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落時分，一切都平靜了，在崖頂窺探的何小虎大不解：「這是怎麼回事？」

「撤退了！」林震答道，「一定是撤退了。」

「為什麼呢？無故退師，只怕另有計謀。」

「不見得。」林震搖搖頭，「事很費解，不知道為什麼撤退。只是不見得另有計謀，看樣子不像。」

「我們呢？」刀卜問道，「該怎麼辦？」

「當然下山。」林震向前平，一紅日，正在對面，金直，幾乎無法睜眼，也就看不清對澗的靜了。

「我們只怕過不去。」刀卜說道，「何將軍他們不曉得敵人已經撤退，不敢過來，聯絡不上。」

「不要，我有辦法。」

何小虎的辦法是弄些碎枝青草，生起一堆火，讓白煙裊裊而升，作為信號。接著便下了崖壁，在渡澗之登岸。

暮蒼茫中，三四條人影漸行漸近。隔澗相呼，何小虎歡然喊道：「爺！契丹兵走了！」

於是重新協力架起繩橋。何慶奇首先渡澗，細問經過，驚喜之餘，又似乎不大相信，自語似的說：「真的撤了嗎？為什麼？」

誰也不能回答這個疑問。要問自己的是：此刻能做些什麼？大家的意見都相同：應該接收遼軍所下的營地，並且徹底做個搜索。

「兵不厭詐。」林震格外細心，提出警告，「我們必得留心伏兵。」

這也是可能的，所以何慶奇將隊伍拉長，只單行前進，防備著遇到伏兵，損失不致太重。

因此，走得就慢了，約莫起更時分，才到達遼軍的營地。空的一大片，零零地留著好些帶不走的輜重，居然還有糧食，確是可喜之事。何慶奇下令休息，分配餘糧，飽餐了再定行止。

這時月亮已從雲端顯，清映照殘壘，別有一凄涼的意味。何慶奇心裡的事很多，一樁樁想過去，認為最要的是要跟熊大行儘快取得聯絡。

「我們要做的事很多，今天夜裡就要手。」他跟孫炎星說，「你看，通知熊將軍，走哪條路最快？」

「有兩條路。如果有馬，當然走大路來得快，不然就從九曲走。」

「我們找一找看，也許有契丹散失了沒有帶走的馬。」

「是！」孫炎星立刻派出已經吃完飯的一隊弟兄，到附近去尋找。

「其次是朱副軍頭，不知道回到了葫蘆關沒有？昨天突襲的傷亡如何？」何慶奇說，「此人勇猛過人，但願他安然回來。」

「這也要趕去聯絡。」林震介面答說，「葫蘆關、九曲口都還有人，是繼續留守，還是都集中到這裡來？要請將軍先定了宗旨，才好部署。」

「我看要有數人留守，其餘的都集中到這裡來，等與熊將軍聯絡上了再說。」

「既然如此，我去走一趟。」林震說，「我從葫蘆峪穿過去，順便沿路搜索，只怕還有許多陣亡的忠骸未埋，要好好理。」

「正是！」何慶奇說，「我們要仔仔細細清查戰果，不可埋沒了烈士的功勛。」

就在這時候天忽然變了，濃雲悄悄地湧現，倏忽之間，遮沒了一皓月，風聲大作，搖撼著滿山的樹木，如海濤一般，隨著風向起伏不定，而且飛沙走石，得人必須找地方躲避。

一切計劃都必須停頓了，何慶奇下令，各自尋覓自己認為適當的地方去休息。這等於解散，軍令在這一夜已不適用。此是極危險的一種措施，倘或有敵人暗算，將無從抵抗。然而，除此以外，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大家都太疲乏了，而且也沒有一切宿營的裝備，唯有各人自便，自己負責自己的生命安全。

何慶奇的親近衛兵，找到了一山，其實是崖壁下凹進去的一方平地，約有兩丈深，五丈長，可以遮蔽風雨——雨，總算還好，只飄了一陣，旋即停住。而天依然暗，風勢依然甚烈，能有這樣一地方休息，應該算是很滿足了。

何慶奇將孫炎星、林震、張老憨都招呼在一起。雖然個個筋疲力盡，但九死一生，赤手空拳撐持出這樣一個意外勝利的局面，都興得睡不著。

彼此回憶著各人的經歷，歡喜中有慨，慨中有辛酸，而辛酸中有安。何慶奇忽然問道：「一個人平時看作最平淡無奇的東西，到了某一個時候，會看得異乎尋常的寶貴，甚至是心裡唯一所想得到的東西。你們有沒有這種覺？」

「有的。」林震答道，「睡覺是最平淡無奇的事，每天的例行公事，但是，我現在就在想，如果可能，我要睡它一個月，願飯都不吃。」

「我不同。」孫炎星說，「我要吃了睡，睡了吃，一直這樣子下去。」

大家都笑了。「這就像乞兒的說法。」何慶奇說，「第一個只要睡；第二個吃了睡、睡了吃；第三個說，哪裡來的睡的工夫？只是吃個不停。我卻不是這麼想，我說的是筆墨紙硯，這不是最平淡無奇的東西？可是我現在非常需要。我要將這一帶的形勢畫圖，記明山川道路的大小、深淺、長短，帶回去奏報朝廷，將來設關布卡，派兵駐守，北契丹，南保華夏，拓展大宋的疆土。這才是不朽的盛業。」

「這也不難！」張老憨說，「我知道這附近有座道觀，那裡一定有筆硯，明天去借一副來好了。」

正談到這裡，聽得馬嘶的聲音，大家都是神一振，側耳靜聽。馬蹄聲近，然後靜止下來，不久就見何小虎來複命，說是找到兩匹馬，但都傷了，一匹傷在馬，一匹馬足傷，經過包紮，勉強可騎，但走長路卻不行。

「不行就算了！明天選派善走的人回去報信，此刻大家去休息吧。」

這一夜雖是平靜無事，但因況到底不明，所以都不能酣然睡。及至天已明，料知不會再有任何危險，反倒睡意侵襲，因而何慶奇等人都大大地睡了一覺，直到午牌時分，方始醒來。只覺得飢腸轆轆，從未有這樣過。

「照說應該有一場慶功宴，只是沒有什麼吃的東西，只好將就。」何慶奇說，「先塞飽肚子，還有許多事要辦。」說到這裡，四顧不見林震，便即問道：「林震呢？」

「到葫蘆關去了。」何小虎答道，「臨走留下話，日落以前趕回來。」

「那面就給他了。我們商量這裡的事。」

於是一面吃飯，一面商議善後。決定何慶奇帶隊回白馬嶺，留下孫炎星守護這條契丹侵的大路，並先遣派專差，將這裡的形去報告熊大行，希從速接濟。

「這個專差派誰？又要走得快，又要了解全盤況，我看——」孫炎星拿眼著何小虎。

何小虎餘勇可賈，毅然答道：「我去！」

「你去也好。再要找個人做伴。」何慶奇已知道他的心意，「你問問楊信看！」

「對！」孫炎星是楊信的直屬長，不需徵求本人同意，他就可做主，「我派楊信陪你去。有些形只有楊信知道，你們兩個人合在一起，就沒有不了解的況，不管熊將軍問到什麼，都能回答，再好不過了。」

於是將楊信去傳喚了來，當面代任務：「你們跟熊將軍說，契丹退兵的況不明，防他們要捲土重來。作速遣派銳加強防務，多運糧食、弩箭，越快越多越好。你們一路也要小心。到了熊將軍那裡就不要再回來了。」

等何小虎和楊信出發以後，何慶奇托張老憨到附近的一座清虛觀去借了筆硯來，與孫炎星將附近的形勢，細細地畫好一張圖，日落方始畢事。

林震如言而回，夕影裡帶來兩副用竹竿繩索編製的擔架，上面躺著的，一個是朱副軍頭，一個是趙如山。

相見之下，恍同隔世。何慶奇兩頭招呼，不能從容細問，只知道趙如山一行六人，因為又要繞道避開遼兵，路程卻又不，沿路遭墜澗、遇虎、迷路、絕糧之厄，六個人死了一半；另外一半，也有兩個了傷，得能相遇，真是天佑。趙如山自己是為救同伴，摔傷了一條膀子，一面說話，一面疼得額上的汗珠如黃豆般大。

朱副軍頭是撤退時，腳上的筋扭傷了，不不大疼，一疼起來，真能暈死過去。不過他的神很好，談起頭一天夜裡突襲遼營，「砸鍋」的惡作劇，不由得笑容滿面。提到傷亡的弟兄，卻又潸然落淚——他的人回來了一半，犧牲不能說不重。

「恤亡、救傷、生三件大事，救傷當先。」何慶奇問道，「可有什麼比較安穩的地方，能讓傷重的人，安頓下來？」

「有！」張老憨很快地回答，「現有個地方，而且現有個醫士。」

「那太好了！」何慶奇急急問道，「什麼地方？此刻就把他們兩位送了去。」

「清虛觀！」張老憨答道，「清虛觀的老道一定會治傷。我在他雲房裡看到，掛著大大小小的葯葫蘆，總有二三十個。」

「那就這樣，請你引路，我去拜訪那位道長，當面求他，擔架隨後抬了來。另外再查一查，有哪些人傷？重傷的有多？一客不煩二主，都請那位道長醫治。」

說罷，便即行。張老憨引路，彎彎曲曲，行過里把路的山道，只見山窮之，一轉之間，豁然開朗，一大片松林中有一座小小的道觀。天將黑，有燈。張老憨上前叩開了門，出迎的正是清虛觀的老道，銀髯飄拂，清癯如鶴，何慶奇肅然起敬，而且因為有求於人，所以當門下拜。

「不敢，不敢！」老道一面還禮，一面問張老憨，「這位是？」

「這位是何將軍，特來拜訪。」

「請進來，請進來！」老道看到後面的兩副擔架，便又問道，「那兩位想來是作戰傷了的？」

「正是！」何慶奇答道，「要請道長慈悲。」

「等我看看，先抬進來。」

那位道長，熱心異常，一切不顧，先忙著治病。自然是先替趙如山診治。洗凈創口，敷了制的傷葯，病人立刻就覺得痛楚大減，長長地吁口氣說：「我的媽，總算得住了！」

話是如此，聲音卻斷斷續續，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不要說話，保存元氣。」那道長接著替他診脈，點點頭說道，「傷倒不重，外甚深，只為子壯健，又提著一口氣，未曾發作。要發作起來，厲害得很。」

一面說，一面便喊那兒，準備煎藥。自己就取下大大小小的葫蘆，東撮一把，西倒一些，弄了一大堆草藥，置瓦罐，註上山泉，在廊下用松枝柴煎煮。

忙完了這些，接著又替朱副軍頭療傷。問知究竟，看了傷，那道長笑道：「軍爺，你是要慢慢好，還是一下子好？」

「自然是一下子好。」

「我也知道一下子好的好，只怕你不了痛苦。」

朱副軍頭向來是勇猛如虎的，而且亦以「國法以外無所畏」自詡，聽得這話不大服氣，不在乎地笑笑：「道長，不要，你試試看！」

「這不是試得來的玩意，如果半途而廢，反致殘疾。你真的得了？」

「死且不怕，還怕什麼？」

「道長，」何慶奇也說，「我這位朱老弟不在乎，你就手吧！」

那道長點點頭。「請你看住。」他向何慶奇叮囑，「休讓他彈。」

「是的！」

何慶奇口中這樣答應，卻不知他要做什麼。定睛凝視，只見那道長提起傷足，輕輕著，到後來越越重。朱副軍頭額上見汗，牙關漸，神態也渾不似先前那樣輕鬆自如了。

「怎麼樣？」何慶奇問他。

「還可以。」

「早得很哩！」道長介面，「將軍，請你把他的上半撳住。」

何慶奇依言而行。道長的推拿也越發上勁，連他自己都是滿頭大汗，朱副軍頭的疼痛也就可想而知。

「撳了！」那道長說道，「最痛的那一刻要來了。」

何慶奇、張老憨，還有隨行的士兵，聽他語氣嚴重，一齊手，將朱副軍頭上半及另一條撳住。那道士這才提起那隻傷足，合在雙掌之中，飛快地一陣，然後猛力一扳一扭，朱副軍頭大喊一聲，拚命往上一起，撳住他的人都到極大的抗拒力，只有格外加勁，讓他不能彈。

「疼死了！」朱副軍頭大一聲，雙眼閉上，彷彿暈死過去了。

「道長！」何慶奇從未見過這樣的治法，不免擔心，「不要吧？」

「不要！」道長用手背拭著汗說，「功德快圓滿了。」

再看朱副軍頭，悠悠醒轉，額上雖在流汗，臉上卻已回復紅潤，而且是頗為舒服的神。

「你你這隻腳看！」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那隻傷足，驟看之下，幾乎疑自己眼花錯認，原來又紅又腫，此時紅消腫退，與好時幾乎沒有分別。

「你屈起來看！」

朱副軍頭慢慢屈起，臉上有了笑容，然後猛然一屈，隨又放平，再屈再放，病痛完全消失了。

「神乎其技，佩服之至！」何慶奇不勝讚歎。

此時朱副軍頭已經坐起子來，笑著高聲說道：「痛快，痛快！道爺，你收我做個徒弟，拿你這一手功夫傳給我，將來我好替弟兄解除痛苦。」

道長沉默地微笑不答。何慶奇知道他稍嫌魯莽，有時說話不得，教人不知何以作答，所以攔著他說：「道長這手本事，是幾十年的功夫，只怕你窮一生之力，學不到此，休說笑話了！」

這兩句話讓那道長有知音之。「將軍是識得深淺的！」然後他又對朱副軍頭說，「你可以下地來走走，別太用力。回頭再用藥洗一洗，就不礙了！」

「是！」朱副軍頭恭恭敬敬地回答。

「將軍這面坐！」

「是的。正要請教。」

此時葯香濃郁，送到鼻端，令人興起飄然出塵之想。何慶奇這幾日提著一勁，這一下泄了個乾淨，坐下來就不想，心裡只是在想，能終老於此，那有多好！

「何將軍仙鄉何？」

「我生長中州。」何慶奇這時才能相問，「請教道長尊姓，法號？」

「我俗家姓李，道友都喚我太玄子，其實無甚玄妙，不過採藥修行而已。」李太玄似乎也很高興，「世外閑人，得睹將軍風采，實在是意外機緣。」

「真正機緣。我這兩位同袍，得遇道長，是大大的運氣。」何慶奇問道，「道長在這裡潛修多年了？」

「二十多年嘍！」

「聽道長的口音是湖廣？」

「是的。鄉音未改。我原籍湖廣嘉魚——當年吳魏兵的赤壁，就在敝。」

「千里迢迢，怎的到了這裡，而且一住二十多年？」

「這也是機緣。」李太玄說，「那時為避兵，不由己，走到哪裡算哪裡。到了河東地面——」

到了河東地面，困居逆旅，進退不得，李太玄思量著還是想法子回家鄉好。歸心一，不可遏止，只是囊中將盡，湊不出這筆盤纏。那時他還不曾出家，年輕力壯，儀錶也不俗，兼以有一手栽培盆景的好功夫。心裡尋思，如果不想個謀生之計，且不說得回家鄉，眼前就要飯。因而盡邊些微銀子，買了些古樸雅緻的瓷盆，又上山去溪澗中揀了些玲瓏的石子，折下些松柏，挑來些泥土，剪枝疊石，做好些盆景。就在旅居院中，擺個地攤，指著做這麼個把月的生意，積蓄到夠了盤纏，立即回湖廣家鄉。

他在家鄉，原是中人之家，不虞食，栽培盆景，本是怡養的興趣所寄。一旦落魄，拿這個做小買賣，自覺慚，便有些抬不起頭。做買賣要講一套招攬主顧的生意經，他這樣無聲無息，不但不去兜搭主顧，甚至主顧詢問，亦似懶於答理，自然惹人不快，然而去之。

一連三天，只賣掉一盆。到了第四天，忽然車馬紛紛，來了好些裝束奇特的彪形大漢，耳系金環，腦後梳辮，問起來才知是遼國的員隨從。李太玄是第一次見識，只顧看熱鬧，連生意都丟開了。

最後進來八名番邦子，簇擁著一位麗人，長玉立，彩照人。尤其是那雙眼睛，既大又黑且亮，顧盼之間，真有攝人魂魄的魔力。

這個異邦麗人的，令人目眩神移，視線無不隨著的腳步轉移，李太玄亦不例外。直待倩影消失在這家旅舍中最大的西院，方始收攏目。

過不多久，聽得有個清脆的聲音喊：「喂，蠻子！」

李太玄抬頭一看，認出是那八名番邦子中的一個，看裝束打扮，是那異邦麗人的侍。圓圓的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皮很白，映著那潤的紅，顯得格外人。李太玄急急問道：「姑娘，你是我？」

抿一笑：「站在你面前，不是你又誰？」

「噢，噢，」李太玄無端張皇失措，「請問姑娘，有什麼吩咐？」

「你這些玩意兒是賣的嗎？」

「是的。」

「能不能送進來，給我們公主瞧瞧？」

公主？李太玄一愣，窮途末路之中會遇見一位公主！這番遭遇，便令人鼓舞。本來消沉的他，忽然興緻，從容問道：「姑娘，你貴姓？」

「你問這幹什麼？」

「問明了好稱呼。」李太玄說，「姑娘，你是從北面來的吧！說得好一口漢話，長得像我們江南地方的人。」

「江南？江南是什麼地方？」

「有一道長江，由西東下，直流到海。長江下游的南面，稱為江南，是我們中國最富庶的地方，也是出人的地方。」

為了最後這句話是不著痕跡的恭維，那圓臉姑娘憨而愉快地笑了。「我燕華。」說，「你我名字好了。」

「我姓李，李太玄，你也我名字好了。」

「好啦！」燕華手指著問，「你管你的這些玩意兒什麼？」

「盆景。」

「盆景、盆景！」燕華偏著頭念了兩遍，「對了，一盆一盆的風景。拿去給我們公主瞧吧！」

「行！等我找樣傢伙來裝。」

李太玄找了個大籮筐來，將盆景很小心地往裡面裝，同時跟燕華談，問是怎麼樣的一位公主，何以會在這裡。

「公主就是公主！是我們皇后最寵的小公主，由燕京回去，路過這裡。」燕華又告誡著說，「我們公主脾氣，不許人跟頂，說什麼，你只依著就是。」

李太玄自然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提著籮筐，跟著燕華到番邦公主面前去「獻寶」。

公主住的西院，就這片刻之間，已布置過了，最要的是西面臥室中布置了一個神龕。公主就盤坐在神龕側面的炕上。倒大方，容許異族的陌生男子，進的臥室，而且態度很客氣，只是言語不通，全靠燕華從中傳譯。

「你把你的盆景都取出來！」

「好的。」李太玄依言而行，將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盆景，都擺在神龕面前。

這無意中的一個作，正符合公主的心意，大起好。原來公主要買這些盆景，正是為了敬神。當時含笑下地，一一檢視指點，看得非常仔細。一面看，一面與的宮，嘰嘰呱呱，不知道說些什麼。

「李太玄！」燕華終於跟納了半天悶的李太玄說話了，「公主問你這些盆景賣不賣？」

「怎麼不賣，做好了就是想賣幾個錢。」

「你要多錢？」燕華指著盆景說，「都要了。你說個總價吧！」

李太玄喜出外，卻不敢漫天要價，靦然答道：「說實話，我還是頭一回做這個買賣，請公主看著給吧，給多，就是多。」

燕華詫異。「你是頭一回做這買賣？」問，「你以前是幹什麼的呢？」

「我以前在家念書，為避兵，輾轉逃到河東。在家時喜歡玩盆景，不想此刻倒用來糊口了。」

燕華點點頭，將他的話傳譯給公主聽。話很長，可見得傳譯得很地道。接著，公主又問了幾句話，才由燕華再來跟李太玄談易。

「公主說，拿四張貂皮，或者八粒珠子，跟你換這些盆景。你是要貂皮，還是要珠子？」燕華又說，「我勸你要貂皮，馬上就可以換錢。珠子要到大地方才賣得掉。而且再告訴你一句，珠子不怎麼好。」

「是！」李太玄拱著手說，「謝謝姐姐！」

改了稱呼了！燕華臉一紅：「誰是你姐姐？而且也不該謝我，要謝公主。」

「公主當然也要謝。」李太玄說，「不過更該謝你。」

「閑話說。公主還有句話：既然你是讀書人，不是干這個的，要請你到我們宮裡，教大家怎麼樣栽這種盆景。你願意不願意？」

這與李太玄的原意，完全背道而馳，本來是想從盆景中換來一筆還鄉的盤纏，結果反以盆景的招惹，遠適異國。這兩者之間的距離，不可以里程計了。

他本來想一口拒絕，但想到燕華的告誡，公主的脾氣不許人說「不」字，更因為的眼中流出獲得滿意答覆的神，使得他到了口邊的話，竟不忍說出來。

「讓我想一想，」他說，「這件事太重要，我必須好好想一想。」

燕華自不免稍覺失，轉臉用們自己的話，告訴了公主。公主倒只是點頭，並無慍。

李太玄看在眼裡，並不是放心，而是不放心，不知道跟公主說了些什麼。所以等的話告一段落，他將心裡所關切的事，問了出來。

「我跟公主說，你怕教不好，會使公主失。我是替你謙虛，不知道說得對不對？」

這哪裡是謙虛，竟是接邀約以後，應該有的客套。

「我又說，你怕人地生疏住不慣。這是老實話，是不是？」

這更是打算到將來的日子！李太玄覺得擅作主張，從中搗鬼，可惡得很。但想發作而不敢發，不忍發，只在鼻孔里「哼」了一下。

就這時候，公主又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套，但在燕華口中卻只有一句話。「你先請回去，等下我來跟你說。」

李太玄無奈，只好向公主行了禮，回到自己屋子裡。回想剛才的一番遭遇，說不出是興還是困。對燕華更弄不清是何想，只覺得的一顰一笑，縈繞在心頭，反覆出現，永無寧時。

「李客人！」突然間，旅舍掌柜出現在門口，臉上浮著尊敬而親切的笑容，「你不必愁了！所有的店飯錢，都有人承擔了去，隨你住多久就住多久。」

「噢，」李太玄定定神問道，「是那位番邦公主關照的嗎？」

「對了！是遼國的小公主，生好，每年總要從這裡經過一兩次，一來就住我們的店。」掌柜的說，「這位小公主很任，只要誰合了的脾胃，大捆的貂皮、大把的珍珠寶石送人。李客人，你的運氣不壞。」

「多謝你照應。」李太玄問道，「這裡到遼國多遠？」

「遠得很呢！出關往東，直到遼河邊上，才是們原來的國境。」

李太玄點點頭不響。旅舍掌柜代了話，不便再打攪，悄悄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店小二送來燭臺洗臉水，接著又是很盛的四菜一湯、酒和饅頭——從逃難以來，李太玄一個人就沒有吃過這樣闊氣的晚飯。

拋開一切，且先，覺中卻彷彿有燕華在一旁相陪，因而豪啖健飲，這頓飯吃得異常痛快。飯後，店小二又泡來一壺釅茶，剪了燭花，問明沒有別的吩咐，才掩門而去。

門剛掩上，又被推開，進來的是燕華。李太玄早將因為擅作主張、從中搗鬼而起的怨懟拋在九霄雲外，只覺得如傳說中深夜從壁上的畫像中，走下來一位仙，令人驚喜莫名。

「請坐，請坐！」他站起招呼，又拉椅子又倒茶，異常殷勤。

「你別張羅！」燕華坐下來說，「公主還等著我，我說幾句話就走。」

「是！」李太玄在對面落座，隔燈平視，看紅白相映的臉上，跳著明暗不定的暈，平添幾分綽約，越發使人捨不得移開視線。

「你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一上來就是使人難以回答的話——問的自然是他願意不願意去遼國。李太玄拒不可，想應允卻又真怕燕華所說的人地生疏住不慣。一旦害起懷鄉病來，是無葯可醫的。

「我怕——」他語聲怯怯的，像個小孩的口吻。

「怕？怕什麼？」

「怕到了你們那裡，孤孤單單一個人，到晚來一個人、一盞燈，連個說說話的人都沒有。姐姐！你想，那日子怎麼過？」

燕華深深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不作聲。這對李太玄來說，卻是得其所哉，既不用再談難題，又可以恣意飽餐秀，所以只是含笑凝視，並不催回答。

忽然，抬起頭來問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只有一個叔叔。」

「堂上的老人家呢？」

「早就過世了。」李太玄說，「我是叔叔養大的。」

「那麼，你怎麼一個人到了這裡？」

「為避兵，原是隨著叔叔一起逃出來的，走到半路，遇著潰兵衝散了一家。我記著叔叔一再叮囑，要我闖一闖江湖的話，所以一個人到了河東。這一陣子想念我叔叔，想得不得了。」

「男子漢，大丈夫，原該闖江湖，不說做一番事業，就開一開眼界，也是好的。」

由燕華的這幾句話，李太玄才發覺自己的話，失於檢點，既然要想回鄉，就不該說他叔叔曾鼓勵他闖江湖。如果堅持要回湖廣，豈不是違反了叔叔的期？

「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不過，你總得有個定見，我才好回去復命。」

聽吐屬雅緻，李太玄大為驚異，而更多的是好。「燕華，」李太玄笑著說，「你不但會說我們的漢話，而且還讀過我們的漢文。」

「什麼你們、我們的？誰跟你分得那麼清楚？」

這話又像呵責，又像親近，不知到底是何意思？李太玄不由得發愣了。

「你覺得奇怪是不是？說穿了一點不奇。我，本來就是漢人。」

「你是漢人？」李太玄真的驚異了，「怎麼，怎麼又在遼國，而且在遼國公主的邊。」

「這有什麼稀奇？遼國的漢人多得很。」燕華答道，「你大概從來沒有聽說過遼國的形。」

李太玄臉一紅。「我生長在湖廣，不了解北邊的形。」他說，「孤陋寡聞，你見笑。」

「我怎麼會笑你！」

「是，是！」李太玄覺得自己失言了，「燕華，你能不能拿在遼國的漢人的形，說一些給我聽聽？」

燕華有些躊躇。急著要回去復命，只希他有一句確實的話，卻沒有工夫跟他長篇大論來閑談。不過談遼國的漢人，對他又有說服的功用，實在也不是不相干的閑談；同時也喜歡跟李太玄閑談——雖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男子，到底同為漢人，而且他的儀錶不俗，真誠，言語謙和。

這樣想著，不由得抬眼去看，只見李太玄正也隔著朦朧的暈在凝視，眼中流出無法形容的溫，一下子心了。

在想：如果能夠勸得他欣然樂從，能向公主有個很好的代，那就遲一點回去，亦自不妨。這樣打定了主意，便點點頭，先表示接他的請求。

「我姓韓。我的曾祖韓延徽，是個了不起的人。你知道不知道『八部大人』？」

「我怎麼會知道？燕華，」李太玄用誠懇的語氣說，「你不要問我，你只告訴我好了。」

於是燕華不得不稍微講一講遼國——契丹的歷史。契丹原是東胡族，世居遼河上游。唐朝安史之，契丹乘機興起，共有八大部落，每個部落推選一位首領，名為「大人」。另外再推選一位「共主」，號令八部，名為「八部長」，又名為「八部大人」，三年一任。

到了唐末、五代之初，出了一位「八部大人」，就是燕華所要談的這位遼國英主，姓耶律，名阿保機。耶律阿保機雄才大略，一連當了三任八部大人，最後擊滅了其他七部，獨霸遼東遼西。

當時中原鼎沸，群雄並起，旋興旋滅，盛衰無常。在河北，盧龍節度使劉仁恭的次子劉守，因為與他父親的妾有了不可告人的，為劉仁恭所逐。不久，梁朝悍將李思安引兵犯境。流亡在外的劉守帶兵直奔幽州，登城防守，居然將敵兵擊退。這本來是補過的好機會，哪知劉守大逆不道，將他父親劉仁恭關了起來，自稱盧龍節度使。接著又自稱「河北天子」，亦稱為「大燕皇帝」。

在河東的李氏父子——李克用、李存勖，卻不承認這個梟獍可以做天子，派驍將周德威攻打河北。劉守大恐，遣使求和。周德威置之不理。劉守無奈，領兵五千，夜出幽州，預備逃亡。哪知在涿州遇伏，五千人只剩下百餘騎，逃回幽州，遣派一名參軍向阿保機求救。

這名參軍就是燕華的曾祖父韓延徽。到了契丹，求見阿保機，長揖不拜。阿保機大怒，將韓延徽發到馬圈裡看守馬匹。

阿保機的妻子稱為「述律后」，賢能過人，是阿保機極得力的助。的目極其銳利，一眼就看出韓延徽是個了不起的人，便在丈夫面前為他討。

「韓某人守節不屈，而且神態自如，這是個極有涵養的人，大王如何教他去看馬？應當待以上賓之禮。」

阿保機正在廣招賢才，一聽述律后的話，立刻醒悟，隨即將韓延徽從馬圈延請到大帳。一番接談，發覺韓延徽真有經天緯地之才，喜不可言，立刻加以重用。

懷才不遇的韓延徽，自此得以大展抱負。

韓延徽為遼國立下許多制度，開軍府、築城郭，大事建設。其時漢人逃到遼國的很多，卻不能安居樂業，很有些人才，不能不棄此他去，為遼國的損失，而有些人則鋌而走險，為遼國的禍害。韓延徽建議阿保機，設置市裡，收容漢人，而且拿契丹子配婚，讓他們開墾荒地。漢人既有容之，又有室家之樂，個個勤力耕，對遼國的富庶興盛，大有幫助。

韓延徽對阿保機的另一項重要建議是，殺各部大人。本來各部雖已臣服，暗中卻在反抗，經此斬草除的決絕措施，才能正式統一八部。

後來，韓延徽想念家鄉，逃出遼國，路過河東太原時，晉王李克用，原知劉守部下有這樣一個人才，所以延攬他用作書記，卻因遭人排，自覺無味，決定還是回家鄉省視老母。

他的老母還在幽州，由河東河北，取道娘子關，經過真定時，住在他一個姓王的朋友家。朋友問起他的出，韓延徽表示，河北全是晉王的天下，既然在太原求不住，只有仍回契丹。

姓王的認為韓延徽從遼國逃來，便是阿保機的叛逆，如果再回去，阿保機必不相容，豈非自速其死。

「不然，契丹主自失我以後，如喪耳目，如折手足。現在我去而復歸，契丹主無異耳目復聰，手足復全，何以不容我？」

朋友苦勸不聽。韓延徽回幽州省母以後，果然復回遼國。而阿保機的態度，亦果然如他所料，不但不加怪罪，並且格外尊敬他了。

以後阿保機稱帝，就以韓延徽為宰相。不過他雖在異國，不忘故土，曾經寫信給晉王李克用，說明遭人排，深恐到讒害，所以不辭而別，請求晉王照顧他的老母。最後表示，只要他一天在遼國，必定不使遼國南侵。後來他也果然實踐了他的諾言。

阿保機死後，述律后立次子耶律德為帝，仍舊以韓延徽當政，國勢越益強盛，「冊封」石敬瑭為「大晉皇帝」。石敬瑭割燕雲十六州，送與遼國，稱為「謝恩地」。這十六州中，包括幽州在，於是燕京為遼國的「南京」。

幽州已併遼國，但韓延徽卻並未還鄉，他前後在塞外住了五十年，歷事四朝，到周世宗顯德六年，方始去世。第二年陳橋兵變，黃袍加，大宋開國，復見太平，然而韓延徽已不及親見了。

「我家在遼國整整六十年了。不過漢文、漢語都不敢忘記。」燕華很鄭重地說，「一個人只要不忘本，哪裡都可以去得。遼國也是仰慕我中原文化的，如果你肯去，一定會到尊敬。」

「好！」李太玄斷然決然地答道，「我聽你的話。」

「真的？」燕華睜大了眼睛，顯得很天真地問。

「當然是真的。」李太玄說，「我不願，也不敢跟你說假話。」

燕華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原以為說服他需好好費一番工夫，所以還不曾打算到他答應了以後，如何置，此刻定定神，想一想，才想起首先應該做的一件事，站起來，「我先要拿這個好消息，去稟報公主。」說完，匆匆而去，出室時回眸一笑，蹺起一隻小指，彎屈著勾了一下，是提示李太玄：一言為定，不得反悔。

等一走，李太玄立刻到一種莫可言喻的空虛悵惘，以至於心神焦躁，坐立不安。好久，心才能慢慢靜下來，而這一夜，燕華的影子一直映現在他的腦際，魂牽夢縈，自覺已陷網中而不能自拔了。

但是，燕華卻是若即若離。一路北上，相見的機會雖不算，則始終沒有什麼進展。只是有一點足令李太玄安，公主對他的欣賞與信任，與日俱增，因而使他有了一個最後的打算。

在遼國的宮廷中，李太玄的誠懇、謙和、勤勞與樂於助人的，博得了上上下下的好。當然，公主對他的信任最要。他為公主掌管私財，隨時都有很確明細的賬目可以稽查。而在短短的一年之中，公主的私財增加了三分之一，公主決定要重重酬謝他。

時逢新年，公主問他：「你想要什麼？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給你。」

李太玄決定運用他的「最後的打算」。他說：「公主，我要燕華做妻子。」

公主笑了。「我也希你們配夫妻。」說，「不過我先得問問燕華的意思。」

於是公主找了燕華來問，默然不答。這態度很奇怪，自己的終大事，願意不願意，應該有個很明確的答覆，何以不置可否？

「我也知道，漢人的姑娘害，問到這些事，不肯明說。不過，你在我面前，何用如此？」公主又說，「如果說，方對男方一無所知，不知道他的人品、，怕他將來沒出息，所以委決不下，這倒也說得通。而你對李太玄還不了解嗎？」

公主問得很有道理，卻不知道燕華別有衷曲。始終沒有忘記是漢人，雖然四代在遼，落土生，已不可能再回到中原，但知道李太玄平日常存鄉思，非常同，願意他有一天復歸中土。如果他在遼了親，就算將他拴住了，即有機會，亦無法行。固然嫁隨，自己可以跟他一起回去，但生活習慣，已大不相同，而且大宋與遼，已敵國，往不便，自己這一去永無歸寧之期，想想也割捨不下。

為此，雖然一寸芳心，早已默許斯人，但始終不敢表。公主問起，依然無從作答。而一再，卻非回答不可了。

「燕華，我看這是樁好事，你就應許了吧！」

公主這樣殷殷相勸，事實上已不容燕華有所抉擇了，只好這樣答道：「我聽公主做主。不過我家裡還不知道這件事。」

「那不要！」公主欣然答說，「我來跟你父親說。」

燕華的父親，也在宮廷執事，平日亦頗看重李太玄，加以公主做，自然沒拒絕的道理。於是依照遼國風俗，大宴親朋，在公主主持之下，燕華了李太玄的妻子。

婚後的，其甜如。李太玄的鄉思也漸漸淡薄了，自分必將終老異域，誰知變起不測，終於生離死別。

這是因為公主牽涉在一場政治糾紛之中的緣故。

遼國自從太宗耶律德暴崩后，繼位的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侄子。在軍中為諸將選立，不到五年，遭人謀殺，是為世宗。

世宗崩后，依照遼國「世選大汗」的制度，選立太宗之子耶律璟為帝，就是當時的遼主。耶律璟在位十多年，終日喝酒、打獵，不問政務，竟為他的廚子所弒。時在大宋太祖開寶元年，也就是李太玄與燕華婚的六年以後。

於是遼國的貴族大臣，又須進行「世選」。遼的國姓是耶律，而王后都出於蕭家，所以「世選大汗」，只是耶律、蕭兩族，會商決定。他們認為世宗的兒子耶律明扆，足當重任。雖有數人不以為然，而在「眾議」之下，無可與爭，付之默然而已。

但是公主卻大為反對。公主是被廚子所弒的穆宗的同父異母妹妹，也就是耶律德的兒。主張選立穆宗的兒子，也就是的胞侄。這個願不曾達到，公主很不甘心。是個很剛強的人，召集親信，謀以非常的手段，推翻已之局。

這時耶律明扆已經即位，改名為賢，年號保寧。即位三個月以後，在遼河會獵，突然有一名扈從的武士，放了一支冷箭，直耶律賢。而時機不巧，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騎忽然馬失前蹄，耶律賢子往前一撲，摔下馬鞍。這一意外的挫折，反讓他撿回來一條命。

當時左右一面救駕，一面查那個放冷箭的人。有人指證兇手，發現竟是公主府的護衛。而此人行刺不自知難逃活命，一刀刺自殺而亡，了死無對證的局面。

但是公主反對耶律賢為帝，是盡人皆知之事，因此，行刺的兇手，可以斷定必出於公主的唆使。只是公主為耶律賢的姑母，不便將逮捕審問。貴族重臣便商決定，將公主在府邸，同時清查的左右，希徹底查出謀的真相。

於是遼國興起大獄。最先被捕的是公主府的總管。他實在不知道公主的異心，卻招出來許多公主的親信，表示只有從那些人上去追，才能水落石出。

這些親信之中，自然有燕華。不過大家對公主還有顧忌，隨侍在邊的人，非萬不得已，不想逮捕。燕華卻自知不免，收拾了一包細，又盜取了一支令箭，勸李太玄逃走。

「我不逃！」李太玄說，「回想我們親的那晚，曾經有過的約定：生則同衾，死則同。我一個人逃走，留你在這裡，吉兇莫卜，我於心何安？」

「唉！你真是書獃子。這不是你背誓，禍起不測，不能不從權。你要知道，帝后對公主都還很尊敬，我在這裡，可以設法保全命，而你不走，命決計保不住！」

「如果你安全，當然我亦安全。」李太玄說，「我相信公主一定能夠庇護我們。」

「不！公主庇護我一個人可以，因為我從小就在公主邊，即使我犯了大罪，公主也可以替我討，對你就不同了。你該明白其中的道理。」

這道理，李太玄當然明白：第一，關係並不深；第二，是男子；第三，是異鄉人。公主很難說得出必須替他討的理由，除卻一點：他是無辜的。

他確也不曾參與公主的任何謀，然而像這種大逆不道的案子，供詞很難令人置信，要想洗刷清白，殊非易事。逃走是三十六計中的上計，只是他覺得從哪一方面看，都無法舍燕華而去，除非能夠得到確切的保證：燕華定可獲得安全。

因此，他問：「我想問你一句話，公主的事，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也不能說不知道——」

「那就是了！」燕華才說得一句，李太玄便打斷了的話，搶著表示決心，「你一定會有麻煩！我絕不能走。」

「你不走，我就沒有麻煩了嗎？」

「話不是這麼說。我應該在這裡跟你共患難。譬如說，有什麼事，在外頭替你奔走奔走也是好的。」

「胡扯！」燕華用從未有過的不客氣的語氣斥責，「你在做夢！如果我出了子，你還能自由嗎？」

李太玄默然。他承認的話有理，但總覺得這樣的大事，應該多想一想，再做決定。

「男子漢，大丈夫，做事要有決斷，利害關頭總要提得起，放得下。你走，還有見面的時候；你不走，必不能兩全。你好好想一想吧！」

說完，燕華掉頭就走——是有意如此，表示無所瞻顧的決絕之心，希能幫助李太玄割斷那一縷纏得的。

「慢點！」李太玄突然有了一個超的主意——拉住說，「我們一起走！」

「不行！」燕華搖搖頭，「絕不行！」

「為什麼？」

「第一，我不能背棄公主；第二，我不能害我全家。」

自己覺得很好的一個主意，其實一點用都沒有。李太玄沮喪地低下頭去。

這一夜談到天亮，依舊沒有結果。燕華帶著一雙紅腫的眼睛，拖著兩條沉重的，離家回到公主府。而到了中午，憂慮著的事終於發生了！

來捕捉李太玄的是一隊兵，前後包圍，不容他有任何逃走的可能。到這時候李太玄才有些著慌，不過他的腦筋還是很清楚，認為這也算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替燕華「洗刷」的機會。當然，能不能洗刷得乾淨，是誰也不知道的事。

他被押解著到了郊外的一座營帳，問話的是一名軍。人很和氣，而且會說漢語。

「韓燕華是你什麼人？」

「是我的妻子。」

「你妻子是不是天天回家？你們的好不好？」

李太玄答道：「我妻子每隔十天回來住三天。我們的很好，無話不談。」

「無話不談？談些什麼？」軍問道，「是不是談過公主府的事？」

「是的，」李太玄點點頭，「談過。從那件逆案發生以後，每次回到都痛罵那個叛逆；又說，公主也對那叛逆痛恨得不得了！」

「是為什麼？為了那叛逆行刺沒有功嗎？」

「這，」李太玄將雙眼睜得很大，幾乎要怒了，「這是誣賴公主！公主怎麼會指使那個叛逆去行刺？公主痛恨的是他犯上，大逆不道。」

「噢！」軍笑笑，「你跟叛逆認不認識？」

「認識！」李太玄答說，「他是公主府的人，我當然認識，只知道他武藝很好，人也很忠厚，竟想不到會做出那樣的事。」

軍停了一下說：「有人告你跟叛逆有牽連。這件事還要調查。案太重，也不能放你回去，要關你起來。」

「真是真，假是假。」李太玄表示出泰然的態度，「儘管調查好了。」

於是，李太玄被閉在山坡下的一間石屋中。這間屋子本是戍守士兵的住，設備當然很簡陋。李太玄孤孤零零地被關在裡面，鄉思又然而生了。

到晚來，笳角聲凄，霜風漸，李太玄寂寞凄涼以外，又冷又。不能不向看守的士兵抗議了。

「喂，喂，」他著窗上的鐵柵喊，「你們不能把我丟在這裡不管！」

看守的是個白鬍子老兵，搖著手說：「你別吵！馬上就有人來了。」

他沒有騙李太玄，很快地另外來了個兵，為他帶來了食和乾燥的馬糞。石屋正中有個地坑，可以燒起馬糞取暖。吃了所有的食，李太玄不冷也不了，開始想念燕華。

也不知想了多時候，忽然從窗外投進一塊石子來，石子外麵包著一張紙條，上面有一行字：「勿睡！午夜自見分曉。」

這是誰投進來的？紙上的字又是誰寫的？「午夜自見分曉」，意何所指？李太玄疑問重重，趕又在鐵柵上往外，卻是什麼人影也看不見。

無論如何這不會是壞事。李太玄心裡在想，自己平日謙和熱心，人緣很好，必是有人暗中相助。只不知是如何「分曉」。興加上好奇，越發驅除了瞌睡蟲，眼睜睜地著窗外的星星，只盼午夜早早降臨。

終於有聲音了，先是輕微的腳步聲，然後是開鎖聲，最後是推門聲。門外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看守的老兵，另一個很年輕，正就是替他送食和馬糞來的那個人，他手裡提著一個包裹。

「你不必問我的名字。」年輕的那個說，「韓燕華救過我的命，我現在要報答。」

李太玄有句早已想好了的話，口問道：「那張紙條是你寫的？」

「是的。閑話說，你快走吧！外面有匹馬，馬上拴著乾糧袋，喏，快穿起來！」

解開他手上的包裹，裡面是一套軍服，一支令箭。這不用說，是讓他扮公幹的士兵逃走。

「時候不早了！你快換服。等下你上了馬，一直往南走，只要辨清方向，不必擇路。若有人盤問，你只說到太原有公事。」

這太突然了，李太玄不知如何回答，自然也無作。但那兩個人卻不由分說，手來解他的紐為他更。

「慢點！」李太玄說，「我走了，你們怎麼辦？」

年輕的那個告訴李太玄，一切都不用他管，只管自己逃命好了。又說救他的機，只是為了他平日宅心仁厚，不忍見他無端捲旋渦。他們相信他是無辜的，問亦知道不會反叛，將來一定會判決無罪。

「既然如此，我等辨明是非再說。」李太玄說，「如今一逃，變畏罪了。」

「唉！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子迂腐？你讓我們不好賬！」

「什麼賬？」

年輕的遲疑了一下，輕聲說道：「跟你說實話吧！是公主代我們放你走的。你想想，一切有公主擔待，我們還怕什麼？樂得送你一個順水人。你不走，不但辜負了大家待得你厚的一番好意，而且我們也一定要公主的責罵，連這點點事都辦不功，還當個什麼差？」

聽這一說，李太玄自然，決定接好意。但是他還有件事放不下心。

「我想跟我妻子見個面，不知道行不行？」

「不行！」年輕的兵斷然拒絕，「而且，你這也是很不聰明的做法。你想你跟你妻子見了面，會怎麼說？勸你走，還是留你不走？」

說得也是，如果燕華勸他走，將來追究責任，公主可以無事，燕華卻不得干係；而留他不走，則又顯然不符的本心。所以見了面，反倒害左右為難。

「走吧！越早走越好！」

於是在明月如霜，霜風凜冽的寒夜中，李太玄策馬急馳。到了關口，驗過令箭，一直南下重又回到河東境界。

離了險境，他就不肯再往前走了。因為他始終捨不得燕華，要停下來打聽消息。就在這時候遇見一個來自華山的老道士，也是湖廣同鄉，一下子就結了很親近的伴。

「那位老道長就是先師。」李太玄向何慶奇說，「前年才羽化的。」

「道長，」何慶奇問道，「你怎麼出了家呢？莫非——」

「是的。」李太玄懂得他那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拙荊被難了。當時萬念俱灰，才從先師出的家。」

到後來方始了解真相，派人搜捕，關石室，私下縱放，都是燕華一手安排的把戲。這自然是因為李太玄兒長，留不舍，不得不出此手段，他逃出一條命去。但除此以外，另有一種絕大的作用，是為了救公主。

當時的勢形僵局：一方面為了振飭紀綱，穩定人心，像這樣大逆的案子，必得追究個水落石出；另一方面明知是公主的指使，卻又因為公主是尊親，而且在朝中有一部分勢力，認真嚴辦，勢必引起分裂，輕則互相排斥，造政局不安，重則干戈相尋，變迭起。所以當政者左右為難，不知如何了結。

於是燕華而出，自願犧牲，做個頂罪的人。這得有一套言之理的說法，才能祛除群疑。的說法是：行刺遼主，是李太玄主謀。李太玄是中國派來的間諜，大宋天子坐了江山，又派人跟他聯絡上了，指使他行刺遼主。

在燕華，是知道這件事的，只為夫婦的分太重，私而忘公，所以幫他買通了刺客。放李太玄逃走，也是假傳了公主的命令。這件案子，從頭到尾，只有三個人知道，一個死了，一個逃走了，活著的就是一個，特地自首，甘願領罪。

這一套說法，如果要想立，只有放李太玄逃走，為無可對證之事，才不會出破綻。所以在取得當政者的默契以後，李太玄才能逃出遼國，事實上等於護送他出境。

當然，燕華是非死不可的了。不過的一死，救了公主，也解除了遼國當政者的困窘，因此，燕華的家屬不但不曾到牽累，而且暗中還得到了很優厚的恤。

「了不起，了不起！」何慶奇讚歎說，「尊夫人真正是位奇子。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尊夫人的捐軀，真正仁至義盡，重於泰山。」

「是的！」李太玄欣而傷地說，「得到真相，已經在三年以後，那時我真是萬念俱灰。而且誠如將軍所說，有此奇子為妻，所謂『曾經滄海』，也沒有什麼子再能看得上眼。因此正式出家，拜先師門下。此地山水清幽，鳩工聚材，辛苦經營一個小小的道觀，打算養靜終老，不問世務。想不到今天重見中原冠，實在是意外的機緣。」

談到這裡，只見走來兩個人，一個是朱副軍頭，一個是趙如山，臉上都有喜，不問可知，病痛已去了一大半。

李太玄的醫道實在奇妙，朱、趙兩人，就此片刻之間，已經好了一大半。李太玄重新又做了一番診察，表示朱副軍頭已可自由行，但傷切忌過於勞累；趙如山卻還得休養，而且允許他住在清虛觀中。

何慶奇當然不斷稱謝，但又還有一個不得不提出來的請求：「道長，我還有好些弟兄，了傷彈不得，現時都抬到一，自己用些土法子急救，只怕效用不大，傷者也多吃苦頭。好不好——？」

他覺得是不之請，不好意思出口。李太玄卻已明白，慨然答道：「醫家有割之心，而況我是出家人，慈悲為懷，採藥研醫，就為的是救人。傷的弟兄在哪裡？我們此刻就走。」

何慶奇便即查問，林震答說：「都集中在葫蘆關。」

到葫蘆關有很長一段路，越發要趕。但是李太玄卻得收拾刀圭丹藥——作戰傷，自然是相斫而來的傷，所以他帶足了止生的金創葯，讓兩名健碩的士兵，背起極大的葯囊，由何慶奇和林震陪著到葫蘆關。在清虛觀中，何慶奇留下朱、趙二人，一面養傷，一面坐守，作為一個聯絡問訊之。

由葫蘆峪穿過去，到達葫蘆關已將黃昏。傷的士兵不，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不止，令人惻然。

「各位弟兄，忍耐一下。」何慶奇大聲說道，「我特地請來清虛觀的太玄道長，替各位來治傷。道長的醫道高明得很，請他看了，各位一定可以很快地痊癒。」

說也奇怪，就憑這幾句話，之聲大減。李太玄點點頭，欣地說：「弟兄們都很聽話，診療順利，就會好得快。」

於是，從傷勢最重的看起，一直看到午夜才能完事。果然著手春，除了極數重傷的以外，大部分都能起立行。救傷的工作告一段落，大家都已累得不想，只有李太玄的神，卻還很好。

「道長！」何慶奇說道，「今夜就請在這裡安置，如何？」

「不！」李太玄答道，「我還是回去，明天中午再來。葯還不夠，我得趁早預備。」

「那麼，我陪道長回去。」

「不必，不必！」李太玄定睛看了何慶奇一眼，忽有憂，「將軍，我替你診一診脈。」

何慶奇倒是一驚。「怎麼？」他問，「道長看我是病了？我自己並不覺得。」

「你的氣極壞，將病之兆，而且不病則已，要病倒了來勢會很兇。」

於是何慶奇出手來。李太玄診察得非常仔細，好半天，終於像是鬆了口氣。

「不要，不要！虧得將軍的本源甚厚，若是他人，這一陣心力瘁，就會心枯竭，力而亡。如今只需服一樣葯——安眠的葯，能夠睡足三晝夜，一切都可恢復了。」

「不行，不行！」何慶奇搖著手說，「大敵去而不遠，要防他捲土重來；而況這裡善後的事務，十分繁雜，哪能容我酣臥三晝夜？」

「將軍，這是沒法的事。」李太玄說，「遼軍遠去，必定有不得不走的原因。既走了，一時不會再來。這是我有把握、看準了的事。」

「是的！」何慶奇被提醒了，李太玄在遼國多年，對於他們的況，一定非常悉，正該向他請教，「道長，你看遼軍忽然回師，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倒猜不。不過遼軍出征，一向慎重，絕不會輕易折回，其中當然有極重要的事故，非在外的軍隊回師不可。這，在此刻無法細談，也不需多說，我只跟將軍擔保，你要安臥的三天之中，大可高枕無憂。」

「就是——」

「將軍，」林震介面說道，「你聽道長的勸吧！清理戰場的事，我們會料理。」

聽這一說，何慶奇不便再堅持。於是由李太玄替他找了些葯，親自手煎煮，熬濃濃的一碗湯，看著何慶奇一飲而盡，方始辭去。

何慶奇一服了葯，說也奇怪，本來心事紛雜，無復寧帖之時，此刻卻心神恬靜，雙眼重，不由得就想尋夢了。

林震替他找了一間清靜的屋子，鋪排乾草，讓他睡了下去。何慶奇口中還在代，那件事該這麼理，這件事該那樣安排，語聲未終，鼾聲已起。

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時候，等到醒來，反如夢境，只聽人喊馬嘶，是有節奏的喊聲：「殺！」過一會兒又是：「殺！」萬口一聲，聲如焦雷。

何慶奇腦中還是空落落的，覺非真非幻，亦真亦幻，一時連自己是什麼人都想不起來了。

「爺！爺！」

這兩聲喊，似乎悉，一下子想起來是何小虎。轉臉看去，果然是他，笑嘻嘻地站在他床前。

「我記得是睡在地上。怎麼——」

「前天就將爺移到床上了。」

「前天？」何慶奇有些想不通。

「是的。前天！」何小虎說，「爺睡了三天半，今天是第四天了。」

「啊！」何慶奇這才想起李太玄替他診脈煮葯的形，這一下記憶差不多完全恢復了。

「爺睡得好沉，幾次都不醒。我們有些擔心，特為請清虛觀的李道長來看，他說不要，藥力了，自然會醒。」何小虎很高興地問道，「爺，現在怎麼樣？」

「我，」何慶奇腹中雷鳴，「得很！」

「煨著一罐粥。原來是等爺醒來好吃。我去舀了來。」

此時「殺」聲又起，何慶奇急急問道：「小虎，那是在幹什麼？是弟兄們在練？」

「是！在演習梨花槍。」

說著，何小虎匆匆而去，何慶奇還有些話竟來不及問。一個人躺在床上，越想越糊塗。聽聲音人數不，哪來這麼多弟兄？思量著起一看，只因渾乏力，竟掙扎不起。

好在何小虎回來得很快，捧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粥走到床前。粥香飄到鼻端，何慶奇什麼都顧不到，先吃粥要。

等何小虎將他子扶起托住，一碗粥送到手裡，他才問道：「哪來這麼多人？」

「爺先吃了粥，我還有好消息要告訴爺。」

這碗粥吃得何慶奇滿頭大汗，卻更覺神清氣爽。將碗遞迴給何小虎說：「這粥里好像有臘鴨的味道？」

「是的，是臘鴨，熊將軍帶來的。」

「熊將軍，」何慶奇驚喜集，「他來了？」

熊大行的到達，實在是一件令人可以安的事。因為何慶奇雖然由於將士用命，迭出奇計，能有這樣的戰果，但到底實力不足，倘或敵人捲土重來，正兵相侵，以大吃小，必不能倖免。現在熊大行率軍來援，就真的可以站穩腳步了。

等何小虎將巡行在外的熊大行請了來，兩人相見，喜極而泣。說實在的，熊大行對何慶奇能從絕境中找出一條生路，還能以敵多而獲致輝煌的戰果，確是衷心佩服，也另眼相看了。

「慶奇，」他很誠懇地說，「此刻還得休息幾天，我暫時主持。等你復原，一切都由你來，我聽你的指揮。」

「嘿！你這話倒顯得朋友生分了。我們還是像從前一樣，一切商量著辦，不分彼此，只求把事做好。」何慶奇將話扯了開去，「後方有什麼消息？」

一問到這話，熊大行立刻面一變，歡樂的神一掃而空，代之以凝重寒之。而且可以看得出，在悲痛之外，更有憤怒。

「怎麼回事？」何慶奇驚疑不定地問，「出了什麼子？你快告訴我！」

「本來想等你復原以後，慢慢跟你談，既然你此刻問到，我就告訴你好了。石嶺關差點惹出大子來！郭都部署上弔死了！」

何慶奇大驚失：「為什麼？」

「為的是——唉！」熊大行頓足嗟嘆，「也怪郭都部署心拙，教我必不是這麼做。太傻了！」

「到底為什麼？」何慶奇著急地說，「請你先不要發議論，講事。」

事起于田欽祚，險刁惡，跟郭進過不去，但都是暗中擺布，讓郭進吃的是有冤難訴的啞虧。郭進既不甘心，又無可如何。他的剛烈，憤無可泄之，自己毀了自己。

「唉！」何慶奇雙淚流，痛心不已，「我們在他跟前，也許不至於如此！如今只有為他申冤。」

熊大行不響，好久才低聲喟嘆：「只怕很難。」

「怎麼呢？」

「田欽祚已做了手腳，飛章奏，說郭都部署暴疾而亡。家中了他這番先之言，如何還能聽他人的話？再說，這時候也不是理這種事的時機。」

熊大行的話，在何慶奇不甚中聽。不中聽又如何？莫非撇開一切，直奔前去告田欽祚不？要告，也得有證據。而況駕親征，有多急如星火的軍務要理，皇帝亦未必有閑暇來辨這個是非曲直，只有留待將來再說了。

「看著！」他咬著牙說，「總有跟他算賬，替郭都部署報仇的日子。」

「就是這話嘍！」熊大行說，「大家都是這個意思。不要氣，只要記。記住郭都部署死得冤枉，記住他在石嶺關的所作所為，等平了北漢，論功行賞的時候，我們眾口一詞為死者說話，何愁不能昭雪？」

聽得這番勸解，何慶奇的氣憤才能平服下來。「那麼，」他問，「難道石嶺關，就讓他來把守？」

「他」是指田欽祚。熊大行明白，搖搖頭說：「不是，是派牛思進牛將軍接替。」

牛思進也是一員猛將。接替的人雖差強人意，對何慶奇也算是一種安。

皇帝是四月里啟駕北上的。

駕親征以前，行營的先鋒大將，早已直指河東。營中隨侍左右的，更是猛將如雲。因為皇帝已有周的計劃，中原穩如泰山，不妨傾國而出，準備下了北漢，直搗幽燕。

手下的大將中，第一個是曹彬。第二個是潘，字仲詢，大名府人氏，曾隨曹彬平江南，先在江陵修造戰船，建過大功，此時隨征北漢，命為北路都招討。

第三個是潘的小同鄉曹翰，本來是州郡中的小吏，從軍而貴。為人足智多謀，深得皇帝的信任。

第四個是崔彥進，他的資格本在曹彬之上，開國之初就當過節度使。太祖平蜀，大兵分水陸兩路進攻，陸路由漢中越棧道，劍閣，是全軍主力，崔彥進就擔任這一路的副帥。兵抵都，孟昶出降。崔彥進搜刮玉帛子，作威作福，因而使得太祖震怒，獲罪降。現在是當防守汴京以北的河節度使，奉旨領兵隨征。

第五個是李漢瓊，人，他的出很好，祖父做過刺史。他本人生得質魁偉，力大無窮，所以在行伍中出人頭地，也是一員有名的猛將。

第六員大將名米信，本名海遲，原是與契丹異種同類的奚族，勇悍善，深得太祖的信任，將他改名為米信，由左右奔走的牙校，拔擢為兵首腦。當今皇帝即位，亦頗他的勇猛，此次北征，特地由河西洮州將他召來，派為行營馬步軍指揮使。

第七員大將名田重進，是幽州人，形貌奇偉，孔武有力。太祖陳橋兵變時，他還是一名小兵，由於皇帝的賞識，積功擢升，現在亦是皇帝左右的一名親信將領，與米信一起分督行營的各種事務。

第八名大將名劉遇，滄州人，隨曹彬征江南，立過大功，現在以彰信軍節度使的份，領兵隨征。此人淳厚，待部下不薄，又多謀善，頗得皇帝的信任。

再有一員大將就是折卿，他是兵馬都監，但皇帝知道他跟劉繼業是郎舅至親。為了免除他的為難，不讓他從征太原，另有差遣。

這些大將，由潘領頭指揮，二月底就浩浩渡河進，一路勢如破竹，直抵太原城下，大兵數十萬，團團圍住，矢石如雨，日夜不停。

劉繼元大起恐慌，連番遣人向契丹求急，無奈一道石嶺關阻隔，不但援軍不至，而且音信不通。於是樞使左僕馬峰，便勸劉繼元說：「不如投降算了！」

劉繼元不從。因為他始終認為契丹兵一到，就可解圍，所以打算撐下去。這當然也因為太原城相當堅固，可以守得下去。

太原是大唐天子創業之地，城長四千三百二十一步，廣二千一百二十二步，周圍一萬五千一百五十三步，高有四丈，是隋朝開皇十六年所築。城中西北就是晉宮，尤其堅固。

以後又加增築，共有東、西、中三城，連在一起，周圍共有四十里。攻城的部署由李漢瓊負責，他因為打聽到北漢第一大將守東南，所以決定自己與石嶺關都部署牛思進攻南面，崔彥進進攻東面，曹翰攻東北，劉遇攻西北。

劉遇倒沒有什麼，欣然命。但劉遇的副將史珪，是個小人，專門喜歡賣弄小聰明，又好以小恩小惠，籠絡部下；而在皇帝那裡則專門打小報告。此時便向劉遇進言，不要擔任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任務。

「何以見得吃力不討好？」劉遇問他。

「西北是晉宮，劉繼元親自在防守，城牆又厚，敵人又多，一定攻不下來。」史珪又說，「勞而無功，不去說他，徒然讓弟兄們白白送死，於心何忍？」

後半段話說了劉遇，便向史珪問計：「那該怎麼辦呢？」

「最好跟曹觀察使換一下。他來攻西北，我們攻東北。」

舍難就易，人之常，但亦當記住，己所不，勿施於人。劉遇覺得他的辦法，只怕不易辦到，而且也說不出口。

「這樣換，當然有理由的。」史珪說道，「第一，曹觀察使的兵多；第二，他的兵到得早，休息多日，養蓄銳，正該擔當攻堅之任。不然就太不公平了。」

「這話倒也是。」劉遇點點頭，「你我看李節度使去。」

李漢瓊問明來意，面有難。如果當初是讓曹翰主攻西北，一下派定了，倒也無話可說，現在再來調，曹翰當然會不服，因而不肯答應。

「話是不錯！不過也要曹觀察使同意才行。」

李漢瓊當即派一名衛兵，將曹翰請了來。一說經過，曹翰就冒火了。為什麼不跟他人換，要跟自己對調，莫非看得他這個觀察使，地位低於節度使，就好欺侮？

曹翰為人深沉，就拿這個觀察使地位不如節度使高的理由來駁他。「觀察使班次在節度使之下，理當就易。」他說，「而況我的部隊都部署好了，何能再加調？」

「曹兄，」劉遇拱拱手說，「大局為重。我的兵，不如你的多而且，我攻不下來，豈不也誤了大事，也連累你的功勞？」

「你攻不下來，我就能攻得下來了？」曹翰盡自搖頭，「據我知道，貴軍攻防的工事，還未手構築，我哪方面卻都已齊備。這樣一調，你們撿個現，我的弟兄服雙倍的勤務，這是公平的嗎？」

「這不用擔心。」史珪，「我們可以派弟兄幫曹觀察使的忙。」

這話說得更不中聽，明明是撿便宜，反倒說幫他人的忙！曹翰便冷冷地答道：「謝謝！我們忙過了，不需要人家再來幫忙。」

「李將軍，」史珪便向李漢瓊大聲說道，「你是攻城都部署，請從全面著眼，重新調配。」

李漢瓊有什麼辦法？苦口勸解，曹翰毫不讓。事實上劉遇和史珪的要求，極不合理，很難博得他人的同，所以對於曹翰的強態度，亦沒有什麼人說他不對。

不久，駕到達太原城下，召集諸將，垂詢軍。劉遇又提出要與曹翰對換戰鬥位置的要求。

「此非臣畏難圖易。」劉遇了史珪的慫恿，話說得很漂亮，「臣部實不如曹翰所部銳。如果三城皆破，唯獨西北一隅不破，劉繼元負隅頑抗，即或能夠降服，我軍死傷必多。此是臣為大局著眼，絕無私意。」

話說得似乎有道理，皇帝便私下召曹彬問計。曹彬認為軍中和諧最要，而曹翰攻西北，則又確比劉遇有把握，所以調換一下是必要的。至於曹翰心不服，不妨由皇帝格外假以辭，作為一種彌補之計。

皇帝欣然接納，親筆寫了一封手札：

諭曹翰：卿智勇無雙。太原西北面，非卿不能當也。可即日與劉遇對換。朕佇候捷報，不吝酒為卿與所部慶功。勉之，重之！

太平興國四年四月十五筆

這封札到達曹翰手中，代替了憤懣，當天就與劉遇換了防，然後進謁營，請示機宜。

「我已經去視察過了。」皇帝說道，「西北一面，城牆厚，敵人多，確很難攻。曹翰，你向來用兵，多出奇謀，不知道你預備如何下手？」

「是！」曹翰答說，「臣蒙委任，自當竭力，但期陛下不責臣以速效。」

「噢，」皇帝問道，「你打算要多日子？」

「臣要十日工夫。」

「好！」皇帝很快地許諾，「準定十日以後，同時發，大舉攻城。但願一鼓而下，遷延日久，苦我太原百姓，我所不忍。」

於是曹翰回營，立即下令，構築土山。這座山要比牆來得高，居高臨下，才能控制局勢。

這十天之中，夜以繼日，挖土堆高。城中當然了解他的企圖，不斷用強弓弩發。曹翰不能不變更戰法，先構築一道木牆，派遣壯士兵，手持盾牌，防守木牆。構築土山的工事，就在木牆後面進行，格外顯得吃力。

到第九天上，土山終於築，卻不拆木牆，移到山頂，在木牆上開了好些口子。牆后架設床子弩，鱗次櫛比，俯視著太原西北城牆，牆就是晉宮，從木牆口子試弩箭，竟能到達晉宮殿廷，證明這座土山，對北漢確是極大的威脅。

於是皇帝將營由汾水東岸移到太原城南，帶著曹彬巡視陣地。但見太原四周，已團團挖出一道深，邊士兵布，形一道人牆。這不必用武，困也將劉繼元困死了。

「幾番征北漢，都以無功而返。」皇帝向曹彬說道，「此固有不得已的苦衷。十國未平，外患堪虞，不得不留北漢，作為屏障，以阻契丹南下。如今勢大不相同，九國皆平，豈能留此彈丸之地，阻我一統之業？而況劉繼元蔑絕倫理，苛征暴斂，民怨沸騰，就沒有大兵討伐，北漢亦無久存之理。這番意思，只怕劉繼元想不明白，負隅頑抗，徒苦百姓。」

「陛下垂諭，顧慮深遠。何不明白曉諭劉繼元，勸他早日歸順？」

「是要這樣做。你與扈從的學士去商量，看看在招降詔旨中，應如何措辭，方能得而聽？」

曹彬領了旨意，當即擬了一通很懇切的文書，呈上案，皇帝親自謄寫，為手詔，縛在一支響箭上，城中。北漢守城的士兵拾到，層層上達，很快地到了劉繼元手裡。

拆開一看，自然驚心魄，所好的是，宋師寬了三天限期，按兵不，還有從長計議的機會。

於是劉繼元召集諸將會議，首先就問建雄軍節度使劉繼業，應戰應降？

劉繼業深諳韜略，自然知道太原已外無援兵、無糧草的絕地，萬難久守。不過自己雖然姓楊，世劉氏之恩，而且賜姓為劉，亦算宗室，當然沒有主降的道理。

「臣唯竭力盡命而已。」

這表示要做一個忠臣，但對局勢是抱著悲觀的。其他的人，大致亦是如此，看樣子只不敢將「投降」兩字說出口。

唯有永清軍節度使范超不同——此人曾經奉命殺害劉鈞的皇后，是劉繼元的親信。這時候出班陳奏，有一套極其慷慨激昂、富有忠義之氣、溢於言表的話說。

「家休得煩心！」范超用充滿了信心的聲音說，「太原雖小，固若金湯，何況盧駙馬已自代州向遼國告急。想我北漢乃是遼國的屏障，遼主絕無坐視之理，援軍必已在途，只要守得住，必有轉機。至於宋軍兵將數十萬，看來聲勢浩大，其實大而無當，反累贅。糧食供應，豈是一件容易的事。再者，目前已是清和四月，轉眼炎夏，宋軍都屯在草地上，日曬雨淋，毫無遮蔽，就是鐵打的也不住。所以只要堅守，勢必定一天比一天於我有利。到得宋軍糧草不繼，人困馬乏，不得不退師之時，我軍乘勝追擊，與遼軍裡外夾攻，怕不殺他個落花流水？」

劉繼元聽得這話，越想越有理，越想越歡喜，喜滋滋地問道：「范節度使的這番看法，大家以為如何？」

大家相顧無言，只有劉繼業開口：「我算得到，敵人亦算得到。從來圍城必留缺口。三面迫，被圍者自然向缺口尋出路。如今宋軍四面長圍，不合兵法。想宋軍之中謀臣如雨，猛將如雲，豈見不到此？以臣愚見，實未可樂觀，反啟輕心。」

「那麼，」范超大聲責問，「以劉節度之見，是束手被擒呢，還是開城投降？」

劉繼業平靜地答道：「盡人事而後聽天命。」

「我卻不信。」范超向上說道，「臣不才，明日黎明，願乞家五百騎，出城一戰，也教宋軍知我北漢有人。」

將領自告勇，劉繼元不能他的銳氣，當即準他以所部兵，出城突襲。同時許諾，若能克敵致果，打個勝仗，顯顯北漢的威風，不惜重賞。

第二天黎明，范超開東門出擊。劉繼業得報，便下令助戰。在城上集中士兵，手持弓，張弦待發，一則掩護，再則防備范超如果不敵，宋軍追擊城下時，可以阻擋。

哪知范超別有用心，匹馬當先，直到壕邊，大聲喊道：「宋軍聽著！請主將出來答話。」

守在壕邊的一個軍頭，見范超的服飾，是一員大將，卻又箭不上弦，刀不出鞘，不似要打仗的樣子，便不敢造次，隔壕問道：「你是北漢的什麼人？」

「我乃北漢宣徽北院使、永清軍節度使、檢校太保范超。」

「是了！你請等著。」

於是那個軍頭親自去報告軍。攻東面的是崔彥進，得報頗為疑。范超是劉繼元的親信，他是知道的，只不知來意如何。可能是代表劉繼元來談判投降的。果然如此，那就太妙了。

因此，崔彥進一面飛報營有此況，一面由親信衛士保護著直馳壕邊，來與范超答話。

未曾接談以前，先由原來的那個軍頭說明崔彥進的份：「來將聽清，我大宋河節度使崔將軍出陣，有話快說！」

「原來是平蜀的崔將軍。馬上非細訴衷曲之，請崔將軍放下跳板，容我過壕輸誠如何？」

崔彥進先不答話，見他後有四五百騎兵，腰掛弓箭，手持長槍，一個個顯得很剽悍的樣子，如果跳板放下，對方沖了過來，豈不吃虧？

正在躊躇之際，范超又高聲說道：「將軍不必多疑，只我一個人過壕。」

崔彥進聽這一說，有了計較。先下令戒備，用弓箭指著范超的騎兵，同時在壕邊張起絆馬索——如果范超單騎過來，可以從容躍過；倘或大隊騎兵衝到，絆馬索一繃，就會落壕，這個布置是萬全之計。等諸事齊備，方始放下跳板。

這時在東門城樓上的劉繼業看出異樣來了，范超單騎過壕，騎兵不，這不是去投降嗎？轉念到此，既驚且怒，當時心生一計，傳下令去：開弓放箭，只范超那五百騎兵的馬足。不必真，只要驚擾。

他的部隊訓練極，執行命令，十分確實。當時暴聲應諾之餘，隨即放出一排箭去。范超的五百騎兵勒住了韁，在注視前方，不想後面起了變化，驚了的馬，或者昂首長嘶，或者四蹄騰綽；馬上人不明究竟，不自覺地鬆開了韁繩。

而就在這時候，第二排箭又到。驚了的馬，如弦之箭，掀開蹄子，往前直衝。

變生不測，宋軍大驚。崔彥進趕回馬，一面大喝：「拿住這個惡賊！」

崔彥進左右的衛士，一擁而前，將范超從馬上揪了下來。他大驚急喊：「我有話說，我有話說！」

此時如何能容他從容陳詞？先捆起來再說。而那五百騎兵卻真冤枉，前進無路，後有利矢，不是為劉繼業殺，便是為宋軍一擋，墜馬，不死即傷。落荒而逃的，十不得一。

糟糟一場誤打誤殺，很快地平定了。宋軍雖打了個勝仗，但崔彥進卻很不高興，自覺中了范超的詭計，差點送命。越想越氣，便將他提到中軍大帳，親自審問。

「你是不是真的范超？」

「崔將軍，」范超痛心疾首地說，「我是一片忱，歸順大宋，如何不以禮待，倒這樣對待我？」

「對待你錯了嗎？」崔彥進瞪著眼說：「你是詐降！想騙我放下跳板，你的騎兵可以趁勢衝過來。好險！」

「冤枉啊冤枉！」范超捶著說，「崔將軍，你倒想想：第一，我手無寸鐵。第二，狹狹一條跳板，僅容單騎，大隊人馬，怎麼沖得過來？第三，我眼睛不曾瞎，我部下的眼睛也不曾瞎，難道看不見壕邊嚴陣以待，自己衝上來送死？」

三條理由，條條充足，崔彥進想想，覺得自己倒似乎真的有些冤枉了他。「但是，你的騎兵，怎麼無緣無故沖了過來呢？」他問。

「怎說無緣無故？崔將軍沒有看見城樓上在放箭？馬了驚，自然控制不住。」范超痛心地說，「這明明是劉繼業發現了我要歸順，有意放箭搗。」

「原來是劉繼業！」

「是啊！我不敢跟他說破。將軍應該想象得到，當時如果助我一臂之力，多放跳板，取消絆馬索，我那五百弟兄，何至於死傷如此之慘？崔將軍，你也上了劉繼業的當了。」

崔彥進心想，這確是自己在陣前估量勢不夠正確，以致缺乏接應。如果讓皇帝知道了，會加責備，那就說不得只好將錯就錯了。

「范超，你那篇鬼話想哄誰？明明是詐降作奇襲，說什麼一片忱，歸順大宋！左右，拿他推出去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