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樂團排完《超人組曲》後休息二十分鐘，林衍給穆康找來五線譜和鉛筆。兩人隨便聊了幾句，林衍帶樂團進下半場，開始排宮崎駿畫組曲，穆康坐在一邊邊聽邊寫曲。

他按樂團現有的聲部佈置好總譜，信手用了一個幾個月前寫的主題，考慮到時間不多，打算先弄出個四五分鐘的小作品讓樂團明天試試，回去之後再花時間擴充完整。

排練進行到六點，在天黑之前結束了。木屋裡堪堪接有一盞照明用燈，在傍晚暮中孤獨地發，仿佛在催促大家趕快回家。

林衍帶著穆康回了自己的住，是離學校不遠的、藏在樹林間的一間民宿，條件比安娜和特雷西家好上不，有四間客房，帶獨立衛生間和公共浴室，門口還有幾個停車位。

民宿老闆顯然已經預見到會新來一名客人，先是喜笑開地把客房鑰匙和車鑰匙一起遞給穆康，又示意二人在客廳就坐，笑瞇瞇地端來了晚餐。

主食依舊是坑爹的水果拌米飯，多了一道姑且可以算作前菜的芒果沙拉。林衍面不改地拿起餐開始吃沙拉，穆康生無可地對著食發呆。

林衍勸道：“隨便吃吃吧。”

穆康：“不吃，我不是個隨便的人。”

林衍：“不行，只要是人就必須要吃飯。”

穆康：“那我不是人。”

林衍角沾著一條芒果細，好奇地問穆康：“不是人是什麼意思？又是我不懂的俏皮話嗎？”

一點都不俏皮也很講俏皮話的穆康無奈地拿起餐，木著臉說：“林三歲，好好吃飯，都吃到臉上了。”

好不容易解決了味道詭異的晚餐，兩人坐在客廳討論穆康新寫的曲子。穆康指著長笛一二聲部：“安娜和特雷西水準確實很好，我把倆的部分寫得稍微難一點。”

林衍想了想，斟酌道：“現在這個團是可以，但是其他團不一定有這麼好的長笛。”

穆康吃驚地看著林衍：“你還有其他團？”

林衍：“非洲還有一個。”

穆康無語片刻，歎了口氣：“好吧，我改一改，你什麼時候走？”

林衍：“大後天一早。”

“我後天早上必須得走了，今晚我們把框架都弄出來，明天邊排邊改，後天我走了之後，你把剩下的一些小問題修補一下。”穆康邊說邊飛速地思考，“我回去再把曲子擴充一，基本就可以完稿了。”

“沒問題。”林衍點點頭，埋頭看了一會兒穆康已經寫好的容，忽然問，“為什麼用這個主題？”

穆康正在琢磨要不要加一段英國管的旋律，隨口說：“之前寫的，隨便拿來用。”

林衍：“為什麼不用你的主題？”

穆康沒反應過來：“我的什麼主題？”

林衍的聲音清晰直白：“穆大才子，三大專屬主題。”

穆康愣住了。

叢林的夜晚寂靜無聲，室燈昏黃，時不時掠過蚊蟲飛舞的痕跡。穆康恍惚看著面前的林衍，臉龐緻白皙，眼神清澈溫，讓他仿佛置於多年來頻頻出現的夢境裡。

夢裡的林衍坐在鋼琴前彈了一段旋律，微笑著說：“這個主題，我聽過十個變奏版本，你剛剛彈的是最好的一個。”

不知道從哪天起，那段旋律再也沒有在世間響起。它只殘留於穆康的夢裡，要死不活，也不知道到底還有沒有呼吸。

穆康移開目盯著餐桌，上面正趴著兩隻不知疲倦地爬來爬去、不知是打算產卵還是只是在覓食的蒼蠅。

真有活力，比我強多了，穆康諷刺地想。

他沒看林衍，只是漠然道：“啊，那個，我早就忘了。”

林衍沒接話。

穆康淡淡地說：“來吧，快把這個弄完。”

兩人戰了幾乎一個通宵，曲子終於雛形初現。日出時分，兩人疲倦地各自回房收拾休息，抓時間睡了不到四小時，起來後隨便吃了兩份芒果沙拉當早餐，直奔學校。

路上穆康邊走邊反胃地想：老子他媽這輩子都不想再吃芒果了。

今天樂團按銅管和木管分了兩個小分隊，上下午各排兩小時，三點之後再合排，這也讓兩人有時間和機會一邊排練一邊改譜子。

上午先排銅管，長髮小號男孩捧場王屬大開，一拿到譜子就興地大喊：“手寫的！是林先生手寫的譜子！”

穆康面無表地說：“你那份是我寫的。”

長髮男孩喊聲磕了一秒，改口道：“手寫的！是穆先生手寫的！”

穆康對小號聲部說：“你們有人吹降E調嗎？”

一個穿背心流鼻涕的小孩舉手：“我吹，先生。”

穆康把譜子給他，問：“帶降E調樂了嗎？”

鼻涕男孩拿好譜子，開心地蹦了幾下：“在家裡，先生，我馬上回去拿。”

穆康忙說：“誒你……”

鼻涕男孩蹦的那幾下居然是在做起跑前準備作，穆康“你”還沒說出口，小朋友夾著譜子好似夾著鉅款，以攜款潛逃的速度一溜煙跑了。

穆康以人渣之心度孩之腹地想：他怕不是想借機蹺課吧？

誰知譜子還沒發完，就見鼻涕男孩又嘩啦啦地背著樂進來了，一陣風似的越過穆康跑到位子上坐好，把譜子小心放到譜架上，拿出樂開始活，架勢十足。

敬業神甩了這也懶得接那也不願寫、拖稿恨不得拖到世界末日的穆人渣十萬條街。

然而穆人渣雖然敬業神堪憂，專業水準還是頗值得讚賞，搭配林衍這個大型外掛，居然真的用一個晚上寫出了一首還不錯的小型響管樂作品。兩人分頭帶著小朋友們分聲部排練完善細節，午餐隨便應付了一堆水果，時間不知不覺到了下午三點，全團的人都到齊了。

林衍靜靜站在樂團前，揚聲道：“譜子都了是嗎？”

所有人：“是的，先生。”

林衍：“那就開始吧。”

他抬起雙手，目環視全團，左手輕點，木管輕靈的音穿過木頭牆壁，向沐浴于中的鬱鬱叢林飛奔而去。

圓號悄然跟隨，為旋律搭建一個增四度音程，增四度轉而又了小三度，總而言之就是不按你所想的來。

穆康寫曲慣用的手法，和聲看不清走向，猜不到結局，從來不走尋常路。他靠這一招吃遍天下招蜂引蝶，招來了林衍這只花叢中最帥氣的雄蝴蝶，自己不釋手卻又渾然不覺，豬油蒙了心似的把人趕走了。

林衍控制手上的節拍乾淨不凝滯，好讓小朋友們都能看懂，帶著樂團走了三遍，終於把曲子完地走了下來。

全曲最後結束在長笛和單簧管的長音，林衍手掌輕攏，像把一顆跳的心攥進手心。

這只雄蝴蝶抵擋不住，又聞著人渣味兒被吸引過來了。

七年時轉瞬即逝，一切好像都和從前一樣綿長好。林衍慢慢放下手，眼眶忽然有點熱，連忙低下了頭假裝看總譜。

他酸地想：這麼多年了，穆康依舊是……這麼的好。

穆康在一旁悄悄松了一口氣，心道幸好有阿衍撐場面，差不多算是弄好了。他朝團員們鼓了半天掌，由衷地說：“男孩孩們，你們太酷了。”

長髮男孩和鼻涕男孩大聲說：“穆先生更酷！”

安娜問：“穆先生，這是你新寫的曲子嗎？專門寫給我們的嗎？”

穆康點點頭：“是的。”

特雷西開心地說：“太棒了，它有名字嗎？名字後面有沒有加上‘為普魯斯特管樂團所做’？”

穆康和林衍目接，笑著說：“它有名字。”

林衍鄭重地對孩子們說：“名字是，《林中靈——為普魯斯特管樂團所做》。”

兩人天黑前回到民宿，老闆已經把看起來永遠也不會發生變化的晚餐準備好了，幸好前菜不是芒果沙拉，換了一堆啤酒。穆康麻木地挖起米飯往裡送，就著啤酒囫圇吞棗地拼命往下嚥，眼淚都被他這種不要命的神出一。

林衍想到明天穆康就要走了，心頭失落：“明天一大早你自己開車去嗎？”

穆康好不容易咽下一口米飯，著氣說：“嗯。”

林衍這才注意到穆康的盤子已經快空了，詫異道：“怎麼今天吃得這麼快？”

穆康：“沒有嚼。”

林衍震驚了：“不嚼怎麼咽下去？”

穆康：“用命咽。”

林衍無語半晌，開口問：“真的這麼難吃嗎？”

穆康：“真的。我覺得你要麼味覺有問題，要麼忍能力異于常人。”

林衍哭笑不得，想了想說：“我猜是你媽做飯太好吃，你從小到大吃習慣了，味道不好的食接起來更困難。”

穆康又往裡塞了一口飯，從嚨裡含糊地“嗯”了一聲。

林衍：“明天早上還是讓約翰斯送你去機場吧，我現在就去個安娜家打電話，幾點？”

穆康滿飯地點點頭，用眼神表示“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又給林衍做了個“五”的手勢。

林衍和約翰斯通好回來時，穆康已經把飯吞完了。

分離近在咫尺，林衍縱然一萬個不舍也毫無辦法。他在心裡默默歎了口氣，正道：“我想請你幫個忙。”

穆康第一次先于林衍解決掉晚餐，整個人好像跑了場馬拉松似的心俱疲。他仰頭一口氣灌完一罐啤酒，言簡意賅道：“說，什麼都行。”

林衍：“我想向你要首曲子。”

穆康手又開了一罐啤酒：“什麼曲子？”

林衍：“響曲，隨便什麼形式，我們團演。”

穆康吃了一驚，把啤酒放回桌上，不可置信地問：“你們團是說……L團？”

林衍：“是。”

穆康居然有點慌：“我……很久沒寫這種響曲了……”

林衍直視穆康的雙眼：“你可以寫嗎？”

穆康毫不猶豫地說：“當然可以寫。”

“但是我有一個要求。”林衍沉聲說，“必須要用你自己的主題。”

兩人無聲對視片刻，穆康臉上的表慢慢消失了，他移開目，說：“我以前寫的東西你基本都見過，隨便用，我現在就給你所有形式的授權。”

林衍搖搖頭，堅決地說：“一定要是新作品，由我們團首演。”

穆康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林衍：“為什麼？”

穆康冷冷道：“不為什麼。”

林衍犀利地說：“所有事都有為什麼。”

穆康：“之前說過了，我已經忘了。”

林衍：“不可能。我都沒忘，你怎麼可能忘了。”

兩人之間拉扯出難耐的沉默。

熱帶夜晚的風夾雜暖意捲進來，溫拂過兩人的發。穆康已經喝到桌上只剩下一瓶酒了，晚風毫帶不走炙熱酒意，他心裡凍著冰，腦子卻著了火，像一頭困陷無路可逃的焦躁。

林衍不屈不撓地說：“我只要用你的主題寫的作品。”

酒意上頭，穆康紅著眼凝林衍英俊的臉，明明近在眼前，卻放佛隔著次元壁一般遙遠，他張了張口，微弱地說：“林衍。”

林衍固執地看著他：“Please。”

叢林的夜在那一秒變得闃寂無聲，只余穆康沉重的呼吸。他自暴自棄地想：直說吧，反正他是阿衍，沒什麼不好說的。

穆康悶聲灌掉最後一瓶酒，多年以來躺著忍強的心被滔滔酒意、被執著的林衍激發出魚死網破的拼死掙扎。

“林衍，我已經很久沒有用過那三個主題了。”穆康語氣冰冷，徒手拉出自己殘破不堪的心，殘忍地解剖給林衍看：

“我現在寫東西，都遵照客戶的要求，誰給的錢多，我就接誰的活。客戶要我寫什麼我就寫什麼，要我往東我絕不往西，要我下跪我絕不站著，要屎我他媽都能給他拉出來。”

“別誤會，我不是問你要錢，你向我邀曲，我絕對分文不收。”

“可我已經寫不出來你要的東西了，林衍，從接下第一個不願的工作開始，從寫出第一個我自己都看不上的音符開始，我屬於音樂的那顆心就已經死了。”

“我一直不願承認，一直以為自己還活得瀟灑，直到……直到幾天前我重新見到你。”穆康說到這裡，嚨一，像忍不了似的閉上了眼睛，“那天在雅加達，你在一個破房子裡，彈一架破鋼琴，帶著小姑娘唱Ave Maria。”

“那天我和你只隔著一道牆，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還是那個你，可我已經不是了，我他媽甚至都不敢進去見你。”

穆康睜開眼，漆黑瞳孔仿若濺出，痛苦又痛快地看著林衍：“說起來還得謝謝你，林衍，謝謝你讓我終於認清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