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第十章

淬毒的匕首已經鑄,也作了一次試驗,由秦舞持著那把匕首與一頭高七尺,猙獰可怖的猿猴搏鬥。這個試驗是太子丹與荊軻商量之後決定的,它有兩重作用,一方面試驗匕首的功效,另一方面也要看看秦舞的勇氣與武藝。

那把淬毒的匕首,發揮了預期的效果。秦舞只用它在猿臂上劃了一條口子,立即毒發倒地,一陣劇烈的搐以後,閉眼斷氣。當然,秦舞在未使出那致命的一刺之前,也了一手,跟那與他一般高而力大無窮的人猿,翻撲扭滾,很糾纏了一會。

對於試驗的結果,太子丹非常滿意,荊軻未表示意見,而徐夫人卻大不以為然。認為秦舞本不懂劍擊,劍道講究出手以前,毫無跡象可尋,要這樣才能使敵人防不勝防,一擊而中;胡撲舞,不是劍擊。同時,也批評了秦舞格:「不夠沉穩!」

當時,太子丹表面唯唯稱是,心卻極其苦惱。他向荊軻說了他的看法,「徐夫人不免有見。總以為唯有蓋聶才配用的匕首。」

「當時原是答應了的,怪不得!」

「我也知道,許了去找蓋聶,可奈海角天涯無覓。」

「事未絕。」荊軻答道:「武平一路都有消息來,此刻追到平去了。」

「只怕還是無用。」太子丹提醒他說:「自燕市時,說定了以三月為期,不管覓得著覓不著,這件事就算結束了。宋意是四月里回來的,現在是六月,驕如火,還累武平奔波,也實在於心不安得很。」

荊軻默然。他把太子丹的話想了一遍,懂得唯有「這件事就算結束了"這一句,才是話中的要點,等於明說:蓋聶不必再找了,用秦舞就算定局了!

用秦舞是萬不得已之計。能夠找到蓋聶,自以蓋聶為妙。荊軻暗暗盤算了一下,覺得還是該盡最後的努力,於是問道:「請示太子,秦究竟定在何時?」

太子丹覺得他問得突兀,不敢輕忽,想了想才回答:「荊卿,知道我的心境的,莫如你!照我的希,最好此刻就見嬴政伏誅,然而辦不到。我想,還是照預定的計劃,八月初新涼天氣吧!」

再一度確定了行期,荊軻便好作打算了;「那麼,以七月半為期,到那時還不能把蓋聶找來,就決定用秦舞。」

有了明確的期限,太子丹也無可再說了,點頭同意,又跟荊軻商量,「武平久無消息,可要再派個人下去看一看?」

這倒是個很實在的建議,於是選了個悉平地方,而又幹練可靠的人,南下去跟武平聯絡。

約莫十天功夫,派去的人,計算途程,還未到平,武平卻已回來了。

一見面,荊軻大吃一驚!武平完全變了樣子,滿風塵,不消說得;一張臉瘦得了形,只剩下鬆鬆一層皮垂搭著,雙頰凹了下去,把那雙失神的眼,襯托得特別大。他的為外曬的烈日和他自己的高熱烤得了白。在荊館門前,濃的樹蔭下,癱作一堆,不住氣,那模樣就象一隻了幾天,無家可歸的癩皮狗。

「兄弟!」荊軻憐痛地大喊一聲。

武平掙開眼來看了一下,咧開出白磣磣的牙,彷彿在笑,然後,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道:「荊大哥,俺有消息——。」剛說了半句,倒又聲了。

看這形,必是有病在。一問武平的隨從,果然!這個壯健如牛,從不知病痛為何的莽漢,由平踏上歸程,因為在烈日下平治暑,加以飲食不知檢點,病倒在旅途中。上吐下瀉,只一夜功夫,就被折磨得無復人形。延醫服藥,剛剛能起床,便又要趕路,隨便他們如何勸阻,只是不聽,他說他急於要回來報告消息。

荊軻也顧不得去打聽是何消息,照料病人要,吩咐把武平移到一最清靜涼的院落去住。專差請了宮中的侍醫來診治。這一夜親自去探了兩次,武平只是昏昏大睡,看來病勢不輕。荊軻既急武平的病,又急武平帶來的消息,心中七上八下,十分難

誰知武平的病,來得兇,去得也快;由於侍醫的手段高明,加以一到荊館,心,所以一宵好睡,藥力達,病勢已十去七八,只覺得厲害。吃過一大碗糜拌煮的麥粥,出了一頭的汗,更覺得健了。

「俺荊大哥呢?」他問侍應的僮僕。

「大概在水榭。我去請來。」

「不要,不要。俺去看他。」

武平的還有些發,扶著僮僕的肩,慢慢走到水榭,荊軻卻不在那裏,武平倒也不急,坐在東窗簾下,細細鑒賞這座他以前未曾見過的屋宇。

忽然,聽得雙漿打水的聲音,朝外一看,金黃的朝影里,紅白相映的荷花叢中,來了一條小船,船頭上是荊軻,船尾是一個穿著淡碧羅郎,背向武平,不知是何面貌?但僅從那俏伶伶的背影,和那一束隨風微揚,又黑又亮的長發來看,便知必是絕佳人。

這一幅圖畫,把生長在市井屠沽之間的武平看傻了!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麼個好地方?這才真是福!

就在他這不勝神往的片刻,小船已經近了,荊軻也發現他了,揚一揚手中的蘭漿,高聲道:「嗨,你怎麼跑出來了?你有病啊!」

「病好了!」武平也高聲回答,使的勁太足,有些發,便又坐下來休息。

小船攏岸,船橫了過來,武平看到那郎的側面,果然是從未見過的絕。等船停妥,手拈一枝荷花,回過臉來,綻開一朵微笑,微微頷首,似乎在向誰招呼。

武平左右看了一下,更無別人,那麼,「是招呼俺?」他自問著,頓時一陣莫名的興寵若驚了!其時已有侍幫著系住了船纜,荊軻一跳上岸,手把那郎扶下船來,並肩室,武平迎了上去,著臉向荊軻笑道:「荊大哥,你看,俺不象個病人了吧?」

「嗯。」荊軻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欣而又驚奇地說,「真奇怪,好得這麼快!」

「一到你這裏,俺的病就算好了一半了。」武平一面說,一面覷著碧郎。

「喔!」荊軻讓開一步,「兄弟,我替你引見,你恐怕沒有見過公主吧?」

「公主?」武平大出意外,這就是公主?都說公主是燕國第一人,這話果然不假。只是公主何以穿得這麼隨便?而且一早就在這裏,難道公主住在荊館麼?這又怎麼可以?

一連串的疑問,把個思路遲鈍的武平弄傻了,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看到公主盈盈含笑,雙手下垂,準備還禮的姿勢,他才突然想起他該做些什麼?

他不知道如何才是謁見公主的國禮?只雙膝一彎,直地跪了下去,自己報名,「公主,俺武平。」

「請起。請起。武壯土!」

夷姞還以平輩之禮。這一層,武平忽略不解,荊軻卻明白,頗為的降尊紆貴而口中不言,暗地裏守著荊軻的妻子的分;所以才對荊軻以兄弟相稱的武平,持平輩的禮節。

「常聽荊卿提起,說你是一條漢子。」夷姞又說:「聽說風塵勞頓,尊違和,此刻看來,喜占勿葯了?」

「嗯,嗯——。」武平大局促,一來是懾子夷姞的姿,自慚穢陋;二來是聽不懂後半段的話,不由得拿眼著荊軻。

「兄弟!」荊軻為他解釋,「公主問你的病,可是大好了?」

「謝謝,謝謝!」武平又雙手一伏,磕了個頭。

這一次夷姞躲懶,欠欠算是還了禮,卻看著荊軻笑道:「本想為你款客;如此多禮,倒我坐不住了!」

荊軻無法把他跟的關係,給武平聽,但也不願夷姞離去,想了想,只好這樣囑咐武平:「兄弟,公主最討厭那些假惺惺的禮節;你不必怕失禮,該怎麼就怎麼,一點不用拘束。」

武平,就剛才這番禮節應對,已累出一頭的冷汗,覺得滿不得勁;所以聽了荊軻的話,心一橫,滿口答應:「是了,俺聽你的吩咐!」說完,著夷姞,很天真地笑著。

「這才好!」夷姞又對荊軻說,「你們談你們的,別管我。」

於是武平細說他此行的經過。在最初兩個多月,他幾乎跑遍了齊魯的城市,明查暗訪,確有人見過蓋聶,但等武平聞風趕去,往往遲了一步,失卻相見的機會。

三月期限巳滿,武平覺得遭遇了難題。既已確知蓋聶曾在齊魯現,半途而廢,實在於心不甘,要留下來繼續查訪,又覺得沒有確實把握,怕耽誤了大事,就這進退維谷之際,來了個不知姓名的陌生人,到旅舍指名要見武平。

這人是蓋聶派來的。他說,蓋聶已輾轉得悉,武平正在找他。如果急於想見面,請武平在五月中旬,到平旅舍相會;否則,就在臨菑等候,蓋聶在八九月間還有齊魯之游。

自然,武平毫不遲疑地趕到了平,在指定的旅舍住下--

正說到這裏,太子丹得到荊軻的通知,不放心武平的病,同時也急於要聽聽武平的消息,趕到荊館來了。

於是又有一陣寒暄和問。然後,荊軻把武平已說過的形,扼要作了轉述;接上中斷的話頭,太子丹問道:「蓋聶到底來了沒有呢?」

「怎沒有來!他不來,俺怎麼回家差?」

「喔!」太子丹欣然喜:「來了以後呢?」

等蓋聶一來,武平把太子丹的禮和書簡拿了出來。書簡沒有用,因為蓋聶不識字;他只問太子丹廷聘他的目的何在?

武平照預先了教導的話說,禮聘他到燕國教授廷衛士的劍。蓋聶不置可否,只問荊軻可在燕國?

聽到這裏,荊軻有些張了,「兄弟!你怎麼回答?」

「俺想,兩面都是俺的好朋友,要講實話。俺就說,『不瞞你老說,請你到燕國,就是俺荊大哥的主意。』」

這一說卻又太子丹大為張。

「你不會把請蓋聶來的真正原因告訴他吧?」太子丹大聲地問。

「俺不能連這點輕重都不知道。」武平自陳,他絕口未提秦的計劃,只說荊軻對蓋聶異常重,特意向太子丹推薦,邀請他作燕市之游。當時蓋聶說了他與荊軻在榆次發生衝突的經過,表示荊軻能夠不記前嫌,使他很,也很佩服。

「這好啊!」太子丹很高興地說:「照這樣子,蓋聶不就該一口答應到燕國了嗎?」

「還不曾!他又提到徐夫人,問徐夫人可是到燕國來?」

「糟了!」太子丹失聲道:「這話必是把你問住了?」

「倒還好。"武平不慌不忙地答道:「俺又說了實話,說荊大哥跟徐夫人認識,知道趙國亡了,徐夫人在徒弟孟蒼那裏,怕是苦得很,想把接到燕國來住。」

這話回答得很好,太子丹長長地舒了口氣,荊軻原也有些張,聽了武平的話,總算也放心了。

「武壯士!」夷姞開口了,「恕我心急口快,說了半天,那蓋聶到底來不來啊?」

「正就是這話!俺問蓋聶:你到底怎麼樣?你不能不給俺面子,不了差!蓋聶——。」

蓋聶表示:於太子丹的盛、荊軻的誠意和武平的友誼,他無論如何說不出拒絕的話。不過,他必須先到楚國去一趟,他說他有一個仇家,久矣想得而甘心,最近遍游齊魯,即是為覓仇而來。現在已得到確實的消息,那仇家匿在三湘七澤之間的一個小漁村裏。只待手刃仇人,完了平生的大願,立即就到燕國來效勞;估計日期,早則八月中,遲則九月初,一定可以燕市重聚。

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在武平已可說是不辱使命。因此,太子丹和荊軻,對他勞備至,不斷誇獎他能幹會辦事。這下,把武平樂得心花怒放,那一路上所的櫛風沐雨,奔波之勞,找不著蓋聶時,焦急得夜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苦楚,以及旅途暑泄瀉的病痛,都拋到九宵雲外去了。

於是置酒慶賀,從日中一直喝到月上東山。武平在這半年中,謹守著荊軻的告誡,不敢放量痛飲,這一天等於開了戒,顧不得病初愈,杯到酒干,喝到酩酊大醉,荊軻人把武平扶了去安置,一面又吩咐洗杯換盞,在水榭的月臺上重新置下幾席,與太子丹納涼小酌,有話要談。

「荊卿!」太子丹有個疑問,急於要提出來:「你看蓋聶真會來嗎?」

「此輩最重然諾。一定會來。」

「來了不肯秦,又當如何?」

「有秦舞在!」荊軻答得非常乾脆輕鬆,「我只怕找不著他,找著了他,見了面,我一定可以說服他,助我一臂。如果真的不行,便只好用秦舞。不過——。」

「怎麼?」

「徐夫人看得不錯,秦舞勇悍有餘,沉穩不足,能不用他,最好不用。」

太子丹心裏不以為然,不過為了尊重荊軻,他不便多說什麼,但蓋聶言而有信,八月中翩然來到燕國,並且慨然允作荊軻的副手,那便是一天之幸了。

他的沉默,自然會引起荊軻的注意,而且細想一想,也能理解他所以沉默的道理。何以太子丹如此偏秦舞,一直深信他是能夠擔當艱巨的大?這讓荊軻苦惱得很。

而他們在沉默中所各懷的心事,卻又為冷眼熱心,看得深,想得的夷姞所識破了。太子丹不大跟談國家大事,荊軻卻是無話不告訴的;對於蓋聶與秦舞的看法,雖偏向荊軻,可是對太子丹的心,究竟因為兄妹的關係,要比荊軻了解得更澈。在這時,覺得用得著了,只有能替他們彼此解釋。

「荊先生!」當著人,仍舊保持著原來的稱呼:「用秦舞也有用秦舞的好,第一,秦之期,可以確確實實定下來,不必蓋聶行蹤不定的影響,第二、秦舞到底是我們燕國的人,一切都比較靠得住。」

這兩層意思,正是太子丹想說而不便說的話,現在夷姞替他說了出來,真是痛快之至!所以不自覺地深深點頭,表示先獲我心。

荊軻卻從夷姞的眼中,領會了的意思;說這話並不表示用秦舞,而是開導他,要祛除太子丹心中的疑慮。

於是荊軻想了一下,坐直了子,把雙手放在膝蓋上——用這正襟危坐的姿態,來表示他將有鄭重負責的話要說。

「太子!辱蒙付託之重,我個人的生死安危,早已置之度外,但所關者大,不能不格外慎重,如果於大事無濟,雖萬死亦何足以酬答知己?這一層,必得先請太子垂察。」

「荊卿,荊卿!」太子丹大局促,「時至今日,你還說這樣的話,我置何地?」

荊軻也覺得很抱歉,一個以國士相待,一個以國士報答,而且相了這麼多的日子,肝膽相照,無話不講,卻到了今天還要重新本上的態度和關係,似乎嫌多餘了。因此,荊軻便不再多表白,只直截了當地提出一個建議,以九月初為等候蓋聶的最後限期,到時候不來,在九月中挑選一個宜於長行的吉日,帶著秦舞

這個建議,實際上也等於一種保證,雖然比原定的限期遲了個把月,太子丹仍舊欣然表示同意——只要有確定的限期,便再晚些也不妨,至於蓋聶其人,太子沒有見過,自不免不放心,

荊軻又說:「但是,太子實在大可放心,請太子信任我的這雙眼睛,看人不會錯的。」

「哥哥也還該信任徐夫人。」夷姞介面說了這一句。

是的!太子丹心想,荊軻或不免有偏見,而徐夫人亦頗看重蓋聶,可見他確有過人的長——至不是那種言行不符,見利忘義的小人。這樣想著,他心中的疑慮,幾乎完全渙釋了。

太子丹倒是高高興興地帶著夷姞回城而去,荊軻卻添了一新愁;照他自己的計劃,一等蓋聶有了確實信息,便要採取一項重要行。這個行,是一件人非常不愉快的事,他平日連想都不願多想,而此刻事到臨頭,不但要想,並且要做了。

一連幾天,除了與武平喝酒閑談以外,他總是一個人怔怔地凝視著遠,偶爾也發出一兩聲的長吁短嘆;這—景象在夷姞眼裏,不由得發愁。最後,終於忍不住要問一問。

「你不問我,我也得告訴你,只是時候未到。」荊軻這樣回答。

「你這麼一說,可以想像得到,我更要立刻問個水落石出了!」夷姞微笑著又問:「到底為了何事?憂傷如此!」

「我在哀悼一個將死的人。」

「誰?」

「樊將軍。」

是樊於期!怎說他將要死了?「病得很厲害麼?」夷姞詫異地,「何以沒聽說他有病?」

「不是得病而死!他要象田先生那樣,飲劍自盡,還要被梟首,送到咸,可能會為嬴政的酒。你可知道,嬴政平生最痛恨的人,不是呂不韋,不是嫪毒,而是樊將軍,真想寢其皮,食其!」

他的語氣凄厲,說話時眼下的,不斷抖角斜斜地掛了下來,就像巫者作法,鬼魂附似地,夷姞不由得突突心跳,雙手抉在他的肩,使勁地搖撼著,以埋怨的口氣,大聲問道:「你倒是說的些什麼呀?」

心激的荊軻醒悟到自己的話嚇了,握著的手,抱歉地苦笑了一下。

「何以樊將軍要自盡?又說要被梟首,送。是誰的主意?」

「我的主意。」

「你的?」夷姞失聲而喊。

「非如此不能讓嬴政信任燕國的『誠意』。」

接著,荊軻把何以非呈獻樊於期的首級,不能取信於嬴政的道理,以及太子丹不忍殺樊於期的話都告訴了夷姞。夷姞聽得驚心魄,心裏在想,怪不得都說荊軻智慮過人,聽他一談,樊於期確是非死不可!「那麼,樊將軍也知道他自己的境麼?」問。

「還不知道。」

「然則何以說他要自盡?」

「只我一說,他便會這麼做。」荊軻很吃力地說:「那就等於是我殺了他!」

夷姞恍然大悟於荊軻的痛苦之由來!同時也衷心謝荊軻為燕國打算的苦心。犧牲樊於期出於他的主謀,已是一重痛苦,而切利益有關的人又不忍犧牲樊於期,反要他來下手執行,這又是一重痛苦!

「軻!」夷姞一頭撲在他前,哽咽著說,「我知道你心裏的苦!我恨我不能代替你。只好這樣說,我為燕國、為我哥哥,到死都在激你!」

「別這麼說,別這麼說!」荊軻吻著的發,喃喃而語:「你的話我又安,又難過。我的心已經很了,你不能再我不安。你要支持我、鼓勵我,替我拿個主意——不,主意是決不可更改的了,你只替我想一想,要怎麼才比較對得起樊將軍?」

他說一句,在心裏應一聲。其實也很激,也很弱,但為了荊軻,不能不掙扎著堅強起來,用的智慧來幫助他順順利利地通過這一關。

於是,通前澈后地想了一遍,平靜地問道:「你認為樊將軍會甘願自盡嗎?」

「我想會的。」荊軻回憶了一下又說:「記得他曾向我很鄭重地說過:凡能有助於燕、有助於太子的,等於為他代盡報答之義,即是他的恩人,碎骨,在所不辭。」

「既然如此,在樊將軍求仁得仁,雖死無憾,你覺得對不起他,豈非多餘?」

「你也這麼想?」荊軻驚喜地問。

「這樣說,你原來已經知道了這一層道理。」

「我只是想到過。不知道我想得對不對?我只以為這樣的想法,不過自作恕詞而已!」

「他為你捐軀,你為他報仇報恩,兩下扯個直。覺得對不起他的,應該是燕國的人。」

「太子不知道我今日的打算。而且他是反對我的想法的。」

「難道我不是燕國人?」夷姞反詰,「而且我知道你今日的打算,也贊你的想法和做法。」

「哎唷!」荊軻頓足大悔,「這一說,我真不該告訴你的!」

「你不告訴我,我恨你一輩子!」夷姞故意瞪著眼,做出悍婦的面目,但馬上又換一臉的眷關切,靠在他肩頭—仁,聲低語:「你不想想,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要分擔你的憂愁和痛苦,我也要分你的快樂和得意。」

荊軻閉上了眼,味著這幾句象樣般甜的話,不自覺地答道:「照我的心意,只想讓你分我的快樂和得意;不願讓你知道我的憂愁和痛苦!」

於是,夷姞也滿足地笑了,地依偎著荊軻,覺得他的肩頭,如山嶽一般穩固可靠。

「我們再商量、商量正事好不好?」

「好!」夷姞保持著原來的姿態,懶洋洋地答道:「你說吧。」

「這樣不行!」荊軻扶住的手,把子轉了過來,面對著笑道:「你這副樣子,這種聲音,我心裏發,沒法談正經!」

「咄!」夷姞報以白眼,「說說就沒有好話了!」

夫妻調笑,也僅此而已。兩個人規規矩矩坐了下來,計議——其實只是夷姞細心記住了他的囑咐,準備到時候配合行

等荊軻說完,夷姞有了意見,「萬一樊將軍另有打算,問:「你怎麼辦?」

「他會有什麼打算?」荊軻愕然反問。

「不管他有什麼打算,反正他如要留著有用之,跟你的計劃不就衝突了嗎?」

荊軻懂了的意思。這是夷姞厚道,不肯說樊於期或有貪殘生之意;含蓄地說他要留著有用之。「其實,留著他的子,一點用都沒有。」荊軻答道:「我不希他有這種想法。」

「萬一有了呢?」

荊軻搖搖頭,臉非常難看。

「你說嘛!」夷姞催問著,「這一點不可不防。我得要知道你的最後打算。」

「對了!」荊軻眼中出極深沉的神,「我有最後打算。我的計劃決不會有變化,有意外,一定是那樣的一個結果。」

夷姞領會了——但卻不免心驚跳,如果樊於期不肯自盡,荊軻出於無奈,便要下手殺他了!

是見過樊於期的,豹頭虎頷,狀貌雄偉,雖然由於侘僚失意,不免有衰邁頹唐的樣子,但如徒手相搏,荊軻未見得能制住他,一想到此,夷姑憂心忡忡,皺著眉說道:「你要小心!」

荊軻知道所說的「小心」是何所指?趕說:「決不會有那種況。我看準了他,就象我看準了蓋聶一樣。決無差錯!」

「本來我倒可以放心,聽你說這種滿話,反倒我在心裏嘀咕!」

「這就難了!」荊軻笑道:「我說了有把握的話,你怕我心大意:如說投有把握,你又怎麼辦呢?我再告訴你一句話:利在手,有恃無恐。這下,你總該明白了吧?」

夷姞想一想不錯,終於放心了!

「那麼,我走了!明天我在東宮等消息。一切謹慎!」

「嗯。」荊軻答道:「東宮那面,都給你了。大概明天正午,就有消息過去。」

一夜過去,夷姞早早到了東宮,荊軻也早早離了家,不帶從人,單騎到了樊館。

荊軻未曾來過樊館,只按照平日遙所識得的方位,一路尋了來。不久到了一山口,四周土,其紅如,山腳下向南避風之,有一座構築猶新的舍,想來那就是樊館了。荊軻上稍稍加了些勁,那匹騎了的白馬,立刻四蹄翻滾,沿著坡道又稔又快地跑了上去。

到了樊館門前,才看清雙扉閉,荊軻下了馬,舉起馬鞭在大門上擊了兩下,好久,才有個上了年紀,步履遲鈍的司閽,把門拉開一條,探出頭來張

「樊將軍在家嗎?」

那司閽且不答話,先拿荊軻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了一遍,才問:「尊姓?」

「我姓荊。」

「有何貴幹?」

「來拜訪樊將軍。」

「可有東宮的憑證?」

荊軻一楞,隨口問道,「什麼憑證?」

他的話剛完,司閽「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隨即又有下閂韻聲音。

怎的如此無禮!荊軻心裏有些生氣。但念頭一轉,隨即明白,秦國既懸重賞購樊於期的首級,自然也可能遣人行刺,或者有人見財起意,加以謀害,所以要有東宮的憑證才能出,這完全是太子丹保護他的措施,那司閽一聽沒有憑證,趕拒而不納,倒是個忠於職守的,不可錯怪了他。

這一來自己倒嫌魯莽了。不過已經到了此地,不得其門而,似乎於心不甘,正在躊躇,忽又聽得拔閂的聲音,接著,大門重啟,出來一名壯漢,一見荊軻,神頓然不同,

「原來是上卿!」說著把門開大了。

這倒好,省了荊軻一番解釋份的口舌,只說:「特意來拜訪樊將軍。請通報!」

那壯漢一面從荊軻手裏接過馬韁,一面謙恭地答道:「請,請!」

於是荊軻隨著他往裏走去,順便四看看,樊館的規模,雖不及荊館,卻也是屋宇壯麗,花木繁盛,一避囂養靜的好所在。但奇怪的是,雖在綠蔭深深的盛夏,別有一蕭瑟的秋氣,中間那條正路,石中已長出了草,彷彿從未有人走過——這可以想像得到,主人謝絕遊,深居簡出,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孤單寂寞的日子。

唉!荊軻不由得在心裏嘆息,這樣的日子,雖生猶死,真無味得很!

正在這樣為樊於期難過,樊於期出現了,蒼老枯瘦,鬚眉如秋後敗草,穿件褪了的葛布衫,一副頹唐落拓的樣子。

但是,見了荊荊,他卻面有喜,「難得,難得!」他看著上說:「荊卿,聽說你來,急於相見,顧不得更,請恕我冠不整。」

「要如此,才見得相待的誠意。」荊軻率直地提出要求:「將軍,可有?以便有所奉陳!」

「有,有!請隨我來。」

樊於期把荊軻引室,摒退從人,親自關上了門,問道:「荊卿此來,必有見教?」

「且先看了這東西再說。」

荊軻把隨帶來的木盒打開,裏面是一張地圖——督的地圖。細絹繪,再裱在竹篾編的簾子上面。慢慢打開,圖窮而匕首現,樊於期倏然容,極快地出手來。

「當心!」荊軻大聲警告。

剛剛把手擺在匕首上面的樊於期,立即停止了作,不解地著荊軻。

「匕首上有劇毒,破皮見,必死無疑,所以請將軍當心。」

「喔!」樊於期回了手,凝神看著地圖和匕首,徐徐說道,「此兩作一放置,殊為不稱。」

「是的。」荊軻微笑著,「天道無常,禍福一瞬,此兩便是一個例子。」

雖是以話答話,針鋒相對,而樊於期實在茫然不解,於是頓首相請:「樊某此雖在,生趣索然,神昏思竭,與廢無異,足下英年俊才,必有以見教,請明示了吧!」

「那就據實奉陳了。荊軻不才,奉太子之命,出使秦國,而中心萬分惶,特來就教高明。」

樊於期也極深沉,平靜地問道:「此去使命如何?」

「明為修好,其實另有圖謀。」

「乞道其詳!」

「如果將軍是嬴政,此時已經畢命。嬴政久已垂涎督,這一區膏之地,披覽全圖,心無傍鶩,萬萬不會想到,暗伏殺機,禍起頃刻,圖盡而命亦盡!」說到這裏,荊軻拿起匕首,兩指輕輕拂拭,顯得極其得意。

樊於期卻是驚喜激得虯須微張,部起伏不已,他那雙昏眊失神的眼,頓時奕奕生,神采飛,而終於在眼角中湧現了兩滴淚珠,不知是激涕零,還是由於喜出外,或則兩者兼而有之。

「荊卿!」樊於期突然醒悟,該當致謝,整整襟,肅然下拜:「樊某得遇足下,實為上蒼的眷顧。使樊某得以報棄國毀家的深仇,皆出足下之賜;使樊某得以報太子垂憐於末路的大恩,亦出足下之賜。所慚恨的是,衰年殘軀,對足下的大德,卻是無從言報了!」

「言重,言重!」荊軻趕一把扶起了他,面對面說道:「我只有一層惶,須得將軍指點。」

「這才是言重了。請教!」

「只怕嬴政不肯接見,則一切計劃,無非泡影。」

「嗯!」樊於期深深點頭,疑神想了一會說:「依我的看法,嬴政必定接見——一則,足下居上卿,份極高,不同於一般的『行人』、使節;再則,燕國以督之地相獻,嬴政亦不能不假以詞。」

「若是他問起一句話,就無辭以解了。」

「那一句話?」

「問起將軍的下落!」

樊於期一驚,頹然坐倒在地,睜大了眼,好久說不出話來。

荊軻不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麼?隻眼前這副形相,令人惻然。但事已到此,猶如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了。

於是,他心腸說:「嬴政購將軍的首級,金千斤,邑萬家,而燕國收容將軍,奉為上客,此明明是與秦為敵。雖有督地圖,何足以取信於人?」

「不錯,一點不錯!」樊於期朗然相答,同時臉上出現了極堅毅、欣的神,兩手一擄葛衫的袖子,霹出枯瘦的手臂,用左手不斷挲著右腕,依舊是雄風猶昔,躍躍試的勇者的姿態。

荊軻心中又安,又凄惶!他知道的,只要他一句話,或者一個暗示,樊於期立刻便會有所作。這一刻間,可判生死,關係太重大了,他必須作一次最後的考慮,看看此舉是不是必要的?

就在荊軻這思前想後,茫然莫辨善惡是非之際,樊於期卻等不得了,子往上長了長,再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以蒼勁沉著的聲音,徐徐說道:「倦鳥知還,葉落歸,樊某該走了,就此告別吧!」

荊軻的思路一時變得非常遲鈍,看他起,微笑著又頜首致意,然後轉走向室。

他的步履是蹣跚的,但在荊軻跟中,卻是無比的瀟灑從容——他對於養氣功夫,自覺勝人多多;而此時教他又慚愧,又佩服,他在心中承認,比樊於期的火候還差得多。忽然,荊軻驚覺了!我做了什麼事?他慌地自問。不管平時千萬遍思量,早巳確認此舉為事所必然,勢所必至,而此時卻全盤搖了。無論如何且先留下他那條命再說!這樣想著,手往地上一捺,趁勢把子拔了起來,踉踉蹌蹌往室奔了進去。

已晚了一步了!樊於期正舉劍齊——還未容荊軻開口呼喊,只見一陣,接著,子往後倒了下去,腳南頭北,平平正正地躺在地上,間熱,無聲地流瀉著。

門外忽然暗下來了,樹間蟬噪不知如何也停止了,一片洪荒太古般的寂靜,靜得荊軻能聽見自己心底的哭聲。

他沒有敢哭出聲來,任何人的眼淚,此時都不值錢,而且會為對樊於期的死的。於是,他跪了下來,頓首致敬,然後膝行而進,去瞻仰容。樊於期的眼睛,安詳地閉著,一臉恬適,彷彿在做一個好夢。

夷姞的話,證明是不錯的!荊軻浮起一陣極短暫的輕鬆的覺,樊於期求仁得仁,這一死不但無憾,而且是樂於有這樣一個好歸宿。

但是,活著的人卻陡覺仔肩又重!荊軻聯想到田的死,前有著不過氣的覺,他咬一咬牙,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閉上眼,極力把心定了下來。

於是,他想到了與夷姞所約定的計劃;弄清了自己該做些什麼事,站起來走到外面,捲起地圖和匕首,又檢點服,看看毫無沾染的跡,才徐步下階,順手把門輕輕掩上。

「荊先生!」

「喔!」荊軻從容地關照那名健仆:「樊將軍在作一通機文書。托我轉告你們,一時不必進去伺候。」

「是。」

「還要奉煩一事。」

「請吩咐!」

「托你立刻派人,騎一匹快馬到東宮,稟告太子,命駕樊館。此是要公,不可延誤。」

那健仆匆匆到廄中挑了一匹好馬,牽出側門,騰而上,猛揮一鞭,冒著正午的驕,趕進城去。

到了東宮,自有舍人接見,聽說是荊軻的差遣,那東宮舍人不敢延誤,立即進去稟報。

太子夫婦正與夷姞在一起午食——有些食不下咽似的,一見東宮舍人的腳步匆遽,索放下匕箸,大聲問道:「可是樊館有人來?」

東宮舍人一楞,眨著眼答道,「正是。」

「怎麼說?」夷姞又問:「說請太子立刻到荊館去?」

「不!請太子命駕樊館。」

夷姞的心又沉重,又輕快,揮揮手說:「好,知道了。你請下去吧!」

太子丹詫異極了,他簡直一點門路都不著,唯有一疊連聲催問:「妹妹,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且先吃完了飯再說。」

「我也吃不下了。」太子丹咽口酒漿,漱漱口,接過宮遞來的手巾,臉,忙不迭地又問:「快說吧!是怎麼回事?」

倒是太子夫人看出幾分來了,「你忙什麼?」說,「必是荊先生預先有話囑咐了妹妹,到書齋里慢慢談去。」

「對!到我書齋里去。」

兄妹倆到了書齋里。夷姞看著太子丹親自關好了門,才悄悄說道:「樊將軍不在人間了!」

「啊!」太子丹有莫名的驚愕,「你怎麼知道?怎麼死的?」

「自盡。」

「為什麼?」

「為我們燕國。」

「啊!」太子丹彷彿意會,卻又想不明白,著急地說,「我心裏得很。你要言不煩告訴我,可是荊卿跟樊將軍說了什麼?」

「是的。」夷姞想了一下,用最簡單的語句,敘述了整個事件:「秦非有樊將軍的首級不可。荊卿知道你不忍殺他,所以獨斷獨行。今天他一到樊館,樊將軍就算死定了!剛才來的消息很好,樊將軍視死如歸,同意了荊卿的辦法。」

這一下,了太子丹的記憶,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荊軻如何建議取樊於期的首級,他如何不肯同意,荊軻如何不悅,最後荊軻改變了態度,欣然應允,另作籌劃。照現在看來,就在那一刻之間,荊軻已預見到今日之事了!

「唉——!」太子丹長嘆一聲,無法分辨自己心裏是何滋味?只說了說:「從今以後更報答不盡了!」

「哥哥!」夷姞心理上早有準備,比較冷靜,「你快到樊館去吧!」

「喔,真是!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就去,就去!」太子丹一面說,一面匆匆奔了出去。

「慢著!」夷姞一把拉住了他,「哥哥,你知道如何料理樊將軍的後事嗎?」

「那還用說?如何隆重如何辦!」

「千萬不能!」夷姞使勁搖手,「不能為樊將軍發喪,更不可公然表示哀悼,要做決的樣子。」

「這,這是何故?」

「唉!你怎麼想不明白?照你那麼一做,樊將軍就算白送了一條命,死不瞑目!」

越說越玄了!太子丹敲敲額頭苦笑道:「好妹妹,我方寸大,極簡單的道理怕都想不通了。你說明白些吧!」

「極明白的事,秦國有無數間諜在燕國……。」

「啊!」太子丹失聲一喊,終於想通了,這是要瞞住秦國君臣的耳目,裝作為了討好秦王,決了樊於期--照這樣子,自然不必發喪,不必哀悼,更不能泄事實真相。

「我不必再往下說了吧?」

「不必了!」太子丹定一定神說:「等我好好想一想。我該怎麼辦?」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派東宮舍人,馳赴樊館,封鎖消息。然後,選派了幾名老謹慎,從不泄東宮的職屬,隨他一起到樊館去辦事。最後,他請夷姞到荊館去看荊軻。就是太子丹不說,夷姞也有此意。兄妹倆一起出城,自然是夷姞先到荊館。

在荊館,夷姞象一個賢慧的主婦,但也象一個大家庭中最小偏憐的兒,所以上上下下對在尊敬以外,另有一份近乎縱容的關。這時,有好些人在荊館門前引領盼,等車一停,立即都圍了上來。

「公主,公主!怎的到這時候才來?」第一個帶埋怨的語氣說。

「快請進去吧!荊先生問了好幾遍了,公主來了沒有?公主來了沒有?」第二個道出了他們在等候的原因。

「荊先生在延曦閣。」第三個說了荊軻的下落。

「原車進去吧,大太底下,別曬壞了!」第四個挽扶著夷姞上車——季子未曾跟來,夷姞正需要有個侍伺候。

轆轆車聲,響到延曦閣前,傳荊軻耳中,頓時湧起無限的喜悅,他就象落波濤洶湧的大海而抓住了一塊得以依賴的浮木似地,這顆心總算踏實了。

於是,他想到了第一句要說的話,等夷姞的影子剛剛出現,他就重重地嘆了口氣:「唉!你總算來了!可知道我怎麼樣的盼你?」

當著下人說這樣的話。夷姞不免窘。等侍退了出去,才走到荊軻邊,微帶埋怨地說:「得到信息,跟哥哥把話說明白了,立刻就趕了來,可說毫無耽擱。你怎地就急得這個樣子?」

「我渾,心裏空落落地,就象懸在半空中一樣,只你來解救。」

夷姞不知道他為何如此震?但極了解他需要的心,便一隻手讓他握著,同時告訴他說,「哥哥到樊館去了。他已完全懂得你的用意,一定可以辦得妥妥噹噹。你放心好了。」

荊軻點點頭,長長地口氣,沒有說什麼。

「經過形如何?說與我聽聽!」

「比你想像的還好!樊將軍從容赴義,如浩然還鄉。這才真是勘得生死關頭的人!」

「既如此,你應可問心無愧,何苦憂戚?」

「我也想這麼想。無奈,歷其境,不同。我從未殺過人,不幸之至,第一趟就殺了個無辜的人!」

「咄!」夷姞憐地責備,「照你的想法,倒象樊將軍,是枉死的人!豈不辱沒了他重於泰山的一死?」

「你責備得對!當時我就不敢流淚,怕我的眼淚了樊將軍。」

「樊將軍死而有知,一定在九泉之下激你!他的餘生凄涼得很,這一死卻是極其珍貴,名垂千古,死而不死!」

「真是這樣嗎?」荊軻極注意地問,眼中閃耀著欣芒。

「自然。這是極簡單的道理。你也跟哥哥一樣,心,人變得笨了,連一些極簡單的道理都想不通。」接著,夷姞把太子丹張惶失措的形,當作笑話般說了給他聽。

「這就是我事先不肯告訴他的原因。」荊軻停了一下說:「不過,我也強不了多!只臨場的那一刻,能夠鎮靜不。事後就不行了!如果沒有你,我真怕我會崩潰。」

「現在呢?」

「現在心裏舒服得多了!喔,有句話趁我此刻想起,早早告訴了你:等嬴政一死,務必為樊將軍好好發喪!」

「這還用你叮囑?哥哥當然會這麼辦的。還有——。」

夷姞猛然驚覺,趕舉手掩住了口,覷著荊軻。

由於的神過於奇特,反更引起荊軻的注意,相至今,無話不談,彼此的了解,如見肺腑,所以差不多已沒有什麼忌諱可言;唯一的例外是,自結為夫婦以來,夷姞從不談他功以後如何?

於是,荊軻恍然省悟這一奇特的神的由來了!

失驚的,正是幾乎及了忌諱。當秦庭一擊,獨夫伏誅,太子丹的苦志得,樊將軍的大仇已報,此時真相盡白於天下,原來燕國並非修好,荊軻亦非使節,而樊於期是自甘授首,助大事,眾口相傳,說燕太子丹秦殺樊,原來也只是瞞人耳目的一計。這一來,燕太子不義之名,自然昭雪,樊於期後哀榮,亦可以大顯,但是荊軻呢?

荊軻一定遇難!燕國也一定會為他發喪,而且規模必然比樊於期的喪事更來得盛大。這是夷姞由談樊於期的後而聯想到的,可是不敢說,並且怕他會發覺,所以才有那樣驚懼的表

夷姞!荊軻在心裏說:你絕頂聰明,而這個想法錯了!你當它是忌諱,以為談到那一死會人難過,不會的!我不在乎。我只不放心我死了以後的你……。

這才使得荊軻真的難過了。然而他也跟一樣,不敢說破。他們都是萬分凄苦的心,卻都是只想到別人,未顧到自己。

由於兩人都想藏心事,因而都很謹慎地避免談到秦以後的一切。荊軻覺得有一層須得表白,他在刺殺嬴政時,決不會象今天這樣震不安,但是,這話此時不方便說了。不說,實在不安——怕夷姞會懷疑他的膽量,因而替他擔憂。想來想去,還是要說。

「我想你或許會奇怪,何以我對一條人命,看得如此重?照這樣子,我或許下不了手去殺嬴政。是嗎?」

「不!」夷姞口相答,「我不知道你怎會想到這些話?我可是沒有想到過。」

「那麼,現在你是知道了。你想,我會不會這樣!」

「不會!」

「為何不會?」他怕是故意不肯說真話,所以要提出解釋。

「這就是你不同於亡命之徒的地方。」夷姞從容答道:「亡命之徒拿殺人不當回事,因為他不懂生命的意義,更不懂勇與怯的道理。宮中有個侍醫,技藝妙,為人施刀圭,淡笑自如,但遇到他的子得病,他自己不敢置葯。凡出於,勇者可怯,怯者可勇。你何於嬴政,為何下不了手!」

「啊!」荊軻高興地笑道:「你講得比我自己還澈。」

然而,夷姞實在不願意多談這些道理。在這炎炎夏日,應付了這麼一場變故,還要費盡口舌來安荊軻,瘁,真的太苦了。需要休息,需要找些有趣的事來松馳綳得太的心弦。

於是,個懶腰,用膩的聲音說道,「我可真是累了!不能跟你談那些道理了。得找些消遣,才能打發這麼熱的天氣。」

「去舟如何?」

「我不想。」夷姞懶洋洋地笑道:「只想弄些什麼清涼的東西吃。」

「我來!」神已大為恢復的荊軻,蹶然而起。出了延曦閣,人從池中挖了藕,取出窖藏的冰雪,調製好了,用一隻青玉盤盛著親自捧了進來。

一看這綠白相映的,夷姞便覺中意,取片藕嘗,藕也爽脆甜,於是兩人談著嚼著,一大盤藕只剩下一片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手去取,卻又不約而同地回了手。

「你來!」荊軻指著藕說。

「不,我吃得太多了。」夷姞拈起那片藕遞給荊軻,「這一片歸你。」

「這樣吧,一人一半。」

他把那片藕,一掰兩半,數,牽連不斷--荊軻楞了一下,把那兩半片藕,悄悄放盤中,閉口不語。

「怎麼?」夷姞詫異地問。

「我不想吃了!」荊軻答道:「藕斷而連,如果一人一半吃了下去,連都斷了!」

「嗨!」夷姞笑了,「你的心腸要起來,比什麼人都。」

的話還沒有說完,便已發覺,這實在不是一件好笑的事,荊軻一向善於,只是比較能夠看得真切,然而雖知道他多而深,但也直到今天由於樊於期之死,才發覺他的深厚得近乎弱——此刻的態度,更是個鮮明的證據。

這是件深可憂慮的事!夷姞在想,他秦以後,萬一對割捨不下,眷瞻顧,如哥哥所擔心的,消磨了壯志,那一來豈不耽誤了燕國的大事,也毀了他自己的英名志業。算起來,罪魁禍首是;變之適足以害之了!

於是,剛剛才到清涼些的夷姞,又出了一的汗,滿心煩躁,坐臥不寧。荊軻覺得奇怪,同時也有些不安,不能不問一問。

「可是了暑,又累了,不舒服?」說著,的額角,似乎有些發燙,便又憂心忡忡地說:「你可病不得啊!」

「那裏來的病!」夷姞答道:「你不要瞎擔心!我只想找個地方,一個人靜靜地休息一下。」

「那你在這裏好了。我讓你!」

就這時,有人稟報,說東宮舍人求見。荊軻還未答話,已看見東宮舍人,匆匆奔了上來,於是,就在延曦閣中接見。

東宮舍人是奉了太子丹的命令,來向荊軻報告料理樊於期的後事的形,並且要向他徵詢:樊於期的首級函封以後,存放何

「放到我這裏來!」荊軻毫不遲疑地回答。

「是。那麼我回頭就送過來。」

「不!」是夷姞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門口,提出反對,「應該供奉在樊館。」

「喔,公主!」東宮舍人先行了禮,然後答道,「太子本來也想這麼辦,又怕供在樊館或有差池。」

「有何差池?」

「樊將軍的首級珍貴得很,怕人盜了去,到秦國獻功領賞。」

「既如此就該派重兵把守。」

「是!」東宮舍人口中答應,眼卻看著荊軻。荊軻自然以夷姞的意見為意見,「就這麼辦吧!」他說,

「煩你稟告太子,說公主跟我都是這樣的意思。」

「太子呢?」夷姞介面發問:「可要來看荊先生?」

「今天怕不能來了。因為看見樊將軍梟首,過於悲慘……」

「好了!」夷姞很有力地打斷他的話,「你不必往下說了。請回去復命吧!」

「是!」東宮舍人行禮辭別。

荊軻把他送出閣外,懶懶地憑欄而立,什麼事都不想做——他的剛剛平伏的哀戚,又東宮舍人給挑起來了!看到荊軻如此黯然不歡,夷姞越發自信對東宮舍人所說的話,完全不錯。如果拿樊於期的首級置於荊館,這對荊軻是個朝朝暮暮都能到的刺激。他現在最需要的是把緒平伏下來。盡這一夏天的功夫,要幫助他活潑天機,培養浩然之氣,然後,在他的時候,想個辦法激起他的悲憤,昂揚他的壯志。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調整他的心境,才能保證他秦的任務,必如人意。

就在這短短的片刻,籌劃好了一切。非常快樂,心充滿了一種莊嚴的覺,自己的決定到驕傲,因為那只有才能做到,而且也只有才能發覺整個事件的癥結,而需要作這樣一個決定。當荊軻功以後,沒有人會知道,如果不是了解荊軻的,作了最好的疏導和培養,荊軻也許不可能收功於五步之

這份功勞將要放埋沒,似乎是個憾。然而比起對荊軻的,這個憾實在算不了什麼。只要能幫助荊軻,克保全名,始終為一個人尊敬的大丈夫,就雖死無憾了!

於是,夷姞這天回城,深夜又到東宮去看哥哥,有許多話急於要告訴他。

太子丹原也是個重而近乎懦弱的人,眼看樊於期死後梟首,慘不忍睹,因而在神上所的震,更過於荊軻。而且由於要瞞人耳目,連一慟都不可能,這滿懷的悲痛疚歉,抑鬱難宣,以致於真的病倒了。

但因天熱,睡不安枕,所以聽見夷姞一到,仍舊太子夫人把臥室,想問一問荊軻的形。

「他跟你一樣,都是了刺激。不過,他已經好了。」

「怎麼呢?」

「我開導了他一番!」夷姞半歪著頭,微揚著臉,老氣橫秋地說。

病中容易生氣,太子丹不能容忍的驕狂,看著太子夫人說:「你看看,這說話的神氣!」

「只要有理就行了!」太子夫人不得也拿開導荊軻的話來開導他:「妹妹,你跟荊先生怎麼說來的?」

夷姞挪一挪子,雙手撐地,微向前俯,換了副極懇切的神對太子丹說:「哥哥!你們都覺得對不起樊將軍。其實,要照你現在這樣子,才真的是對不起死者!如果我是樊將軍,又早知你們是這樣子的婦人之仁,我決不自盡!太傻了!」

「哦!」太子丹一坐了起來,把頭出帳子外面,手指著夷姞,「你說,我該如何?」

「節哀辦大事。別老想著他的死,該想到如何為他報仇,他含笑九泉。」夷姞停了一下又放低聲音說:「秦國在這裏的諜,恐怕此時已在路上,星夜趕回咸報喜信去了。如果第二撥人回去,說燕太子因殺了樊於期,震悼致疾,哥哥,你想,嬴政豈不要疑嗎?」

「啊!」太子丹定定神問道:「這話是荊卿讓你來說的?」

這句話問壞了,「哼!」夷姞冷笑一聲,「你只以為我凡事他的指使麼?就不作興我也有見解?真是太藐視人了!」說著,把頭扭了過去,不理他。

太子夫人沒有聽懂他們的話,所以也不知夷姞因何氣?只慌慌張張地問道:「兄妹倆說得好好的,怎麼一句話又翻了!」

「是我不好,」太子丹笑嘻嘻地過手去,握住夷姞的肩,「妹妹!你的話不但見解高超,而且真是藥石之言。你看,我的病不是好了嗎?來,來,我從中午到此刻,還沒有吃飯,夜這麼深,你怕也了,就在這裏陪我吃點東西。我還要請你開導開導。」

夷姞的怒氣,一笑而解。陪著太子丹進了些消暑點飢的飲食,然後一起在院子裏納涼,不得又談到樊於期的後事。

太子丹告訴說,樊於期的無頭,已用樟木雕了一個人頭安上,棺盛殮,就葬在樊館後園。那函封的首級,決定也供置在樊館正廳,太子丹本意還想舉行一個祭禮,此刻也決定取消了。

「主要的是,對外應該有所佈置。」夷姞說道:「就表面來說,是替嬴政辦了一件大事,然則照常理論,應對秦國有所表示!」

「對!這倒提醒了我。」太子丹深以為然,「應該早早修書致秦國,表明『修好』的誠意。這件事,明天我得跟荊卿好好商議一下。」

第二天午前,太子丹和夷姞一起到了荊館。與荊軻相見之下,自然有一番傷逝念舊的話,但彼此的哀戚,已非樊於期剛死的時候可比,而且也都怕引起對方緒上的波瀾,不敢往深去談,所以僅止於嘆而已。

對於荊軻,太子丹在激以外,還有一份異常的疚歉;荊軻原不必出面去要求樊於期自盡的——那是他應作的事。因此,荊軻由於樊於期之死而到的震和不安,等於替人過。太子丹自然應該表示歉意。

但是,表示了這份歉意,即等於表示荊軻做錯了事,所以他只向荊軻鄭重致謝,而把歉意藏在心裏。當然,在荊軻看,他的致謝都是多餘的。

「對於秦國,」太子丹接著談到正題:「我以為應致一書札。作了個稿子在這裏,請你裁酌。」

荊軻細看了那稿子,容是自陳修好的誠意,以誅殺樊於期作證,接著陳述,將於秋間遣上卿荊軻為專使,齎送樊於期的首級,及督地圖,輸誠納款。

「很好!」荊軻還了稿子,又問:「不知遣誰送去?」

「這還沒有想到。」

荊軻靈機一,微微笑道:「我倒想起了一個人。」

「誰?」

封。」

這未免匪夷所思了,夷姞在一傍先就表示反對:「封是秦國的叛將,他回去,不是送他的命?」

「說不妨跟他說一說,看他如何表示?如果他肯去,就不必他去!」

什麼話?太子丹和夷姞細想一想,終於瞭然,兄妹倆對看了一眼,轉臉一齊著荊軻笑了。

「你是想趁此機會試一試封?」夷姞問道:「封果真是秦國的叛將,決不敢回去,倘是秦國的間諜,便落得有此的機會。是不是?」

「那還用問?」太子丹介面代答,「所以說,他如肯去,反不能他去。」

「我想這沒有用。如果封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他還夠格當間諜嗎?他自然一口拒絕,不肯去的--照這樣子,」夷姞振振有詞地問荊軻:「你能試出他些什麼?」

「還是能試出來。」荊軻異常沉著地對太子丹說,「請先照我的建議辦。看封是怎麼個態度?」

封的態度,很快地就知道了。果如夷姞所料,一口拒絕,而且據說還非常惱怒。

封是忠實可靠的!這下可以斷定了。」荊軻對夷姞說:「如果他是秦國的間諜,對此使命,至多峻拒,無須惱怒。」

是的!夷姞此時也想到了,秦國的叛將仍回秦國,這是無意間開玩笑,還是有意借刀殺人?但不論那一項,都足以招致封的惱怒,卻是很明白的。

「你看著!」荊軻又說,「還有花樣出來!」

「但願不要再出花樣吧!」夷姞真怕再有意外的麻煩,把荊軻的剛剛平伏的心境,又激起陣陣波瀾,所以這樣憂心忡忡地說。

荊軻笑笑不響,心裏卻在考慮——他料定封,必定還有作,得要仔細估計一下,看看可要預作防備?

夷姞自然不知道他的心事。雖關切著他的預言,而且相信他作此預言,必有所見,但總以為就有事故發生,也不會在此朝夕之間,既然他不願多說,也就暫且不問了。

誰知道就在夷姞剛要離去時,忽然有個意想不到的人來到荊館——那是昭媯。

「如何?」荊軻笑著問夷姞。

「不想來得這麼快!」夷姞問道:「你看他是何來意?」

「可得而知者,必是為封的事。」荊軻手說:「拜託你代為接見。這是個緩衝。」

夷姞會意了。他是怕昭媯提出什麼令人為難的要求,當著面不便於拒絕,由代為接見,便有個推託的餘地了,所以欣然應承。

等把昭媯領了進來,一見那汗水淋漓,氣不已的狼狽樣子,夷姞覺得好生可憐,便安說:「昭媯,你深夜來看荊先生,必是有要的話說。跟我說也一樣,我能作主的,一定替你作主。」

「多謝公主!」昭媯俯伏在地,激地說了這一句,左右看一看,有侍在傍,便不敢再說下去。

「你來!這裏涼快。」

夷姞一面說,一面特別假以詞,親手拉起昭媯,把領到水榭北面的一間小閣——這間閣子深藏在,隔絕人跡,不虞泄

於是,昭媯跪近夷姞傍,說了來意。是來告的,但也是來乞援的。說:封對於太子丹遣他到秦國投書一事,不但惱怒,而且大為恐懼.由於樊於期的被殺,他認為燕國的政策改變,已經顯了極清楚的跡象,燕國將不再與秦國為敵,而是對秦國投降。因此,遣他到秦國去投書,實際上是幫助秦國制裁叛將,現在拒絕是拒絕了,可是命還不能保住,他相信他會遭遇到跟樊於期同樣的命運。他不甘於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因此,他決定逃亡,並且想帶著昭媯一起走。

「公主,你想,我怎能聽他的話?可是,我又不能不聽他的。真難死我了!想來想去,只有來求荊先生,轉求太子,貸封一死,現在有公主替我作主,是意外之喜。」說著,昭媯又磕下頭去。「封、昭媯的兩條命,都在公主手裏。求公主恩典。」

話中有以死相挾的意思。夷姞不知道昭媯此來,是自己的決定,還是封的授意,但是,從「不能不聽他的」這句話中,已可斷定,昭媯不是不想跟封一起逃,而是不敢逃,知道燕國關,不容易逃得出去。就讓他們逃了又何妨?這出於同的一念,突然發了的靈,立即做出異常懊惱的神鎖雙眉,把頭轉過來,轉過去,是那種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一籌莫展的神

昭媯看得一陣陣驚心不止!果然,太子要殺封,公主也知道的,所以才有此為難的樣子。事到如今,只有著頭皮把這條路走到底了。

「公主!」昭媯哀聲說道:「求公主明示,果真封罪無可赦,昭媯願求先死!」

夷姞不答,但更痛苦了,終於細長的雙眉一揚,作出已斷然有所決定的姿態。

然後低聲問道:「你到這裏來,封可知道?」

「我瞞著他來的。」

「這時候城門已經關了,你一夜不回去,封豈不要疑心你來告麼?」

「我想過的。」昭媯答道:「我想:如果荊先生肯救封,自然也會派人送我回城,若不肯救,我也用不著回去了,城門關不關,都不要。」

「唉!」夷姞重重地嘆口氣:「你真糊塗!原是荊先生的主意,你反倒來自投羅網!」

一聽這話,昭媯嚇得了,一下癱在地上,抱住夷姞的雙足:「這可只有公主一個人能救封了!蒼天有眼,我遇見公主,總算還有生路……。」

「別多說!」夷姞低聲喝道:「跟我回城。」

昭媯會意,這裏耳目眾多,的話若是傳到荊軻耳朵里,聽說封有些異圖,必然先下毒手,那是反速其死了。所以趕定一定神,裝得從容無事,悄悄跟在夷姞後,出了水榭,一起回城。

夷姞特意同車,出了荊館,低聲問道:「你們夫婦倆可有積蓄?」

昭媯不解此話的用意,老實答道,「封曾蒙太子賞賜。我也有些釵環手飾,過日子倒不愁。」

「這就省事了。我本想先帶你回宮,取些錢給你,現在不必白耽誤功夫;一回城,你們夫婦倆就趕快走吧!」

「走?」

「不走,在這裏坐以待斃麼?」

昭媯又驚又喜!可是如何逃出國境呢?難道公主不知道,若無關符,翅難飛?

的念頭還在轉著,夷姞卻又開口了:「進了城,我把我用的—道關符給你。」

「公主!」昭媯失聲而喊。

聲!」夷姞輕聲喝阻,「你不必說那些激我的話,這點干係,我還擔得起,好的是封不比樊於期,就逃掉了,也無大礙。你們夫婦倆,連夜走吧,走得遠些!」

夷姞說一句,昭媯應一句。車中極黑,看不見公主臉上的神,但僅是那慈祥的聲音,就足以暖到心頭了。

進了城,先送昭媯回家。下車時,夷姞把從東宮領來以後,—直便未還的那道關符,鄭重地給了,然後驅車回宮。

一個人在燈下獨坐,想想自己所做的事,又好笑,又得意,但也不免惴惴然,覺得有些冒失,可能會有什麼事先無法想像得到的意外發生。

這神態引起了季子的注意,再想到昭媯,越發料定必有事故發生;於是率直問:「昭媯跟公主說了些什麼?」

「一件極可笑的事。先讓你納一宵的夢,明天你就知道了。」夷姞詭地微笑著:「明天一早,你找個事故,到東宮去一趟:聽見了什麼消息,擱在心裏,回來告訴我。」

等一覺醒來,聽得外面竊竊私議的聲音,想起前一天夜裏,曾囑咐季子到東宮打探消息,陡覺神一振,殘餘的睡意,一掃而空。輕輕咳嗽一聲,立即聽見外面在說:「公主醒了!」

屏門一啟,季子出現,匆匆走到夷姞邊,低聲報告:「公主!將軍帶著昭媯逃掉了!」

「喔!」夷姞接著問,「可曾派兵去追?」

「兵是派了,沒有追上。」

「好!人套車。」夷姞又說:「你再到東宮去一趟,告訴太子,說封是我放走的……。」

「是公主?」季子驚愕地問:「為什麼?」

「你先別問。只告訴太子,不必再追!」

等季子一走,夷姞也隨即上車出城。一路上覺得心特別興,從昨夜與昭媯相見開始,一切都是自己在暗底下做功夫,腹中裝了太多的新奇與詭,急於要找個所信服而能無話不說的人,好好地談一談一一這個人自只有荊軻;此時想見他的心,異常迫切。

而荊軻也是一樣。他已換好了冠服,如果晚一步到,他便要進城去打聽消息了。要打聽的,當然是封的消息。昭媯為封而來,是不消說得的,但是,何以夷姞帶著匆匆而去?一個代表他接見訪客的人,談了些什麼,無論如何該先來告訴他,而竟悄然一走,豈不可怪?

因此,他一見夷姞,第一句話便是,「昨晚何以不辭而別?」

「你猜呢?」

「我已經猜了一夜了,實在無從猜起!」

「原來你也有連猜都沒法猜的時候!」夷姞得意地笑著。

「夫人高明!」荊軻拱拱手,恭維說,「我服了你了。快把我心裏的疑團打破了吧!」

「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結束了調笑,夷姞平靜而仔細地,把前後經過,細細說了給荊軻聽。話到一半,他已忍不住浮起了讚賞的笑容,等講完,他一把攬住了的腰,高興得不住親吻著的發和手。

夷姞想不到一時的靈,竟獲得他如此熱烈的欣許。再沒有比做了一件讓所的人激賞的事,更能人滿足,但是,這還不夠,還要親耳聽到他對此舉的評價。

於是故意問道:「可有做錯了的地方沒有?」

「不能做得太好了。」荊軻答道:「我真的太高興了!我心裏有這麼個希,希有人把燕國與秦『修好』,不惜屈從嬴政的消息傳播出去,這個念頭,我毫未曾,竟不知你是從何得知的。」

「說老實話,我並沒有想到你心中有此念頭。我只是想到,讓封以秦國的叛將的份,流亡列國,責燕以秦而出賣忠義,流言四播,大有助於你的功。因此,我就斷然決然地這樣做了!」

「這、這足見得你休戚相關之深!」荊軻心頭浮起一陣陣難以形容的甜圓滿的覺,越發摟,卻仰著空中,喃喃低語:「人生遇合之奇,相知之深,真有如此者!實在人難信。」

「我也沒有想到我竟能如此大膽――不說別的,只說封和昭媯,果真哥哥派兵抓了回來,軍法置,立斬無赦;原來無事而弄巧拙,白白傷了他們夫婦兩條命;這一下,」夷姞不由自主地一陣抖,強笑著說:「我怕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

「我原諒。」荊軻急忙改口:「不是什麼原諒,是――,是什麼呢?我無法表達!你我無法表達的事太多了!」

夷姞著他的,很迅速地找到了他心跳的地位,重重地按了一下,一切的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

「我無所懼,亦無所求,更無所憾,只有一個企盼。」

「是什麼?蓋聶?」

「等他一到,我就。流不過五步,而歡聲傳於千里,此亦是男兒得意之事;所以,我的想法也變了,秦之計為下策,當初只願高謀,如今願與其事,而且,我自信必能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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