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第十五章

十五

大半夜雨聲未停,荊軻卻不曾聽見。他平日想得太多了,臨事前夕,反沒有什麼可想--想亦無用!他然有這樣一個了解;該想的都想到了,若還沒有籌劃到的,即使此刻想起,也無法再作補救,而且徒人意,無益招害。因此,頹然一醉,早早夢。

醒來時在天將明未明之際,是吳舍長親自來把他喚醒的。對廣舍來說,這一天是一年中很有的一個重要日子,列國和屬國的使者,雖絡繹不絕於函穀道上,但被接待在廣舍住的,卻並不多;在廣舍安置的數使節中,象燕國上卿荊軻這樣被格外尊重的,更是罕見。這就是吳舍長所以特別結的緣故。

從半夜裡起,廣舍就有人起來了,聲初鳴,吳舍長亦已驚醒;等喚醒荊軻時,滿舍燈火通明,就象要辦什麼了不起的喜事一樣。

張開眼,有一片華麗的氣氛在迎接;荊軻覺得這一天的開始便是個好兆頭,所以高興得很。跟吳舍長相互道了早安,有人伺候著盥沐,換上簇新的冠服;然後吳舍長又親自來請了去朝食。

「等秦副使來了,一起吃吧!」

「秦副使早就起了。」吳舍長說,「我人去請來。」

在等候秦舞的那一段時間中,荊軻跟吳舍長閑談著;他向居停道謝招待的盛意,因為他自己知道,這一去是不會再回到廣舍來了。

吳舍長如何猜得到他的心思?寵若驚地遜謝了一番;接著又向他致賀:「荊先生今天覲見大王,必蒙上賞。晚上我再置酒恭賀;只怕一出宮就有名公巨卿相邀,一時還不到我。」

「那裡的話?」荊軻笑道:「今晚我一定叨擾。」

「那太好了。喔,」吳舍長突然臉一正,「我還忘了告訴荊先生,據我所知,大王今天是以大朝儀接見,朝服、設九賓,那真是罕見的殊榮噢!」

這個消息頗出荊軻的意料,但不論真假,此刻唯有表示謙虛:「果真如此,實在是逾份的恩寵了!」

「從前趙國藺相如獻璧,也是朝服、設九賓的大朝儀,他也是住在廣舍。說起來也是一段佳話!」

荊軻笑了,但笑過之後,必中又不覺惻然;藺相如獻璧弄得不歡而散;今天的大朝儀中所生的事故,比當年不知嚴重多倍?秦法嚴峻,株連所及,只怕這位善飲健談的吳舍長,明日此時,再不能象此刻這樣高興和得意了。

然而這側之心,一閃而過,本未在他心頭留下什麼痕跡;反因此而使他想到要照顧自己人,得趁這不多的時間,早作打算和安排,於是略略想了一下,說道:「今天可算是燕國的好日子。我那些從人,平時不得休閑;既然今天我要宮,他們在舍中也沒有什麼事,我想給他們一天假期。應該先跟你說一聲。」

「好說,好說!」吳舍長答道:「如果要到哪裡去逛逛,我可以派人領路。」

「那要看他們自己的意思了。」

正說到這裡,秦舞就召而至,他也穿戴得整整齊齊,可是氣卻不甚好;荊軻自然關切,只不便當著吳舍長問他。

朝食完畢,吳舍長先行告退。禮未來,還有時間作最後的談;荊軻不願錯過這珍貴的片刻,趕招招手秦舞坐近邊,匆匆問道:「昨夜睡得如何?」

秦舞思前想後,一宵不能安枕;但此時不肯說實話:「還好。就是雨聲吵人!」

荊軻也知道他不全是真話,便特別加以安:「一切有我,萬無一失。你放心好了!」

但就在荊軻自己說了這一句話以後,心頭靈思閃現,雖只如石火電的一暼,他已把握住了一個概略。這新的看法,究竟似是而非,還是不滅不磨的正理?他一時無從去判斷,不過,他覺得在此刻說與秦舞,恰好用來鎮靜他的栗六不寧的緒。

於是他拿一隻手按在秦舞肩上,儀態尊嚴,而眼中是慈芒,兼有傳道解的嚴師和寬容的慈父的神;這使得秦舞在心理上便先有寧覺。

「舞!」荊軻用很低但很清晰的聲音說:「多天來,你朝夕在心,魂牽夢縈的一個念頭,就是唯恐失敗,唯恐辜負了太子對你的識撥提攜,是嗎?」

「荊先生自然早就看出來了的。」

「是的。我早看出來了。我一直想辦法在你莫怕,在想辦法助你功。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舞,今日之事,功固然是功,失敗也是功!」

秦舞神一振,就象一個拿不定主意做什麼便什麼也不做的人,突然遇到一件離奇的事,不自覺地會整頓全神去注意一樣。

「一葉初落,便知天下皆秋,這要靠智者的推想;可是一聲震天地的春雷,就是居蜇的蟲虺,也知道嚴冬已經過去,可以開始活躍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秦舞不能甚解,只直覺地答道:「你是說,今日之事,便是一聲春雷!?」

「是的!一聲春雷!只要把雷劈了出去,驚天地,四海皆聞。這是一個消息,帶給所有反秦抗暴的人,告訴他們,行已經開始了。不管你我功、失敗,效用是一樣的!任姜會把整個事件出去,一傳十,十傳百,所有的人知道,暴力不能統治人民,暴君也不必畏,不管他護衛如何森嚴,不能免於被刺、被殺。一次不功,第二次還會有人來。」

「一定的。」秦舞急促地口:「一定還有人饒不了他!」

「沒有一個人肯饒他!今日之事,表明了什麼?表明了人人把這個獨夫恨切骨!」荊軻激了,著拳,使勁地搖晃著,「只要能反掉這個獨夫,反掉這個暴的政權,無不樂於捐生!田先生,樊將軍,還有公主--你以為公主是殉嗎?不完全是!最主要的是,用一死來激勵我,激勵我反秦。這一份堅決的鬥志,都要由你我今天來表現;只要表現出來,咱們就算功了!」

如疾風驟雨的這一番話,把秦舞聽得目眩神迷,在心頭啟發了無數想法;他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複雜了;更驚奇於自覺一下子變個大人了!

「唉!荊先生。」他說話也居然是人的口氣了,「這番道理,何不早跟我說?」

荊軻笑了,「你莫責備我,我也是剛想通。」他又問,「你現在覺得心裡如何?」

「我只想著把那一聲雷劈響些!」

「一定響。不會是個悶雷!好了,閑話說,我們再把未了之事來檢查一下。」

未了之事,只是那數名從人的安全。秦舞已經按照任姜安排的計劃,囑咐了為首的人。此刻所還要叮囑一句的是,荊軻已經在吳舍長面前說了,放他們一天假。這樣,對他們的悄悄走,更為方便。但放假的話,必須讓他們知道,才不會彼此言語不符,出破綻。

這件事談完了,荊軻又問:「還有什麼要待的?再想一想!」

「其餘都是外之事,不必管了!」

「那就走吧!趁禮未到,還可以靜靜休息一會兒。把心定下來。」

「是!」秦舞挪一挪子,重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舞就在這裡拜別了!多蒙荊先生教誨提攜。圖報無日,只好在此道謝了。」

秦舞說得很從容,是有長進了。這一欣喜,掩蓋了訣別的悲痛;雙手扶起他來,出了廳堂,各回自己院里。

屬於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在此最後一刻,荊軻要作最後一遍的檢點;第一大事是那包毒藥,,依舊在的那個口袋中,拿了出來,打開紙包,送到邊;突然想起,夷姞在咽氣以前,曾特別要他注意藥力發作的時間,死在黃昏將近,而據自己說是在中午服下的葯。照此算來,此時服藥,日中可以見效,萬一那時候大事未畢,毒發亡,這才真是該死了!

差一點鑄大錯!荊軻細想一想,驚出一冷汗。但也因而明白了夷姞何以挑了服毒這個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的原因;是為他作一種試驗,不但要試出毒如何,還要確定藥力發作的時間,好讓他易於控制。

用心如此細,正證明了對他的心的深厚。他又想到在人世間最後的一句話:「我先走一步,泉下相見。」現在,重見的時候不遠了;回想易水嗚咽,斷腸一別,這中間多難捱的日子,畢竟也過去了,如今「泉下相見」,攜手相看,不知道會如何歡喜?這樣想著,荊軻神魂飛越,把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忘掉了。

忽然,門上剝啄數下,荊軻愣了一會,才想起此是何時何地?趕定定神,答道:「那一位?請進來。」

門推進來,是任姜!

一見,荊軻有些心慌,怕會激,會哭,所以一時變得木然怔視,不知該如何應付?

任姜也不知說什麼好?正全力掙扎著,把摧肝裂膽的悲痛下去。怕自己會忍不住眼淚,一直不敢來;但不見這最後的一面,卻又無論如何不能甘心;所以是大著膽來的。只要看一看荊軻,把最後的一個印象,深刻在腦中,留作回憶。但是,見著了他卻又捨不得離開了。

終於是荊軻開口說了話:「我要進宮去了!」

「我知道。」任姜低聲回答;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你多保重。一個人在外面,沒有人照顧,只有自己當心。」

就這兩句話,不知如何,勾起了任姜的世之苦,眼眶一酸,自己在心裡聲「不好!」一扭逃出室外,看看沒有人,趕低著頭,回到自己臥室,伏在衾上,熱淚傾瀉,無法分辨自己心中是何滋味?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得外面步履雜沓,夾雜著吳舍長的吆喝:「快開中門,荊正使要進宮了!」

又忍不住悄悄起,從門中去窺看。可惜晚了,只看見荊軻的一個背影。

荊軻已經出了中門,捧著函封的樊於期的首級;後面跟著秦舞,雙手高捧地圖匣,神嚴肅地步出廣舍,由典客陪著,登車而去。

軒昂而馴良,一全白的駟馬所牽曵的朱華蓋的飾車,由廣捨出發,沿著渭水,往西而去。車子走得極快,轉眼間就出了市廛,道路越發廣闊。秦法:棄灰於道,刺面的鯨刑。因此,青石板鋪的平整道路,極其乾淨;車飛快地輾過,不見灰塵飄揚,只聞擂鼓劈雷般的隆隆巨響。

不久,就進區了。遙渭河兩岸,高大華麗的屋宇,迤邐相,不知多?而飾車的速度始終不減;這表示到咸宮還早得很。但秦舞已經開始興了。

轉過一片叢林,稍稍向北一折,再指向西,又是一片新的視界,產生眼的是一座長橋,初看不足為奇,細看才知是極浩大的工程--數不清的橋拱,總有五六十個之多。

正當秦舞在心中驚嘆,不知徵發了多民伕,流了多汗,才能造此橋時,發覺車子漸漸慢了,最後停在一形似關卡的屋子前面,執戟的兵士,攔住了去路。

迎賓的典客首先下車,走到第一輛車前,很客氣地向荊軻說道:「請稍作小憩,略進漿水。」

接著,也跟秦舞說了同樣的話。他知道這是切近宮,可能要作檢查;會不會要他把地圖匣打開來看?這不可不防,因而秦舞,一下車便向荊軻去,希從他的眼中得到什麼暗示或領悟。

荊軻卻本未注意到他,空手下了車在眺著;秦舞毫不敢大意,把地圖匣捧在手裡,走到了他邊。

「那就是咸宮!」荊軻手指著橋北一大片宮殿說。

「喔。」秦舞把視線移到橋南,那裡的宮殿,由於距離較近,看起來反更壯麗,「我以為南面的才是咸宮。」

「不,那是長樂宮。」

「不錯!」典客正走了過來,在他們後介面,「長樂宮在渭水之南。」

「哎!」荊軻回過來,嘆著對典客說,「未到此,不知秦之強盛!」

秦舞心想,這話說得有語病!秦國的強盛,也不過在勞民傷財,營造窮奢極侈的宮室上去表現,那不是語涉譏諷嗎?

但是,秦國的典客,卻是一臉得意之,「請看!」他一指在空中劃過,「那座橫橋,也是天下第一長橋。」

「是的。」荊軻平靜地答道:「久聞此橋,長三百六十步,寬六丈;六十八橋拱,七百五十石柱。專為通咸、長樂兩宮之用。」

「荊先生說的是。不過,這橫橋不專為通之用;也是上應天象的。」

「請教!」

「咸宮在北--。」

宮在北,象徵眾星所拱,北斗之北的「紫徵」;而紫徵星一向傳說是天帝所居。於是,橫貫咸的渭水,就被視作天河,有天河便有「牽牛」,那座橫橋就是。

這樣牽強的解釋,秦舞覺得好笑,但更多的是憤慨;只為了要如此上應天象,特意修建一座不知役使多民力的石橋,那是何等的暴

這一來,他的呼吸急促了,臉發紅了!秦舞的皮是最敏的,發怒是發紅,張時發白,然而,他自己不知道。

荊軻是知道的,一看他神氣不對,怕為典客發現,立即向廊下走去,典客不能不跟過去陪著;這算是把秦舞掩護過去了。

典客的公事早已待。衛護宮的郎中,預先已接到通知;停車檢,不過由典客說明任務,再憑他們的經驗,看清了者未曾帶著兵,便算過關。此時供應果餌酒漿,款待嘉賓;荊軻致了謝,和秦舞略略吃了些,隨即起

現在只剩下三輛車了:荊軻、秦舞和典客各一輛,沿著渭水南岸,往西而去。車快而穩,秦舞目不斜視,只見無數飛檐高閣,從眼角越過,那一座名「石柱橋」的橫橋,也愈來愈看得清楚;愈看得清楚,愈覺得浪擲人力的可怕。

離橋還很遠,路已顯得彎曲,者的右手略,駟馬微微右偏,一陣急馳,轉上橫橋,把壯麗的長樂宮拋在後面;馬蹄敲打著臨空的橋面,跟在堅實的路面上所發出的清脆的繁響,又自不同,「咕隆、咕隆」地迴響特大。這聲音的改變,加上遙宮的壯麗,使得秦舞耳目所及,陷一種從未經驗過的暈眩狀態。

他有這樣一種覺,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但是,他說不出那是怎樣的一種不真實;不是幻覺,也不是可而不可及,只覺自己不應該會在這樣的一種境地之中。他有些不相信自己,在燕市的陋巷打滾的日子,彷彿就在昨天,何以一下子會到了這樣一個為天下人所矚目的地方?

因為不是幻覺,他心中的疑問,也不會幻滅;偶然看到手中所捧的地圖匣,猛然一驚!多天來,然有所不安的原因,這裡清清楚楚地發現了,他自覺到了逾份的重用,而且用在一個完全錯誤的地方:他的好勇鬥狠,不宜用在廟堂之上。

這一自餒,幾乎使他在急馳的車上站立不住:趕,把全的力量貫注在雙上。遙遙去,前一輛車上的荊軻,屹立不,這對他是一種鼓勵,但也使得他更為慚愧:覺得與荊軻太不相類了。

而荊軻也在記掛著秦舞。因為眼前的景象,連他都不免目眩神移,心旌搖搖:那麼,可想而知的,秦舞更將震得六神無主。因此,他的視線雖在前面,一顆心卻在後一輛車上。

過了橋,車子向右轉去,繞著咸宮由東轉北,在「雍門」下車。迎賓的儀衛,雁行肅立:在典客前導之下,秦舞隨著荊軻進宮,只見靜悄悄一座院落,東西兩面,都是一列九間,大小相等的屋子,引西面第一間,典客把他們安頓下來,低聲說道:「請在此稍息。等大王升殿,我再來招呼。」

說完,典客便就走了。荊軻看著秦舞點一點頭,端然靜坐:他的心也相當,因為到了完全陌生的所在,而又是特重儀節的嚴肅之地,他須得好好想一想,才不致了步驟。

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那包毒藥:他悄悄控手取了出來,在袖中索了一會,把丸藥都傾在手掌中著。就在這時聽到鐘鼓齊鳴:他知道秦王已經升殿了,於是把那隻了丸藥的手了出來,看看窗外無人,背著去,把所有的毒藥都放口中。

葯是毒藥,卻有異香:藥丸不大,乾咽亦不困難,等完全吞了下去,荊軻心想,在人世的時有限了!

就這一念,他的想象飛躍,自覺比平日又自不同。

現在可以確確實實計算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了!最多不過半天,魂魄將隨夕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中。但生命的盡頭,卻是生命的高峰:在此一剎那,他頓悟出生之哀樂:寂寞地死去是可悲的--哪怕是死於安樂,仍不免怏怏然不滿足--大多數是如此,只有極數幸運的人,象他這樣,生命的存在與終結,連為一而泯滅了生有無的界限,生的意義要在死的傾刻得到最高的發揮,因此,死是永生,臨死以前才能到生命中最高的樂趣!

那就是此刻!荊軻心中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恬適--他知道,這便是生命中最高的樂趣。憾的是,生死關頭,直要到此刻吞下毒藥,確實自知死期時,才能真正地勘:否則,可以好好地說與秦舞聽,治好他那張與自卑的病。

這樣想著,荊軻不由得側著臉去看秦舞。他垂著眼、閉著,神態是克制著的平靜。荊軻特別注意到他的按著地圖匣的手指,在剛剛曬進屋的淡金映照之下,微微抖:極微、極微的,不是仔細觀察,看不出來。

「舞!」他喊一聲。

「嗯!」秦舞迅即轉過臉來。

「你我竭誠修好而來。燕國君臣上下,一片誠心,已為秦王所鑒納:今天設大朝議接見,可以想見他心的嘉許,所以你我的任務,一定可以順利達。你不必張,害怕萬一失儀,秦王見罪:不會的!秦王正當愉悅之際,一定寬大為懷,不肯輕施雷霆之威,你放心好了!」

秦舞激地點一點頭。他懂得荊軻的語,也接了他的,回報了一句:「請放心。我知道何以自!」

這不是故意寬荊軻的假話,然後這話的背後,是連秦舞自己都不知道的虛幻的自信;一時所到的鼓舞,不敵他那潛在著多日子而此刻正在逐漸浮現的自卑之

悠揚的鐘鼓聲停止了。廣闊的殿庭中,靜得聲音不聞,恍如無人;然後,聽得傳呼:「傳大王詔令,召請燕國使臣!」

傳呼的聲音,一波一波,遞相應和;聲音越來越響,秦舞的心弦也越扯越。等傳呼的聲音終了,剛可以口氣,看到典客沿著長廊,匆匆而來,他的一顆心馬上又懸了起來。

「請!」典客在門口做了個揖讓的手勢,「兩位請隨我來!」

「是!」荊軻響亮地答應一聲,徐徐站起來,手捧函封著樊於期的首級的圓盒,看一看秦舞,步出門去。

秦舞早就準備好了,亦步亦趨地隨在荊軻後。典客領著他們,繞過長廊,下階向北一折,踏上甬道;秦舞低著頭,只看到甬道是平整的白石所鋪砌,極寬,也極長--那是他心中的覺;因為低著頭走了好久、好久還沒有走完。

眼角掃過,甬道兩傍是一雙一雙裹的腳;腳傍拄著一段木,可以想象到那是衛士執著的戟。忽然,衛士的腳看不到了,卻看到荊軻的腳停了下來。

秦舞不由自主也收住了腳步,同時抬眼看了一下。他的材比荊軻高,視線不阻擋;放眼一看,怯意如嚴冬的北風一般,吹襲得他搖搖倒。

他不但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場面,甚至於他也不能想象有這樣的場面。

然而,秦舞實在也看不到什麼!目迷於五,而耳震於他自己的心跳;頭上嗡嗡作響,一陣暈眩,一陣清醒;暈眩時想閉上眼,清醒時卻又到數不清的目如箭,一齊都在他上,局促得幾乎想轉逃走。

荊軻卻正好相反,他原來就是喜歡錶現的人,越是大場面,越人注視,他的神越抖摟;同時,他也深切地自著這是他一生最後一次的表現,生命的發皇,達於極點,因而顧盼自如,比平時顯得更加從容,更加有把握。從殿上的秦國群臣的眼中,他知道自己是如何地到了讚許和欽佩;這使他心中浮起如飲醇醪般的覺;飄飄然地陶醉著,把他後的秦舞忘記掉了。

等典客取得了殿前執法員準許上殿的暗示,重新移腳步,導引向前;荊軻微微垂著眼,作出外臣謙恭的神態,卻大致仍能看清殿上的形,果然是朝服設九賓的大朝儀:奉常、郎中令、衛尉、太僕、廷尉、宗正、治粟史、府,加上歸班的典客,秦國的九卿--九賓都執圭肅立,陪侍秦王,接見燕國使臣。

荊軻越發沉著敏銳了,一暼之間,便已看清了殿上殿前的地位,他的腳下極有分寸,一步一步慢慢走去,如覆平地樣通過石階,踏上玄墀;剛剛俯把手中的盒子放下,準備著行覲見大禮,突然聽得一聲輕喝:「請止步!」

在如此肅穆鄭重的場合,就這一聲輕喝,已是合殿皆聞;而荊軻更如聽得雷響一般,心頭大震;不過他並不急於回過頭去,只微微側耳,凝神靜聽!

可是,他馬上發覺自己錯了!同時,他也完全可以猜想到是怎麼回事?此時,秦舞最需要他的幫助,哪怕是看他一眼,對他都有莫大的作用。

念頭還沒有轉完,行已經開始,他扭過頭去,只見秦舞面如白紙,兩條抖個不住,站在那裡著一名執戟郎中,,卻聽不見他的語聲。

不能再等待了!他看出秦舞要支持不住了!但是,他也看準了那執戟郎中,不敢有無禮的舉,大可不必慌張。

這在這一寬之間,他把握住了自己應該採取的態度和應付的要訣--要訣是不當它一回事,當它是個笑話。

於是,他斜睨著秦舞笑著,然後向上頓首,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小國之臣,兼以年,初睹上國威儀,不免戰慄惶悚;伏請大王賜以溫,得免畏怯,俾能完通誠修好的使命!」

他那覺得好笑的笑容,和這一番解釋,一殿的人,包括秦王嬴政和階前執戟郎中在,卻都覺得好笑了。這燕國的正使,看見他的副使在如此的盛典中失儀,居然是毫不在乎的勁兒,豈不可笑?

嚴刻的嬴政要施以小小的懲罰,不準秦舞上殿覲見,「取秦舞手中的地圖,呈上來!」那是嘶啞的豺聲,荊軻從未聽見過這樣難聽的聲音。

他有片刻的迷惘,等警覺時,看到執戟郎中已自秦舞手中取過了地圖匣,雙手高捧著,等待有人來接取。對了,他想起來了,秦法:任何警衛的武士,非奉詔不準上殿。這給了自己一個收回地圖的好機會。

於是他伏後退數步,輕巧地一轉子,站起來傴僂向前,一面朝那捧著地圖匣的執戟郎中走去,一面窺看秦舞

非常奇怪地,秦舞的雙不發抖了,他的張消失了,但是晚了!他沒有辦法再接近嬴政,流五步的壯舉狠著,已經與他無份,因此,他的一雙眼睛幾已完全失神,他的眼睛表示著自己知道,他的一切,生命、事業、榮譽,一切的一切都已完了!

這使得荊軻再也不忍心在心中恨他壞了大事,只覺得自己和太子丹都不對,太子丹固然是之適足以害之;而自己明知他不能擔當大任,迫於太子丹的面,勉強帶了他來,更是縝籌劃的全局中,牽一髮的不可原宥的敗著!

一想到此,悔之莫及!荊軻頓覺子發,銳氣全消,到孤立無援,失去了控制勢的信心。

但是,他究竟是強者,不等自己整個崩潰下來,暗暗咬一咬牙,撐持住了。接過地圖,慢慢回,走向原;就這幾步路的功夫,略略恢復了信心,決定了隨機應變,格外審慎的方針。

他把地圖匣與首級在玄墀上擺在一起,然後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外臣荊軻,燕國所遣,朝謁大王!」

「我那故人的近況如何?」

荊軻知道這是指太子丹而言,既稱「故人」,尚念舊;在嬴政來說,已經是罕見的恩寵了,趁這機會,正好待了過去那一段糾葛。

於是,他接著嬴政的話答道:「燕丹當年思親心切,潛行回國;咎戾甚重,至今不安。今得輸誠修好,伏乞大王不咎既往,則燕丹有生之年,皆是激之時。」

嬴政沒有說話,卻如梟鳥般礫礫大笑,笑停了才說:「我早就把他看了,想做個骨頭的人,卻是不起來。」

這是何等的輕蔑侮辱?荊軻這才明白太子丹如此切齒痛恨於嬴政,實在也不算過份。莫狂妄!他在心裡冷笑:回頭讓你知道,太子丹不是不起來的人!

「荊軻!」嬴政又說:「秦國的叛賊樊於期,可真的伏誅了?」

「燕國豈敢欺騙大王!」說著,荊軻把圓盒打開,鬚眉虯張的一顆樊於期的首級,呈現在秦國君臣面前,「大王請看,此是樊某正!」

嬴政不置可否,翻著一雙白多黑、凸出眼眶外面的暴眼,看著兩傍,然後喊道:「廷尉!」

九卿班中,應聲閃出來一個人,端笏答道:「臣李斯在!」

「你看看,可是那個老匹夫的腦袋?」

「容臣仔細驗明了回奏。」

李斯捧著圓盒,走向殿前亮,左看右看,看完了把圓盒放回原,塵揚舞蹈地拜了下去:「敬賀大王,巨伏誅,國家之福!」

他話剛完,只見一陣小小的,左右大小群臣,都在原地跪了下來,響亮地高呼:「萬歲!」

「看來燕國未曾欺我!」嬴政問道:「燕國何所求?」

「燕別無所求,唯願託庇於大王德威之下,安居樂業。特獻督之地,敬備上國屯兵之用。」

「嗯!」嬴政滿意地哼了一聲,「把地圖呈上來!」

「遵召!」

捧起地圖匣,荊軻茫然無計,心如麻。秦舞差一點敗行藏的危機,算是已經過去;可是沒有秦舞作助手,一切的計劃都推翻了。這該怎麼辦呢?

於是,他只好以從容作為拖延的手段,好在殿大,循規蹈矩地一步一步走到秦王面前,很有一段時間可以考慮。

但是,越走越近,秦王嬴政所予他的力也越大,因而腳步從容,心焦急;特別是看到嬴政的醜陋的形相:一雙幾乎儘是眼白的暴眼和那尖端鉤曲的鷹爪鼻,眼以後,很難從心頭抹掉這個印象,使得他的思維更加不能集中了。

終於走到了嬴政面前,相隔在五步以,他再度行禮--放下匣子,雙膝屈下,以頭著地,靜止不;這稱為「稽首」,是最尊敬的朝見天子的禮節。

當額頭與冰涼的地面相時,眼前是一片漆黑;這使得荊軻有剎那的清醒,他明白了自己的境,應該接替秦舞的位置,因為徐夫人匕首藏在圖的末端。

稽首還是默禱,以頭著地,不能伏得太久,一個念頭轉完,也就該起了。臉往上一抬,恰好看到蒙嘉站在嬴政右面,這下,他找到了臨時的助手。

打開匣蓋上的封泥,取出裱細繪的督的地圖,他抬眼看了看蒙嘉,往東面一站,偏著子,西向躬腰斂手,輕聲說道:「拜煩右庶子相助一臂。」說著圖軸往前拉開了些。

「是!」

蒙嘉輕聲應諾著,隨即走了出來,先向秦王行了禮,然後轉面向東;荊軻審度著地位,看看還是太遠,卻不便再向前靠,只好與蒙嘉面對面跪了下來,相互一拜,把地圖拉了開來,將前端與蒙嘉。

「過來!」嬴政命令,「這樣子我看不清楚。」

這真是天從人願了,荊軻與蒙嘉膝行兩步,到了離嬴政手可及的位置才停了下來。蒙嘉把住地圖前端,稍稍用了些力,荊軻猝不及防,一拉便拉開了小半幅,而蒙嘉的子已經往後仰了。

「此圖甚長。尊使須得後退,才有展布的餘地。」

一上來便與荊軻的意圖格格不。如果秦舞在,而他是蒙嘉的位置,便會將圖的前端,徐徐捲起,不秦舞位置,以便於下手。此刻無奈,只好後退兩步,與嬴政的距離,可又遠了。

「督乃燕國的命脈,燕國以督奉獻大王,正所以示其臣服於秦,歷萬世而不變的至誠。」

「嗯、嗯!」嬴政是十分嘉許的表示;看著荊軻的那雙暴睛,格外顯得凸出!

啊呀!壞了,荊軻在心裡喊。照原來的計劃,他在西面講解,把嬴政的視線吸引住了,秦舞才好出其不意一擊而中,這時候嬴政眼睜睜地看著,如何手!

這把荊軻急壞了!此時他才真正痛恨秦舞太不濟事,痛恨太子丹識人不明,更痛恨自己當初不能擇善固執。氣,方寸大;剩下的一點清明理智,還要放在對秦王的進講上面,以至於本無法考慮圖窮以後的事了。

蒙嘉算是弄對了方法,不能再荊軻後退;再往後退,指點講解,諸多不便;他一寸一寸地把圖卷了起來。

而荊軻的心,象是一刀一刀在切割一樣;自覺頭上嗡嗡作響,有些天旋地轉的覺。

就在這焦灼、昏瞀、心中無主宰的時候,荊軻突然發現,手中的圖快窮了,口中的詞也快窮了;但是照那壯的捲軸看來,彷彿地圖還很長,如果再延開去,出襯裱的空白,那麼,這捲軸何以如此壯,立刻便了很大的一個疑問!

這樣想著,他覺得時機已到了異常迫的關頭,沒有什麼再可以考慮的了!敗在此一舉--先發制人,還有僥倖的可能;后發制於人,必敗無疑,而且是澈底的失敗,與出乎失敗的失敗,大不相同!

風馳電掣般的意念,在他心頭一閃而過;生命的潛力,發生作用,陡覺神一振。他遙指著地圖的前端說:「大王請再看此!」

等嬴政把頭轉向蒙嘉那面,荊軻一松捲軸,用右手把嵌藏在軸中的匕首取了出來;子往上一起一撲,用左手去抓嬴政的袖。思量著制住了他的左臂,手中的匕首才可以當刺他的要害。

這一抓倒是把他抓住了,但抓得不是地方!

君王的禮服稱為「端委」,講究的是「端正無殺」,用整幅料子裁製,不削不剪,寬大無比,穿在上,抬肩垂至肘部;以下再接上絹,都是真正的袖,規定的尺寸是二尺二寸,除了自肘至腕的尺把以後,還有一尺多垂著。

荊軻所抓住的,就是這下垂過手的一部份。嬴政突然覺得袖牽掣,回頭一看,匕首已指向前;大驚之下,自然而然地用右手往地上一按,使勁躍起;只聽見裂帛似地極清脆好聽的一響,他那二尺二寸長的袖,自接斷裂,卻仍抓在荊軻手中。

突起不測,殿上群臣,都為眼前的景象嚇傻了,一個個眼睜睜地看著,本就不曾想到該有所作為。殿下執戟的郎中,發現了殿中的巨變,也無不張萬分,然而他們也只得干著急,因為未奉詔令,不準上殿。

嬴政那裡還想得起召兵相救?事實上荊軻也不容他有息說話的機會;一擊未,提著匕首,攆了上來,嬴政急著逃命要

幅委地,又懸著長劍,行十分不便;幸虧一隻袖已經裂去,反倒了個累贅,嬴政左手撈起下擺,右臂推倒屏風,踉踉蹌蹌地從西面逃了開去。

他的子還相當矯捷,吃虧的是不滿五尺,個子太矮,步伐不大,不起昂藏七尺的荊軻,兩步可抵他三步;看看快要追上,偏偏又為自己垂地的服下擺所絆,一跤跌在地上。

荊軻心頭一陣狂喜,腳下一,舉起匕首,想和撲了上去;就這時,眼前黑忽忽一塊影子飛來,荊軻慢得一慢,肩上被撞擊了一下,低頭看去,是個細竹篾紡織的提籃--它是侍醫無且的葯囊;一看秦王危急,直覺地擲向荊軻的。

就這一擲,救了嬴政一命。最嚴重的危機過去了,殿上群臣都不自覺地了一口大氣;嬴政本人,信心和勇氣也在這一刻,稍稍恢復了,他就地一滾,爬了起來,想到一個閃避的方法;繞著合抱的銅柱,迂迴旋轉,一忽兒在左,一忽兒在右,使得荊軻無法捉

然而他還是不能,也不能稍有鬆懈。於是他想到反擊,也想到了他腰間所懸的利劍。

一想到劍,嬴政頓有如夢方醒之,一面自怨糊塗,一面神突振,左手握住劍鞘,右手到劍把上使勁一拔。可是沒有能拔得出來!

王者之劍,長度過於臣僚武士所佩的劍;嬴政個子又矮,臂短劍長,無法出鞘。於是危機又加深了;兵是「一寸長、一寸強」,匕首難以敵劍,而況嬴政的那把劍,必是切金斷玉的利,荊軻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必得在此頃刻間,制嬴政於死命,等他劍一出手,便是大勢已去,所以不顧一切地狂追趕,把滿殿秦臣都看得停住呼吸,一顆心直懸到嚨口!

「大王負劍,大王負劍!」殿前有人大喊。

這一指點,嬴政大喜,用左手使勁把長劍往後一推;右手到背後,找著了劍把,伏腰躬,「刷」地一聲,拔出了劍,回便砍。

勢子來得好急,荊軻只見眼前一條青白影一閃,隨即一陣劇痛,同時子也支持不住了,一歪倒地,左掌撳在自己大上,了一手的

嬴政只是楞砍一劍,砍完了便跑;荊軻到這裡還不肯認輸,著嬴政的背影,將匕首擲了出去,可惜擲得不準。

徐夫人的匕首,果然不凡!一著的銅柱,未曾落,直刺柱。嬴政正好閃在柱后,探頭一,荊軻斜倚著另一柱子,左流如注,手中空無一,而臉上卻有著自嘲的笑容。

天的準備,多天的思量,多人的心,多人的期--活著的太子丹、太子夫人、武平、高漸離;泉下的田、樊於期、夷姞--一起在這一擲之中,化為青煙。

荊軻心痛如割,但是,他能夠剋制。事到此,他反能冷靜考慮;今日一局,還不必認輸;要為後人留下重來的餘地。如果今天行刺的經過,傳了出來,人聞而生畏,不敢踏著他的跡再來,那都是一大失敗。

於是,他睥睨著躲躲閃閃的嬴政笑道:「事之不,是由於我想效曹沫生劫齊桓的故事。便宜了你,容你再多活幾時!」

嬴政大怒,一跳而出,揮劍向荊軻刺,刺到第八劍才歇手,扔下了劍,坐在那裡氣;臉蒼白,好久、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殿上殿下,都如做了一場噩夢,餘悸猶在。在那比較沉著的,想起該為秦王叩賀圧驚,於是以九卿為頭,紛紛稽首。

嬴政失去了平日的鷙冷酷。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視線每一轉到荊軻伏,便很快地避了開去,連死去的荊軻,他都不敢去看。

未得秦王的詔令,不敢退朝;殿上殿下,沉寂如死;淡淡的日影,移殿中,在這一凄涼暗的氣氛中,嬴政開口了,「蒙嘉呢?」他那嘶啞的豺聲,由於說得太急,倒有些象冬夜的狗哭。

「臣、臣、臣蒙嘉在!」蒙嘉彷彿得了寒疾,牙齒與四肢,一齊抖個不住。

「你看見沒有?」嬴政翻著白眼問他。

「臣驚慌莫名!」

「我不死,只怕不稱你的心吧?」

這一說,蒙嘉「咕咚」一聲,嚇得昏倒在地上。侍醫夏無且,趕出班,撿起葯囊,趕上來診視。

「別理他!要這麼死了,是便宜他。」嬴政突然換了一種十分親切的聲音喊道:「無且,你過來!」

等夏無且誠惶誠恐地走了過去,嬴政破例賜坐,讓他面對群臣,坐在邊。他覺得必須要對夏無且說幾句獎勵的話;可是當要開口時,他沉了!他有許多慨、許多發現、許多的恐懼和警惕!

滿殿群臣,何以只有夏無且一個人來救他?那些人可能是嚇傻了,也可能是故意袖手。不管如何,他們都經歷了一場考驗,事實證明他們都是靠不住的,對他沒有深切的的;如果視他為君父,有一種倫理上的天存在,自然而然地會不顧地赴君難。而他們沒有!

心裡這樣想著,嬴政頓時到心灰意懶,自己告訴自己,以後要深居簡出,要格外加強防衛;要特別對臣下稽察考核,斷然消滅那些不忠的人!

此刻呢?此刻決不能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但不妨一句半句,看他們可會覺得慚愧?

於是,他手放在夏無且肩上說:「無且我!」

這是指責秦國的群臣不其君。以李斯以次,都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可是沒有誰敢,也沒有誰想說話。

「無且!」嬴政轉臉問道:「你何所求?」

夏無且楞了一下,頓首答道:「臣唯願活人!」

「值得活的人,才能讓他活下去!你看,那個犬豕樣的蒙嘉,死有餘辜!」

夏無且唯有再一次頓首,不敢贊一詞。

「無且!你該上賞。」嬴政又問:「你自己說,你想要什麼?」

「臣無功……。」

「怎說無功?」嬴政大聲打斷他的話,白眼一翻,人害怕。

夏無且猛然驚覺,救了君王,明明是大功而竟說無功;多疑的嬴政不會想到那是句謙詞,萬一追究下去,可以羅織罪,所以嚇出一冷汗。

還好,嬴政換了副看來比較和藹的神,「你失言了,無且!」他說,「你不會象那些狠心賊子一樣,唯願我死,才覺快意。是不是?」

「是!」夏無且趕響亮地答道:「唯願大王,長生不老,與天同壽!」

嬴政點頭稱許,大聲宣布:「夏無且,著先賜黃金二百鎰!」

夏無且自然頓首謝恩。然而他心是慚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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