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第十三章

十三

秦國以上賓之禮待燕國使者,把正使荊軻、副使秦舞安置在一壯麗的館舍,距咸宮不遠。到時已經傍晚,草草安頓,旋即進餐。冬日晝短,餐罷天全黑;秦法嚴峻,夜靜寂如死,除卻遙宮燈火錯落以外,家家戶戶都早早熄燈上床。荊軻早巳告誡從人,不得無端生事;加以旅途辛勞,所以一個個都攤開鋪蓋,去尋好夢。不多片刻,便已鼾聲四起了。

只有荊軻屋中亮著燈,秦舞在他屋中請示明日要辦的事。

「第一,自然是去拜訪蒙嘉。」荊軻吩咐:「你把禮檢點好。」

「是。」

「其次,秦法:『偶語者棄市』!」荊軻放低了聲音說:「你告訴大家,千萬莫談政治,更不可頭接耳,批評人家。萬一被抓了去,我不但不會救他們,而且還要請秦國按其律法重辦。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秦舞悚然答道:「明白!」

「還有,讓他們盡量玩,盡量花。不過只準吃虧,不準佔便宜。尤其不可與秦國的人,發生任何糾紛。」

「是。我一定告誡他們。」秦舞問道:「還有什麼吩咐?」

「暫時沒有。等想起來我再告訴你。」荊軻拍拍他的肩,「可覺得肩頭甚重?」

秦舞低下頭去,不好意思地答道:「跟荊先生說老實話,我自奉命以後,從無一天覺到輕鬆過。」

「唉!」荊軻長嘆,「我一直跟你說,要輕鬆自如,無奈事實上辦不到。不過,就算肩頭沉重,此事實在輕而易舉。你—一,」他正視著秦舞問道:「你覺得我的話矛盾嗎?」

「在常人是矛盾,在荊先生不是。」

「你真的對我有信心?」

「是的。」秦舞平靜地回答——因為語氣平靜,反顯得他的誠懇。

「好!我想過多遍了,就希你對我有信心。舞,」荊軻把擱在他肩頭的手,重重地按了一下,「你把蓋聶忘了!就算蓋聶此刻出現在我面前,我仍舊認為你是我的最好的夥伴。因為,你對我有信心,而且這信心,存在你心中已非一朝一夕。是嗎?」

「荊先生!」秦舞笑得合不攏,「聽見你這句話我比什麼都高興。就算此刻便死——。」

「死」字剛一出口,荊軻疾一掌,掩住了他的;同時神張地使了個眼

秦舞心裡一跳,不由得屏聲息氣,於是他聽見了的腳步聲,這才明白荊軻要他聲的緣故,同時也衷心地佩服荊軻的聽覺和機警。

果然,足步聲漸漸響了起來;荊軻放開了手,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舞,不知你那妻,此刻如何?唉,太子也真不諒人,把個乍爾新婚的你,路遠迢迢遣了來--此行雖是趟好差使,這兩地相思的滋味,可也夠你的了!」說著又使了個眼

秦舞一路而來,已深深教,明白荊軻這番話的用意,遂即裝出年輕人那種明明心裡承認,口頭要裝作不在乎的神氣答道:「笑話!也不過兩三個月的功夫,算得了什麼?」

這時門上剝啄數下,同時有個蒼老而謙恭的聲音問道:「貴賓安置了嗎?」

屋中人聞聲而知是這裡的「舍長」。荊軻努一努,秦舞便去開了門,果然是那姓吳的舍長。彼此很客氣地見了禮。然後吳舍長極殷勤、極周到地問候起居;荊軻不斷表示十分滿意,並且不斷致謝。問來問去,吳舍長問出一句話來:「長夜漫漫,只怕寂寞?」

秦舞不懂這句話的意思,荊軻卻明白,是問他們倆,可要婦人薦寢,這在接待賓客的館居中,不足為奇;吳舍長問得更不算突兀。不過荊軻無意於此,只著秦舞笑了一下。

吳舍長立刻也把視線落在他上,略帶詭地笑著。秦舞有了被戲侮的覺,心中微微不快,臉上微微發窘;但他記著太子丹的告誡,和荊軻一路而來的教導,依然笑臉迎人。

「剛才在窗外好象聽說,副使是新婚遠別?」吳舍長看著荊軻說道:「這,這孤凄的滋味,只怕難耐?」

荊軻笑笑,回頭問說:「舞,你可聽見吳舍長的話了?」

「聽見了。」

「那麼,你該有句話呀!吳舍長是一番意,你自己斟酌吧!」

「斟酌」什麼呢?秦舞茫然不解,卻又不便再問。正躊躇著不知如何回答時,聽得人的笑語——笑聲輕狂,不似良家婦,良家婦亦決不會出現在此賓舍,於是秦舞恍然大悟了。

「喔!」他搖著雙手說:「不必,不必!」

吳舍長深深看了他一眼,彷彿中另有打算,轉過來又問荊軻:「正使呢?」

「我是長夜孤凄慣了的。」荊軻答道:「得足下見顧快談,已足岑寂。」

「既如此,我備酒為正使消夜。」

吳舍長找了人來,備下乾果小酌。荊軻舉觴欣然;他倒不是中意於酒,只因為看出吳舍長是好飲健談的人,借酒以佐談興,可以問出許多他需要知道的事來。

當然,在秦國象吳舍長這類人,擔任著此一職位,便必定負有刺探及監視使節外賓的任務,是可想而知的。因此,荊軻說話極其謹慎,毫不涉政治,只用他不醉的酒量、不的酒德和風趣雋妙的詞令去爭取吳舍長的好

於是,越飲越投機,吳舍長的談鋒也越來越健了!

「正使!恕我問句不該問的話。」吳舍長緒興,神智卻還相當清楚,「樊於期的首級可曾攜來?」

「那不是?」荊軻指著屋角一口木箱說。

「好極!」吳舍長舉爵相敬酒:「恭喜、恭喜!大王必有厚贈。若有所求,亦必可如願。」

「燕國別無所求。一片減心,與秦修好,唯願以小邦託庇於大國。」

「不錯,燕是小邦!」吳舍長歉意地笑道,「恕我直率,承蒙正使不棄,一見如故,說話放肆了!」

「那裡,那裡。燕與齊、楚,原不能相提並論。」

「然而敝國接待正使,過於齊、楚大邦。否則,不會將正使安頓在這裡。」

「是的。館舍宏壯,供應優渥,復蒙足下盛款待,真是之有愧!」

「要論『館舍宏壯』,還有過於我這『廣舍』的……。」

「這就是『廣舍』?」荊軻打斷他的話問。

「是啊!這就是當年趙國藺相如奉壁來秦所住的『廣舍』。」

荊軻心裡在想,把他安頓在藺相如所曾下榻的廣舍,決非偶然。這可以分兩方面來看,往好說,即是吳舍長所恭維的,把他看得重於齊、楚大邦的使者,以廣舍作為他的行館,是一種尊敬的表示;往壞說,可能看出他不好相與,就象藺相那樣,兩次屈秦——如果如此,廣舍就變對他的一種警告了。

他的念頭轉得很快,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覺得應該不著痕跡地辯白一下,於是,他微笑答道:「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倘或藺相如生於今日,敢不懾服貴國的強盛?為區區一璧,而大王之怒,自召覆亡之禍;非智者所為!」

「正是這話。識時務最要!」

從這裡開始,荊軻言語越發恭順,跟吳舍長也越發談得投機,直到深夜,盡興而散:吳舍長順便把奉舞前院歸寢。

荊軻卻了無睡意,雖熄了燈燭,卻在枕上把雙眼睜得大大地,在設想明天見了蒙嘉,會問些什麼話,自己該如何對答?

忽然,前院傳來人聲,是人的笑語;但笑聲很快地消失,繼之而起的,彷彿是爭執的聲音。然後連爭執的聲音也沒有了,只聽得重重的關門聲。

秦舞是怎麼回事?荊軻在心裡問;有些好奇,也有些不安。但此時無法弄個明白,只好暫且拋開。

第二天一早,荊軻帶著秦舞去拜客。首先是拜訪掌管接待各國使節的典客,這不過是一種例行的禮節,待了一些門面話,便即告辭,去拜訪中庶子蒙嘉,才是他這一天最主要的任務。

中庶子是家臣的職稱。蒙嘉從秦王贏政七歲時起,便擔負著照料他的職務,從邯鄲回國,即位至今,始終不離左右,極得贏政的寵信。他的貪財好貨是有名的,荊軻滿以為一車重禮,送府中,再加以一番當面的奉承,便可無事不諧。

哪知事出意外,蒙嘉不但擋駕不見,而且也不肯收任何禮。這荊軻驚疑不止,回到廣舍,越想越不安,懊惱竟形於。這在秦舞還是第一次發現他有這樣的神態。終於他忍不住要問了:「荊先生,蒙嘉是什麼意思?」

「誰知道呢?」荊軻皺著眉說:「不知是早已決定了不見,還是有什麼不到之,得罪了他?若是後者,還不要,我只怕他是有心不見。」

「這不致於吧?他難道對荊先生有何見了?」

正就是怕蒙嘉有見,把他看當年的藺相如。但這話不必對秦舞說,所以荊軻搖搖頭不答。

秦舞的想法比較天真,安著他說:「蒙嘉也不是非見不可的人。『典客』自然會替咱們安排覲見的日期,至多遲些日子而已!」

「就是不能遲!」荊軻低聲說道:「易水餞別的形,要瞞人是瞞不住的,太子換了關符,暫時封鎖國境,消息一時到不了這裡。等一開了,他們的間諜送來了報告,咱們的底蘊,不就都拆穿了嗎?」

「啊!」秦舞失聲一喊,旋即警覺,低了聲音答道:「我看,不如請教請教吳舍長,是何緣故?」

一句話提醒了荊軻,「對!」他欣然答道,「眼前擺著一條路,我竟未看出來。且先吃了飯再說。」

秦舞看出荊軻的心事,未曾完全消釋,為了替他解悶,想出許多話來閑談,這讓荊軻想到了一個疑團,問道:「昨夜我聽見你那裡彷彿有人的聲音,後來似乎又走了,是怎麼回事?」

「喔!」一提到人,秦舞有些靦腆了,「還不是吳舍長的花樣。他擅作主張,帶了個人來,要塞在我屋裡。」

「你呢?」荊軻笑著問。

「我不要。我說我在路上走了一天,累了!」

荊軻看著他的魁梧的格說:「你這樣子,能人相信你是累了嗎?」

「不信也沒有辦法——。喏!」秦舞的聲音一頓一揚,眼睛著窗外說:「就是!」

荊軻不由得也轉眼去看,這一看把他楞住了!定睛再一注視,毫不錯,是任姜!

任姜也已發現了他,但視線相接,是漠然不識的表。荊軻覺得奇怪,揚起了手準備招呼一一-「任姜」兩字都快喊出來了,猛然省悟,把聲音咽住,手也放了下來。然管自己走了,彼此都好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秦舞在旁邊卻是看得清清楚楚。平時,他對荊軻常有深沉莫測的覺,但這一刻,他有著極堅強的自信,自覺絕沒有看錯,荊軻認識這個白皙的婦人,至於他為何躊躇著不敢招呼,秦舞就弄不明白了。

心裡這樣在想,口中便問了出來:「荊先生認識嗎?」

「豈僅認識?」荊軻回憶往事,來勝低徊地說,「曾經什麼都要給我——就是現在,我要,還是什麼都肯!」

關係深到這地步,卻真是秦舞所意想不到的;一時心充滿了好奇,越發要問個清楚,「但是,不對啊!」他率直地提出疑問:「好象不認識荊先生,而且荊先生為何不?」

必是故意裝作不認識。因為如此,我才不敢。」

「這話我就不明白了。」

「難怪你不明白。」荊軻向窗外看了一下,低聲說道:「此等人都負著刺探敵的任務。……」

「這我知道。我所以拒絕不納,主要的就是為此。」

「那你想,如認得我,他們不正好到我頭上來打主意嗎?」

「啊!」秦舞慚愧地答道:「原來是衛護荊先生。這點道理,我竟想不明白。」

曾跟你說了名字麼?」

「吳舍長說趙娣。」

「不,任姜。」

「為什麼改了名字呢?可見得必是間諜。不跟道是對的。」

「話不是這麼說。」荊軻搖搖頭,沉著。

不是這麼說,該怎麼說呢?如果跟在一起,問起燕國的形,什麼是可以告訴的,什麼是要瞞著的?秦舞在心裡想。

「舞!」荊軻突然離席而起,把他拉到蔽的—角,悄悄囑咐:「咱們在這裡人地生疏,得要有靠得住的人指—點。難得遇見任姜,是個絕好的機會——既然裝得不認識我,我不便公然把找了來,好在你昨天並非堅拒不納,今天,不妨跟吳舍長說,晚上來陪你,你就可以跟談我了。」

秦舞一聽這話,大為難。他從未接近過,這同衾共枕的一夜,怎麼捱得過去?但這層難,說出來會人笑話,而且這也是公事,不容他作任何推辭,只好著頭皮答應下來。

「你知道你該怎麼跟說嗎?」

「我還沒有想到這—-層。」

「你在想什麼?」荊軻接著問,咄咄人似地。

「荊先生你莫問了。」秦舞稚氣地笑著,「只請吩咐,我如何與任姜去說?」

「你只問,可是不認識我?聽如何回答,明天來告訴了我再說。」

「噢。」秦舞想了一下又說,「若是要問我燕國的形呢?」

「那好辦。你能回答的就回答,不能回答的,儘管推在我上,他來問我。」

原以為是件頗難應付的差使,聽荊軻一說,實在輕易之至。再想一想,與任姜一室相,雖說男之私,不甚了了,但邊同臥的,到底不是毒蛇猛虎,聽任擺布,便無差錯。想通了這一層,反倒著早早夜,好跟任姜相晤,問問與荊軻之間,到底是何因緣?

巧得很,秦舞剛回前院,尚未進屋,看見任姜從門口經過,心念一口喊道,「任姜!」

任姜似乎微微一驚,略顯倉皇地前後左右看了一遍,接著,一閃而,順手關上了院門,倚著廊柱,斜睇著秦舞

這壯碩的年,對於異的觀,已灑得多了,他微笑著握住的溫暖的手,問道:「你一定在心裡奇怪,何以我不你趙娣,而你任姜。是不?」

「不是。」任姜平靜地說,「是你那位正使告訴你的!」

想一想,真箇問得多餘。不過這一來,倒反省事,於是他立即問正題:「既是舊識,何以不理不睬?」

「誰要理他?」

「怎的?」秦舞,「怎的如此說話?」

「你要我怎麼說?說我恨他?」

「越發不對了!你跟荊先生的話,完全是兩回事。」

「那就不談了。你們是燕園的使者,遠來的貴客,賓至如歸,我只該盡我侍奉的本分,剛才已經太放肆了,副使恕罪!」

秦舞竟不明白這番話的意思,就是怨懟,卻又謙恭平靜;說是道歉,語氣不免尖酸。但不管如此,決無就此罷手的道理。

於是,他一手拉住,一手推開了門,任姜也不推拒,跟著他到了屋裡,在下方坐下,端然低頭,靜候問話。秦舞故意挑了個面對窗外的位置,箕踞而坐,用一種好奇的神氣說道:「荊先生倒是很想念你,你怎麼如此恨他?總有個原因,你不妨說給我聽聽,看看我能不能盡些力,替你們重修舊好?」

「多謝。不必多此一舉了!」

「看樣子,荊先生傷了你的心。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事過去了,何必再提?」

「不!我是個直子,什麼事不弄清楚,會連睡都睡不著。」

「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說了,你可不能生我的氣。」

「決不!」秦舞又加一句:「你若不信,我可以罰誓。」

「那麼我跟你說了吧!你那位正使,是個懦夫!」

「懦夫!你說荊先生是懦夫?」

「不錯,他是懦夫!」往事兜上心來,任姜激了,咬一咬牙說:「一大早趁人家還在睡夢裡,兒逃走,你說,這不是懦夫是什麼?」接著,把當時的形,細細說了一遍——自然,一面說一面由於自委屈的緣故,已是泫然涕了。

秦舞覺得好笑,但看到任姜的神,不敢笑出聲來,只說:「原來荊先生真的對不起你。不過你罵他懦夫,似乎——。」他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任姜默然。但停了一會,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了:「我說他是懦夫,當然還有別的道理。」

聽這口氣,在兒以外,還有曲折,秦舞不敢再出以玩笑的態度了,坐正了子,平視著任姜,那一份稚氣的嚴肅,給了一個極深的印象,因而也雙目灼灼地注視著秦舞

「另一個原因,可能夠告訴我?如果不便,你可以不說。」

這一問在任姜意料之中。彼此談到此,原可以說幾句真心話了,但因他神態嚴肅,不免也起了戒心,所以思索了一會,決定作一個含蓄的回答。

「也沒有什麼不便說的。你那位正使,知道我家裡的形。今天在這裡遇見他,難免有些慨。」

忽然又變做「慨」了!秦舞發覺的語氣已緩和得多。照道理說,的措詞該是「憤恨抄而非「慨」;一時慨,何致於痛斥舊日相知為懦夫呢?

心是這樣想,裡卻不說破。秦舞也算有些閱歷了,心知不必再往下多說,但就這一番談話,收穫已多。現在要當心的是,不可生出任何懷疑,而且還要訂下后約,好準備進一步的探索。

於是秦舞作了個很自然的微笑,卻又微皺著眉,用憾的語氣說:「你踉荊先生曾經恩過,我只好退避了。」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任姜撇著說,「何必還要編個理由來推託?」

「這你冤屈了我!我實在很喜歡你陪著我……。」

「既如此就不必牽涉到第三者。」任姜管自己搶著說。

「好!」秦舞鼓起勇氣,介面說道:「你晚上來!可別騙我,我空歡喜一場!」任姜嫣然一笑,站起來,走到門口,又回眸看了他一眼。秦舞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出去,站在廊下,不住揮手示意。

的背景消失了,秦舞彷彿也有惘然若失之。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突然想起還有正經事得趕去辦;於是出了自己的院子,又來看荊軻。

「巧得很!」秦舞地說,「一回去,還未進屋,便遇見任姜。說的話,是荊先生你再也想不到的。」

「荊先生,你別生氣!我是學的話,咬牙切齒地罵你懦夫,說你在邯鄲趁在睡夢裡,溜之大吉。」

「罵得好!」荊軻大笑。

這笑聲在秦舞覺中,異常陌生,一路千里迢迢,他還是第一次聽見荊軻這樣大笑;但是,他知道第二句話要說了出來,可能荊軻就不會覺得好笑。

還說了些什麼?」

秦舞遲疑了一下,終於把任姜所以說荊軻是懦夫的另一個原因,也照實說了。

果然,荊軻笑容頓斂,那深沉的神,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嚴重,這使秦舞意識到,邂逅任姜,已非一件平凡之事。

「舞!」荊軻的低沉的聲音,含著一種躍然試的進取意緒,「我必得跟任姜好好談一談。」

晚上要到我那裡來。荊先生看,是我把邀到這裡,還是你到我那裡去?」

「不管來我去,事須。」荊軻指著窗外說,「幸好那裡有道便門,到晚上你把它打開,我悄悄兒過去。」

「是。就這麼辦。"秦舞想了一下又說,「只怕跟你一見面,算那邯鄲的舊帳,吵了起來,那就保不住了。」

荊軻剛要答話,廊上有人捧著一個食盒走過,隨即聽得門上輕叩數下,屏門旋即輕啟,是侍應這座正院的僮僕,特意來進鮮果的。

荊軻道了謝、放了賞,取了個梨在裡咬著,默然無語——秦舞也想到了,前後兩院,不時有僮僕借故來到面前,晚上更有人值宿,這樣子耳目布,若有些什麼詭的行跡,落窺伺者的眼中,會壞了大事。

「這梨很好,你嘗一個!」荊軻大聲地說,同時使了個眼,招一招手。

秦舞會意了,把子靠近了荊軻,取梨大嚼,等把一個梨吃完,荊軻在他耳邊的指示也說完了。

到了晚上,任姜濃妝艷抹地來了,但舉止卻相當穩重,燈下相看,儼如貴婦。秦舞在這方面的經驗,十分貧乏,有些不知如何應付?只不斷在心裡想,怎麼樣看,也不象個會做間諜的人!

在任姜的想法,只是奉命當差,談不上對秦舞有何憎?但看到他難於言詞,而且局促,覺得自己有義務把局面弄得熱鬧些,於是想了些話來問,那也無非年齡多大,弟兄幾人之類的極普通的寒暄。

秦舞有問必答。談到他在燕市殺人,為荊軻所制,任姜聽得有趣味了,自然而然地顯出極注意的神氣。這一來,卻是提醒了秦舞,再談下去,如何為田所救,如何為太子丹所賞識,為供養在後宮的勇士之一,這些話都不是隨便可以公開的,因此,他故意打了個呵欠,笑道:「倦了!」

任姜正聽得出神,不想他突然中止,不免怏怏,但也無法再問,只得起展開寢,伺候秦舞睡下。

這一刻,秦舞張了,眼睜睜看著任姜避著燈解帶,一陣陣不知來自服,還是發自的甜甜的香味,不斷飄來,越發怦怦心跳,等任姜一口吹滅了燈,掀開錦衾把一個又又暖的靠著他時,他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了!

「怎麼回事?你的心跳得好厲害!」說著,—只手了過來。

這回一個大窘,子一沒有能到他的,卻抓住了他的臂,這躲不掉了!秦舞忽然想到,黑頭裡看不見他的窘態,怕什麼?這一念的衝破,他隨即又想到自己早已打定的主意,任憑如何擺布好了!

於是,他的緒穩定了下來,反拉起的手,放在自己前:「你試試?誰說我的心跳得厲害?」

任姜了一下,把手了回去,沒有說話。

秦舞卻一轉握住了的臂,以微微抖的手指,在膩的過。任姜怕,可是極力忍著笑,因為怕笑出來會形殘挑逗——心裡在想著前院的荊軻,對於秦舞旁,幾乎是無於中的,只覺得對他該盡一種義務,早早了事,好安心睡覺。

於是一把撳住了他的手說:「別這個樣子,得難。」

的聲音平淡得索然寡味,甚至連不高興的味道都覺不出來。秦舞有著自取其辱的沒趣,滿腔熱念,頓時冰冷。

他把手了回來,翻個管自己睡了。

「怎地?」任姜有些奇怪,「是在生氣嗎?為什麼?」

「我覺得冷。」

「喔!」任姜完全沒有想到他話中有話,出手來,把秦舞的衾角掖一掖,又問:「這好些了吧?」

這等於自己隔絕了與任姜親近的機會,秦舞倒又彷彿心有不甘了,同時他也懷疑是故意裝傻,藉此逃避,心裡越發不舒服。但不管如何,都是吃的啞虧,所以他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別無靜。

任姜對他的態度,有些莫名其妙,心裡在想,燕國怎麼會派個不懂事的孩子,跟了荊軻來當使節?無怪乎會引起秦國朝臣的懷疑。但是,也僅止於腹誹而已,事不幹己,不高興去多想,人也有些累了,拋開雜念,管自己去尋好夢。

秦舞卻是準得要窒息。為了要表示不在乎任姜如何,他必須矯裝睡,一也不敢,但不知怎麼,總想到要轉側一下,才會舒服。這個念頭,越被抑,衝力越大,終於,他斷然決然地翻了個

任姜原是朝著他的背脊側睡著的,一轉過來,面面相對,任姜的鼻息,約可聞,最難堪的是,吐氣如蘭,暗度薌澤,把他撥得心旌搖搖,臉熱氣,不知何以自?幾次他想推醒,卻又彷彿到有條無形的線,縛住了他的手。這是什麼道理?他不斷地自問;幾番起落,自己折騰了半天,畢竟想到了,那無形的制的力量,來自荊軻。

於是,他為自己欣幸了!虧得是如此,才可以毫無愧怍。是荊軻往日的婦,而且他們的重修舊好,就在今夕,到那時,跟他必是無話不談;果真與有此一度的繾綣,荊軻知道了多不好意思!

想是這樣想,無奈橫陳的任姜,這現實的,真是太強烈了。忍到無可再忍之時,他猛然掀衾而起,抓了件服披在上,決定要逃避了。任姜為他這一下鬧醒,但睡意正濃,只翻個,並沒有說什麼。

秦舞輕鼾又起,便悄悄起,以極輕作開了後門出屋;冬夜的北風,撲面吹襲,冷得他打了個寒噤,但也使他更覺清醒、抖擻,放輕腳步,沿著走廊找到了便門,拔開門閂,輕輕一推便開了。

夜寂如死,即使是極輕微的聲音,有心在守候的荊軻也聽得很清楚;迎出屋來,兩條人影湊在一起,秦舞用低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說:「睡得正酣。」

「跟你說了些什麼?」荊軻用同樣的聲音詢問。

「問了我一些家境世。提到你,彷彿很注意。」

「喔,好!」荊軻囑咐:「鳴時分,我就回來。你儘管睡好了,回頭我會喚你。」

於是他們暫時換了住。荊軻躡手躡腳地到了任姜旁,和而臥,只拉過衾角,蓋住半。定一定神,把要說的話,又想了一遍,然後手去任姜的臉。

他忘了他的手極冷,任姜一驚而醒,臉上是冰涼的—只手,衾底所的是上覆錦的一件裘服,這顯然不是卸寢的秦舞,「誰?」失聲而喊,同時一仰坐了起來,嚇得心頭跳。

荊軻也吃了一驚,趕手掩住了,趁勢一把拖在懷裡,在耳邊說:「是我,荊軻,你千萬別大聲,我有話說。」

他的行為太詭,太不可測了!任姜驚疑不止,好久才定下心來,拉開他的手,低聲喝道:「你來幹什麼?」

「你說你恨我,特來向你陪罪!」荊軻輕輕地笑著。

「哼!」任姜冷笑著掙了他的懷抱。

荊軻隨即也靠了過去,一手抱住任姜;扭了兩下,看著掙不,便不作徒勞無益的反抗了。

「你好會罵人!」他在耳邊說。

「你本來就是懦夫!」任姜從牙裡進出兩句話來:「一想起那天一早醒來,鬼影子都不見一個,我就恨不得你死!」

荊軻又,又抱愧,但悄不擺在表面上,聲音中依然是那種滿不在乎的勁兒:「你沒有想到咱們還有此一刻的同衾共枕吧?」

「哼!誰希罕?」

「你不希罕,我可希罕。邯鄲不辭而別,我心裡一直覺得不安。"

「算了!不要再來騙人了!」

「耿耿此心,唯天可表!你我的心,是不是擺在當中?」說著,拉的手,要放在他前。

任姜一甩,把手甩摔掉了,「不用來這套!」冷冷地說,「你從未跟人講過一句真話。」

「你說話不憑良心!我看看你的心是不是在當中?」

荊軻輕薄地去任姜的鼓蓬蓬的前。恨他這時候還要玩弄,在他過來的手臂上,使勁擰住不放,荊軻疼得無法忍,卻又不敢喊出聲來,只不住地吸氣。這的懲罰,讓任姜的氣消了一大半,同時,心裡也反有些歉然了。

荊軻等一鬆手,翻住了,雙手撳住的雙肩,魯地在臉上親著。這使任姜到極大的刺激,又恨又,先還把頭轉來轉去,躲避他的親吻,慢慢地,了。

「罵也罵了,打也打了。」荊軻把制服了以後說,「該聽我的解釋了吧?」

任姜沒有作聲,只把頭抵在他懷中。

「你罵我懦夫,我承認一半。」他輕輕地的頭髮說,「在邯鄲,我實在是從你邊逃掉的。我沒有帶著你一起走的膽量,我怕我會讓你苦——你該知道,那時候我在闖天下,一個人,闖到那裡是那裡,有個累贅便不行了。」

「現在呢?」任姜接著他的話問:「你已經闖出天下來了。不過——。」

「不過如何?」

「你自己知道!」

「你不希罕我今天燕國上卿的份是不是?不但不希罕,甚至有些看不起我,或者恨我是不是?」

任姜默然。心裡卻在奇怪,他怎能猜得到的心裡。

「我現在要跟你談的,就是這一層。何以說,你罵我懦夫,我只能承認一半?就因為你所說的兩個原因,只有一個是對的。你跟秦舞所說的話,我完全懂。你兩家十九口,全部死在秦兵手裡,而我今天代表燕國來與秦修好,你覺得我是屈辱,只為功名富貴,乾的是卑怯的勾當,所以說,在這裡與我重見,不勝慨。是不是?」

既然荊軻已看得如此澈,任姜不能沒有明確的表示,於是,不計一切後果地應一聲「是的!」

「那麼我問你,你也有國破家亡之恨,何以也來到了這咸呢?」

這句話把任姜問住了,想了好一會才說:「我是風中的楊花,水中的浮萍,飄到那裡算那裡,如何敢與你貴人相比?」

「好尖利的!」他笑著,在上下上,輕輕了一把,「你想不想知道,我到咸,到底是來幹什麼?」

話風有異,任姜一坐了起來,在黑頭裡怔怔地旁的荊軻。

在荊軻,對於這樣地注意他的話,多是出乎意外的。他了解格,重而正直,決不肯甘心做秦國的間諜;由於這一份把握,他才敢來跟接近,希消釋私上的前嫌,收服做個境問俗的對象,以及打探消息的幫手。而此刻看起來,竟不如自己想象中那麼簡單,倒要好好用些心思來應付了。

他的念頭轉得極快,一想到此,立即也坐了起來,順手拿起任姜的輕的絮,往上一披一裹,就勢抱住了,輕輕在耳邊說道:「我要說出來,怕你不見得肯信。」

「何以見得?」任姜答道:「除非你故意編一套話來騙人,才不能人相信。」

「你看,我還沒有說出口,你就不信了。」

任姜在鼻子里哼了一下,冷冷地答道:「這麼冷的天,我可沒有興緻聽你的廢話!」

荊軻無法再用不著邊際的話,來探測的意向了,「任姜!」他鬆開了手,用極低而極重濁的音說:「我也不致於費這麼大的事,半夜裡跑來跟你說廢話——老實說,有這說廢話的功夫,倒還不如跟你好好的溫存一番。你說是不?」

「嗯。」任姜的聲音和緩了,「你往下說!」

「我要告訴你的話,關係重大。我想,還是不要完全告訴你的好——。」他發覺子一間出聲,有不滿的表示,便趕撳住的手,「你別急,聽我說完!我不肯完全告訴你,是怕你心中承不了,行跡之間,出痕跡,他們發覺了,不但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總而言之,我可以跟你說一句:我決不是你所猜想的那種人!」

「那麼,你們到秦國來幹什麼?不是來投降?」

「這話我不能回答。」

「隨便你!」任姜是有所恃的語氣:「你不說,我也不說。」

這句話里便大有文章了!荊軻一面在心裡思量,—面順口問了問:「你要說的話,也是關係重大麼?」

「你且莫問!只說你自己。」

「這你就不對了!」荊軻還是不肯輕易接換條件,「我這樣披肝瀝膽地對你,你還要要挾我,太不公平了!你想想,我已跟你說了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話?你至也要說個一句半句的真心話給我聽才對。」

任姜不即回答,悄悄又睡了下來,同時一拉荊軻的袖,他會意了,輕輕地放倒子,聽枕邊語。

「你今天見著了蒙嘉沒有?」問。

「沒有。」

「明天再去。多半不同了。」

「噢!」任姜在荊軻心中的份量,突然加重,他用很謙和的語氣說,「能不能請你再多告訴我幾句?」

「好!」任姜慷慨答道:「反正我就是一條命,我跟你說了,你要去告訴人,我也不怕!」

雖在黑頭裡低語,而見乎詞,已使荊軻完全信任了;便介面也說:「我也是一條命!一樣地也付在你手裡。」

於是,任姜泄了一大機。據說,秦國先不知燕國派了秦舞作副使,到了一看,是個稚氣滿面的大孩子,而且聽說是燕太子丹養在後宮的勇士,不免有所懷疑。同時,由於樊於期在燕國被殺,不是什麼明正典刑,真的是殺掉了,還是放走了,甚至於依舊藏匿在燕國,誰也不敢斷言,因為誰也不知道樊於期如何被殺?也沒有人見過他的首級。這重重的疑問,使得秦國專管聘的「典客」,不得不加慎重。蒙嘉的拒納賄禮,不見荊軻就是這個道理。

這道理說破了很簡單,老的蒙嘉,雖然貪財好貨,但會出子,要負責任的賄卻不敢納,他的拒見荊軻正表示著秦國是不是會接這位燕國來修好的使者,猶疑問?這是個壞消息,但卻是極珍貴的消息,如果沒有任姜道出慕,荊軻自己是無論如何猜不到的。

就這麼一番話,便可確定對他是個極有用的幫手。不過此時他還沒有功夫去多想任姜本人,他急於要明白的是任姜的另一句話,

「然則,何以又說蒙嘉明天會接見我呢?」

「因為他們至有一個疑團,已經消除了。對你,比較信任了——當然,這不過是我的推測。」

「是那一個疑團?關於秦舞的?在秦國來說,年得志,為國重用,不算件希罕的事。」

「不,你那副使——實在是個臭未乾的娃娃,這不去說他了。我問你,你回來以後,可曾檢點過你的行囊?」

這話問得荊軻一顆心,一跳一沉,背上直冒冷汗,「有的啊!」他急急地問,「可是,沒有看出什麼不妥。」

「能你看出不妥來,還能辦這種事嗎?你也把人家看得太沒用了。」任姜冷笑著說。

「是,是!你責備得對。請快說,他們在我行囊中查到了什麼東西?」

「查到了樊於期的首級。他們把函封的木盒,打開來看了,還了樊將軍從前麾下的一個老卒來看,驗明確是樊將軍的正。就因為這個證據,他們才相信了燕國修好的誠意,所以我猜想著蒙嘉對你的看法不同了。」

「喔!」荊軻又問:「還有呢?還看了些什麼?」

「還有那個地圖匣。沒有打開來。」

荊軻懸心半天,這時才算踏實。一輕鬆之下,不由得閉上了眼,深深地吐了口氣。

任姜雖看不見他閉眼和臉上的表,但卻聽得出他移去心頭重氣的聲音,於是問道:「那地圖匣里,有——?」

一句話未完,荊軻用他的的灼熱的不出氣也說不出話。這突如其來的一吻,十分魯,任姜又好氣,又好笑,同時覺得很不舒服,正想推開他,他抬起頭說了三個字:「莫多問!」

總是這樣武斷的態度!任姜大起反,便問:「你不想知道,為何未曾打開地圖匣的原因?」

「怎麼不想?」

「我只當你不會再求我了,所以你連問都不準我問一下。」

荊軻心知任姜又在要挾了。他依然用親吻作為回答,但這一次極其溫,輕輕地吻了、鼻子和眼皮,然後沿著鬢腳吻到耳邊,用懇求的語氣說:「好人,別捉弄我了,告訴我吧!」

任姜怎麼樣也不起心腸來拒絕。一把抱住了他,心著心,覺得充實、安全而興,「回頭再說!」微微著氣,在回憶著當年自榆次到邯鄲的那一段日子,從那以後,一直到此刻,才又拾回了這種難得的覺。

荊軻懂得心裡是怎樣的味道?於是,他把摟得更了,問道:「你那孩子呢?」

這句話問得大壞。任姜鬆開了手和子,好久沒有聲息:荊軻覺得奇怪,手去的臉,一一手已無聲地流得滿臉的眼淚了。

「喔,對不起,對不起!」荊軻滿心歉然,「我不該問的。徒然惹得你傷心!」

「傷心沒有用!」任姜這樣回答,聲音中顯得十分堅毅,「現在我真的是一個人了,孩子也死了,死在秦兵手裡。」

荊軻黯然嘆息,想找句話來安,一時變得笨口拙舌竟無隻字出口。

「這也是命!」任姜又滿懷幽恨地說,「當初你若肯帶我一起到燕國,形就不同了!」

怎樣的不同呢?稍微想一想便不難明白,如果當時攜著任姜一起到了燕市,一安頓下來,自然也還要打發人到平去把的兒子接來,到今天一條小命不就保住了?

因此,任姜那不明言的責備,使得荊軻比了責備還難過。這時他倒有話可說,然而空言的自責,毫無用,他唯有握著的手,從覺中默默地傳達了自己的同,疚歉和無奈之

任姜倒反過來替他譬解了,「其實,就逃出我母子兩條命,又算得了什麼?」說,「徭役如此之重,不幸而為秦國的黔首,實在生不如死!」

荊軻聽了的話,既驚奇,又興,驚奇的是以任姜的份見識,能說得這樣的話來,興的是,一介匹婦,亦有民胞與,垂念蒼生的襟懷,又何愁獨夫不亡頭,暴政不破滅!

於是,他的手握得更了,以激的聲音,喊一聲:「任姜!」

再不須別的話,就只兩個字,便盡在不言中了。

任姜也激了,低語喃喃,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向他傾訴衷曲:「我真的沒有想到,今生還有跟你重見的日子,更沒有想到,是在這裡相見。可是,見了面,若是你變了,反我難過,你沒有變!你依然是我心裡唯一的一個人!我好高興!」

和雄心聯結在一起,別一種安的作用。荊軻也沒有想到,在此時此地還能得到這樣的安。他忽然想到了「夷姞」--但是,他相信夷姞在冥冥中如果察及他這時與任姜如此相依相偎,決不會有任何妒意,因為他與任姜是患難相扶般的,任姜所給他的信心和勇氣,亦正是夷姞所希給他的。

「我還有極其要的話,要跟你說。」

「好!你盡說。」

「我的話太要了。不止是我一個人的關係,關係著好多人的安危,當初我曾罰過誓,決不泄給外人。」

這一說,荊軻明白了,除非自己能把此行的任務先告訴,以證明他不是所謂「外人」,否則便也只有罰了誓,才會說。

荊軻不信鬼神,罰誓在他自覺欠缺誠意,但是,行刺之事,想來想去,還是不告訴的好,那倒不是怕會泄,而是怕了解了,形了心理上的沉重負擔,或者過於關切,為他擔憂,反在形跡上會出破綻,無論對誰來說,都是件極壞的事。

因此,他只有一條路好走,掀衾而起,面窗而跪,一手指心,準備罰誓。

任姜影綽綽地看懂了他的作,趕也坐起子,屏息凝神,靜聽他說些什麼?

他的聲音低得僅能容半聽半猜地會意:「我,衛人荊軻,承平子任姜,托以腹心,凡有所告,隻字不泄,如違斯言,神明殛我!」

「好,你來,我告訴你!」

兩人重又躺了下來,任姜拉了拉衾,蓋住兩人的頭,這才細細低訴。

的話很長,以秦兵破趙,平陷敵,獨子被殺談起。前後不過一年間的事,但這—年,正如荊軻的這一年一樣,是一生最重要的一年。

也是去年秋風多厲的時候,隨著大隊的趙國壯丁,被徵發到咸來服徭役。嬴政好,好巡幸出遊,更好壯麗奢侈的建築,凡滅一國,必定撤遷這—國主要的宮室,移建於咸北阪,趙國被滅,嬴政下令徵發趙國工匠和壯丁,拆遷有名的「信宮」和「叢臺」。長平一戰,趙國元氣大喪,一直難以恢復,此時年男子不足,又徵發健碩婦充數,任姜便是這樣來到咸的。

二三十萬人的隊伍,踏上迢迢千里的征途,同生共死,疾病相扶,由為基礎,很快地發展出來一個不甘被奴役的組織——這個組織只瞞著秦國兵的耳目,在他們部是不甚避忌的,因此,任姜對這個組織的,常有所聞。

,豪爽明快,不讓鬚眉,加以與秦國結下了海深仇,孑然一,更無顧慮,於是找到一個機會,表示願效力。的投效,毫無窒礙地被接了。

於是,組織的領導群,經過仔細的研究,決定利用的長,設法把安置在一個消息靈通,便於打聽聯絡的地方。結果,的極甜的笑和的軀,作為賄賂,得以免除沉重的勞役,被派在這廣為正反兩面的間諜。

果然,吳舍長不知道的背後有那麼嚴重的關係存在,以為只是想找個輕便而生活比較舒服的工作,看態風流,言語靈便,還只當自己找到了一個最好的間諜,平日錦食,盡量籠絡,也不輕易派任務,唯有象這一次燕國派來,特別為秦王重視的使者,才遣侍應貴客。因此任姜平日多的是功夫,並且因為分,拋頭面,到可以去得,所以為的組織,做了不聯繫的工作。

荊軻想不到在咸已有了這樣的反秦的勢力,更想不到任姜負著如此重要的使命!一時又驚又喜,想不出一句話來表達他的心境。

而任姜卻比他冷靜,見他不語,悄悄問道:「你們到底來幹什麼?有需要我們幫忙的沒有?」

「要幫忙的地方,一定是有的。」荊軻想了一下,問道:「是那些人在從中策劃領導呢?」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你知道的,我沒有讀過書。」

「這一說,必是讀書人在領頭。你總聽見過幾個名字,說來我聽聽。」

「聽是聽得過幾個。都是些沒名姓的人,有一個『倉海君』。」

「喔!」荊軻略知某人:「是東海的高士。還有呢?」

「還有個,什麼『黃石公』。」

「這個人不知道。你們趙國呢?可有一位『樂巨公』?」

「樂巨公沒有聽說過。只知道有個『蓋公』。」

「對了!」荊軻欣然答道:「蓋公就是樂巨公的弟子。樂巨公是燕國名將,後來到了你們趙國的樂毅的族人。去年邯鄲失守,我曾想派人把他接回燕國去住,不想晚了一步,說是到齊國講學去了。蓋公是他的及門弟子,對於樂巨公的黃老之學,已得真傳。」

談到學問,任姜無從置答。就在這一沉默間,金初唱,大將破曉。荊軻瞿然驚覺,逗留的時間太久了。

「我必得走了,」他說,「晚上再作安排,還得好好談一談。」

任姜頗有不舍之意,但也無法,只幽幽地嘆了口氣。

滿心歉然的荊軻,無以為,唯有握一握的手,表示盡在不言。但等站起來時,他想到有句話得說在前面,於是重又俯湊近耳邊:「你告訴我的話,我不能不在秦舞面前一二。可使得嗎?」

「那當然。在他面前是無法瞞的。這,你又何用問我?」

荊軻頗欣賞的明達,十分滿意地離開了;從原路回到自己屋裡。秦舞也不過剛剛才能睡著,就為他喚醒;聽得鳴不已,來不及問個究竟,便匆匆回到前院,其時已有人聲,廣舍一天的活,這就開始了。

荊軻一夜未眠,了不倦意,守黑獨坐。心頭充滿了驚奇興;然而也有濃重的慨――回想最初為太子丹畫策,預先聲明,下策「只設謀,不與其事」,到頭來,還是不能卸仔肩。以今日的形來看,秦庭一擊,十之八九可以功;但流五步,震天下,固然快意,實際上如能與倉海君、黃石公、蓋公共事,把那論百萬計的心怨腹誹,志在反秦的人民,凝,善加利用,更可以發揮自己的才,有益於整個抗暴的大業。可見得當初的想法,毫無錯,應該堅持不改的。

這樣想著,心裡不免委屈。再一轉念,行刺一事,總要有人去做的;既然落到自己頭上,而且已經來到咸,悔亦無益,唯有就事論事,儘力把它做得最圓滿。

看來是必可圓滿的!想到意外地獲得任姜這麼一個得力的幫手,他覺得足可彌補未能得蓋聶為副使的憾――蓋聶到底如何了呢?去了燕國沒有?還是尋仇反為仇家所殺?或者,也在任姜的那個組織中,亦未可知。如果真的如此,那麼可能還有在咸見面的機會。這,人生的遇合不是太奇妙了嗎?

就這樣思緒飛躍,海闊天空地冥想著,忽然發覺天已經大亮;睡意旋生,掀帷歸寢,頭一著枕,便已夢。

也不知睡了多時候,突地被人推醒,荊軻雙眼重,勉強睜了開來;帷中風,看不真切,便問:「誰?」

「是我,荊先生。」是秦舞的聲音,「我來看過兩遍了。」

「喔。」荊軻一聽這話,心知有了要事,睡意全消,仰起子問說:「什麼事?快說!」

「典客遣人來見荊先生,有話要說。看你睡得正酣,不敢喚醒;來人等候已久,吳舍長有些著急了。」

「告訴你不是一樣嗎?」

「說是非要見荊先生,當面討個迴音不可。」

荊軻細想一想,問道:「來人態度如何?」

「謙卑得很。」

「我明白了。」荊軻笑道:「不忙!此刻什麼時候?」

「近午了。」

「且吃了飯再說。人家前倨而後恭,咱們不妨反其道而行之,他們知道燕國使臣不是沒份的人。」

秦舞不明他的用意,只說:「吳舍長焦急得很,可要先告訴他一聲?」

「也好。你只說我昨夜睡得不甚安穩,此刻神思睏倦;還得休息一會,才能見客。」荊軻又說:「你去了就來,我有話要告訴你。」

秦舞答應著走了。這裡有荊軻的僮僕進來伺候漱洗;等他再回進來時,正好餐共食。

侍應的人,都過教導,凡遇正使副使在一起時,要儘可能迴避,並且戒備著不讓外人闖了進來,所以這裡都遠遠地站在廊下;縱然如此,荊軻和秦舞還是十分小心,接席促膝,談話的聲音極低。

「你我的境極惡,可是機遇極佳。」荊軻看著停箸靜聽的秦舞問道:「你可知咱們的行囊,已經為他們搜查過了嗎?」

「不知道啊!」秦舞的神頓時張,「可曾了什麼痕跡?」

「幸虧地圖匣有老王的封泥,他們不敢。從此刻起,你我最好有一個經常在這屋待著;萬一不能不一起出門時,必得派人謹慎看守。」

「是!」秦舞又問,「曾經搜查的話,是任姜告訴荊先生的?」

「是的。得遇任姜,真是萬幸。此人――,」荊軻很著重地說,「我真小看了。要論的行藏,真箇不讓堂堂七尺的鬚眉丈夫。」

「噢――!」

「咱們可能有不得不仰仗的地方。從第一天起,我就有件無法解決的心事;此刻,有了意想不到的轉機了。」

這番話晦難明,秦舞只知與任姜有關,其餘的連猜都無從猜起,只是著荊軻發愣。

荊軻卻是言又止;再三考慮,總覺得任姜所,關係太重,且保留著,等深思慮妥當了再說的好。於是,他放下食,一面起,一面說道:「等我去會了客來,你在這時等我。」

出了院子,從人引客廳;吳舍長遠遠地迎了上來,等一升階,另有個不相識的中年男子,走出門外,垂手肅立。吳舍長提名介紹,果然就是典客遣來傳話的員;到了裡面,重新見禮,那員的態度極其謙卑,荊軻卻有意擺出燕國上卿的氣派,只淡淡地敷衍著。

寒暄的套語,說個沒有完,荊軻有些膩煩了,截斷了他的話問道:「足下見顧,必有賜教,請直說了吧!」

「是!」那員膝行兩步,湊近荊軻,低聲地說:「聽說正使昨日去拜敝國蒙中庶,未曾見面;典客深為不安,特別遣我來向正使致意,千萬不必介懷。」

「喔。這――這沒有什麼,事已經過去了。」

「不,不!」那員急急地說:「典客囑我請示正使,何時得閑?好安排與蒙中庶的會晤。」

荊軻恍然大悟。蒙嘉先以有所懷疑,拒而不見;此刻由於樊於期的首級已經驗明,又想見一見――其實也不是想見荊軻,只是想那一車重禮,所以典客派人來勸駕。照此看來,任姜的話是百分之百地實現了。

心裡有數,口中便易於應付了,「多謝典客的關照。」他從容答道:「今日有賤恙在,改日再說吧!」

員一聽這話,大為失,楞了半天,吐出句話來:「典客原我一定討個確實信息回去的。」

「既如此――,」荊軻沉了一會,慨然說道:「我聽從典客的安排就是了。」

話一出口,頓員又換了副喜不自勝的神,趁勢問道:「正使看,明日下午如何?」

「這時刻,是典客決定的嗎?」

「是的。」

「好!我遵命。」

就這一下,荊軻把順便又賣了給泰國的典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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