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第十二章

十二

燕市平靜如常,黎民百姓中,沒有人知道一件關乎國家存亡的大事,已經發生。

只有西城的關吏,心知有異。前一天,他剛奉到嚴令:非執有新頒的關符,不準出城。而就在第二天一早,絡繹不絕駛來了許多「路車」,馭者都持有東宮特頒,免予檢查的符令,同時車帷遮得極其嚴,所以不知道裏面坐的是什麼人?不過,可以料定必是貴人,因為「路車」是公卿大夫和將帥所用,裝飾極其華,只是那些原該在車上的五的旗幟,卻都卷而未用,悄悄地驗了關,直駛出城,一指往南。

往南不遠,便是作為燕國京城南面屏障的易水。「路車」到此,都停了下來。車中貴人麻如雪,一個個都無笑容,默默地聽從東宮執事的引導,上了渡船,冒著勁急的西風,往對岸駛去。

對岸有一片房屋,那是燕國專為招待過往賓客下榻之用的「傳舍」;燕國赴秦的專使荊軻和秦舞,將從這裏出發,循陸路西

冠的貴人,以及不是貴人,而為荊軻好友的武平、高漸離、宋意,都早就到了「傳舍」,他們是來送行的,但亦等於送葬,所以一律服孝,生離而兼死別,有著雙重哀傷的心,每一個人都是端然默坐,以致偌大一座廳中,靜寂如死,偶爾聽得有欷默之聲,雖打破了死寂,卻越發使人覺得心頭沉重,鬱憤難宜。

「來了!」不知是誰說了這麼一句,聲音極輕,但沒有一個人未曾聽見。

於是大家一齊都站了起來,往廳后去,廳后即臨易水,再過去,衰草黃塵,迢遞直到天際,西風呼嘯著卷過葉葉蘆葦,催拍岸的驚濤,搖晃著帶來一艘特大的渡船,船中是荊軻、秦舞和太子丹。

冠的賓客自在岸上排兩列,俯首迎接致敬;東宮舍人親自系好了船纜,搭好跳板,在太子丹引導之下,荊軻和秦舞都上了岸。他們的步伐,一個從容,一個輕捷,——輕捷的秦舞,雙手捧一個封固嚴而髹漆得十分亮的木匣,那裏面是樊於期的首級,背上斜背一個飾著玉的長形錦匣,其中藏著督地圖和徐夫人匕首,「有勞各位跋涉,心不盡。」荊軻很恭敬地說,同時視線逐漸掃過所有的賓客,最後落在武平上。武平已激得無法抑制了,但是那肅穆莊嚴的氣氛,對他是一種束縛,他無法越班出列,說他要說的話。

「荊卿!」早巳退林泉,不問國事的太傅鞠武,巍巍地了一聲,便不住老淚縱橫,也無法再往下說了。

荊軻趕上前扶住他的雙手,想找一句彼此會心,足以安他的話,偏偏一時想不出來,低頭半晌,只說了句,「太傅,請安心頤養!」

「是,荊卿,全要托你的福!」

「都請進去吧!」東宮舍人在一傍說,「西風甚厲,這裏不是深談之。」

於是,經過一番揖讓,終於還是荊軻領頭,在東宮舍人引領之下,進傳舍大廳。兩位主賓,由太子丹陪伴著,背臨嗚咽的易水,面南而坐,其餘賓客,按照位年齒,依序列坐在東西兩面,都是肅然無語,用沉默來表示他們對荊軻的最大的,也是最後的敬意。

行過一巡酒,該作主人的太子丹說話了。

「荊卿!」太子丹以略帶嘶啞的聲音,吃力地說:「你知道我此時的心境,不是語言所能表達的!」

荊軻點點頭,招呼著秦舞說:「舞!你我藉此一爵酒,謝太子平日相待之厚。」

「是!」秦舞有些寵若驚似地,回答得極其響亮,舉爵的手,由於興的緣故而微微發抖,以致把酒潑了出來,但沒有二個人覺得他是失儀而可笑。

荊軻也從容地幹了酒,並且拈了一粒松仁放在裏咀嚼。

「荊卿!」太子丹又躊躇著說:「今日一別,音訊難通,可還有什麼話待給我?」

這是問他可有言?荊軻不由得有些心驚:定一定神,輕輕答道:「請善視公主!」

「這!這盡請放心。」

「勸早嫁!」荊軻的聲音越發低了;低得僅僅能讓太子丹一個人聽見。

「我明白你的意思。」太子丹深深點頭,顯得相當;想了想,含蓄地說:「那也要看自己的意向。」

荊軻不便再往深里談了,只特別重複一句:「但願太子明白我的意思,便無憾了。」

「你請放心,我儘力勸。」太子丹又問:「還有呢?」

「武平,請賜照拂。」

「不僅武平,凡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一切都在我上。不勞囑咐。」

「這真謝不盡了。還有—個人,請太子留意——蓋聶!」

「喔!」太子丹極注意地問:「蓋聶如何?」

「他也許還會來。但此來不見得會是好意;此中緣由,我跟公主談過,問便知。我請太子特別留意的是,不要因為他來意不善而有所排斥。人才難得!」

「好!我問了夷姞再說,總之,我照你的意思辦就是了。」

「再有就是昭媯。此事亦請問公主。我想,總有明白的一天,重回燕國,亦請善視。」

「我記在心裏。還有什麼話?」

「沒有了。」荊軻看著秦舞說:「你有什麼事要求太子替你辦,也趁早說吧!」

「我沒有。」

「舞!」太子丹介面說道:「我倒有句話,此一去務必尊敬荊先生,唯命是從,你若肯聽我這句話,幹了你那一爵酒!」

「這也要勞太子囑咐嗎?」秦舞笑著舉起面前的酒,一吸而盡。

「好!」太子丹舉目環視著,向一堂的賓客示意,向荊軻敬酒話別。

於是,從鞠武開始,依序向荊軻和秦舞舉爵致意,有的表示敬仰,有的預祝功、有的叮囑保重、有的依依惜別,但都抑制著自己的緒,不肯道出死別的凄慘哀痛。到宋意了,他與高漸離一起離席,高漸離手裏抱著他的築。

這兩位是布故人,結識於窮困之時而都評以必,荊軻另有一番激的心,所以相見之下,比與對燕國公卿大夫周旋的禮節,又自不同,他自席間,一躍而起,雙手分執著高漸離與宋意的左右臂,凝視無語,而眼眶卻有些潤了。

「咱們至有兩個月末曾見面了吧?」宋意找了句話說,打破了難堪的沉默。

「是啊!」荊軻歉然答道:「今日分手,別無所憾;只覺得咱們弟兄,平日聚會的時間太了。」

「形隔而神契。荊卿,你必能想到,你在旅途之中,並不寂寞,我們的心都縈繞在你左右。」容慘淡的高漸離,招著宋意又說:「他的歌,你怕未曾聽過,今天有一首驪歌送你!」

這使得荊軻有著小小的意外的驚喜,「喔!我真不知道宋兄善歌,得你的築相伴,越發名貴,足以壯我行!」

於是,執役從人移來一方席子,居中放下,高漸離正席端坐,面前置著他的築,取出擊築的小木,略略調一調弦,弦響清越,築形似琴,而築聲與琴聲的沖和幽遠,卻大不相同。

於音律的荊軻,只聽這數聲,便已辨出音調,問道:「是『變』聲?」

「變」是「變徵」的簡稱——雅樂只有宮、商、角、徵、羽五音,恰配琴的五弦,自鄭、衛新聲,播傳列國,令人忘倦的俗樂,大行其道,五音已不足用,因而另創兩音:「變宮」和「變微」。變宮簡稱為「閏」;變徵則直截了當稱做「變」。但這兩音,實在也很用,何況聽高漸離調弦的聲音,似乎純用「變」聲,所以荊軻微覺詫異。

是的,荊軻對聲音的覺,是完全正確的。高漸離此時所奏的新曲,純用「變」聲,一則為了向知音致敬,再則是非用「變」聲,無以發泄他心的,因為「變」聲哀怨凄苦。

第一聲是不按弦的散聲,如雁唳猿啼,令人慘然不歡,心弦被抑又放,高漸離在築上擊出深秋向晚的風雨,而似雜有嫠婦夜泣的聲音,然後風聲漸消,轉為瀟瀟細雨,檐前滴答;而喪夫失子,窮愁無告,一盞孤燈,吞聲飲泣的凄涼景象,都刻劃在每個人的心頭了。

低沉的弦聲忽然微微一揚,旋即一抑,彷彿一個人哭得過於傷心,突然噎似地,就在這頓挫之間,宋意用抖的哭音唱道:

「驪駒在門……。」

「門」宇剛剛發聲,突然間一聲凄厲的長號,把築聲和歌聲都打斷了。

沉浸在無限凄涼之中,一顆心近於麻木的荊軻,突然驚醒,茫然地看著——一張好悉、好怕人的臉,虯須糾結,涕淚模糊,一隻茸茸的手按著自己的,一雙白多黑的眼睜得極大,是一種自覺做錯了事,驚恐悔恨得不得了的神

怔怔地對視了一會,荊軻終於一下子想起來了,那是武平。同時他也發現,垂淚的不止武平,一堂賓客,除卻秦舞以外,無不是淚流滿面。

荊軻倏然心驚,自覺豪氣消沉,有滿懷難以形容的鬱悶,傾瀉,於是他拍一拍高漸離的肩頭,大聲說道:「昔日的慷慨何在?」

這一句話,啟開了高漸離的記憶之門。在荊軻得遇田之後,他們經常在一起飲酒高歌,慷慨激昂,旁若無人;昔日的歡樂,已陳跡,而當時的歌聲,此刻卻還清清楚楚地留在耳邊。

於是築聲又起,由「變」聲轉為「羽」聲,在滿座的覺中人,彷彿宿雨已收面風勢轉疾,勁峭的冷意,反使人抖擻起神,別有一種清醒振酌意緒,一個個懍然傾聽,一陣躍然試,那頹喪無奈的心都一掃而空了。

漸漸地,高漸離又雜用「商」聲。「商」聲被稱為「金」音,高勁急,如千軍萬馬中的金鐵鳴,那一片肅殺的氣氛,越發把大家的心都懸了起來;然後,復又轉為「羽」聲,西風殘照,冷落關河,雖不免蒼涼之,卻能令人油然而興橫戈躍馬的鼙鼓之思。

就這時,荊軻激得一躍而起,拔出太子丹所贈的名劍,昂然屹立,橫劍當,以激越的聲音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築聲的餘響猶在,秦舞亦已離座而起,直趨荊軻面前,大聲說道:「荊先生,請發駕!」

秦舞的一切舉,就這一次,深得荊軻的欣賞。以慷慨激昂,共勵同仇敵愾之心的一刻,確是然踏上征途的最適當的時機,因為給大家留下這樣一個強烈的悲壯印象,將來與他在咸功相配合,可以獲致吏高的效用。

於是,他深深點頭,徐徐將劍收起,向秦舞做一個手勢,示意他一起向太子丹辭行。

而太子丹此時已走到廳中,當他們俯下拜時,他幾乎是同時地側跪回禮。一堂賓客,看見太子如此,無不誠惶誠恐地避席同拜。

此一時,靜得連一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更不用說那西風呼嘯,易水嗚咽!俯伏在地的荊軻,為這肅穆沉重的氣氛,得熱淚盈眶。但沒有人能夠看到,他悄悄地拭一拭淚,把頭抬了起來。

與太子丹面對著面,距離極近,在這一瞬間,荊軻看出太子丹眼中有著濃重的不安,然而他沒有功夫去考察太子丹因何不安了,只抑制著自己的,用他那為人所習聞的從容沉著的聲音說道:「千里之行,自此而始。荊軻、秦舞拜別!」

「荊卿!」太子丹哽咽著說:「一路保重。我、我把舞給你了!」

「請放心!我與舞生死同命。只太子千萬為國珍重!」

說著,荊軻移膝頭,等站起采時,臉已朝外,他左右了一下,傴僂著子,疾趨前出。秦舞大踏步跟隨在後太子丹和所有的賓客,踉踉蹌蹌地都送了出來。

「傳舍」門口,早就一列排著十一輛車子,除卻正使、副使各乘一輛以外,其餘九輛滿載輜重;馭者膏車秣馬,伺候已久。

荊軻頭也不回地上第一輛車,親自從馭者手裏接過轡頭,嘩喇一抖,駕車的駟馬,唏律律一聲長嘶,昂首亮蹄,帶。接著其餘的車輛也都跟了上來,在隆隆然車走雷聲之中,只聽得武平在大喊:「荊大哥,荊大哥!」荊軻狠一狠心,越發加上一鞭,車子走很更快些。

別了,燕市!他在心裏說了這麼一句,把燕市的一切都暫時拋卻。定一定神,想起有件要東西需要檢點,就這時聽得馬嘶,是東宮舍人帶著兩名從人追上來了。

荊軻先不管他,衫的口袋,放心了,夷姞親自給他的那一包毒藥,好好地放在那裏。

單騎的馬匹,比載著輜重的車子到底要快很多,眨眨眼,東宮舍人已追上了車隊,只聽他大聲喊到:「荊先生,荊先生!請停一停!」

荊軻還未有所表示,馭者已用手勢示意;等後面的車輛,放慢了速度,荊軻才能漸漸收住轡頭。終於,隆隆然的車聲,歸於靜止,潑刺刺的馬蹄聲卻格外清脆可聞。不久,東宮舍人疾馳而至,勒住韁繩,滾鞍下馬,肅立車前。

「喔,是你!」荊軻問道:「有何話說?」

「荊先生!」東宮舍人氣如牛,很吃力地回答:「請暫回傳舍,公主還要見荊先生一面。」

這消息來的太突兀了!莫非夷姞要留住我?荊軻這樣在心裏自語,覺很需要把事弄個清楚再定行止。

「公主何時到傳舍的?太子可知道?」

「就在荊先生剛一走,公主便渡河過來了。那時太子還在傳舍,兩人悄悄談了一會,太子逐即吩咐,來請荊先生回去,跟公主見一面。」說到這裏,東宮舍人加上他自己的看法:「想來是話別之意。」

「太子呢?」

「太子先渡河回城了。留下話,命我護送公主回宮。」

荊軻前後想了一遍,覺得東宮舍人的看法不錯,只是離大濃,難以割捨,還想見一面,傾訴未盡的離衷別意。轉念到此,想見夷姞的心思,亦復如飢如,便即叮囑秦舞:率領車隊,繼續前進,照預定的行程,投驛歇宿。他無論多麼晚,這一夜一定趕回來會合,第二天照常出發。

於是,由東宮舍人的從人,讓出一匹馬來,荊軻騎了,猛揮一鞭,又回傳舍。

這去而復來,得與夷姞再見,在他是一件太意外的事。見了面,是什麼樣子?會說些什麼話?自己該如何回答?一切都茫然。同時,他也沒有功夫去細想,馬行甚疾,轉眼之間,傳舍已經在了。

荊軻突生怯意。手裏一,帶住了馬,著傳舍發楞。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朝錯誤的的路上走?如果夷姞哭哭啼啼,不忍分離,何以應付,何以安?那麼,這一見,只有更增加的痛苦。萬一自己在這最後關頭,再還把握不住,陷溺在的深之中,把平生的雄心壯志,一齊付諸東流,這還個什麼人!

然而,他不肯承認自己是如此弱!換一面來看,這也正是對自己的一重考驗,極嚴格的一重考驗!要大事,不可畏怯——他這樣自我鼓勵著,勉強把然的忐忑不安制下去。

放馬又走,來到傳舍前面,四周靜悄悄地,剛才貴人云集,高歌慷慨的大場面,轉眼間已陳跡了。

「荊先生,」有人在喊。

下馬的荊軻,回頭一看,是季子在招呼,便問:「公主呢?」

「請隨我來!」

季子領著荊軻,繞過傳舍,屋後偏西,有間緻的小屋,季子指了指,站住了腳。荊軻會意,踏上臺階,把虛掩著的門推開,只見夷姞靜靜地坐著,面前放了一張琴,一香爐,爐中青煙,正裊裊升起。

四目相視,都沒有說話,但他們彼此也都了解,是由於極其珍視這意外的一見,找不出一句最好的話來形容此時的心境,所以才沉默著。

結果還是荊軻先開口,那是出於直覺的關切:「你的臉不好!」

「大概是吹了風的緣故。」

「你何必還老遠趕了來?秋風多厲,招了涼,得了咳嗽,不容易好!」荊軻在旁坐下,一的手,冰涼,越發又要說了,「你看!你的手!」他拿的手籠袖中,握著。

夷姞凄然地—笑:「老遠趕了來,聽你這兩句話,就招了涼也值得。」

荊軻心裏又發酸,又發熱。他意識到自己在遭考驗了,但是,他矛盾得很,覺得這樣的考驗,就算通不過,也不是件壞事!起這樣的念頭,連他自己都大吃一驚!不自覺地子一抖;夷姞發覺了,凝神看著他。

他慚愧而痛苦地低下頭去,輕輕說道:「看來我是到死都忘不掉你的。」

「此所以我要跟你見最後一面。」夷姞平靜地答道。「本來早就該到了。東宮換了關符,我不知道,到了西城擋駕;再去領新關符又麻煩了半天,等趕到這裏,你已走了。這樣把你追回來也好,可以容咱們靜靜說話。而且,送別不也總是親人在最後分手的麼?」

年來,軻荊還是第一次聽見「親人」兩字,耳陌生,但咀嚼不盡。家亡國破,天涯茫茫,幸而有個親人,卻又轉眼間便要生離;牽腸掛肚,縈夢驚魂,直到死別為止。遙想擊秦宮,功殉,自己一瞑不視,留下了英雄名聲,食燕廟,千秋景仰,倒也罷了。苦的是夷姞,有生之年,無以為歡?除非——。

荊軻心念一,自覺蔽境忽開;當此永訣之時,他覺得他對這世間唯一的親人,該有句話待,即使這句話要傷的心,也顧不得了。

「妹妹,請鑒納我一片誠心!」他的語音極重,右手抓著前的服,好象要撕裂膛,把那顆淋淋的心掏出來給看似地,「從此刻起,我要不斷禱告上蒼,希你遇見另一個知音,一切都比我好,也比我更你。」

夷姞有著忍俊不的神,「有了這麼一個人,便又如何?」問。

「希他,嫁他。若能如此,我才真的是死而無憾。否則,就算你們在燕國替我造廟,我也不忍來食。」

「為什麼呢?」夷姞的聲音雖仍保持著平靜,眼中卻已含著亮晶晶的淚珠,「難道你連到燕國來跟我夢中相見都不肯麼?」

「不!」荊軻從牙中狠狠地進出幾個字來:「—絕永絕!我不會託夢給你,我願你早早把我忘掉。」

「不!」夷姞的聲音跟他同樣地堅決,「沒有你在一起的日子,我過不下去。」

糟了!荊軻在心裏著慌,說來說去要把他所怕聽的那句話出來了!這句話千萬不能讓說,一說出來,便是怒馬奔險崖,不能有好收場!

於是,他搶在前面警告:「妹妹,你萬萬不可陷我於不義!」

夷姞一楞,旋即明白,「你以為我又要你私奔麼?」說到這裏,突然一陣腹痛,心跳氣自己明白是怎麼回事,極力忍著,可是話卻說不下去了。

荊軻看有異,急急問道:「怎麼了?可是那裏不舒服?」

夷姞閉眼不答,等腹痛緩和了些,睜開眼,用那白如玉筍的手指往琴弦上一按,一撥,信手彈了數聲,就這數聲,便造了一個空山鳥語,閑雲出岫的恬淡意境,把荊軻的奔騰起伏的心,安下來了。

纖纖兩指,抹過琴弦,消除了悠然的遠韻,夷姞抬起跟來,問道:「軻,你知道我為何特地趕了來?」

「自然是有話說。可是,你我的話,怕一輩子都說不完。」

「正是這話,所以我攜了琴來。說不盡的話,都在琴曲中了!」

說著,素手調弦,以琴寫心,那韻味的高超幽遠,與雅俗皆能共賞的高漸離的築,在深諧音律的荊軻心目中,評價自是大不相同的。

隨意彈了一個小段,夷姞皺眉說:「七弦不諧,你可曾聽出來?」

「『下羽』似乎高了些。」

「下羽」是第二弦,夷姞略略調整,欣然笑道,「果然是知音。」

荊軻並不因聽到這句贊語而覺得欣,他只是在奇怪,何以連第二弦不協都未聽出來,心神恍惚到這地步,卻是可慮。

「軻!」夷姞又抬眼看著他說:「知音一去,我再不奏琴了。此是絕響,請仔細領略。」

荊軻悚然、肅然,腰,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在淡淡的沉榆香味中,聽得一縷清香,彷彿自天外飄來,系住了他的心,又飄然遠揚,頓覺此不復再在人間了。

神往的荊軻,突然一驚,冷汗淋漓,他聽出琴曲名為《思歸引》,是衛國子所作——昔日衛侯有,邵王慕的名聲,求聘為妃,未婚而邵王薨,太子想留住,衛不從,於是被拘於深宮,歸不得,因而援琴作歌,曲終自縊,這是不祥之聲,荊軻憂疑不止,無法想像奏此曲的用意。

果然,一曲既罷,夷姞哀聲高唱,是《思歸引》的曲文:

涓涓泉水。流及於淇兮,有懷於衛,靡日不思!執節不移兮行不隳……。

歌聲低了,琴聲了!荊軻大為詫異,抬頭一看。夷姞臉蒼白如紙,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一雙澄澈如秋水的眼睛,完全失神了!

「蓬」地一聲響,夷姞一手打在琴上,一手按著小腹,把頭垂了下去!

「妹妹,妹妹!」荊軻失聲大喊,出雙手把抱在懷中,臉上、手上已經發青紫了!

「軻!」夷姞喊,聲音很低。

為了要聽清的話,荊軻屏息著不敢哭出聲來。

「生為荊家人,死為荊家鬼。告訴哥哥,我要歸葬衛國!」

荊軻陡澈骨的寒意,但方寸之間,還未大,大聲問道:「你吃了什麼?快說!」

夷姞沒有說話,卻聽得門口一聲狂喊:「公主!」接著,一陣風似地卷進一條影子——季子撲倒在夷姞旁,痛哭失聲!

「別哭!」荊軻厲聲喝住:「公主服毒了,東宮舍人快找醫生來,越快越好!」

「噢,噢!」季子哭著答應,飛也似地奔了出去。

「妹妹!」荊軻轉臉又問:「到底服了什麼?快說啊!」

夷姞無法回答,只看把腹部按得越了,還咬著牙,閉著眼,極力熬忍痛苦,荊軻看在眼裏,冷汗直冒,跟夷姞一樣覺得九曲迴腸,寸寸斷裂。

夷姞的臉居然緩和些了,疲倦地睜開眼,凄然搖頭:「用不著找醫生!趁這一刻,我還有口氣,要問你句話。」

「你說,你說!」荊軻屏息著靜聽。

「你可知道我為何特地趕了來?」

「只為,只為一一,」荊軻猛然省悟,「絕我想你的念頭?」

夷姞浮現了極欣的微笑:「你果然是明白人。明白我決不肯陷你於不義。」

「妹妹!」荊軻痛心疾首地說,「多怪我!若非我意志不堅,有搖的跡象,你不會走此絕路。說起來又是我害了你!」

「你莫如此說!」氣息微弱的夷姞,用盡全力來把的聲音提高:「你死我不獨活。此志早決!」

是的!不是一時衝——荊軻回想這兩天相的話中,時時流出必死之心,只恨自己氣浮心,忽略話中的深意,終於造了永難彌補的憾。此刻,無論如何要把的生命挽救過來,但荒村野驛,那裏去找醫生?如等東宮舍人,渡河回城,把宮中侍醫請來,只怕早巳香消玉殞。一念及此,他心的焦灼痛楚,自覺鼎烹的酷刑,亦不過如此!

象頭病貓似地蜷在荊軻懷中的夷姞,此時正抬起抖的手,向他左去探索,很快地,把手停住了,按著那包特製的毒藥——荊軻衫上有個口袋,是夷姞親手製,並且當著他的面,親手把那包毒藥放了進去的。

「記住!」氣息僅屬的夷姞,掙扎著囑咐:「藥方發作的時間——我是正午服的葯。」

完了!這是無法解救的毒藥!

「軻,走吧!我先走一步,泉下相見!」

也許是所謂「迴返照」,說這句話時,神態平靜,聲音清晰——只略略低了些,但說完這話,眼睛便慢慢地闔上了,角彷彿還含著笑意;這使得荊軻記起落花時節,曾有—天與夷姞策馬同游,將酒餞春,倦遊歸來,吵著腰酸疼,隨後便偎依著他悄悄睡去,那份恬適的睡態,正與此時相似。

這甜的回憶,也只不過在他腦中一閃即逝,接著便是摧肝裂膽般的驚痛,大聲喊著:「妹妹,妹妹!夷姞,夷姞!」

夷姞是再也聽不見荊軻的聲音了!一口,涼到他的心底。

「公主,公主!」

季子踉踉蹌蹌地奔了進來;後面跟著東宮舍人、驛吏和—個鬚眉半白的老者,想來那就是不知何找來的醫生了。他們一看到夷姞的姿態和荊軻的神,立刻都目瞪口呆地站住。

「苦命的公主!」季子失聲而喊,撲了上來,擁住夷姞的,搶地呼天地哭了起來。

荊軻卻沒有眼淚,他掙扎著站了起來;雙,又跌坐了下去,東宮舍人上來扶起了他,並且順著他的趨向,護持他向外走去。

「荊先生——!」季子厲聲狂喊,「你,你沒有句話就走了麼?」

荊軻停住了腳,吃力地轉回來,迷惘地問:「你要我一句什麼話?」

「公主怎麼死的?我跟太子怎麼待?」

「噢——!」荊軻舉手敲一敲頭,閉著眼,盡量把棼的思緒集中,才能回答的一問:「你告訴太子,」他遲滯地說:「公主是為國而死的。公主一死,我欠燕國的更多了,我要儘力償還。還有,公主要歸葬於衛——如果辦得到,替我在公主旁留—個墓。」

季子沒有回答;也不再提出詢問,只低下頭去哀哀痛哭。

荊軻轉走了。默默地、默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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