我給他老人家請安。丞相吩咐了什麼話，是怎麼個態度，高興不高興，都記好了，回來告訴我！」

「是！」

「帶李靖。」尉遲吩咐。

等把李靖帶了上來，當堂起解，一輛檻車，從角門推出衙外，黃景義騎馬前導，二十四名兵士，前呼後擁，出了澠池西城，取函穀道，徑往長安進發。

這是趟極苦的差使，此去長安四百里，一開始就得歷盡險巇。東自崤山，西至潼津，通稱函谷。函谷之中，兩山壁立，一徑如羊腸，馬不得並轡，車不得方軌。其間有一段東西十五里，兩崖松柏參天，林蔭蓋覆谷中，正午不見，以至於終年如鬼域，令人骨悚然。

檻車笨重，走得極慢，路徑又仄，把後面的人都堵住了。想快快不了。那些有急事要趕路的人，惹不起兵，只是怨聲不絕。但終於有了例外。

來一匹快馬，是個驛差，一路高：「讓路、讓路！」

黃景義勉強把馬圈了回來，著那個驛差，不高興地說：「你是哪裡的？這麼大呼小！」

那驛差在馬上側一側子，微背上的黃緞包裹，大聲答道：「從揚州來的。」

黃景義一看是皇帝的專差，不能不買賬，下了馬，兵士把檻車閃在一邊，人都背崖壁，讓出路來給專差。後面的商販行旅，趁此機會，跟著都走了過去。

黃景義上馬又走。好不容易出了那十五里路的「鬼域」，來到一開闊地帶。說是開闊，其實也不過是長可二三十丈，寬可容四馬，狹僅足並騎的一個長圓形的狹谷。

「黃參軍，」在檻籠中的李靖高著，「我的骨頭都顛散了！求你歇一歇吧！」

那兩名車夫，一聽這話，先就把檻車停了下來，長長舒了口氣，用手抹著汗。黃景義一看這形，再看看天，便下令：「大家歇一歇。趁這工夫，把飯吃了，養足神，早早趕到陝縣住店。」

於是二十四名兵士、四名車夫卸甲丟盔，取出乾糧，零零落落散坐在崖壁下，休息進餐。李靖也從檻車中被放了出來，舒展舒展手足，然後有個兵士遞了兩個饃給他，他站在一邊，舉起戴著手銬的雙手，慢慢啃著饃，卻不住冷眼打量各。

「火、火！」突然有人驚惶地高。

黃景義一跳而起，急促地問道：「在哪裡？」說著，視線掃。

火在來路上，谷斜路狹，看不真切，只一陣陣的黑煙，夾著橘紅的火焰，往上冒。黃景義心想，這要一燒開來，滿山松柏，蔓延無盡，非活活烤死了不可！因而厲聲道：「別看了，快走，快走！別讓火勢攆了上來。」

這一聲提醒了所有的人，收攏視線，慌慌張張地戴盔披甲，稍稍停當，突然有個車夫飛快地在四周看了一轉，用帶哭的聲音喊道：「犯人呢？」

這一聲在黃景義，就像當頭轟了個焦雷，被震得搖搖倒。他拭一拭額上的冷汗，睜大了眼仔細搜索——他的頭腦是暈眩的，出去人影幢幢，但也看得出來，沒有李靖的影子。

這是個毫無岔路的地方，決計跑不了的。一想到此，他的神一振，對著那些驚愕的兵士吼道：「追！」

「別追了！我在這裡。」谷口閃出了李靖，依舊戴著手銬。

黃景義一下子愣了！不知道怎麼置。然後，他真的無法置了——李靖左右閃出來三四十人，包括那自稱來自揚州的專差在，手裡都拿著弓，搭好了箭。其中還有個絕子，偎依著李靖，十分親熱。

「完了！」黃景義在心裡說，後面燒斷了退路，前面有人阻擋，只待李靖一句話，箭如雨，這谷中就是他跟他的部屬的葬之地。

但當著士兵的面，黃景義不能不維持作為長的尊嚴，他著頭皮喝道：「你這是幹什麼？快回來！」

李靖微微一笑，向左右看了看，以善意警告的聲音說：「黃參軍，勢如此，不必我再多說。請過來，咱們談談。」

黃景義略微想了一下，反問：「有什麼可談的？」語氣很，腳步卻是的，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

「各位弟兄！」李靖又對那些士兵高聲宣布，「請你們放心，我決不為難你們。大家放下刀休息一下，我跟黃參軍先說幾句話。」

有那見機的，馬上把刀扔在中間空地上。只要有人開了頭，別的人自然會跟著做，只聽鏘啷啷一片響，那二十四名兵士自棄了械。

但他們仍在弓箭的監視之下，保持著一段安全的距離。黃景義則被帶領著往前走去，不遠之，有個很大的崖，到了裡面一看，收拾得相當乾淨，地下鋪著兩張簇新的草席，大家都坐了下來，一共是五個人。

「這是人張出塵。」張出塵挨著李靖一起坐，聽到為介紹，向黃景義微笑為禮。

那黃景義卻困了。他平生從未經過如此莫名其妙的場面，在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階下囚，還是座上客。然而，「禮尚往來」的古訓是知道的，便很客氣地了聲：「李夫人！」

「這位認得吧？」李靖又指著一人問。

黃景義仔細看了看，搖搖頭。

「他姓柳。化名楊四。」

「啊！」黃景義在澠池只聽說由於一個姓楊的告，才抓住了李靖，卻沒有見過告的人，現在聽李靖一點破，恍然大悟，這一切都是故意安排的一條苦計。「那麼這位，」他看著坐在他邊那自稱來自揚州的專差問，「貴姓？」

「我姓孫。」孫道士自我介紹。

黃景義這時反倒沉著了，知道還有花樣在後面，看來這些人是好商量的，不至於要害人命，便落得從容些。

於是，他以滿不在乎的神氣說：「各位說吧！要什麼？」

「先借把鑰匙。」孫道士指指李靖的手銬說。

「噢。」黃景義很快地把鑰匙掏了出來，給了孫道士。

李靖的手銬被打開了，手腕部分已被得微微紅腫，張出塵憐惜地為他挲著。

「第二件要跟你借的是，那通起解的文書。」

這下黃景義有些遲疑了。轉念一想，犯人都跑掉了，何在於一通文書？便把它掏了出來，說道：「沒有用了，我把它毀掉。」

「不，不！」孫道士夾手一把搶了去，笑道，「我們留著做紀念。現在還問你借樣東西，是最後一樣。」

黃景義看他神詭，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指指自己的頭說：「不會是借腦袋吧？」

「笑話，笑話！」孫道士的聲音中帶著歉疚的意味，「咱們往日無冤，今日無仇，要你的腦袋幹什麼？你以為我說『最後』，是要送你的命？不是，不是，怪我話說得不清楚。我要借你跟你士兵的軍服。」

「這，這是幹什麼？」

「我自有用。請你現在就吧。那裡給你預備了新服。」說著孫道士往裡一指，果然有堆新服放在那裡。

「是這樣的，黃參軍，」李靖接過話來，要言不煩地說了幾句，「你們一行二十九位，絕不會遭遇傷害，但我希你合作，借你跟你部屬的外之用一用。一面，我給你們送到一個極妥當的地方去好好休息幾天。等我辦完事，一定重加酬謝。」

這讓黃景義算是吃了顆定心丸。至於跑掉一名要犯，那雖是不得了的罪名，但也只有以後再說——在目前，即使李靖慨然釋放，他也無路可去。這樣一想，他反存了依賴之心，唯恐李靖不收容他了。

於是，他細想一想，索開誠布公地說：「事到了這個地步，我在你們掌握之中，就是要我的命，怕也不能不給……」

「言重了，言重了！絕無此事！」李靖趕打斷他的話安他。

「我也知道你不會隨便殺人。可是，你想想，你這一走，我的活罪可難了！你得替我想想。」

「是的……」李靖沉著。

「時候不早了。」張出塵拉一拉丈夫的服說，「此刻沒有工夫研究，等到了山裡，我跟黃參軍細細再談。」

李靖一想，這是最明快穩當的做法，他相信以的辭令和態度，也一定能夠說服黃景義投效義軍，因而欣然點頭。「黃參軍，」他說，「就這樣辦吧。你放心，將來一定會有妥善的安排。目前，你是我們的客人，子會好好招待你們。放心吧。」

說到這裡，孫道士向柳四做了個眼，一個把黃景義扶了起來，一個取來一套簇新的便服，把那位「客人」帶到暗，換下軍服，然後又把他帶到外面。

崖里只剩下李靖夫婦了。兩人相視一笑，他隨即把摟在懷裡，在耳際說：「幹得不錯吧？」

「從你走後，我一連幾夜都睡不著，直到前天柳四回來，我才放了一半的心。」

「你怕什麼？一切都在我預計之中。」

「我怕拿住了你，就地……」把最後兩個字咽住了。

「是『就地正法』嗎？」李靖得意地說，「絕不會的。我找到澠池，就是算準了尉遲要向楊素邀功，絕不敢造次。果然，當堂起解，監獄里的罪，一天都沒有過。只是路不好，在檻車裡顛得我骨節酸痛，這滋味可不容易消。」

「那你躺下來，我替你拿一拿。」

李靖便躺在席上，張出塵跪在他邊，以從他那裡學來的手法替他推拿。李靖的是三重的：著推拿的舒適，著那雙的手接到他所生的快，而心裡又著妻的樣的意。

「藥師，你這一去，自己要小心。」

「不要。」

「別那樣滿不在乎的勁兒！」張出塵嗔怨地，「本來不要的事，只因為你自己大意，搞出差錯，那才人不能甘心。千萬記住我的話，小心，步步踏實！」

「『小心，步步踏實。』我記住了。」李靖問，「三哥有回信沒有？」

「哪有這麼快？」張出塵想了一下，又說，「不過算起來，就這兩天也應該有回信了。」

「你記住了，別管三哥回來不回來，你督促老陳和柳四，照我的原計劃，配合行。」

「我知道了。但是，最好三哥能趕回來。」

「太原方面的形怎樣？」

「每天都有報，李家大軍已經到了臨汾。」

「好快啊！」李靖失聲道，初度顯了張的神——他怕落在李家軍後面，那就前功盡棄了。

「不要！」張出塵安他說，「起先勢如破竹，後來就不行了——河東旱了好幾個月，從你到澠池那天起，忽然下了大雨，道路泥濘，行軍就慢了。」

「妙得很！」李靖欣地笑道，「此乃天助我功也。」

「再告訴你個消息，不過這消息還不知真假。」

「別管它，先說來聽聽。」

「據說，劉文靜主張急進，部隊拉得太遠，輕重配合不上，連天大雨，從太原運糧來的車子，都陷在爛泥車轍里，彈不得……」

「啊呀，這糟了！」李靖畢竟是關心李世民的，「軍糧不繼，部隊會嘩變潰散的。」

「是啊！」張出塵卻多是看人笑話的那種輕鬆態度，「李淵帶了多年的兵，自然知道這個危機，準備回師太原。李世民聽到這個消息，半夜裡跑到他父親寢帳外面去大哭，到底把李淵的心哭了，說是『隨你怎麼去搞』！」

「這一說，李世民這個『右領軍大都督』，實際上就是主帥？」

「這我就弄不清楚了。」張出塵到底沒有戰陣經驗，對於兵法及軍隊制度都不甚了了，所以看不出這種權力的轉移。

李靖無意中得到了這個消息，認為是彼此形勢上的一大變化，不可忽視。他想，李世民這寢門一哭，自然是有進無退了，然而糧秣不繼，危機仍在，不知李世民如何應付？

他設地著想，李世民只有一個辦法，一面就地徵購糧食，一面急進潼關——拔了潼關，近在咫尺的永倉，垂手可下，然後移大軍就食，不再需要太原的接濟了。

一想到此，他矍然而起，心充滿了興——到這時候，他才真正了解潼關的價值。「出塵！」他說，「咱們整個事業的敗，決於潼關！我在那裡有絕對的把握，你跟老陳、柳四一定得小心行事，跟我切配合。否則功虧一簣，那就太可惜了！」

張出塵未及回答，遠遠傳來孫道士的聲音：「你們的話說得夠了吧？」

李靖夫婦抬頭去，不由得都笑了出來。孫道士穿了黃景義的戎裝，按劍顧盼，揚揚自得，但那神氣之間，看去總不像個軍，以至於令人有兒戲的覺。

「老孫……」

「不，不，不！」孫道士一迭連聲抗議，「我現在是黃景義、黃參軍。千萬別再我老孫，了馬腳。」

「對，參軍老爺，」李靖笑道，「不過你這樣子，『之不似人君』，不等我開口，就會馬腳。」

於是李靖細心糾正了他許多不合要求的作和儀態。孫道士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一點就，片刻間像換了個人似的。

「走吧！」孫道士威嚴地說，「仍舊上你的檻車去！」

李靖夫婦走到外面一看，二十四名兵士、四名車夫都換了自己人，檻車也換了——比較大，也比較舒服，自然還有別的花樣。

「來啊！」孫道士拉長了腔喊。

「喳。」一個「親兵」高聲答應。那個「喳」字喊得字正腔圓，很像回事，但一開步，不知怎麼絆了一跤。大家一齊大笑。

不笑的是黃景義和他的部屬。雖然李靖已有保證，一定會好好置他們，然而命運落在別人掌握之中，前途茫茫，難以預料，心都是沉重的。

那絆了跤的「親兵」，自己爬了起來，倒是神態自若地走到孫道士面前問道：「參軍有什麼吩咐？」

「拿手銬來。」

旁邊有人遞過來一副手銬。孫道士接到手裡，親自替李靖戴上。一面作，一面低聲告訴李靖，手銬上有些什麼奧妙。

「你試試看！」

李靖雙手一扭，那副手銬化兩半——上面有特製的機關，只是虛虛扣住，一扭就開。

「上車吧！咱們得趕一趕，今天才到得了陝縣。」

於是李靖上了檻車，張出塵親自在車旁照料，諄諄叮囑，一路小心。說一句，他應一句，十分馴順。

「『參軍』！」張出塵指著李靖對孫道士說，「我可把他給你了！」

「給我，沒有錯兒！」孫道士拍脯擔保，「咱們潼關見。」說完，孫道士一躍上馬，很神氣地向大家揮揮手，然後一抖韁繩，領先上路。

二十四名「士兵」，踏著整齊的步伐，夾雜著轆轆的車聲，向西而去。張出塵在後面相送，不斷招手。但是，李靖看不見——他的脖子讓檻車的木枷卡住了，轉不過臉來。

明知這至多是有驚無險的一出把戲，而張出塵心裡卻凄凄慘慘的，彷彿李靖真的罹重罪，生離將永別，竟不自知地滾下兩滴淚珠。

「怎麼了？」柳四開玩笑地說，「你真要捨不得他，我把他們追回來，讓你們夫婦回山去好好敘一敘相思再說。」

這一說，使張出塵相當的窘，同時也發覺了自己的眼淚，趕快拿手背抹一抹，強笑道：「柳四哥真會說笑話。」

柳四哈哈大笑，然後正一正臉，安說：「你放心！這一趟我才真算是對藥師兄佩服了，澠池的一切，沒有一樣不是他所想到的，所以此去絕無差錯。而況還有老孫那個鬼靈在旁邊保駕，你想，還有什麼放不下心的了？」

這番道理，張出塵自然也明白。「事不關心，關心則」，明明知道的必然之理，卻要出自他人口中，才能相信。所以柳四這樣一說，算是把那份杞憂丟開了。

「走吧，那些人還得要費點手腳呢！」柳四催促著說。

張出塵拋開一重心事，又上了一重心事。這個天換日的戲法，要玩得滴水不，如果稍微泄一點風聲，就會把李靖陷死地。而黃景義一共有二十七個人之多，這麼大一個目標，押解回山，要不讓人發現是件不可能的事。僅僅讓人發現了還不要，就怕黃景義或他的部下張一喊，揭真相，傳府，那就再也無法補救了。

把的顧慮說了出來，柳四說是早已想到了，並且已有了辦法。

「各位哥們兒！」柳四向黃景義和他的部屬，大大作了個揖，「事出無奈，要委屈各位。回到山裡，我再替各位賠罪。」

他的辦法很不禮貌，卻是簡單有效的，拿麻核桃塞住了他們的，並且縛住了他們的雙手。這樣，就喊不出也逃不掉了。

黃景義那班人，自然萬分不願，但一則已了別人的俘虜，再則柳四已把招呼打在前頭，只得忍氣吞聲，聽憑擺布。

張出塵他們一共出來五十多人，孫道士帶走一批，剩下的二十四個，這時都已換好了預先帶來的軍服，扮兵，柳四調派了一下：八個開路，四人殿後，其餘的負責押解。黃景義和他的部屬，被一條長繩縛著手臂，聯鎖在一起，蠕蠕在山中移。張出塵跟在最後，若即若離地，故意保持一些距離，避人耳口。

路上，自然也遇到些行人，但沒有人覺得奇怪——那十幾年來，府征糧、抓差，無日無時，像這些景象，真是司空見慣，連多看一眼都不值得。

趕了一夜的路，第二天拂曉安然回到山。一個個都累得筋疲力盡，特別是張出塵，著躺下來休息。但是……

但是，看到了床，卻不能睡。還有許許多多事要做。首先，得安置那班「客人」，李靖一再叮囑，要好好照料他們的。

解了繩，也替他們去了口中的麻核桃，一面手，一面不住道歉：「真對不起，真對不起！」

黃景義不理。他的和雙頰，被麻核桃撐得過久，酸疼得麻木了，連都閉不上，只不住地乾嘔著。

熱湯、糜、白饃，稍稍恢復了那班人的元氣。然後，他們被安置在一特別涼的山裡，不一會兒鼾聲大起，一個個都睡得像豬一樣。

張出塵和柳四，卻還需要強睜倦眼，理大事。幸虧老陳已早有準備，一聲令下，散布在山區各的義軍，分頭出發，短麻鞋，扮作世逃荒的行列，行李卷中裹著雪亮的刀，籮筐中藏著紫的旗子——虯髯客所屬義軍的標幟。

到了晚上，張出塵設了一席酒筵，款待黃景義，跟柳四、老陳依次敬了酒。黃景義一覺好睡，緒已恢復正常，看到別人如此相待，心裡自然激，但表面上卻還有些忸怩。

「黃參軍，不知道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張出塵閑閑地談到正題。

這一問，黃景義半天答不出話。他當然也看出一點形來：天下洶洶，刀兵四起，但只都聽說。為軍，跟謀反的人在一起，卻還是第一次。在這像仇敵、又像朋友的場合，他真不知道該表示怎樣的態度。

「如果你想回澠池，老實告訴我們。」柳四說，「早則十天，遲則半月，一定送你回去。」

「怎麼回得去了！」黃景義嘆口氣答道，「唉，你不想想，我回去拿什麼差？」

「這倒是我們的不是了。」張出塵笑一笑說，「不過，我看你這個參軍，反正也沒有多日子好做了。」

「怎麼？」黃景義問。

「很明白的一回事。」張出塵虛張著聲勢，「馬上要垮了。李幾十萬大軍，往西一衝，澠池守得住嗎？」

黃景義不響，默默在估量整個局勢的可能發展。

「再告訴你一句，不但不保，長安也靠不住。至多兩個月的工夫，天下誰屬，便見分曉。」張出塵學著男人的樣子，豪放地飲一大口酒，微笑著睨視黃景義，那躊躇滿志的神氣，就像是快要做皇帝了。

黃景義為所鼓舞了，激發起一片崛起於世、創番事業的雄心。但是，他也是有自尊心的，覺得這樣子歸附，近乎被擒而屈服，深怕將來有人以此作為話柄，存了輕視他的心，因而躊躇。此外，他也還顧慮到他在澠池的妻子兒，以致更難作個肯定的答覆。

張出塵向柳四和老陳使個眼，彼此都已會意，不必強求，便只殷殷勸酒，談些不相干的閑話。

黃景義口中敷衍著，心裡卻不斷在盤算，想來想去，覺得要擺「被擒而屈」的猜嫌，得要重新開始，譬如建一件功勞，作為進之階。這樣才可以表明他是自願參與的態度。

於是他又想起他的一個好朋友，在軍中擔負守城的責任，如果能說服他起義，對於李是一極大的幫助。但是李，到底是不是跟他們在一起的呢？

「我有句很冒昧的話。」他決定問個明白，「李跟這裡是怎麼個關係？」

「自己人。」張出塵答得很乾脆。

「這就好了。」黃景義坐直了子，彷彿可以揚眉吐氣的神，「承蒙各位看得起我，我也有心追隨。只不過寸功未建，心有不安……」

「哪裡話。」柳四搶著說，「昨天多承你的……」

他的話未完，黃景義又搶了過來，雙手搖著說：「別提昨天，提起來更人慚愧。老實說，我希你們知道，追隨各位之後，實是出於自願，不要把昨天的一切，相提並論。如果各位相信我，放我到去一趟，我可以幫李很大一個忙。」接著，說出他的打算。

這一說，等於給做主人的出了一個絕大的難題，「擒虎容易縱虎難」，放他出去，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就算他的話不假，但無意間泄行蹤，也會破壞了李靖的計劃。

這事關係太大了，不能不作考慮，但又未便太遲疑，顯得不信任他似的，也很不妥。因此，張出塵非常為難。

一急，急出了個主意。「好極了！」滿臉堆歡地說，「既然這樣，請你稍微耽擱兩天，等我們替你引見一個人，商量停當再手。」

接著，談到虯髯客，把他的份，以及在前線負實際指揮的責任的形，都說了給黃景義聽。

「那也好。」黃景義只能聽從，心裡卻又想到了他在澠池的眷屬，卻苦於說不出口。

「黃參軍，」張出塵看出來有些不對，「你好像還有話要說？」

「是的。」黃景義趁機吐心事，「我的家小還在澠池。」

「想把他們接出來？」張出塵馬上介面說，「那容易，我人替你去辦。」

第二天，老陳就派了得力的人，到澠池去接黃景義的家眷。此外，他的那些部屬中有家的，附帶也都送了安家的費用。這一下，那些「客人」都能安安心心地住下來，參加義軍的工作了。

而張出塵卻是盼潼關的消息，一顆心彷彿懸在半空里，日夜不安。

「怎麼沒有消息？」問柳四。

「沒有消息是好事。」柳四回答說，「那表示一路平平安安，照原計劃在進行。如果這時有消息，不會是好消息——好消息還早，起碼還得有三四天。」

這一說，張出塵稍微安心了些。但到了第四天，該有消息來的日子，卻沒有消息，這使得又焦急了。

消息所以遲遲未到，是由於孫道士一行，在途中遭遇了很壞的天氣，一陣大雨，狹狹的函穀道，簡直了一條河流。白茫茫的雨，織一道隔絕視線的簾幕，二十幾個人，淋得都已，卻是找不到一地方可以躲雨。

偏偏檻車又陷在車轍里，孫道士下馬親自把李靖放了出來，減輕了檻車的重量，合力把它抬了起來，放在路邊，大家聚在一起，讓雨沒頭沒臉地淋著，一籌莫展。

「我還是到車裡去吧！讓過路的人發現了不好。」李靖說。

「怕什麼？這時候哪還有過路的人？再說，國法不外乎人，這麼大的雨，就算是個欽命要犯，也得放出來想辦法躲雨。」

既然如此，李靖又在無形中恢復了領導的地位。如何躲雨，該他第一個想辦法。「你把馬給我！」他對孫道士說，「我到前面去探探路，看有什麼地方能避一避。」

「你可小心了，路不好走，當心從馬上摔下來摔傷了。這時候這地方，可是個太大的麻煩！」

「我知道。」李靖扳鞍上馬，從孫道士手裡接過雨帽，戴在頭上，兩微叩馬腹，沖開雨簾，不徐不疾地跑了下去。

走了兩三里路，雨勢漸小，但不管他心如何焦急，可以躲雨的地方卻始終未能找到。李靖心想，走得太遠，怕孫道士會著急，而且看樣子再走下去，也不見得會有發現，那還不如回頭，趁雨勢已減，就地想辦法還好些。

於是他圈馬轉，加上一鞭，比來的時候跑得快些。然而他的雙眼還在搜索，馬蹄過，約看到了樣什麼異樣的東西，走了一段路，陡然想起那是個躲躲閃閃、潛行在崖壁之間的人。

李靖疑慮大起，毫不遲延地又圈馬過來，一抖韁繩，攆了上去。果然，前面有個人在走。

「站住！」他大喊。

不喊還好，一喊那人跑得更快，而且沿著斜坡，爬了上去。李靖抬頭一看，真箇喜心翻倒——崖壁上一個黑乎乎的大山，剛才來回兩趟，竟未發現！

「喂，喂！」他的語氣改變了，「那位老哥等一等，我有話問你。」

那人頭也不回，只努力往上爬，從方向看，他的目標也是那山。這是個什麼人呢？李靖越發懷疑了，荒山野外，不可能以這山為家，如是獵戶樵子，偶然遇雨，知道這山可以躲避，那也是極平常的事，何以行跡如此詭，逃避唯恐不及？

本來，他找到了這個山，喜出外，對這個意外邂逅的路人，也將等閑放過。而此刻，他驚覺到自己的真相絕不可泄，便把捉這個人當作第一件大事。只是手頭寸鐵未帶，只有赤手空拳追了上去。

於是，他一跳下馬，不顧山路濘，勇追趕。那個人的手非常矯捷，而李靖在檻車中盤著坐了好幾天，已欠靈活，加以剛才騎著馬在雨中來回賓士，不免力乏，所以越追距離拉得越遠，幾乎都看不見了。

然而頭腦畢竟是李靖高人一等，他先認定了那個山，料定那人必定會回來的，守株待兔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於是，他撿了塊小石子，看準了，往馬屁上用力擲去，馬一護疼，立刻撒開四蹄往歸路飛奔。他這樣做是一舉兩得的：一方面讓那人以為他已離去；一方面，空馬回去等於報信，孫道士見了，一定以為他遭遇了意外，將會立刻趕來會合。

轉眼間，那匹馬已跑得無影無蹤。李靖先四周打量一下，看清了沒有人，便躡起足，挑那凸出而不易留下腳印的石塊，作為立足之，連跑帶跳，進了山。

山很大，也很乾燥，他先小心地檢查了一遍，有陳舊的作為臥褥用的乾草，也有石塊搭的行灶。他出手指，拈起灰白的燼餘，到亮仔細看了一下，斷定那是新灰，不是上午就是昨晚留下來的。

這證明了不久以前，還有人在這裡住過，那個人可能就是他正在獵逐的那個目標。天將晚，前面要另找一個這樣舒服的山怕不容易，所以那個人多半仍舊要回來的。這樣想著，他的信心和耐心都增加了，守在山口的暗，靜等那人自投羅網。

雨小得多了，風卻更大。渾了的李靖，剛才在馬上賓士，還不覺得什麼，這一靜下來，讓風一吹，一陣陣徹骨的涼意，凍得他發抖，而漉漉的服，在上，更是異常難。但是，他上雖帶著鐮刀火絨，中也有乾燥的敗草、枯枝，卻不敢生起一把火取暖，怕驚走了那個人。

一個多時辰過去，天快黑了，那個人沒有再來，東面卻響起轆轆的車聲，他知道，那必是孫道士帶著隊伍趕上來了。

探頭一看，果然，首先就發現了騎在馬上的孫道士。這下，李靖不能不出面招呼，否則孫道士不知道他在這裡，會一直往前趕了下去的。

一出，剛要張，突然眼前一亮，同時一陣突發的興，幾乎把他那顆心到了嚨口。他看到有個人伏在前面一塊巖石後面，正在窺伺孫道士的靜。

這正是「黃雀在後」了。李靖的心，迅速地沉靜下來，他看那個人比他健碩得多，估量著徒手相搏不是對手。但對方的份，到底還未判明，也不能找塊石頭把他砸傷。考慮了一下，覺得唯有出其不意地施以突襲，才能把他制服。

於是，他蓄足了勢，如鷹隼下擊、狡兔逃般往前猛撲。不小心踢出一塊石子，驚了那人。回之際，李靖已到，只是迎面抱住，不比從背後抱住那樣易於控制，那人的雙手雖不能彈，部卻可自由，一起腳，膝蓋一撞，趁勢側扭，想把李靖摔在地上。

他沒有占著便宜，李靖可也占不了上風，兩人一齊倒在地上翻滾著。氣力是李靖的弱，時間長了，他非失敗不可。

他很見機，一看勢不妙，用力大喊：「『黃參軍』！」

孫道士已經走了過去，殿後的人卻正在山腳下，抬頭一看，顧不得通知孫道士，便拔腳趕了上來。

「『黃參軍』！」李靖又喊。

「來了，來了！」有人大聲回答。這一來也等於通知了孫道士，把檻車和馬放在山下，帶著所有的人，齊來接應。

那個人自然是被抓住了。孫道士扶起李靖，十分興趣地問道：「怎麼回事？」

「不忙，慢慢再說。」他手一指說道，「咱們今晚上就在這裡歇下吧！」

孫道士這才發現有個山，大為高興，立即把所有的人分配了任務：有的去砍樹生火，有的看守捉住的那個人，有的下山去把馬牽了上來——檻車就擺在山下，沒有人會走的。

趁這時候，李靖把一路而來的遭遇，跟孫道士約略說了一遍。然後歸結到正題，說那個人形跡可疑，應該仔細問一問他。

孫道士通盤研究了一下，提出他的看法：「眼前最要的一件事，就是絕對不能讓潼關知道我是假的黃景義，所以這個人不管他是幹什麼的，既然落在咱們手裡，就不必怕他會泄風聲。只有一點，他若是另有同黨，把咱們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走消息，那可就糟了。」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李靖說，「咱們好好兒問他，態度要特別客氣。」

「我知道。回頭我來問，你看我的眼、語氣行事。」

於是，他們回到山。里生了兩堆火，小的一堆，利用里原有的枯枝敗葉；大的那堆是剛砍下來的，還帶著雨水的樹枝，不容易燒得著，卻搞得滿山的煙霧騰騰，然而沒有辦法，只好忍著。

一個個解磅礴，連捉住的那人在，都把服烤乾了，重新穿在上。天已晚，山風挾著雨還在飄拂。谷中冷，七月的天氣，卻大有秋意，所以李靖和孫道士，招呼那人一起坐在火堆旁邊。

「貴姓？」孫道士問。

那人遲疑了一下，以毫無表的聲音答道：「我姓黃。」

「巧極了！我也姓黃。」孫道士這半天，早已把話盤算好了，真相能遮得一分便是一分，所以他另編了一套說法，先指著李靖問道，「認識這位吧？」

「不認識。」

「鼎鼎大名的李靖、李藥師。」

「噢。」那姓黃的淡淡地應了一聲。

「我是澠池縣的兵曹參軍黃景義。這位李藥師是我的好朋友。可是，世上竟有人如此難堪的事，唉！」他皺眉搖頭，著手顯得極痛心的樣子。

善於做作的孫道士，常能控制別人的緒，姓黃的不自覺地以好奇的眼看著他，問了聲：「怎麼？」

「我這藥師兄，特意到澠池來看我，不想一落店，就人告了，被抓了起來，當堂起解，押解的差使，卻正好落在我上。唉！」孫道士又嘆口氣說，「宗兄，你替我想想，我怎麼辦？」

「那，那是上命差遣，不由己的。」

「是啊！」孫道士點點頭，「我這藥師兄，可真是好朋友，他跟我說，他完全諒解我，也絕不會中途出什麼花樣來害我。不過，我想，國法不外乎人，我的差使是把他押解到長安相府差，既然他不肯害我，我自然也不能把他當普通的犯人看待。所以剛才中途遇雨，我為了要照管弟兄，特意請藥師兄先騎了馬來找躲雨的地方，不想跟你發生了衝突。」

「對不起，對不起！」李靖接著他的話，向姓黃的拱拱手說，「實在是一場誤會，我得向你老哥解釋一下，我反正已背上了『竊盜相府機』的罪名，什麼都不在乎了，只不過我不能連累朋友。說黃參軍路上把個要犯從檻車裡放出來，讓他自由行，這話傳到府耳朵里，黃參軍會惹上麻煩。我一著急，所以魯莽了。要請你多多包涵。」

「沒有什麼！」姓黃的很大方地答道，「話說開了就算了。」

「對，對！不打不相識，咱們個朋友。」說著，孫道士人取來了乾糧，三個人一面吃一面開談，真像是老朋友聚會似的。

孫道士有意無意地盤問他的世和行蹤。那姓黃的倒是有問必答，說他是山東人，因為連年荒旱，在家鄉存不住，準備到關中去投奔親戚。

「那何不跟我們一起走？」孫道士將計就計纏住他，「我們本要到長安，正好送送你。不說怎麼樣照應，至平安可保。」

「那太好了。」姓黃的以極欣的聲音答說，「托你老的福，謝不盡！」

「那麼請早些休息。明天還要起早趕路呢。」孫道士站起來，「我到外面去看看。」

就這時，他的「親兵」走了過來，請他派人守夜放哨。

「不用，不用！」孫道士大聲回答，「荒山野外，又是這種絕路上，早斷了行人，守什麼夜，放什麼哨？而且，今天這一天弟兄們也太累了，大家早早睡下，養足了神，明天好趕路。」說完，他向外走去，到了口，又自言自語地說，「雨停了，月不錯。」

這話是說給李靖聽的，他自然懂得，故意邀姓黃的一起出去步月。姓黃的說要睡了，於是他一個人去會孫道士。

月真是很好，高掛中天，直照到谷中，一片銀。但他們無心欣賞，並坐在一塊俯瞰谷底的大石頭上，低聲談論那姓黃的。

「你看著，到底是什麼路數？」孫道士問。

「什麼投奔關中探親，自然是鬼話！一無行囊，連個乾糧袋都沒有，不要在這絕無人煙的函穀道中死？」

「對了。」孫道上說，「我的看法跟你一樣。但也由此可以證明他必有同黨，行李乾糧，可能都在他同黨手裡。你說，我這想法對不對？」

「對。你再說下去！」

「我想既然有同黨，不能丟下他不管，或許今晚上就會來探消息，所以我故意不放哨，讓他的同黨，好放心大膽過來。我跟你倆就睡在姓黃的旁邊，你上半夜，我下半夜，守著他們，看到底是搗什麼鬼。」

「就這樣。」李靖點點頭，「我先進去，外面逗留太久，會他疑心。」

於是，李靖挨著那姓黃的一起睡，孫道士又挨著他。到了後半夜，他悄悄推醒了孫道士，兩人換了班。可是，一夜過去，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一早上路，天上還下著小雨，路不好走，到陝縣打了尖，孫道士看看這天趕不上宿頭，跟店家研究了半天，決定留下不走。

士兵們自然睡外面那個大敞間，正好還有兩個單間，孫道士跟李靖睡一屋，姓黃的獨佔一間，但這兩間屋不連在一起，當中隔著另一位客人。

孫道士當著人不響，過後去找掌柜談，先表明了「份」，說能不能在那姓黃的屋子間壁，另外騰一間出來，酬謝特別從。

「那好辦！」掌柜一口答應，「間壁是我自己住，我騰出來就是。」

「那太好了。」孫道士取塊銀子塞在掌柜手裡，說了四個字，「千萬守！」

這一來，姓黃的被嚴監視了。半夜，有了靜——他的同黨畢竟來找他了。

他們談話的聲音極低，但夜靜人寂，加以有心聽，所以仍然泄了他們的。

「你快回河東去，說李靖在澠池被捕，正解到長安。那押解跟我同姓，拿我當朋友，我一路到長安，我會找機會跟李靖接近，探他的口風。有了消息，我馬上趕回來。」

從這段話中，李靖和孫道士便已完全明白，那是李世民或劉文靜派來的探子，目的是要偵察李靖他們的態。雖然中途被阻，翻然變計，但目的未變，這一路到長安，姓黃的居然會想在李靖上打主意，不能不佩服他機警。

「這真是爾虞我詐了。」孫道士得意地笑著，而語氣中似帶著自嘲的意味。

「『兵不厭詐』，人人都懂，高下之分，就在能不能判斷真假。你那套說法，騙得了姓黃的，騙不了李世民和劉文靜，等他的同黨回去一說，李世民一定會想盡辦法來破壞咱們的計劃。」

李靖的這番話，把孫道士的興頭一下子都打了回去。「那麼，」他憂慮地問，「怎麼個破壞法？」

「無非搶先進潼關。」

「這——」孫道士算一算時間，又寬心了，「他們來不及！」

「可是咱們也得趕快些才好，一路阻雨，已經耽誤了。只是姓黃的在旁邊，礙手礙腳，得把他攆走才好。」

「那容易。反正咱們也用不著他了，我隨便找個理由，請他滾蛋！」

「不必。」李靖做一個頑皮的笑容，「等我來開他一個玩笑。」說著，跟孫道士耳語了一番。

「妙極了！」孫道士鼓掌大笑。

這一天早早宿在桃林，吃了晚飯，天還未黑，孫道士說有個親戚在這裡，難得路過，該去探。等他一走，李靖忽然鬼鬼祟祟地到櫃房裡去借了筆墨，然後閉了房門，不知在寫什麼。

那姓黃的把這形看在眼裡，心中好不疑，苦於天猶明，不便窺探，只是在院子里徘徊。盤算著如何趁黃參軍不在的機會，跟李靖去套套，探出些什麼機來！

閉著的房門，「呀」的一聲開了，姓黃的怕痕跡太顯，會惹起他的懷疑，趕快轉走了出去。

誰知李靖反倒先招呼他了。「黃兄、黃兄！」聲音低沉急促。

「噢，你找我？」他回過來，向探頭門外的李靖問。

「來，來，請進來！」說著，李靖倉皇四顧，彷彿怕人看見似的。

姓黃的突然想到，李靖一定是有逃的計劃，要找他幫忙。果然如此，把他帶到河東，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勞！這樣想著，心裡喜歡得不得了，三腳兩步掩屋。

李靖仍舊閉了門，把他拉到屋角，悄悄說道：「黃兄，你我雖是萍水相逢，也算前世的緣分。我想，你也不必到關中去投親了，你幫我一個大忙，我也幫你一個大忙，你看如何？」

「只要辦得到，我一定幫忙。」姓黃的又說，「老實說，我很佩服你是位英雄，有魄力，有膽量。你說吧，我一定幫你的忙！」

「你這樣看得起我，總算我臨死以前，還了個好朋友。」李靖地出一隻手握著他，另一隻手，從床席下，拿出一封信、一張地圖，給了姓黃的，說，「你先看一看就知道了。」

那封信，厚甸甸地好不手。封面上一共有三行字，第一行：「見字即付來人銀百兩。」第二行：「出塵妻啟。」第三行只有一個「葯」字。

這天賜其便，讓他深偵察的機會，所建的功勞，並不下於把李靖帶到河東。姓黃的心頭一陣狂喜，幾乎按捺不住，但不可告人的興，也可看了驚的樣子，他有著輕度的抖，吸著氣問道：「你要我去送這封信？」

「對了！」李靖也故意表現了張的神，「那地方很難找，我已經給你畫了張詳細地圖。到了那裡，不管是誰，你只要提我的名字，說要見張出塵——人的名字，他們就會帶你去看。你一到我那裡，自然會知道我是怎麼樣一個人，如果你願意留著，人會替你安排；否則，有了那一百兩銀子，你還是回山東老家去吧。天下已經大，守在本鄉本土，總比漂泊在外好些。」

「你這樣照應我，實在人激。不過——」姓黃的頭腦已稍稍恢復冷靜，提出一個疑問，「黃參軍不是你的好朋友？何不請他替你送去？」

這話，就是他不問，李靖也是要解釋的。「我打算過不知多次了，想來想去不能跟他談。第一，論私是朋友；論公，我是犯人，他是押解的員，押解員替犯人傳遞私信，是犯法的，我不願意害他。第二，因為——」李靖遲疑了一會兒，聲音格外的低了，「這封信很重要。黃參軍自己，當然不能替我去送，無非派一個人跑一趟。可是，他手下那些人我不敢信任，萬一中途失落，關係重大。幸好，遇見你老兄，危難之際，萬分無奈，只有鄭重拜託了！如果此去長安，僥倖逃得一死，我李靖，將來還有重重補報你的日子。」

姓黃的再無一點懷疑了，義形於地一拍脯：「只要你相信我，哪怕赴湯蹈火，我也要替你把信送到。」

「我自然相信你。不相信你，也不會把實話都告訴了你。」停了一下，他又說，「你請回去吧。別讓黃參軍回來撞見了，諸多不便。」

一句話提醒了姓黃的，帶了信和地圖，匆匆起，李靖搶先去開了門，探頭左右了一下，才回招招手，放他出門。

姓黃的一溜煙回到了自己屋裡，店家拿來油燈，關房門，取出一個所藏的油紙包——裡面是一張從太原帶來的地圖。兩張圖一起鋪在燈下，細細核對，關山途徑，完全相符，只是李靖所畫的那張，似乎更簡明適用。

那封信，他這時可不敢看。夜靜更深，月到中天，他才悄悄起，湊近窗口，把李靖給張出塵的信，拆了開來看。

信的容很富，除了敘述生離死別之痛之外，以大部分的篇幅，指示渡河進攻河東的方略，如何部署、如何聯絡虯髯客、如何分頭進兵，以及遭遇李家軍抵抗時，如何視敵勢強弱，定自保或進攻追擊之計，都指點得明明白白。

沒有看完，姓黃的就已做了新的決定——激得一夜不能安枕。第二天破曉，店家把「黃參軍」去請了來，說是病了，不能起床。

「想是了些風寒，好好養一養，隨後再趕上來——好在我們走得慢。」孫道士又安了他幾句，才告辭離去。

耳聽檻車轆轆，離了旅店。姓黃的神抖擻，一躍而起，在間壁騾馬行，買了一匹好馬，飛快地折回陝縣，由茅津渡過河北上，半路中，越過了他的步行的同伴。

其時太原大軍的先鋒，已到達臨汾。李世民和劉文靜，正因為當地大戶捐贈了一批糧食，可供五日之用而略略鬆了口氣，忽然衛士傳報，說是派赴河南偵察的人，求見復命。

「是你派去的吧？」李世民本不知道這回事，轉臉問劉文靜。

「是的。」劉文靜點點頭，「我派了兩個人，一個黃典，一個何銘，去看看李藥師在幹些什麼。」

「那也好。」李世民下令傳見。

那姓黃的——黃典興沖衝進了后帳，行過禮，先呈上書信。李世民和劉文靜湊在一起細看，他們都認識李靖的字，也都有著同樣的疑問：這封信怎麼會到了黃典手裡？

「藥師的家信。」李世民躊躇著說，「不便開閱吧？」

話還沒有完，劉文靜已出信箋，鋪在桌上。匆匆看完，把信推到李世民面前，說了句：「一大怪事！」然後又問黃典，「你從頭說起，是怎麼回事？」

於是黃典眉飛舞地從函穀道中遇見李靖，一直談到旅店裝病，講得唾沫橫飛，起勁極了。在他的意料中，會得到一番大大的誇獎。可是，他還只說到李靖的檻車離開旅店，劉文靜就做了個手勢，切斷了他的話。

「你別說了。先下去！」

黃典看到他和李世民的臉，都沉得很難看，頓時如當頭澆了盆冷水，連腳步都像沉重得提不起來了。

「慢走！」李世民忽然住他，「你說說，那『黃參軍』是怎麼個樣子？」

於是，黃典細細說了「黃參軍」的相貌神，方才出帳。

「如何？」李世民問劉文靜，「你是見過孫道士的。」

劉文靜不即回答，轉臉問那侍立在旁的丁全：「你聽見了沒有？黃典所說的那個『黃參軍』，像不像替你在潼關治過眼的道士？」

「啊！」丁全大聲了起來，他本來就在疑，黃典所說的那個人，彷彿認識，卻想不起是誰。這一點破，恍然大悟，「不錯，不錯，像極了。」

「唉！」劉文靜閉目搖頭，「咱們又他耍了。」接著，他張開了眼，急促地吩咐，「你們都退出去！」

等丁全和所有的衛士都退出帳外，只跟劉文靜在一起時，連李世民也失去了慣有的從容。兩人都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危機已經發生，需要好好做一番議。

「你看李藥師是什麼意思？」李世民問。

「一時還猜不出來。反正絕不會是好事，只怕潼關有變，得要趕去通知王長諧。」

「時間上來不及了。」

「不管來得及來不及，得要去看一看。我立刻就去。」

「我也去。」李世民說。

兩人立即選了五十名勁卒，連夜南下，直奔風陵渡。可是，這時孫道士已進了潼關，一馬當先，經過上次替丁全治眼的那旅店，唯恐店家認出了他，拿手遮著半邊臉，匆匆而過，另外找了家店住下。

在這裡，「黃參軍」的氣派可大了，佔用兩個大院子。檻車推到後院停下，在戒備森嚴、如臨大敵的況下，把李靖放了出來，關在最靠里的一間屋，放哨守夜，關防極其嚴，做足了解押要犯的姿態。

安頓好了一切，孫道士在自己房間里臨窗一坐。不一會兒，窗外出現了柳四——他和老陳，已隨後趕上了義軍所假扮的逃荒的行列。

不必開口，也不必做手勢，只相互換了一個眼，便已取得一切按照預定計劃行事的默契。

吃了晚飯，早早休息。孫道士卻是提心弔膽了一夜，唯恐一路過來，不知何走了消息。若王長諧在半夜裡繳械搜捕，二十幾個人，一個都活不了！

到四更時分，他才可以確定了安然無事。心理上一鬆懈，立即到濃重的睡意。一覺醒來，他的「親兵」站在他床前。

「什麼時候了？」他著滿窗紅日，慌地問。

「卯末辰初。」

「還好，還好！」孫道士一躍而起，匆匆漱洗，飽餐了一頓，然後扎束停當，走到院中，大喝一聲，「把犯人帶出來！」

李靖被簇擁著來到檻車旁邊，走過孫道士面前，微一點頭，表示已經檢點，一切妥善。孫道士報以會意的眼，然後親自監督著他的部下，把李靖關檻車，並且格外檢查了一遍，才下令往潼關都尉署出發。

都尉署並不遠，但孫道士故意遊了一遍街，作為通知潛伏在城的義軍的一種信號。

一圈兜下來，重又回到都尉署前面橫貫東西的那條大街。街上鋪著石板，馬蹄嘚嘚，車聲隆隆，士兵們也都起了脯，唰唰唰的步伐，走得好整齊，吸引了不行人駐足觀看。

顧盼自豪的孫道士，直到都尉署前下馬，從上掏出公文，向守衛的小校說道：「我是澠池縣兵曹參軍黃景義，押解相府通緝要犯李靖，路過潼關，請王都尉查驗，加派兵員護送。」

說完，他回揮一揮手，士兵們留在署外，檻車跟著他一起推了進去，到大堂滴水檐前停下。

那王長諧正坐堂議事，聽見檻車的聲音，定睛注視著，孫道士上堂去，一面行禮，一面自己報名：「澠池縣兵曹參軍黃景義，參見都尉。」

「噢，」王長諧問道，「有何貴幹？」

「押解要犯路過。」孫道士把公文呈了上去。

王長諧看了三數行，隨即驚異地道：「啊！是李藥師。」

「請都尉驗明正，加派兵馬護送。」

王長諧還未開口，檻車中的李靖道：「長諧兄救我！」

王長諧沒有答聲，但行卻是毫不遲延，手拿公文，一直走到堂前，孫道士跟在他後。

「長諧兄，我是無辜的。一路來，只遇見你一個人，你一定得上書丞相救我。」李靖哀聲懇求著。

「藥師！」王長諧有著莫能助的神，「上書當然可以，只怕沒用。」他退後一步，又說，「恕我公私不能兼顧。」

「顧」字還未出口，孫道士猛然雙手扼住王長諧的脖子，檻車嘩啦啦一陣響，活絡的欄桿和枷板，一齊飛掉，李靖跳了下來，雙手一扭，手銬落，從腰間拔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對準了王長諧的口。

於是，孫道士立即放了手，卻仍舊戒備著。王長諧原來因為被掐住了脖子，氣閉不出，臉漲得豬肝，這時，由紫轉紅，眼中流出非常複雜的表，困、驚慌、憤怒，而又無可奈何。堂上那些王長諧的部將，也都束手無策——他們甚至連擺在眼前的事實都無法弄清楚，肘腋之間所生的劇變，一時不知如何去適應。

「長諧兄！」李靖得意地微笑著，「你沒有想到，我比李世民快了一步吧？」

這句話，只有王長諧一個人明白。謹慎守護在心底深的私，突然被人揭破，那就像一個人猝不及防地被人剝除了服，一不掛被推出在稠人廣眾之前一樣，除了畏逃避以外，他不能做第二件事。

從他氣餒的眼中，李靖已經知道他在心理上完全被懾服了，一手拔去了他的佩劍，跳開兩步，目很快地掃了一遍，便即看清了四周的形勢。

四周都是王長諧手下的人，衛士們都以隨時進撲的姿態環伺著，可是投鼠忌，都顧慮著王長諧的安全。這況，是李靖早就估計到了的，他大聲命令王長諧：「你的衛士放下武，在西角門集中！」

王長諧遲疑著不肯發令。孫道士在他背後捉住他的手，反過來一扭，王長諧疼得額上冒出冷汗，不能不就範了。

當裡面的衛士奉命不抵抗時，外面也已有了作。除去孫道士帶來的穿了兵服裝的二十四名義軍以外，柳四還率領了三百名扮流民的義軍在附近接應，聽一支響箭破空而起，立刻從四面向都尉署前齊集。把守大門的小校，一看外迫，形勢不妙，除了束手投降，別無長策。

都尉署兵不刃地被完全佔領了。王長諧和他的部將，被隔離開來，分別。作為統帥的李靖，所採取的第一件措施是，派軍守衛後堂，保護王長諧的眷屬，並不其侍僕役出。接著，命令王長諧，指派親信，傳諭他的駐紮在城的部隊，不得驚擾，守在營待命。

「長諧兄！」李靖又換了一副朋友相的姿態說，「聽說你把太夫人迎養在署里，是嗎？」

王長諧苦笑了，「你我不必再敘這套禮節了吧？」

「這什麼話？」李靖臉一正，「你的親長，就是我的親長，豈可不盡晚輩禮節之理？」

說完，他站了起來，一名衛士，引後堂。見了王長諧的母親和妻子，請安問好，又安們，絕無危險，千萬放心，然後才謙恭地退了出來。

回到王長諧被的那間廂房，他問了句人很難回答的話：「長諧兄，你何以自？」

王長諧想了半天，反問：「你預備拿我怎麼樣？」

「我預備請你照舊駐守潼關。」

「這話怎麼說？」

「合作！」李靖說，「一起合作，來創一個國泰民安的朝代。」

王長諧保持沉默。他有個絕大的難題，說不出口——他不想背叛李世民。

「怎麼？你不相信我的誠意？」

「你，」王長諧突然發問，「你為什麼不跟李家父子合作？」

這下到李靖沉默了。

「你知道的。」王長諧極冷靜地說，「我跟太原有約。你殺了我可以，我把潼關給你可不行，我已經答應了李世民的。」

這整個的大計劃中，自澠池假作被捕開始，過程一直是順利的。換句話說，一直是如他所預料的，其間發生意外，像那姓黃的突現，初看是一麻煩，結果反助力，所以一切的發展，皆屬滿，唯有此刻，李靖第一次到了棘手。

他的臉轉為嚴肅了，這多是一種做作，正像他去拜見王長諧的母親一樣，有著故意給人看的意味在——他的嚴肅的臉，是向王長諧示威，警告他不可掉以輕心。

「長諧兄，我提醒你，你有老母在堂。」

「我想過了。」王長諧說，「你我相知雖然不深，不過你自己說過，我的親長就是你的親長。我死了以後，你一定會贍顧我的老母妻兒。何況你是世民的好朋友，不看我的分上，也得看看世民的分上，決不至於殺戮無辜。」

李靖為之啼笑皆非，想不到以拜見他的老母作為籠絡的手段，結果反使他消除了後顧之憂，堅定了求死的意志，變得弄巧拙，是再也預料不到的。

「何必如此？」他的話漸漸不客氣了，「你是隋朝的將，卻準備為李世民開關放行，拋棄守土之責，已經是不忠了，大節既虧，何必還在別的上面計較？」

「這不同的。隋朝的暴政，天怒人怨，我這起義，是順天應人。」王長諧停了一下，又說，「就算如你所說的，已經不忠，若再不義，出賣李世民，那就更不像一個人了。」

「哼！」李靖不住冷笑，「不肯出賣李世民，怕也只是為了那一盒子珠寶吧？」

這話可大大地刺傷了王長諧的心，他臉上一陣紅、一陣青，部起伏，是把怒氣了又的樣子。「你的話對！」他從牙裡迸出聲音來，「俗語說，『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我得了李世民的好，要為李世民打算，這是頂頂簡單的道理，話跟你說清楚了，你不必再多費口舌。」

這不吃的頑固態度，使得李靖再也忍不住了！厲聲說道：「你既然知道『隋朝的暴政，天怒人怨，起義是順天應人』，為什麼反對我們？難道太原是義軍，我們就不是義軍？為了你一個朋友，忍心坐視潼關喋，讓你的部下跟義軍對敵，讓潼關的老百姓遭原可以避免的兵禍，這不是罪大惡極？虧你還開口信義、閉口朋友，我都替你難為！」

王長諧被罵得滿臉慚，好久才說：「你說你是義軍，太原也是義軍，那為什麼不合作？」

「這你管不著。」

「哼！」王長諧輕蔑地撇著，「好了，道理都在你那方面，我一點理都沒有，你別跟我再說了！」

李靖深深地吸了口氣，讓頭腦冷靜下來。他十分後悔，大事不該夾雜著意氣，以致鬧這樣的僵局，再講下去亦只是徒費口舌，不如擱一擱再說。

於是，他平心靜氣地拱一拱手說：「長諧兄，我有些魯莽，請原諒。咱們回頭再談，我希你再考慮一下。」

說完，他轉離去。孫道士和柳四都在等候，面凝重，顯示了心的焦急。李靖知道，理突發的變局，貴在迅速明朗，遷延不決，將會生出其他變故。這就是孫道士他們所以焦急的原因。

「外面的況怎麼樣？」他把他們召一間僻靜的屋中商。

「已經近午了，」孫道士著窗外的日影說，「謠言滿天飛，人心惶惶，再不出安民的告示，好好的局面一弄，收拾起來可就難了！」

「大局未定，不可造次。」李靖接著把跟王長諧談判的經過，扼要地作了報告。

「王長諧好像要拿咱們跟太原的合作，作為條件，那就向他保證合作好了。」孫道士說。

「合作要得三哥的同意……」

「誰真的跟他合作？」孫道士搶著說，「無非詐他一下。」

「不！」李靖正說道，「『兵不厭詐』固然不錯，那是指兩軍對敵之時。跟人談判，要相見以誠，說一句算一句。」

「那就只好幹了！」柳四發表了意見，「咱們的部隊已到了南城城外，我帶一百人衝鋒，斬關開城，放大軍進來再說。」

「這一下勢必發生衝突，是迫不得已的最後一著。『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李靖接下來問道，「城裡有多人馬，調查過沒有？」

「大致調查了。」老陳屈指報告，「麒麟山五千，象山三千五，最高的凰山也是三千五，小關一千，水關六百，北城五百，南城四千。」

「為什麼北城和南城的守軍，相去如此懸殊？」

「這倒不知道。」

「所有的人馬，都是王長諧的嫡系？」

「南城不是。」

「這有點麻煩。」李靖略略想了一下，態度轉為沉著，「但是料想亦無大礙。咱們把王長諧的那些部將，找來談一談。」

「怎麼個說法？」孫道士建議，「我以為這樣說比較好，就說王長諧已經答應歸順，但要問問他們的意思。主將已經作了大決定，偏裨自然不會再有異議。」

「話是不錯。不過……」李靖微帶歉意地說，「我想，還是不要騙他們的好。」

孫道士點點頭不響，只守衛，把那些被扣的軍將，都帶到大堂，主客雙方東西列坐，開始談判。

李靖先一一問清了姓名、階、駐地，然後劈頭就說：「王將軍一定要把潼關留給我的朋友李世民，無奈我此刻先到了潼關，請教各位，我該怎麼辦？」

諸將面面相覷，默不做聲。

「如果我殺了王將軍呢？」

「那就連我一起殺好了！」

說這話的人，李靖記得他姓吳，是個「坊主」，把守北城。看他那願共生死的表示，可以想見他是最忠於王長諧的。

於是，李靖心裡有數了。「吳兄，我是戲言。」他正一正臉又說，「我不願意在潼關殺一個人。楊廣暴無道，各位以仁人之心，自然抱著出斯民於水火的志願，只是做此、行此禮，苦於不得其便。現在機會來了，我要求各位跟我合作，把大家的力量集中在一起，好好乾一下。我可以告訴各位，我今天來到潼關，並非輕舉妄，僥倖得手。就是現在，我有兩萬人在潼關外待命，還有五萬人在路上，還有更多的人做後備。各位信不信？」

仍然是沒有答覆，但他們臉上都是將信將疑、搖了的表。

「各位信也罷，不信也罷，好在馬上有事實拿給各位看。不過，我再說一句，我絕不肯也絕不容許有自相殘殺的況出現。所以我現在要請各位表示態度！」

「你要我們如何表示？」吳坊主問。

「合作，還是不合作？合作的，我保證重用。不合作也可以，把兵權出來，我送盤纏走路，不能在潼關逗留。」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有個人臉上，浮現了無可奈何的苦笑。「這真是所謂『在人檐下過』了！」他自語似的說。

「在人檐下過，怎敢不低頭」，明明是自己解嘲的話，李靖把握機會，趕走過去握著他的手說：「言重，言重！足下深明大義，我李靖欽佩萬分。」

有了人開端，以後就好辦了，問到第二個時，那人便半推半就地表示願意合作。

「吳坊主呢？」李靖逐一詢問。

「如果你能對王將軍以禮相待，我可以考慮你的要求。」

「那自然。」李靖平靜地答說，「只請吳坊主到後堂問一問王太夫人，就知道我的本意了。」

「好。希你心口如一。」

「千萬請放心，弔民伐罪之師，豈可不以信義與天下共見？」李靖拍拍他的肩，轉臉問第四個，「足下呢？」

那人卸冠解甲，答道：「我這就算解除兵權了。」

李靖沉了一下。「士各有志，」他說，「我照我的話做，送你盤纏，出城。」

最後一個不待李靖開口，卻先問道：「你怎麼重用我們？」

「這不一定，願意帶兵的帶兵，願意做幕僚的做幕僚。目前的局面小一點，可是，天下命脈在京，京的咽是潼關，此時此地，還怕沒有發展？」

「好！」那人很爽直，「我願意帶兵。不過，」他又遲疑了，「你放我回去，怎能相信我不對你攻擊？」

李靖從容地點一點頭，以平靜中出威嚴的聲音說：「這位兄臺的話，問得有理。互信要從行中建立，咱們此刻合作，是一個新的開始，要有新的建制，新的部署，雙方的部隊要重新編組，打一片。所以，我要求各位，把部下的武庫，等編組完，重新分配。」

武庫，就是繳械，話雖婉轉，其實是降軍的待遇。於是有人的臉不好看了。

李靖趕拱手長揖：「事非得已，務請諒。武庫的任務，我想請各位自己執行，各位可以下個手諭，奉煩吳坊主辛苦一趟，到各位的防區去轉達。這是我的一點意思，請各位自己商量一下，我在外面候著，靜等好音。」說完，李靖帶著孫道士他們，退出大堂。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除了吳坊主以外，其餘的人依然被著要等他們的部隊都繳了械，才能恢復自由。而且，李靖帶人退出，表面上好像尊重，實際上卻是毫無妥協的餘地，只能在是或否之間，挑一條路走。

商量的結果，他們決定接李靖的要求，並且推派吳坊主代表答覆。

「好極了！」李靖興而又誠懇地答說，「各位如此友好，我絕不相負。不過，吳坊主，」他說，「你的責任甚重，結局圓滿還是弄糟了，都在你一個人上。長諧兄是決計不肯留在潼關了，我準備把他送到河東李世民那裡去，將來長諧兄的職位，就請你接替。你對長諧兄忠心耿耿，可不能害他。」

他的語氣未終，但意思很清楚，如果吳坊主恢復了自由，號召所有的部隊，展開攻擊，那麼王長諧的命就將不保。這個威脅的警告，加上許以接替王長諧職位的利，自然使得吳坊主死心塌地了。

李靖從他臉上的表去推測，知道自己的辦法定可見效。此刻的麻煩，只剩下南城了，且先問一問吳坊主，再做計較。

但就在他剛要開口時，吳坊主為了他的責任，卻先提出聲明：「李兄，有句話，我不能不說在前面，我自己的部隊，絕對照你的意思做到；其他的部隊，我只是代為理，儘力去辦，萬一辦得不太圓滿，你應該諒解我的控制力量不夠。還有南城，不在我們這個系統之，請你自己想辦法。」

「好，我完全諒解。」李靖很爽朗地答應以後，接下來又說，「不過，請你把南城的形告訴我。」

「潼關分南城、北城……」

潼關的南城和北城，分設都尉鎮守。王長諧是北城都尉，兼理潼關的民政，地位在南城都尉之上。原來的南城都尉，因案落職，王長諧又奉命兼管南城；然而負責守南城的，卻仍是那個落職的都尉的部下——也是一個坊主，名呂明。

呂明，在名義上歸王長諧節制，實際上由於系統不同，格格不。王長諧曾一度想把他調開，未能如願。因為朝中有人認為他們可以互相監督牽制，未始不是一種好安排。

這個潼關的矛盾，是李靖事先未能估計到的。但呂明到底不過四千人的實力，必要時開一仗，還是可以把他解決，不足為慮。

可是，呂明能容許別人從容部署，對他展開攻擊嗎？他冷靜地盤算了一下：大隊義軍，還在城外；城三百人，只能在都尉署部擔任警戒；王長諧的部隊，還未到可以用的時候，一繳了械，更是失去了戰鬥能力。在這樣的況下，呂明的四千人足以左右一切，控制整個局面，如果說降不，他只要撥一半的人，包圍整個都尉署，便只有束手就擒了。

原以為挾持了王長諧，即可號令一切，誰知還有不必顧忌王長諧的安危的人，而且掌握著倒的優勢。一想到此，李靖冷汗淋漓，如坐針氈。

這必須要當機立斷了！飽讀兵書，自以為深諳韜略的李靖，知道此一刻他的決心、智謀和勇氣都遭遇了最嚴格的考驗。他很快地決定接考驗。

於是，他找到孫道士耳語了一番，兩人一先一后，都從都尉署後門悄悄溜了出去。

一馬來到南城，果然如李靖所預料的，呂明在城樓上坐鎮——他已接到都尉署生變的消息，但況完全不明，除了加強戒備，便只有不斷派出人去打聽。此外，無法採取任何行。

「三原李靖，請呂坊主說話！」李靖勒馬城牆之下，高聲大喊。

潼關依山而築，城外高塹深壘，城因為地勢關係，城牆看來只有兩丈多高。因此，李靖在下面一喊，呂明在城樓中已經約可聞，不待通報，自己跑了出來查看。

「你是呂坊主？」李靖先問。

站在城上的呂明不答，反問：「你是誰？」

「三原李靖。」

「你就是李靖！」在這危疑震撼之際，李靖的大膽出現，使得呂明深意外，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問道，「你要幹什麼？」

「我要你投降！」

呂明然大怒，手扶劍樞，準備拔出佩劍，指揮部下，捉拿李靖。就在這時，城下兩支冷箭，左右，呂明倒了下去。

主將被殺，軍大，孫道士斬關開城，李靖赤手空拳，從馬道衝上城牆，大聲喊道：「都是好弟兄，靜下來、靜下來！聽我說！」

軍大都停住了腳，遲疑地看著他……

於是，不久以後，黃河對岸的李世民和劉文靜，看到潼關的南城和北城，迎風飄舞著張出塵手制的紫大旗。

「完了！」劉文靜垂頭喪氣地掉轉了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