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本章BGM：Schubert - Ave Maria （Ellens dritter Ges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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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嘉諾哈達機場實在不算發達，來接機的人發短信給穆康，讓他到外面14號停車點等。穆康一短打獨自走出機場，出口橫七豎八塞滿旅遊大和無牌計程車，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太直赤道，炎熱的天氣讓他剛走兩步就悶出一熱汗。

一名穿西裝的深皮小年輕氣吁吁跑過他邊，一陣妖風忽然拔地而起，把年輕人抱在懷裡的資料一腦吹到了穆康臉上。

穆康：“……”

他手忙腳地拉了半天，穿西裝的小年輕面焦急地連連道歉，倆人好不容易才合力把爬滿穆康臉上和脖子上、被汗水黏住死活不願下來的紙都給撕了下來。

每張紙都跟通了靈似的得死，仿佛在無聲囂：看我，快看我！

穆康費勁扯下最後幾張紙，無意間瞥了一眼，發現是一份看起來很正式的檔，最上面有兩個紅單詞：LEE FOUNDATION。

他把資料還回去，小年輕不停地一邊道歉一邊道謝：“對不起先生，謝謝你先生，對不起先生，謝謝你先生……”

穆康擺擺手打算走了，年輕人還在滿頭大汗地說：“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太張了，對不起先生……”

穆康不耐煩地說：“沒關係，祝你好運，再見。”

年輕人跟沒聽見似的，自顧自地說：“對不起先生，請問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機嗎，我的手機……沒電了。”

穆康愣了一秒，恍然大悟，自己這是遇上了印尼版詐騙招數啊，先撞人再借手機，下一步大概是指紋和轉帳了吧？

他二話不說掉頭就走，邊走邊想：小朋友演技太稚，還得去進修。

誰知年輕人跟個牛皮糖似的跟在穆康後，裡喋喋不休：“求你了先生，你是個好人，我今天要接一位貴賓，可是手機沒電了查不到航班狀態，你只要幫我查查航班還有多久降落和行李轉盤號就行了……”

穆康充耳不聞。

年輕人低聲懇求：“我好不容易才通過實習期得到這個機會，是第一個從貧民窟來的……”

穆康猛地停下腳步，轉頭看了一眼這位偶遇的疑似騙子實為話癆。

年輕人懷抱一堆還未整理的資料，套著不怎麼合的西裝，眼神清澈，棕面龐佈滿汗水，執著地說：“Please，Sir。”

穆康問：“航班狀態直接進去看資訊屏不行嗎？”

年輕人輕輕笑了：“先生，你不是本地人所以不知道，蘇嘉諾哈達機場的航班告示屏更新不穩定，並且經常出錯。”

或許是因為那聲不加遮掩的“Slum”，或許是因為那份署上了LEE FOUNDATION的檔，或許是因為穆康實在想不出查個航班能埋下什麼詐騙陷阱。

又或許只是因為這一刻，年輕人眼睛裡有一份似曾相識的乾淨和清澈。

穆康掏出手機，問：“航班號？”

年輕人馬上說：“EK356。”

穆康在搜索框裡輸EK356，航班資訊立刻彈了出來，是一班從迪拜飛來的航班。

“已經在降落了，大概還有十分鐘落地，3號行李轉盤。”穆康說。

年輕人激地點頭：“謝謝你先生，謝謝你先生，你是個好人。”

穆康猶豫了一下，問：“你是住在……slum嗎？”

年輕人大大方方地說：“是的，先生。”

穆康：“是北邊有洪水那裡嗎？”

“是。”年輕人笑容淡了一秒，馬上又樂觀地說，“不過雨季快過了，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穆康點點頭，掏出煙盒給年輕人遞了一煙。年輕人驚訝極了，如獲至寶：“太謝謝你了，先生，你真是個好人！”

他把煙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才珍惜地放到了襯口袋裡，活像個正在經歷戒煙考驗的老煙槍。

黑白通吃的社禮儀之“你遞煙來我點火”居然沒得到應有的回應，穆康只好把憋了一路的煙癮暫時回去：“我想去那裡看看，該怎麼去？”

年輕人想了想，熱地說：“先生，我給你一個號碼，你打過去問他們吧。”

穆康一愣：“什麼？”

“是我朋友開的旅行社。”年輕人從懷裡淩的資料中神奇地翻出一張白紙，又不知從哪兒出了筆，飛快寫下一串號碼遞給穆康，“我路易士，就說是我介紹你去的。”

“價格絕對合理。”路易士狡黠地眨眨眼，看了看表，“我要走了，謝謝你先生，祝你旅途愉快，再見。”

穆康：“……再見。”

他找到14號停車點，接機人還沒到。穆康放鬆地點了煙，一邊地吞雲吐霧，一邊暗自琢磨：怎麼還是有一種疑似被忽悠了的覺？

最後穆康還是抱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又不是打不贏實在打不贏還可以跑”的想法，按路易士給的號碼打了過去，那邊其實不能算是旅行社，而是個給獨立導遊介紹工作的仲介機構。

穆康通過他們找到了一位接私活兒的深皮小哥，說想驗一下常年被洪水浸泡的貧民窟。小哥做辛吉，英文講得不錯，對此要求也是見怪不怪，談好價格後二話不說，直接把穆康帶上了一艘看起來快散架的小木船。

雅加達的雨季從十月到來年三月，持續近半年。北部貧民窟幾乎每年都要遭洪水襲擊，居民們卑微地在抗爭和等待中艱難度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漸漸意識到他們既抗爭不過洪水，也大抵等待不到救援。

貧民窟在那裡，他們的家便也在那裡。政府弱無力，NGO勢單力薄，居民們只能被迫學會和洪水和平共，拼命把房子搭得高一點，再高一點。

兩人隨心所地在腥臭的水中漂流。時不時與塞滿落難者的同款小船、努力在水中跋涉的托車、勉強能出車頂的小汽車、以及不怕淹死的游泳健將而過。

真是隨波逐流啊，穆康想。

水面上熱氣蒸騰。小船掠過一排排髒差的民居，居民們目送穆康的小船遠去，又雙目無神地轉頭向另一邊。年輕人頂著烈日在及膝髒水裡賣力地洗服，不知道到底想洗掉什麼。們樓上坐著未嘗酸甜苦辣的兒，和忘記今夕何夕的老人，家門口污濁的水永不退去，就像人生永不褪去的悲苦。

辛吉歎息著說：“幸好，雨季快結束了。”

穆康在奇幻的喧鬧和無止盡的熱浪中發呆，曬得他靈魂出竅，依稀中似乎到天國的聲音。

Ave Maria。

舒伯特的魂魄，李斯特的。

此此景，滿眼人世艱辛，都指被這樂聲安。

穆康的鐵石心腸居然倏忽酸起來。他回過神，花了一分鐘沉澱緒，驚訝於口霎那湧現出的陌生。

然後他聽到了。

有人在彈鋼琴。

琴聲悠遠人，仿佛來自天堂。

辛吉忍不住說：“真。”

“過去看看。”穆康說。

小船穿過淩擁的民居，前方地勢漸高，慢慢出一片乾裂平地，幾棟可以算是危樓的建築零星分佈。辛吉把船停下，示意穆康下船步行。

鋼琴聲弱了下去，像行人放慢腳步，回頭等待著什麼。

一道稚又自信的人聲響起，代替了鋼琴左手的旋律，高聲唱出那首耳能詳的歌曲。

德語發音很不練，音準只是馬馬虎虎，共鳴更是毫無深度。那道在低的鋼琴卻把一切都映襯得純淨而神聖。

極了。

周遭不絕於耳的喧鬧到了此仿若遇到斷層，雜音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來自天堂的音樂。

辛吉赤腳站在穆康後，眼眶通紅。他的服又髒又破，看不出原本的，棕面龐佈滿紋路和汗水，指甲裡卡著淤泥。

他不自覺已淚流滿面。

穆康走向最近的一棟危樓，門窗寥落得只剩下框架，讓輕易穿過，一個孩兒沐浴其中，正閉眼歌唱。

穿著一一看就是從髒水裡洗出來的服，卻宛若天使，旁邊是一群同樣蓬頭垢面的孩子，徜徉其中安靜聆聽。

而後，有一架只剩下骨架的鋼琴，和一個坐得筆直、彈鋼琴的男人。

琴聲在他指尖流淌，遮掩不住的大師氣息隨風而來，把穆康溫包圍。

是了。穆康靜靜地想，當然是他。

只能是他。

這抹影在穆康腦海裡出現過那麼多次，多到穆康只需一眼，就了然於心，不敢再看。他漠然轉過，背靠灰塵滿覆的外牆，眼前是熱氣蒸騰的洪水，和默默流淚的辛吉。

音樂帶著人心的力量飛向遠方，正嘗試拯救世間綿綿不絕的疾苦。

赤道殘酷又刺目，孜孜不倦妄圖灼傷他習慣黑暗的靈魂。穆康痛苦地閉上眼睛，心裡有某種東西正在轟然崩塌。

他和林衍此刻只隔著一道牆，卻好像隔了一個世界。

林衍在天上。

而他沉淪於濁濁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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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Ave Maria: 原名Ellens dritter Gesang（Ellen's Third Song， D. 839， Op. 52， No. 6），是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chubert）據Walter Scott的詩歌"The Lady of the Lake"所作的七首歌中的第六首，寫於1825年。李斯特(Franz Liszt)後來改編了三個鋼琴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