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城市過淩晨，踏最黑暗的黎明之前。

穆康在工作室裡睡著了，呼吸均勻，雷打不。手邊的煙灰缸滿覆煙，茍延殘息，連能針的都找不出來。

滿地都是手稿，螢幕上的音軌卻沒多長，可見這位藝家工作進展得不怎麼順利。

手機正鍥而不捨地震，一直震到沒電自關機了，也沒能把他響。

經紀人王俊峰最好的品質就是絕不輕言放棄，折騰完手機，竟親自上門闖，才把穆康從睡夢中提溜出來。

穆康憑一煙勉強打起神，下佈滿胡渣，頭髮奇形怪狀地支棱出窩，瞇著眼睛對上王俊峰急切的表，眼神裡似乎是在意了，又似乎並沒有把誰放在眼裡。

王俊峰：“這個長征組曲……”

穆康：“沒寫完。”

王俊峰：“衛視有個音樂節目想請你……”

穆康：“不去。”

王俊峰皺了皺眉：“有個新的電視劇，講抗戰時期地道戰……”

穆康吸了口煙，閉上眼睛：“不寫。”

王俊峰苦口婆心：“承蒙人家看得起，指名道姓要你寫。這部劇製作方投資方都很，央視到時候會迴圈播半年。”

穆康：“長征組曲還沒寫完，來不及。”

王俊峰深吸一口氣，好脾氣地問：“還要寫多久？”

穆康想了想，慢慢地說：“兩個禮拜吧。”

王俊峰：“說好是今天貨的啊。”

穆康：“沒靈，寫得太費勁了。”

王俊峰注視著穆康，男人的廓迷人又英俊，卻始終讓人覺得難以接近。他和穆康合作了三年多，自以為彼此已經心了，卻時不時仍覺自己在一頭熱地自作多。

王俊峰無奈地說：“好吧，我兩邊都再去通一下。”

穆康點點頭，給他遞了跟煙：“辛苦了。”

王俊峰知道穆康這兒的奇葩規矩，遞煙基本就是送客的意思。他言又止地扭一番，還是抵不住穆康筆直的無視，轉走了。

穆康完煙，著自己又寫了幾小節，不敢深想寫了些什麼狗屎。他忍著噁心把這堆狗屎混好，晨微熹，天漸漸亮了。

九點半，管小小的微信來了：

-中午十二點翡翠樓。

-穆康：好。

今天是人節，穆康和管小小自然不能免俗地要過一過。姑娘晚上不吃飯，一般進食類約會都在中午。

穆康把電腦關了，也不管一地散落的樂譜，反正對他來說那些基本是各類“狗的排泄”，待地板上都算抬舉了。他穿上外套，鎖好工作室，迎著冰冷的空氣和喧鬧人群，踏上早晨朝氣蓬的街道。

走過三棵梧桐樹，路邊是一個穆康常去的蛋餅攤。

賣蛋餅的大媽很喜歡穆康，不用出聲就自發往香腸和裡脊上抹了很多辣油，穆康不喜笑開地接過來。

“小穆啊，我昨晚在電視裡看到你寫的歌啦。”大媽高興地說，“八點多那個文藝晚會嘛，那個誰唱的……”

穆康本來被蛋餅哄得還算不錯的心忽然又惡劣起來。他僵地對大媽笑了笑，也扯不出什麼鳥淡，隨隨便便敷衍地“嗯”一聲，啃著蛋餅去取了車，一路很不是滋味地開回家。

一小時洗澡刮鬍子弄頭髮換服，穆康十一點再次出門時，已經人模人樣直業餘男模。

他門路地把車停在香奈兒附近一個蔽的、勉強能供高手塞進去的、看起來很不像停車位的停車位，下車給管小小買人節禮。

這間香奈兒分店的店員基本都認識穆康。穆先生隔三差五就來給朋友買包，大家都知道某位神龍見首不見尾、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的幸福主角是香奈兒腦殘。

由於常見的經典款和新款都被穆康買了個遍，店員只好忍痛擺出幾個全城唯一的限量款。穆康花了兩分鐘，選了個看上去略微順眼的款式。從進店到買單走人，總共不到二十分鐘。

到翡翠樓時十二點還差十分鐘，管小小訂了個室花園裡的位置。穆康把包裝袋放在自己對面、管小小的椅子上，點了杯式，邊等邊發呆。

管小小進門的時候，照例引起了一片晦的注視。

這位姑娘實在太，行走時帶起的風香而淩厲，眼神不像很多漂亮姑娘那樣或或熨帖，使得整個人有一種俾睨眾生的距離。

從進門起就直直看著坐在花叢間的穆康，而穆康卻沒有看。

穆康在看著花，直到管小小走近了才發現。

他對出了一個笑容，說：“人節快樂。”

管小小看到了座位上的香奈兒白紙袋，沒有笑。

慢慢把紙袋拿起來，再放到地上，似乎這玩意兒有千斤重。

而後慢條斯理地坐下來，淡淡地說：“謝謝。”

依舊沒有什麼笑容。

穆康有點不著頭腦，一切況都表明朋友現在心欠佳，需要安。

不是買了包了嗎？“包”治百病這會兒不管用了？

坦白講，穆康談的招數即使掰開來分析，也只有“買包”這一條，現下這種況，令他頗為為難。

管小小也沒指穆康能說出什麼人肺腑的話，盯著穆康半晌，目不轉睛，穆康渾皮疙瘩是被盯了出來。

管小小終於開口：“長征組曲寫得怎麼樣了？”

穆康：“不太好。”

管小小：“反正都是一堆狗屎，隨便寫寫得了。”

穆康自嘲道：“當狗太多年，心塞得屎都他媽快拉不出來了。”

這一番上不得檯面的混帳話讓管小小屈尊笑了出來，然而笑容只維持了不到一秒，就仿佛沒存在過般地消失了。

穆康一愣，幾乎可以說是小心翼翼地看著。

管小小漂亮的眼睛裡劃過一綿長又幽深的悲傷，穆康捕捉到了，心忽然有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

管小小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說：“分手吧。”

穆康：“……”

管小小：“我找到自己的第二春了，咱倆都別各自耽誤、互相折磨了。”

穆康覺得這姑娘似乎腦子進水了：“我沒……”

管小小打斷他微弱地辯駁，冷不丁問：“你我嗎？”

穆康接下這個神轉折，莫名其妙，自認為管小小只是在鬧脾氣，飛速地說：“除了包你還要什麼？立刻都去給你買回來。”

管小小笑了笑，平靜地自問自答：“你不我。”

穆康一門心思地想：完了，真進水了，這可該怎麼哄。

管小小直面著穆康的沉默，本已經翻篇、正打算專心致志迎接第二春的心忽然湧起一陣心力瘁的無能為力。

以為這種覺已經死了，沒料到還是在穆康面前地茍延殘起來。

“你這會兒大概在想著怎麼哄我。”管小小輕聲說，“穆大才子，你寫過那麼多風花雪月的故事，哪個故事裡的真是靠哄人和送包維繫的？”

穆康頭一回聽到一個姑娘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一時震驚了，一頭霧水地想：不靠哄人和送包？那還能靠什麼？/和多胺嗎？

他試探地問：“是覺得我對你不夠好嗎？”

管小小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沒忍住，把自己隨的包舉起來展示一番，問：“是你送的嗎？”

穆康本沒記住送給管小小的不計取數的包到底是什麼樣子，然而這種事自然是不能宣之於口，他幾乎沒外出自己的猶豫，裝模作樣地點點頭。

“別裝了，這是我自己買的。”管小小把包放下，冷淡地說，“我只喜歡這個牌子的包，你送了那麼多香奈兒，我既不喜歡，也沒用過。”

穆康：“……”

管小小：“我一直等著你發現……等了這麼久。”

穆康無言以對。

“後來我發現，只要我不說，你永遠都不會發現。”管小小住心底裡冒上的一點酸，“你真是個混蛋啊。”

穆康終於後知後覺地會到了一點兒管小小的委屈，狼心狗肺裡好不容易生出了慚愧，低聲說：“對不起。”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你的心就那麼針尖大，全都獻給了音樂，我當年也是因為這個才看上你。”管小小一臉過盡千帆後的淡然，“可惜我配不上它，它也看不上我。”

穆康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管小小看明白了他笑容之下的一言難盡，立刻指哪打哪地說：“現在那顆驚才豔豔的心泯然眾人矣，在蛋的現實裡慫了狗，就更沒什麼值得我喜歡了。”

說完這句話，志得意滿地看到穆康出慘痛的表，終於覺得自己揚眉吐氣夠了，心舒爽，遂招呼服務員過來，氣定神閑點了一桌吃的菜，又風捲殘雲地全幹完了。

完補完口紅，想了想，理直氣壯地把香奈兒提在手裡，站起來說：“走啦。這包就當分手禮吧，好歹能賣錢。”

穆康品味著管小小一如既往的尖銳和直白，心想，這可真是得事一點迴旋餘地都沒有了。

他既做不到據理力爭，也不想垂死掙扎，雖然有些難過，卻又沒到撕心裂肺的程度。

於是他認認真真地說：“對不起。祝你第二春幸福。”

這約莫是他在這段裡說過的，最真心的一句話了。

這東西，穆康活到三十多歲，還是兩眼一抹黑，什麼都沒明白。

真是不可理喻，枉為才子，活該被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