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4.我們的花燭(8)
「辦法之一。」
「如果王四娘拒絕,或者那個『酒囊飯袋』得太呢?」
「當然還有辦法之二。」韋慶度停了一下,又說:「有一個辦法,萬試萬靈。那是最後一個辦法,我也已經在準備了。」
鄭徽想了一會兒,懂了他的意思,便不再說下去。看看時間不早,酒也夠了,便向侍兒做一個手勢——拿來熱氣騰騰的糜酪粥。韋慶度素爽,並不因為心緒不好而影響食慾,連盡三盂,然後腹離座,隨手帶走了鄭徽的窗課,在燭下倚著綉墩,細細讀。
鄭徽卻惦念著素娘,走到東面帷幕前,問說:「阿娃,我要進來方便嗎?」
「進來吧!」阿娃隔著帷幕答道:「素娘正要向你訴苦呢!」
進去一看,素娘和阿娃倚著薰籠,相向而坐。素娘淚痕已干,雙眼卻還紅腫著;看見鄭徽要想站起來,表示禮貌,他一按的肩頭止住了,自己就勢也在熏籠前面坐下。
「事緩則圓,」他勸素娘說,「祝三正在想辦法。我——我替你催著他。」
「多謝一郎。」素娘沉半晌,徐徐說道:「辦法自然很多,只不過要手去做才行。他……」
鄭徽不知道意何所指?不能不追問一句:「怎麼樣?」
「一郎,你問阿娃。」
「十五郎用心何在?似乎惹人猜疑。」阿娃接著替素娘代言,「韋家老太爺在江淮,這裡老家只有叔伯,十五郎有些話不便說,素娘都知道的。試期在即,不忙著讀書,先忙著置側室,對家裡代不過去,這,素娘也知道的。不過這一切都無關要,要的是有一筆錢……」
「對了!」鄭徽說:「癥結就在這裡。」
「別打岔!」阿娃輕輕打了他一下手,又說:「有八百貫擺在王四娘面前,先找個地方把素娘接出去,李六隻好乾瞪眼。這話,素娘跟十五郎商量過;約有兩百貫的私蓄,願意全數拿出來,還有些首飾,也值百把貫,如果十五郎再想辦法湊一揍,一天大事,不都煙消雲散了嗎?」
「噢!」鄭徽問道:「十五郎怎麼說呢?」
「他不置可否。只說他自有辦法,素娘不必著急。事到如此,哪能不急呢?」阿娃停了一下,以極謹慎的語氣說:「也許,十五郎本不打算辦這件事,卻又不便明說,才這樣拖著。」
「不會的,決不會的。十五郎對素娘也是深一片。」鄭徽這樣替韋慶度辯白,其實心裡也不免懷疑。
「我不管他怎麼樣,我只把我的一顆心了給他。如果——」素娘容慘淡,兩眼直勾勾地著鄭徽,然後以低緩的聲音,自言自語地說:「那只有死!」
在溫煦的帷幕之中,熒熒的銀燈之下,鄭徽和阿娃,到森森如有鬼氣,骨悚然地一齊手出來,執住素娘的臂,「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阿娃急促地說:「你可千萬不能胡鬧。」
「素娘!」鄭徽也用極有力的聲音說:「你把你的事給我,我一定替你辦好!」
素娘獃滯的眼,忽又眨閃不停。漸漸地,有兩滴晶瑩的淚珠,浮現在眼角。
「別又哭了!」阿娃用羅帕替拭著淚說:「兩眼這麼腫,回去當心王四娘又問長問短。要不,你今天就住在這裡。」
這一夜素娘與阿娃同榻,韋慶度仍舊回家。第二天,鄭徽睡到正午才起來,飯後開箱子找出貢舉人才——就試禮部的公文,又工筆繕寫三代履歷和名帖,整整忙了一下午——從搬李姥家以後,這是他惟一做的一件正經事。
由於事先已告訴了賈興,投文的那天,他在天微明時,就來叩西堂的門;李娃也早有準備,先喚起侍兒,再把鄭徽醒,服侍他漱洗穿戴,飽餐一頓,然後送出車門,看著他上馬離去。
一主一仆先到韋慶度那裡會齊,一起出平康坊西門,剛轉皇城大街,就見洶湧的人,一個個玄革帶,腳下烏皮履,頭上藤胎席帽,是最通行的舉子服。
鄭徽和韋慶度跟所有來投文的舉子一樣,在皇城南面東首的安上門下馬,將馬匹給賈興看管;然後帶著韋慶度的家僮秦赤兒,步行進皇城,由安上門大街一直往北,越過太常寺、太府寺、禮部南院,看到一條特別寬闊的橫街,往左一轉,過街就是尚書省;一帶青磚圍牆,東起安上門大街,西至皇城正中的承天門大街,幾乎一眼不到底,氣派大極了。
韋慶度是第二次應試,秦赤兒跟主人辦過戶部投文的手續,一切都很行,他不慌不忙地引著他們進尚書省,進門就是一個大院子,中間一條甬道,直通大廳,廳前懸著一塊橫匾,大書「都堂」二字,是尚書令的治事之所;但因太宗未即位前,曾以秦王的封號兼領尚書命,所以,後世皇帝為尊祟此一位,不拜尚書令,為久懸之缺——尚書省只有左右僕,左僕領吏部、戶部、禮部;右僕領兵部、刑部、工部。每部之下,各設四司,考試歸禮部考功司掌管,考功員外郎是六部中最煊赫的一個職位。
秦赤兒在甬道之東,一株極茂盛的古槐之下,設下毯席,「兩位郎君,先請休息,我去站隊掛號。」他說。
「坐下吧!」韋慶度說,「到我們還早得很呢!」
鄭徽舉目四顧,只見到是人,三三兩兩,或立或坐,約估計一下,總有四五百人之多。但他看來看去,找不出一個逸特俊,可以讓他欽佩仰慕的人。
「今年的人不見得出。」他說。
「從何見得?」韋慶度問。
「你看,眼前哪有個軒昂俊逸,令人傾倒的?」
「豈能以貌取人?過幾天我帶你參與一兩場『私試』,你就知道未可輕敵了。」
鄭徽在江南也聽說過,舉子在試期以前,集會觀,作一種模擬的考試,稱為「私試」;他頗自負,親友亦極其推崇,然而到底有多真才實學還待考驗。所以聽韋慶度提到「私試」,深興趣,問說:「哪一天有私試?」
「看你大有躍躍試之意。」韋慶度笑道:「安毋躁。從今天投文以後,一直到過年,總有好幾場,足夠你展才華。」
正談得高興,秦赤兒已把號牌取了來——一百四十幾號,兩號相連。韋慶度很詫異地問:「看樣子已來了五六百人,怎麼才一百多號?」
「遇見劉七,有他私自留下來的前面的幾塊牌,給了我兩塊。」秦赤兒說:「劉七還說,給郎君問好。」
韋慶度很欣地點點頭,轉臉向鄭徽解釋:「家父是由戶部外放的,劉七是戶部的庫史,過家父的好。他倒還念舊,格外給我們方便。」
話雖如此,也還要相當的時間才得到他們。因為依照規定,非設有戶籍的,不得應試;三年一造的戶籍細冊,共繕三份,除州縣各存一份以外,上呈的一份,存放戶部;赴試須先向戶部投文報到,即由於惟有戶部才能審查他們的應試資格是否符合,但以戶籍細冊,卷帙浩繁,查起來非常費事,有時發生疑義,還有一番爭執,便格外地耗費時間了。
好在韋慶度的談鋒很健,皇城之中的掌故又多,隨便拈一個話題,就可以破除岑寂。其間還有不韋慶度的人,過來招呼寒暄;鄭徽自然也要周旋一番,使得時間更容易打發。
近午時分,到他們倆的號次;由於劉七在裡面照應,很快地把一切手續辦完。韋慶度邀鄭徽到他家去午餐,鄭徽辭謝了,但訂了后約——就是當天晚上,在韋家小飲。鄭徽又叮囑,不必再約任何人,因為他有話要談。
他要跟韋慶度說的話,卻先限阿娃說了。那是關於韋慶度和素娘的風流恩怨。
他的看法與素娘相同,橫亙在那對歡喜冤家之間的障礙,只是一個「錢」字,有八百貫付王四娘,才算名花有主。但是,他知道韋慶度雖在故鄉,形同寄居,一時或者無法籌措這筆大數目的款子;可又面子,不願吐實話,以致於搞僵局。
「為了素娘,顧不得了,我要揭穿他心裡的話,才能把僵局打開。」鄭徽把他的想法,講給阿娃聽了以後,又這樣表示他的做法,「當然,我也要在錢上幫他一些忙,不過先要你能諒。」
「我當然諒的。」阿娃毫不遲疑地答說,「不過,我實在不知道該諒些什麼?」
「也是錢上面的事。」鄭徽說,「我還存下兩百貫,早打算好了,一百貫送你,一百貫留著自己用。現在,我得向你借一百貫,幫韋慶度一個忙——等試期過了,我向家裡要了錢再還你。這就是要你諒的。」
「你把賬算得好清楚。」阿娃笑道:「談不到借,也談不到還。你自己的錢隨便你願意怎麼用!……」
鄭徽聽語氣中有負氣的意味,便搶著想解釋,但剛了一聲「阿娃」,就讓阻止住了。
「你別忙!」按著他的手說,「我還有話。我一點不反對,這是好事,如果我有私蓄,我也願意盡一份力,但我沒有——我想要什麼,姥姥給什麼,不必有私蓄。所以你不用顧忌我,儘管照你自己的意思去辦。你認為對的,我也一定認為對。只是別讓姥姥知道這回事。一郎,你懂我的意思嗎?」
「怎麼不懂。阿娃,你真好!」他雙手圈抱著的子,親著的耳鬢說。
就這樣讓他抱著。每當在他的懷中時,的心裡就像注滿了;也喜歡伏在他的前,聽他的心跳——那彷彿是自己的心跳,常使栩栩然進忘我的境界。
東市的銅鉦響了,是日沒前七刻收市的信號。急促響亮的金聲,提醒熙來攘往的行人回家;也提醒鄭徽,該是赴約的時間了。
「你去吧!」阿娃手替他整一整巾眼,說:「我等著聽你的好消息。素娘癡心得很,蹉跎生變,韋十五郎會悔恨一輩子。」
「你呢?」鄭徽還捨不得放開,故意找些話說,來拖延時間,「你是不是也像素娘那樣癡心?」
「我才不那麼傻。誰要負心,我自有辦法對付他。」
「什麼辦法?說給我聽聽!」
「你好防備,是不是?」阿娃憨地做了一個鬼臉。
鄭徽歡暢地大笑,又在頰上親了一下,才一步一回頭地出了西堂。
他沒有帶僕從,也沒有騎馬,徜徉著來到韋家。韋慶度果然遵照約定,不邀別的賓客,只在他的幽靜的書齋中,設一席緻的酒果來款待他。
斟了第一巡酒,韋慶度就說:「有事,你開門見山談吧!」
「還不是你跟素娘的事。」鄭徽把要說的話,早想好了,從容不迫地答道:「你那天有這話:最後有個萬試萬靈的辦法,你也已經在準備了。不用說,那是準備替素娘贖,八百貫非立時可辦,只怕緩不濟急。祝三,現在不是講虛面子的時候,負氣更足以壞事,只有那八百貫早早湊齊,才是正辦。」他從袖中,取出一百五十貫「大唐寶鈔」,又說:「祝三,我量力而為,你不許推辭。否則,就是你不拿我當個肝膽之。」
韋慶度斂容靜聽,神肅然。等他說完,沉著地點一點頭,說:「錢,我不敢領,你的這番盛意,我終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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