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第十一章

十一

秋到一半,是燕地一年中最好的季節。重重蒼翠松林環繞的荊館,挹西山的爽氣,來東海的波濤,獨有一個喧嘩的秋。

因此,荊軻的心更煩了!夜夜枕上,心與松濤俱起,總要到破曉時分,才能蒙隴睡去。等醒了,第一個念頭,總是想到夷姞——唯有與夷姞在一起,他那無形中所到的沉重不勝的負擔,才能稍稍減輕些。

但這也只是八月後半月的心,一進了九月,他每天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是想到蓋聶。如果蓋聶沒有消息,他希夷姞也不要來,因為對蓋聶的關心,比他還深。蓋聶不到,他無以夷姞,的焦急無奈,而又強作寬,使他心痛如絞。

秋高氣爽的荊館,在夜裡是凄涼,在白天是蕭瑟,一池殘敗的荷葉,四圍蕭疏的楊柳,加上那座因為天涼而不宜再居,門窗閉的水榭,在荊軻看來,世間無此更無,更無奈的境遇。

九月初十,荊軻有生以來最長最苦的一天。這是等候蓋聶的最後一天。荊軻一直不相信蓋聶會說了話不算,但是,考驗蓋聶卻只剩下了這最後一天了。

一早,夷姞就來了,打扮得容煥發,喜氣洋洋,彷彿與平日不同。一見,荊軻就不安了!這是準備著來迎接喜訊的神;蓋聶如果再無消息,他不知道將會作何想?事實上他錯了。夷姞不但不是準備迎接喜訊,相反地,並未打算著蓋聶能在這—天趕到。關塞蕭條,行路艱難。征路迢迢的旅客,不能如期踐約,是件很普通的事。不過,深知他對這一天的重視,而且也想到了蓋聶不到,他會如何地失?所以已想好了一個為他忘卻煩憂的辦法,提議去打獵,希他在追逐雉兔的興中,忘卻了這一天是個什麼日子。

「不,今天不行!」荊軻對的提議,率直地拒絕。

「為什麼?」夷姞明知故問,藉以表示並不關切蓋聶的行蹤。

「我要等。」荊軻再一次強調:「我非等不可,一直等到蓋聶來。」

「如果不見蹤跡呢?」

荊軻默然。對於所提出來的疑問,他能答也不肯答,因為這一點早有議,無須再答。

夷姞卻不肯放鬆,迫著問道:「你怎不說話?」

「我不想說。我只盼著蓋聶,他,他一定會來的。」

「但是——。」

荊軻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想了半天又說了句,「我到現在還不能死心!」

「好,咱們從從容容等著吧!」夷姞又說:「遲幾天也不在乎。我相信蓋聶決非那種言而無信的人,而且他決不會跟武平輕諾寡信。」

「是啊!如果是別人,我早就放棄希了,只武平帶來的消息,決不虛假!你剛才那些話說得好,蓋聶決非輕諾寡信的人:也許是一種你我所不能預知的困難,阻延了他的行蹤。我想——。」

「想說什麼?說與我聽!」

「我跟太子約定,到今天為止,如不見蓋聶,便決定用秦舞,月中挑個長行的吉日,往咸而去。現在,我想再等個三、五天,因為我實在不能相信秦舞能擔負如此艱難重要的使命。」

等個三,五天,自然不妨。真正的難題是:三,五天以後,蓋聶仍是杳然,又待如何?既然要他忘記今天這個日子而忘不掉,談到了為難的地方,何不索就談個結果出來。

於是,說:「軻,你知道的,我很為難。……」

話剛開了個頭,就荊軻打斷了:「我知道,我知道!我豈能讓你為難?就算此刻便挑日子走,也在三、五天以後,所以雖等蓋聶,其實並不算取消我自己的話。」

話中竟有些在表面上斤斤計較的意味了,夷姞大為不安,而且也略略到不快,「軻!」垂著眼說:「我的為難,可能是多餘的!」

荊軻駭然,「妹妹!你怎說這話?」他問:「莫非我有話說得不當?」

「是的。」夷姞率直地答道:「你不該不諒我的心。你知道我為難的是什麼?我只是心裡覺得左右不是。依我的願不得你晚些走,但也明知你遲早必有一走。這一走,要人放心!蓋聶能來,最好,不能來,只好用秦舞——那時候,你們是生死在一起的夥伴,而你,好象從未想到過這一層,我實在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你?我的為難在此!」

這下,荊軻完全明白了。的話聽來很澈,其實還有未曾說出來的,的為難,就在於一面是丈夫,一面是胞兄,不忍催促他早早起程,但又不能不對太子丹負責--他知道曾向兄嫂作過保證,決不會由於,消磨了他的壯志。而此刻,可能照太子丹看來,的保證在搖了。

諒解了的心,荊軻反倒覺得易於措手了,「到底還是你細心看得清楚。」他平靜地說,「我此刻就派人去邀請秦舞,我要跟他好好談一談,讓我多了解他些。」

「好!我去。」

夷姞沒有說明何以需要去的原因。其實是急於要到東宮去報告消息,荊軻已準備接秦舞,對太子丹來說,是個好消息。在報告了這個消息之後,還要提出一個建議:既然已有了最後的安排,便不妨從容些,讓荊軻稍遲數日,有何不可?

「是的。這有何不可?」太子丹欣然同意,隨即派人把秦舞去找了來,一起來到荊館。

秦舞心異常興。他一直盼著能為荊軻的副使——但是他並不知道此行的作用,只能猜想到是一個需要藉助他的勇氣膂力的任務,那不免危險,而他不怕,他只想象著能夠在荊軻面前證明他是個生死不懼的堂堂男兒,便是一種無比的榮耀。

由於他對荊軻的尊敬,以及一份不可捉,無法形容的畏怯,所以見了荊軻的面,執禮極其恭敬,誠惶誠恐得近乎張了。

「太子!」敘過客套,荊軻談正題:「不知舞可知道秦的計劃?」

「我投有跟他談過。想等你來告訴他。」

「喔!」荊軻想了一下,轉臉問秦舞說:「你可曾見過大朝儀?」

「回荊先生的話……。」

「不必如此客氣。」荊軻揮一揮手,「此後可能有一段時間,朝夕相,大家隨便些的好!」

「是。」秦舞仍然正襟危坐,微微低著頭說:「我曾隨太子朝賀大王,見過大朝儀。」

「幾次?」

「兩次。一次是去年大王壽辰,一次是今年元旦。」

「當時覺如何?」

秦舞回想了一下,答道:「當時覺得應該小心些,不要失儀。此外,就沒有什麼了。」

「嗯!」荊軻點點頭,看上去是表示滿意的神,秦舞比較寬鬆了。

「我還想問你句話。」荊軻隨隨便便地問道:「你對生死的看法怎麼樣?」

這一問可又秦舞到嚴重了!但話卻不難回答,因為凡為太子丹供養在後宮的勇士,平時都是以死節報知遇來互相勉勵的,,所以他慷慨激昂地答道;「生而辱不如死而榮。如果太子有所差遣,不論如何危險,決不敢辭。尤其是追隨荊先生,更覺甘心。」

這番話為傍坐靜聽的太子丹所激賞,心想荊軻必有幾句嘉許的話,誰知他不但默無一言,而且微微皺著眉,頗有厭煩之意。這使得太子丹為秦舞不平,而秦舞則是百思不了。

於是他們倆都張地注視著荊軻,但怎麼樣也看不出他心裡的意思,他沉著,目極自然,極平靜地移著,彷彿本無視於眼前有人。

太子丹是知道荊軻的,此時他正在作一個極重要的決定,秦舞卻不了解,張得不住了。

「荊先生!」他的聲音有些發抖,臉亦不正常,「請賜訓誨!」

「訓誨不敢當。卻是有句話盼你記:遇事之泰然!」

「是。」秦舞這樣答應著,然而他不知道如何才可泰然?

「舞,你知道太子遣你隨我去咸,是何使命?」

「此是國家機要,我不知道,也不敢打聽。」

「那麼今天——。」荊軻把話頓住,用徵詢的眼看著太子丹。

太子丹心知這不過是一種謙讓的禮貌,所以擺一擺手,表示授權給他來宣布這件機要。

「今天告訴你吧,舞!」荊軻放低了聲音說:「你我是去刺殺秦王嬴政。」

他的聲音雖低,在秦舞耳際,卻如聽見了轟然巨響的暴雷,心頭一震,子不由得搖了。不過,他隨即想起荊軻的告誡,勉強維持著無於中的姿態,而臉大變,卻是他自己所無法察覺的。

荊軻看一看太子丹,接著又說:「如果另有變化,你不能去,那時候,我希你不必失。」

「荊先生,荊先生!」秦舞急急問道,「可是你覺得我不能勝任其事?」

「不是的。」瞭然荊軻心意的太子丹趕口,代為解釋:「原意要等一位有名的劍客,你是後補。如果這幾天那位正選到了,當然你就不必去下!這不是荊先生此刻有了什麼改變。」

這一說,秦舞心裡才好過些,臉比較正常了。

「刺殺嬴政,就用那天你試過的那把淬毒的匕首。舞,你記住,只要破皮見,嬴政必死無疑,所以你用那把匕首,不必出以獅子搏兔之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我明白。」

「好!來一試。」

荊軻向太子丹告個罪,退別室,把那個地圖盒拿了出來,請太子丹暫充嬴政,演習如何在秦宮行刺。

秦舞不知地圖的作用是什麼?只依照指示,兩手捧住圖軸;另一面,荊軻慢慢把圖展開,同時口中指點圖中形勢——就象真的為嬴政講解督的好那樣,說得極詳細、極慢。

突然間,荊軻轉臉對秦舞低聲喝道:「你別!」

秦舞一楞,定一定神才想起自己聽得出神,不知不覺子也在往後退了,於是慚愧地應一聲:「我知道了。地圖的開展,要由你那裡控制。」

「對了!」荊軻又說:「你明白了我的要求,但怕你還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解釋給你聽:第一,我要嬴政全神貫注在我這面,你那裡一,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第二,你往後退,離嬴政的距離便遠了——你要切記,你所站的位置,應該以武出手,能及於嬴政前為度。距離拉得遠了,出手不便。第三,也是最要的,地圖開展的幅度,要由我采控制;我控制的是下手的時機——你沒有別的事要做,要做的就這一件,聽我的招呼,出手刺殺嬴政。」

「然則我如何知道荊先生是在招呼我呢?」

「你莫忙!咱們繼續演習。」

於是荊軻拾起中斷的話頭,繼續講解地圖。太子丹雖在演習之中,卻聽得幾乎出了神,那不但因為荊軻的辭令,娓娓言來,引人勝,最使他驚奇的是,荊軻對於督的知識,是如此富!這一區膏之地的沿革淵源,每年的產量,耕作的要訣,條分縷析,頭頭是道;為燕國的太子,實在還沒有這位客卿了解得多。當說到「大王請看,這條渠就是督的命脈」時,荊軻的聲音和指點著地圖的手指,都停了下來,抬頭看著秦舞說,「看你手中的圖!」

秦舞低頭一看,捧在手中的地圖,還剩下很大一卷,但仔細再看,是捲軸大,未展開的圖卻不多了。

「圖快窮了,是不是?」荊軻接著囑咐:「你那裡把它展開!」

於是圖窮而匕首見,秦舞只往後一轉,就發現捲軸中別有機關——縷空了槽,嵌著那把徐夫人的匕首。

「原來如此!」秦舞驚喜地喊到,「荊先生,我懂了。」

「你別逞能!」太子丹趕向他告誡:「好好聽荊先生教導。」

「是!」秦舞收斂笑容,惶恐地答道:「我不敢!」

「你說!」荊軻介面相問:「你怎麼懂了?」

「不知我猜得對不對?荊先生說到那『大王請看,這條渠就是督的命脈』,實際上就是給我一個下手的暗號?」

「如何?」太子丹看著荊軻問。

「不錯!是懂了。」荊軻又說:「話雖如此,也要看嬴政的態度,等他心無旁騖,或者看著我,或者看著地圖,那時你方可手。總之,匕首極利,環境極佳,在那樣的形之下,決無不能功之理,儘管從容應付,切忌慌張!」

秦舞深深點頭,他真的把荊軻的話,隻字不記在心頭。同時也了解到,他的任務就是那一刺,實在簡單容易得很。可是越是簡單容易,越容易出錯,他無法想象會出什麼樣的錯?只是老放不下心,因而要求:「荊先生,咱們再試一遍。」

「當然,當然。也不止試一遍,要試到你能夠得心應手,有了確實把握為止。」

於是,把圖卷好,重新展開,這一次,荊軻的講解就比較簡略了,看看要到手的時候,秦舞一陣陣興張,終於失手把捲軸跌在地上,連帶將那把匕首也摔了出來。太子陡然變,秦舞更是頓足敲頭,自責不休。而荊軻卻未怒,只閉著,神不怡而已!

越是這樣,越使秦舞覺得無地自容卜臉上那份痛苦的表,看了人難過。太子丹雖也失,卻不忍去責備他,只以訓誨的聲音說道:「徒誨無益!記住荊先生的話,好好再學。」

「是!」秦舞垂著頭,凄凄慘慘地答應著。

這時,荊軻才出食中兩指,慢條斯理地開口:「你犯了兩個錯:既然失手落地,匕首出現,你便當不顧一切,拾匕首直取嬴政,依然可制他的死命。象你這樣子,別人猶在茫然不知所措,你倒已經自承失敗,束手待縛,這不是一錯再錯嗎?」

這番話不但秦舞有如夢方醒之,連太子丹亦覺慚愧,因為論失手當時的覺,他與秦舞是一樣的,心裡喊得一聲「完了,」便讓懊喪遮沒了理智,一無作為。實際上,這一來才是真正的失敗。

「荊卿!」太子丹斂手低眉,心誠悅服,「你之冷靜,真非常人可及!」

荊軻微閉著眼,搖搖頭,表示不願接他的嘉許,然後對著秦舞徐徐說道:「不必再演習了!但是,你得去想,想通了,你就不會張惶失措了。」

這又了難題,秦舞有的是力氣與志氣,欠缺的是智慧與經驗,他從何想起?於是太子丹又不能不說話了。

「荊卿,你的話,陳義太高。還是細細開導他吧!」

「太子說得是。且息一息,等舞閑逸的時候,我一說他就明白了。」

太子丹深以為然,便首先腰,,以不拘禮的懶散姿態,解消了那個張局面。這時才發覺桂花盛開,秋滿院,便一手拉著秦舞,信步走向庭前,一面在丹桂叢中徘徊,一面說些不相干的閑話。

荊軻在屋裡親手收拾好了地圖和匕首,同時人備了酒漿果餌,把太子丹和秦舞重又延,殷勤款待。這親切閑靜的氣氛,終於把一顆心老象懸在半空中的秦舞,安下來了。

「荊先生!」秦舞找到個談話的空隙,閑閑說道:「我在想,合咱們兩人之力,應該不致於對付不了嬴政。」

「對了!等你手的時候,我自然不會坐視。」

「也許你還不知道秦宮的令,」太子丹接著也說:「朝會群臣,寸鐵不準持殿中,殿下執戟衛士,非奉詔令不得上殿。這都是有利於刺客的。」

「啊,原來是這樣子的。」秦舞不自覺地又興了,「照此說來,真是如無人之境,可以為所為!」

「所以我要你去想。」荊軻點點頭說:「只要一殿中,接近嬴政,便多的是機會。至不濟混戰一場,也能刺死嬴政。就怕自步驟,慌了手腳,該做的不做,那就無藥可救了。」

「不會,決不會!」秦舞的信心,陡然高昂,「也用不著混戰,應該可以輕輕易易,一刺便死!」

「可也別把事看得太容易了!」太子丹這樣告誡了一句。

「請放心!」秦舞平靜地回答,「我想通了。不過--。」

「還有疑問?」

「沒有疑問。我問的是以後——刺死嬴政以後!」

這還用問嗎!太子丹和荊軻都覺得十分詫異--尤其是太子丹,表更為複雜,兼有憂慮和窘的神

秦舞對事的了解,總是遲了一步,—看太子丹和荊軻是這樣的神,才意識到自己必是把話說錯了,然後再細想一想,頓時悔恨莫及!本心無他,措詞不善,難怪人誤會,而這個誤會是太嚴重了!

由於他恨不得把心剖開來給太子丹和荊軻看,因此,剛剛歸於平靜的態度,又變得浮躁而近於慌了。

「太子,荊先生!」他口不擇言地分辯,「你們都想到那裡去了?以為我秦舞貪生怕死嗎?我不是這意思,決不是這意思,——一去咸,自然以死報國,決無毫僥倖之心。我不會說話,但是,我的心,太子總該知道的——。」

就在他一口氣的空隙,太子丹截斷了他的聲音,「舞,有話慢慢說!」同時很有力地擺一擺手,示意不要搶他的話。

但是,太子丹卻來再說下去,他需要靜一靜,同時希大家也都靜一靜,把剛才因誤解而挑緒平伏下來。

於是在片刻的沉默以後,荊軻發言了:「舞,我懂了你的意思。」他說,「贏政一死,秦宮大,你利在手,可是想多殺幾個人?」

「不就是這意思嗎?」秦舞有著一種冤屈被昭雪的輕快之,「荊先生真是說到我心裡來了!」

「既如此,我告訴你:以霸道的手段行王道,只誅他元兇,不及其他。」荊軻轉臉又向太子丹問了一句,「太子,可是如此?」

「不錯。」

「我知道了。」秦舞肅穆地說:「使命一畢,我當即自裁。決不秦法之辱!」

太子丹沒有作聲,但把頭垂了下去,不勝黯然似地。除此以外,他不能再有任何錶示。

荊軻卻不能不說話:「舞,你我生死在一起!」

「多謝荊先生不棄。秦舞死得其所了!」說著,他深深拜了下去。

荊軻雖還了禮,卻有話要說,想—想,實在不忍在這時便秦舞灰心失,所以終於忍住了,只向太子丹投了一個眼

「舞!你還是第一次到荊館來,園林池沼,頗有可以玩賞之,要不要去看看?」

秦舞沒有理由拒絕太子丹的好意,欣然答道,「要、要!多說公主造的水榭,是人間仙境,今天可要讓我開開眼界了!」

「好!」荊軻介面說道:「水榭現正關閉,我人開了給你看。」

於是荊館的總管,奉了主人的命令,陪著秦舞阻去遊園--這是太子丹和荊軻取得默契后的一種措施,撒開秦舞,他們有不便公開的話要談。

「你看如何?」太子丹首先問。

「但憑太子的意思。」荊軻早巳想定了自己的態度,所以毫不思考地回答。

「我也覺得秦舞不甚沉穩。無奈——。」太子丹沉了好久好久,希荊軻能把他想說的話說出來。

荊軻知道他的意思,無奈蓋聶失約,除卻秦舞,更無人可用。但是,他不肯說這話,他對蓋聶的信心,反因為秦舞此一刻的表現而更增強了,如果太子丹決定用秦舞,他願意接,可是要想從他口中說出一句放棄蓋聶的話,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肯的。

「那麼,」太子丹不得不這樣說了:「再看看吧,蓋聶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似讓步,其實不免快快,荊軻心裡十分難過,想了好半天,很吃力地說了一句:「這件大事,要是我一個人辦得了就好了。」

太子丹默然。經年累月的籌劃,死了個田,又死了個樊於期,而事到如今,尚無確切的把握,卻又不能不心腸,想辦法迫使荊軻去冒險,他心裡也真是難過得很。不過,覺得最難過的還不是荊軻和太子丹,而是另外兩個人。

第一個是秦舞。從荊館回去以後,一直在等出發的消息,結果什麼事也沒有。顯而易見的,他這個候補者,未能獲得信任,荊軻仍在等蓋聶。使他難過的,不僅是自尊心了屈辱;更因為空太子的重,不能有所報答。

第二個是武平。—過八月,蓋聶未到,他就沉不住氣了,每天在南來的大路上守候,每晚在燕市的旅舍中搜索。見了荊軻,臉便脹得通紅,結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喝了酒便不同了,總是痛罵蓋聶不夠朋友,害得他對不起荊軻和太子丹,而且耽誤了大事。這使酒罵人的脾氣,越來越厲害,特別是在荊館更鬧得兇,把荊軻煩得愁眉不展,無計可施。這下苦了夷姞。沒有夷姞的安和支持,荊軻無法保持表面的鎮靜,更不用說還能存著萬一之,希冀蓋聶會奇跡似地出現。但是,夷姞很明白,蓋聶到期不來,一定不會來了。多想說一句:你死了心吧!卻始終不忍出口。

轉眼間又是十天過去。荊軻在枕上聽得西風呼嘯,黃葉旋舞飄落的聲響,倏然心驚,對自己說到:不能再耽擱了。只此一念,多天來的憂疑躊躇,一掃而空。然無累地酣睡到第二天午間才醒。

夷姞早就來了。覺得他這一睡,事不尋常,所以相見的時候,格外加了幾分注意,發現荊軻臉上,已不復再有前一陣字每每茫然凝視、心事重重的神了。

於是,問:「昨夫必是澈夜不曾合眼,以致睡得這麼晚才起。」

「不!」荊軻笑道:「好幾個澈夜不曾合眼所缺的睡眠,都在這一覺中補足了。」

「好了!」夷姞心頭一松,「你必是想通了。」

「也可以這麼說。我決定不等蓋聶了!」荊軻接著又說,「前一晌,咱們都不願提及此人;其實是你瞞我、我瞞你。現在不要了,咱們來研究一下,蓋聶究竟因何不至?」

「此輩一諾,生死不移,除非有不可抗的原因,我想——,唉!我不願意胡猜測!」

「你的想法是,蓋聶尋仇,反殞其,無法踐約了?」

「是的。此外沒有不來的原因。」

「不然。否則,我也不會一等再等。我不以為蓋聶已不在人世;他的劍我信得過,足已自保,決不至於尋仇反為仇家所殺。」

「呃?」夷姞不由得有些好奇,急急問道:「你可是認為蓋聶故意爽約?為了何故?」

「也許是因為封的緣故。」荊軻接著解釋,「他信不過太子,更信不過我,怕來到燕市,會不利於他。」

「話倒是可以有此一說。不過,他該信得過武平!」

「武平魯莽,不知世途險巇,易於愚。這,蓋聶豈有不知之理?」

「既如此,你何以又一等再等呢?」

「我希蓋聶越想越恨,越想越氣惱;或許會找上門來跟我算帳——那一來,不就見了面嗎?」

「啊!」夷姞大為擔憂,「你既想到了,倒不可不防!」

「不要!只要蓋聶一面,我幾句話就可以把他說服,自願助我一臂。」

「就怕他暗夜襲,不容你有開口的機會。」

「蓋聶決不是那種人。」

夷姞無話可說,但總有些放心不下。正在思索著,想勸一勸荊軻不可大意,有人來報:太子丹的車駕,已經到館。

太子丹是經過好幾天的翻覆考慮,懷著極大的決心來的,邊境諜報:王翦的部隊最近大肆移,秋高馬。正是用兵的時候,如果荊軻再這樣子拖著,戰禍一生,大局便難以收拾了。為了要表示他的心沉重,以及製造一種張氣氛,迫使荊軻即時作個明確的決斯,所以他有意做得步履匆遽,神惶急,匆匆相見以後,便看看夷姞說道:「妹妹,你迴避一下,我和荊卿有句話說。」

夷姞又擔一重心事,迴避是迴避了,卻躲在屏后靜聽。

「荊卿!」太子丹的話說得很快,蓋聶不知何時可到?也許還得等些日子。秦國那方面,早經通知,秋間奉使,似乎不便失信。如今我有個兩全之計,想先遣秦舞,你看如何?」

荊軻然大怒!膈間氣翻騰,幾乎按捺不住。秦舞一個好勇鬥狠的年,足跡不出燕市,未曾見過世面,何能遣去獨擋一面辦這等大事?這明明是懷疑他遲遲其行,有畏怯之意,因而拿秦舞作個借口來。枉托知己,原來全然不信,這荊軻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但轉念一想,實在也怪不得他!要諒解他報仇心切;要諒解他見識不夠;要諒解他偏秦舞。正當荊軻這樣閉目不語,心裡不斷在為太子丹找理由來平自己的怒氣時,在屏后的夷姞卻是急壞了!

初一聽哥哥的話,心便往下一沉,此時看見荊軻這等神氣,深怕他說出一句翻臉的話來,搞得無法收場,所以趕出現,皺雙眉,重重嘆息:「唉!哥哥,你就說一句好不好呢?人家剛跟我說過,決定不等蓋聶了,偏偏你這時候來說一句先遣秦舞。何苦!」

一聽這話,太子丹深意外,同時失悔不止。但這時卻不便自己承認失言,好在措詞總算婉轉,還有分辯的餘地。「妹妹,你錯怪我了!我原是來跟荊卿商量的。副使先行,正使後繼,也是列國聘常有的事。」說著又轉臉向荊軻投以略帶歉意的微笑:「荊卿,你不會介意吧?」

荊軻原來就打算原諒他了,加上夷姞對他的責備,越發心平氣和,「太子!」他說,「我知道你心裡著急,其實我比你更急。我原以為蓋聶可能會為了另一個原因到燕國來找我,此刻看來,多半是我猜錯了,蓋聶十之八九不會來了。請吩咐下去,儘速啟程。」

「也不必太匆忙。」太子丹滿心歡悅,不敢放在臉上,「等我人揀個吉日,出了月再走。」

「為什麼要出月走?」

「這個月里,宜於長行的日子只有一個了。」

「那一天?」

「就是後天。太匆忙了!」

「後天?」真是太匆促了些,荊軻想了一下,斷然決熱地說:「好,就是後天!」

一傍靜聽的夷姞,聽說後天就走,萬千離愁,一齊湧上心來,頓覺魂飛魄散,渾,連坐都坐不住了。

「妹妹!」太子丹一眼瞥見,十分關切:「你怎麼了?」

不問還好,一問,夷姞的熱淚滾滾而下,雙膝一起,踉踉蹌蹌地躲別室,隨即聽得哀哀哽咽的聲音。

一個哥哥、一個丈夫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太子丹心如刀割,卻還不能過份形諸,同時也不知道如何去安妹妹,荊軻卻不同,他了解太子丹此時此地的境,更了解只有自己才能安夷姞--但是,這必須請太子丹避開。

到了這個地步,他不必再過於顧忌了,「太子,」他簡單明白地說,「請回東宮吧!」說著,自己先站了起來,準備送客。

「好!」太子丹也報以率直:「請你勸勸夷姞!」

「是!」荊軻忽然想起一件極要的事:「太子請留步,有一大事奉陳:上次陪徐夫人去看宮中侍醫,我曾談到,跟他要一服毒藥。他說有張極好的方子,照方調製丸,效用極佳。請太子囑咐他,儘速制辦,我必須帶了走!」

帶走何用?不必說,是用來自裁。秦舞有匕首在手,而荊軻手無寸鐵,只好服毒。此去不論敗,燕國的正副兩使,都無生還之理,原是彼此都瞭然於心的,所以他們一切的籌劃,都到刺殺嬴政為止,此後不必談,也不忍談。但到了這時候不能不談,而太子丹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荊卿!」他容慘淡地說:「先不必打算到這一步。嬴政一死,秦國的局面便不同了。那時候你被執下獄,且熬些苦,我另外派人,輦重金到咸替你上下打點,未必無生還的希。」

荊軻沒有功夫去分辨他的話,究能做到幾許?只極堅決地說:「太子,我決不存此。此番生離,即是死別;務必請太子吩咐侍醫照辦,莫誤了我的大事!」

太子丹如何回答呢?唯有含淚相看。就這時候,一聲凄厲的長號,摧人心魄;荊軻顧不得太子丹了,匆匆一揖,趕,走向別室。

痛哭失聲的夷姞,斜伏在地,渾搐,那「此番生離,即是死別」八字,令人肝膽俱裂,多天來積著的悲痛,此時一齊都發作了,因此,隨便荊軻如何勸,都不能止住眼淚。

也許因為他的勸的話,都是不著邊際的緣故;心煩意的荊軻,終於負氣似地說出一句話來,卻有了效果!

「你這樣子,我如何能夠放心上路?」

夷姞一驚,嚇得不敢哭了,其實,眼淚一時間也傾瀉將盡了!驚惶地看著荊軻,要弄清楚,是不是哭得他英雄氣短了?

「妹妹!」荊軻弱地說,「你千萬不能再哭了!我什麼都能忍,就你的眼淚是例外!」

這一說,夷姞立刻又覺得眼眶發酸,趕轉過臉去,勉強掙扎出來三個字:「我不哭!」

「這才對!」荊軻也在心裡極力掙扎著,不讓自己的悲痛泄,他裝作相當冷靜地說:「還有兩天相聚,大家該說些要的話!」

什麼是要的話?夷姞想了一下,斷斷續續地說:「你去了,不要想念我!」

「我知道。」荊軻轉念,這時候不該再說過份虛偽的話,於是又加上一句:「只怕我辦不到!」

這是最低限度的實話。夷姞想到自己,一別以後,又豈止想念?那樣的日子片刻都過不下去!便這一念,作了最後的決定,而且變得很興了。

這是緒上一種極奇怪的變化,荊軻甚為困,直覺地到決非好現象。不過,雖有憂,他卻能輕易拋開,原因出於心理上的倦怠,多天來,心境沉重,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忍,而一渡易水,又將有更沉重的責任加於雙肩,他意識到唯有在這空隙之間,他可以澈底松馳一下,把元氣恢復過來,好擔當未來的艱巨!

隨著這一轉念,他的倦怠的覺更甚了。他是如此地著休息、著人世間一切好的著忘掉秦一事——就象從未發生過一樣。然而他無力去追求那一切,懶得什麼都不願,一手撐地,閉目假寐;如果不是怕引起夷姞的疑慮,問長問短,反招惹了麻煩,他會就在那裡一橫躺了下來。

夷姞還是放他不過。從輕輕的腳步聲和漸漸加濃的香中,他知道到他邊來了,卻是懶得說話,懶得張眼。

「嗨!你怎麼回事?」夷姞推著他說,聲音中帶著憨的笑意。

「我懶得!」荊軻趁勢一歪,靠在肩上。

「這樣子不行。你好好睡下來!」

「不!」荊軻一把的手,「你別走!這樣子很好,我覺得非常舒服。」

「你這個人!」夷姞笑道,「只顧自己,不顧別人,也罷,索讓你睡安穩些!」

夷姞的肩頭,實在無法承他的倚靠,,自己先坐好了,然後扶著他睡下來,枕在的懷中。這一下,兩個人都覺得舒服了。

「你好象胖了些。」荊軻仍舊閉著眼說。

「瞎說!你從那裡看出來的?」

「不用看,我的頭覺得到,我枕著的地方,溫馨,象沒有骨頭似地。」

「好意讓你這樣枕著,反罵人沒有骨頭。該打!」荊軻笑了,捉住一隻手,放在上親著。用另一隻手著他的臉和發,心無限的憐,希通過的一隻手傳達給他。

但僅是這樣,到底是不能讓滿足的,於是說,「咱們說說話好不好?」

「好!你說吧。」

夷姞思索了一會笑道:「可又實在沒有話好說。」

「不是沒話,是話太多了,不知說那句的好?」

「對了!」驚喜地失聲而喊,「正是這意思,你怎麼猜得到的?」

荊軻閉著眼又笑了,故意把耳朵的溫暖的小腹,「我聽得出你心裡的聲音。」他說,「你裡面有個小靈在兒地告訴我。」

這一來,夷姞又又氣,真的打了他一下!「胡說八道些什麼?再這樣子,我可不理你了!」說著,便去推他。

「喔!」荊軻睜開眼,趕陪笑,「別生氣,別生氣!我賠禮。」

夷姞噗哧一聲,破而笑。的紅暈未褪,益顯嫵,荊軻心旌搖,忍不住把手圈了過去,把臉湊了過去,不迎亦不拒,終於默許他親吻了

不知過了多時候,荊軻還不忍放開手,夷姞想想太便宜了他,便輕輕一推,說道:「好了!該正正經經說話了。」

荊軻心滿意足,定定神與相擁並坐,眨著眼問道:「剛才說什麼來著?」

「看你這失魂落魄的樣子!」夷姞出纖纖一指,在他額上了一下,「不是在問你,怎麼猜到我心思的嗎?」

「喔,喔!這容易得很,因為我心裡也是這樣的想法。」

說破了,真是不足為奇,但也更耐人尋味,夷姞喟然嘆:「人,真是奇妙得不可思議!」

「看來有一番絕妙的議論。」荊軻笑道:「請教!」

「我在想,心與心的通是怎麼來的呢?難道有一道無形的車轍,自然而然地由我心裡通到你心裡嗎?」

的想法很怪,但不能不說很深,荊軻不敢再出以玩笑的態度,相當認真地問道:「那麼,以你的解釋呢?」

「我無法解釋,我只有疑向。有些人,一輩子相,彼此的想法各異,永遠都談不到一起。有些人呢,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家世不向,份不同,但是--。」夷姞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就象你我一樣。」荊軻接著未完的話說,「你了解我,我了解你,好象兩個人生的是周樣的一顆心。」

「對了!也許這就是一個解釋,你我的心,天生相同。可惜,天下世界同心的人,不遇的多,相遇的。」

「此所以我要謝蒼天,待我特厚!」荊軻為激所驅,把夷姞摟著,流下了激的眼淚。

「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過,會遇見了你!」夷姞在他耳邊低聲地說。

「我也是。」荊軻答道:「我小時候做過許多夢……。」

「是些什麼夢?」迫不及待地追問著。

「很多!」他想了一下說:「甚至做過長生不老,白日飛升的夢。可是,從未夢想到會娶一位公主做妻子。」

「只因為我是公主嗎?」

「象你這樣的公主,不值得我驕傲嗎?」

「答非所問。」夷姞笑著罵道:「你就會詭辯!」

「這因為你問的話太利害!」荊軻談興接著又說:「這且不談了。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從前所做的夢,包括白日飛升在,那一切的夢,即使都能夠實現,我也不稀罕了。我願要你!這才是真正的夢!」

這話使夷姞到從未有過的快樂,自然相信他的話毫不假,但卻故意這樣問道:「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他又反問一句:「你要我怎樣來證明我的真心?」

夷姞突然心中一,不暇思索地問:「你的意思是,你願意替我做任何事來證明你的真心?」

「正是如此。」

「決無推託?」

「荊軻言出必行,何況對你!」

「好!我希你放棄秦的計劃。就在今夜,咱們悄悄兒高飛遠走,到那東海之濱,藏起來,廝守終生。」

荊軻大驚失!就象看見了天崩地坍那等從來不敢想象的事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心裡只是不斷自問:這話什麼意思?這話什麼意思?

壞了!夷姞也嚇了,心想,這個試探太嚴重了!本來他倒是一往無前,絕無後顧之心,現在反在他心裡種下一個惡因,將來到了咸,在那要關頭,忽然想到今天這幾句話,雄心一挫,貪生之念隨之而起,那豈不誤了大事?

於是,笑道:「我是說笑話!」

在荊軻看,的笑容是勉強做出來的,只不便再迫問其事,順著的口氣回答:「我也知道你在說笑話。」

說是這樣說,神之間,疑慮未釋,以致於夷姞失悔不止。轉念一想,原有絕他後顧之心的辦法,這時候不足為慮,於是的笑容就又變得很自然了。

這使得荊軻愈的意存試探,已經明白,不明白的是試探的目的?是不相信他存著必死之心,還是真箇捨不得與他永別,忽起背叛家國父兄的念頭,想勸他奔呢?不論是那個念頭,都使他萬分苦惱。他細想一想,認為夷姞決不會信不過他,然則真有偕東海之濱的意圖嗎?夷姞應該不是這樣的人——果然如此,卻教他遇著天大的難題了,他的默默有所思,使得夷姞也起了疑。麻煩是自己惹起來的,雖然以後自會無礙,而眼前卻無法忍一個為所疑的丈夫,於是,索再試探一下。

「你覺得我剛才說的那個笑話,並不可笑吧?」

「是的。」荊軻率直回答。

「為什麼呢?」

「你在試探我。」

想不到他一語道破,倒教夷姞窘了,「我沒有這個意思。」說。

「沒有試探的意思最好。」荊軻停了一下,神愈顯嚴肅,「我不以為你會信不過我此行的決心,我也不相信你會陷我於不義,所以我相信這定是個笑話。不過,老實說,這個笑話實在並不可笑。」說到這裡,他變為委屈懇求的低聲:「妹妹,我跟你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不要自尋煩惱好吧?」

這番話說得夷姞心裡,波瀾大起,既慚愧、又安,還有濃重的悔意和歉意,但皆不免因為他的苦惱的神而歸於慘痛。

於是,如做姊姊的屈的弟弟一般,手在他腦後一勾,笑道:「好了,我今天不走,在這裡陪你好不好?」

荊軻喜出外,以退為進地說一句:「我不敢存此奢。」

「我騙你幹什麼?」夷姞說了真話,「此刻來說,是個順水人,其實我早就決定了,我今天不回去。我想——,就哥哥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麼!」

怪不得剛才那樣興!荊軻恍然大悟,原來也珍惜著這有限的時,打算著在一起好好消磨,這不又是「同心」的證明嗎?

「唉!」他歡喜地讚歎著,「人生到此,真的,也就夠了!」

夷姞懂得他的意思,笑笑不響,管自己走到外面,把季子找來,老實告訴,今夜要住在荊館.然後又親自決定了晚膳的食品,季子幫著庖丁去準備。

就在這時,太子丹派遣了東宮舍人來見荊軻,邀請他進城赴宴,並且說明,是專為他和秦舞這兩位使節餞行。荊軻作難了,轉臉看著夷姞:「如何?」

夷姞不即回答,先問東宮舍人:「可曾邀了陪客?」

「太子說了,只是小聚話別,未請陪客。明天晚上還有一場正式的大宴,除了文武大臣以外,荊先生的朋友電都請了。」

「這不妥。」夷姞神凜然地問:「你可知道荊先生此行的使命?」

「已聽太子告訴我了。一切準備工作,都由我親自在辦。」

「那很好。不過你總該保,事先也不可稍形跡。所以,請你報告太子,什麼餞別、送行,這些繁文縟節,一概取消。今天荊先生要休息,明天晚上與太子杯酒話別——記住!不是什麼大宴,只約請秦舞、徐夫人、高漸離、宋意、武平這幾位就行了。」說到這裡,夷姞轉過臉去,看著荊軻,意思是向他徵詢:可是如此安排?

「這樣很好!」但荊軻有一點不同意;「如果有人來送行,不必攔阻;形跡過於神,反倒容易引起猜疑。」

東宮舍人應諾告辭,荊軻送出屋外,西風襲人,暮靄初起,一片黯淡的秋容,給他帶來了茫茫無依的覺。一霎時萬種凄涼,湧上心頭,旋即化為無邊的恐懼,此時心裡所想到的,只是一個夷姞。

「妹妹,妹妹!」他一路喊著,踉踉蹌蹌地奔了進去。正在空晚妝的夷姞,拋下巾櫛,急步迎了出來,荊軻一把住了的手,長長地了口氣。

「你的手好涼!」夷姞又側面就著窗外的看他的臉,「你臉上一點都沒有!你,你是怎麼回事?」

邊,他的恐懼已消失了,但是無法跟說明心境,只慚愧地低下頭去,並且強笑著。

「嚇我一大跳!」夷姞實在有些困,不過他不肯說,也不肯去問,就那樣,讓他握著的手。

「公主!」窗外季子的聲音,「請到延曦閣中去吧!」

就這片刻的功夫,天已黑了下來,走出屋外一看,燈火次第亮起,等行到延曦閣前,回頭一,滿園輝煌,連關閉了的水榭,都在廊上遍了點燃的火炬,倒影池,璀璨可觀。

「好極了!」荊軻心頭的影,為這一片繁的燈火掃除得乾乾淨淨,驚喜地問夷姞:「是你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夷姞後的季子在回答。

「啊,季子,你真可人!」荊軻笑道:「倒象是辦喜事。」

「就算它是一場喜事好了。」

「原是喜事。」季子介面說了這一句,搶上兩步,推開屏門,側俯伏:「荊先生,公主,請!」

閣中已重新布置過了,一片紅,喜氣洋洋。顯然的,這也是季子的主意。

等他們倆,季子輕輕把門關上,卻在門外說話:「公主!肴饌酒漿,盡在裡面了。不奉呼喚,無人會來。飯後請早早安置。」說完,隨即聽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於是夫婦倆相視一笑,並肩坐下,荊軻搶著先替夷姞斟了—爵酒,說道:「這一夜完全是咱們兩個人的了。妹妹,你可能不,先聽我說幾句正經話?」

「好!我贊。把話說過了,就不準再提傷的事。」

「對極了!」荊軻雙手捧起酒爵:「妹妹,你如肯聽我一句話,你就幹了這一爵酒——答應了我可一定要做到噢!」

「能做到的,自然做到。你說吧!」

「我走了以後,你別想念我。」

「那容易,」夷姞毫無難地幹了酒。

這反荊軻不信了,「你莫口是心非!」他說。

「我從未跟你說過假話。」夷姞提出同樣的要求:「我希你也跟我一樣:一路上別想念我。」說著,也替他斟了一爵酒。

「我不敢說不會。只儘力去排遣就是了。」

「不行!」夷姞固執地說,「你也一定要做到。」

荊軻舉起了酒,已近邊,卻又頹然放下:「這樣子,不了你騙我,我騙你了嗎?」

「原是你自己行出來的花樣。」夷姞笑道:「說什麼正經話,找些有趣的事談談是正經。」

「對!這也是正經話。」荊軻擎爵在手,卻只是盯著夷姞的臉看。

這把夷姞看得不好意思了,笑著罵了句:「賊眼灼灼,看什麼?」

「我在想,燕國的燕支雖好,也得看用在什麼人臉上?」

「那裡是燕支?酒上了臉了。」夷姞著發燙的雙頰:「不行!你不能把我灌醉了,自己不喝。」

他故意表示不信。拉著他的手去試的雙頰,可是已經發燙?他又故意說試不出來,於是更湊近些,臉著臉,斜倚在他懷中,幽幽地說道,「真的醉了!今夜我要嘗嘗醉的滋味。」

果然,就這一爵灑,就這片刻的功夫,已臉泛春,星眼微餳,那一份薄醉的慵,格外逗人綺思,荊軻吸了口氣說,「我也醉了,心醉無已!」

夷姞恬適地靠著他的脯,一都不想,好久,說:「軻!唱個歌替我醒酒,好不好?」

「好是好,無如我一向眼高手低,久不唱了。」

「你們衛國的人,不都善於歌謠嗎?《衛風》的音節最,你唱一曲我聽!」

「有了!」他突然想起,落魄邯鄲道上,曾在旅舍中聽任姜唱過《碩人》,歌聲雖然遙遠,卻還依稀可憶。於是他喝口酒潤一潤,用匕箸敲擊著酒爵,應節唱道:

手如荑,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目盼兮。

音律的細,自不必說;由於歌中灌注了深,使夷姞更覺得綢繆宛轉,十分聽。自然,也明白歌詞中對的讚

「如何?」他問。

「好!」

「何以獎賞?」

「『巧笑倩兮,目盼兮』,如何?」說著,夷姞拋給他一朵極甜的笑和勾魂懾魄的一瞥。

「這不夠!」

「你還要什麼?」

「一切!」荊軻答道,「你今夜所能給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在我心裡早就都給你了!」

「是的。我失言了。」

「其實你不必開口提出什麼要求。」夷姞輕聲又說,「你今夜所希得到的,我都會給你。」

「那豈不我喜出外?」荊軻笑著喝盡了一爵酒。

「今夜,是咱們最初的一夜,可也是最後的一夜,明天晚上,我不能在這裡。」

「唉!」荊軻黯然嘆息:「最初也就是最後,可見人生短促!」

「罰酒!」夷姞故意這樣,要引去他的傷,「有約在先,不準再說傷心的話。你違約了。」

「該罰。」荊軻又滿引一爵,喝得太急,嗆了嗓子。

夷姞替他捶背,好半晌,他的氣才順了下來,於是提出告誡:「你在路上可不準借酒澆愁,不醉不休。」

「嗯。不會。」

「此一去,我最不放心的是,沒有個的人照應你的起居。」

「我不在乎。」荊軻夷然不以為意地,「頻年飄泊,旅途中不致宿,我就覺得很好了。而且,去日無多,起居瑣事,有沒有人照應,何足縈懷?」

「話不是這麼說,在我看,只要你在世一日,便一日不能沒有人照應。」

「有你這一句就夠了。妹妹,」荊軻握著的手說:「說實在的,我不放心的是你……。」

「不要再說了!」夷姞手掩住他的口,「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必你,怎麼辦呢?只好各人料理自己。記住我這句話!」

「對!各人料理自己。好了,別後的一切,就在這句話中說開了;且顧今宵,『與子同夢』!」

一場秋天的春夢,既凄涼,又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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