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霜寒》第38章
第三十七章、齷齪
佛堂裡的蠟燭黯淡地燃著, 許老太爺跪坐在團上, 脊背佝僂, 雙眼無神地看著眼前半截香頭。
細細的, 將熄的, 冒出青藍的淡煙,嫋嫋上升後又很快散開,籠住了那莊嚴肅穆的佛像。
這裡的一切原都是他最悉的,可不知為何,坐著坐著,他心頭突然就生出一恐懼, 像是午夜時分水裡結的冰, 凍得連都僵。口如被洪水漫捲, 抑地不過氣, 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雙手只能胡一抓,將那香案上供奉的瓜果點心打落在地,滾燙的蠟油滴到胳膊上, 刺痛倒是讓整個人都清醒幾分。
許老太爺大口地息著,茫然盯著面前狼藉, 不知這究竟是冗長噩夢的結束,還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而就在他好不容易靜下心神, 想要支撐著站起來時,外頭又有家丁急急來報,“老太爺!蕭王殿下帶兵, 和張大人一起,把四爺的院子給圍住了!”
……
火把明晃晃的,在漆黑夜幕下,挑出一片刺眼的。
許秋意跪在前廳,他是從床上被拎下來的,只匆忙套了一件長袍,此時也不知是凍的還是怕的,渾抖若篩糠,上下牙也不住地磕在一起,臉白如死人一樣:“王爺,張大人,這……六月初六早上,我睡不著,所以就起得早了些,去找大哥也是為了商號的事。”
“王爺,張大人。”一頂轎停在門口,許老太爺從上頭滾下來,險些在門口跌了一跤,想進去卻被兵阻攔,只能胡拉住旁邊的師爺,“這又是出了何事?”
師爺向來敬重這老善人,看他一大把年紀還要心這爛事,心頭不忍,於是小聲勸道:“王爺與大人在審案,怕是得到天亮了,老太爺還是先回去歇著吧。”
“怎麼……秋意都認罪了,怎麼還要審?”許老太爺五雷轟頂地問,“難不還有別的事,是、是什麼事?”
“不好說,裡頭正查著呢。”師爺道,“守在這裡也沒用,夜深重,老太爺的子怕熬不住啊。”
許老太爺連連擺手,怎麼勸也不肯走,師爺暗自歎氣,只得差人仔細照顧著。
屋,許秋意依舊一口咬死,說自己只是一時張,才會強拖了張瑞瑞回來,害丟掉命,別的什麼都不知道。他心中算盤打得清楚,只要自己咬牙關,那即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憑空造一個罪名出來,事已至此,唯有死抱著不鬆手,才能有一活命的可能。季燕然倒是沒有刑訊供,只坐在椅子上,時不時側與雲倚風說幾句話,中途還差下屬拿來兩個火盆,全部放在了他腳下。
“上還冷嗎?”
“有一點。”
季燕然大手一揮,繼續加炭!
屋裡那一個熱啊……
張孤鶴離雲倚風最近,早已是滿頭大汗,連威都顧不得了,只想扯起領扇風,其餘下人也往風口挪,覺得自己怕是要在正月裡活活中暑。幸好這陣屋外又來了人,厚重的簾子一掀一放,熱氣能散掉不。
“王爺。”吳所思道,“六月初六當日,酒宴上伺候的小廝和丫鬟都已經帶來了,就這些。”
雲倚風看了眼許秋意,就見他臉上並沒有什麼表變化,依舊低頭跪著,只有不自覺握起的雙手,能出些許心的起伏。那些小廝丫鬟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被帶來這裡,一個個戰戰兢兢,張孤鶴問什麼,就答什麼,你一句我一句,拼湊了許久,終於拼出在家宴當日,許秋意很早就離了席,那陣最後一菜都還沒上全。
“許四掌櫃。”季燕然問,“菜還沒吃完,你怎麼就消失了?”
許秋意汗如雨下,仍死道:“我那日不舒服,所以一早就回去睡了,我院裡的下人都能作證。”
季燕然笑笑:“你院裡的下人,怕是沒跟著你做虧心事。不過無妨,現在他們正在別審,裡頭總該有幾個骨頭的,怕是已經要招了。”
聽到這話,許秋意渾一癱,像是遭遇冰水淋頭,面上瞬間失了,徒勞地張開想說話,卻又只瞪起眼珠子不出聲。
諾大的屋裡,只剩下他重的息。
過了片刻,又有人匆匆進來,在張孤鶴耳邊低語幾句。雲倚風坐在他邊,就見這位張大人的臉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再轉紫黑慍怒,最後破口大駡道:“禽不如的東西,來人!”
“到!”衙役齊齊進門。
“按照那些僕役的口供,去將這宅院細細搜查一遍!”張孤鶴道,“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真相!“
再看那許秋意,早已是連跪都跪不穩,下一惡臭,竟是嚇得失了。
“完了。”他癡癡傻傻地說:“一切都完了。”
……
兵從許秋意的書房裡找到了一條暗道,直通最幽深的地下。雲倚風想要跟進去,卻被季燕然一把握住手腕:“就在這等著吧。”
他知道那下頭是什麼,宮裡不缺這種人,那些老太監們仗著手中有幾分權勢,經常強討了小宮回去做妻妾,雖不能人道,卻多的是泄用的法子,種種下流手段,和他們的心一樣骯髒而又扭曲,到了寂靜無聲的夜晚,淒厲尖銳的慘能傳出好幾裡地。
“是野貓呢。”那裡的人,經常這麼哄夜半被驚醒的孩子。
雲倚風站在屋簷下,雖裹著厚厚的披風,手卻依舊是冰涼的。季燕然原想替他弄個暖手爐,後來一想,這山莊裡的東西,指不定被誰用過,太髒,便索繼續握住那雙纖白如玉的手,用掌心的溫度一點一點暖他。
張孤鶴舉起火把,沿臺階一路下到暗室最深,盡頭是幾個狹小的房間——或者乾脆說是監牢,有鐐銬有刑,也有擺放整齊、不堪目的奇巧,牆壁上跡斑駁,有的已經了深黑,上頭還有一道道抓痕,恰如無辜的一聲聲控訴,無聲而又飽含淚。
前頭有衙役回稟,說還有一條很長的暗道,順著走出去後,竟是城外一荒郊。
據許秋意院中下人的供認,衙役很快就在附近挖出了不骨,皆堆疊整齊,一層一層碼著,略一數,就已有上百。
而這還僅僅是在許家暗室遇害、後被運來此的害者,在許秋意走南闖北的這些年裡,更不知殘殺了多無辜,當日深山孤宅裡的那位翠兒姑娘,怕是唯一險之又險的倖存者,若非風雨門的人及時趕到,八當夜也難逃厄運。
張孤鶴顧不得休息,當下便再度升堂。許秋意自知事已敗,再也無力挽回,因此只求能死個痛快,對所有罪行都供認不諱。這些年裡,他利用出門經商之便,經常會胡編一個份,打發下人前去青樓或者牙婆手中挑選年輕貌的姑娘,上哄著要當妻當妾,實則利用後山那條道,運回暗室待取樂,他極為謹慎,每一名害者都會被灌下啞藥,多年來只出過兩次意外。
一次是一個青樓裡買來的姑娘,心眼多,含著藥沒吃吐了,又趁沒人看守時,跑出來大喊救命,幸好被家丁及時發現拖了回去。尤氏也是在那晚聽到的尖,許秋意雖說三言兩語糊弄過了這件事,卻始終不放心,最後更是起了殺人的念頭,不好明著下手,便買回不補藥,倍倍地加進尤氏的藥裡,反而越來越虛。
另一次就是張瑞瑞,那晚他在酒宴上多喝了兩杯,眼見人人都在恭喜大哥,而自己卻得了這窩囊屈辱的疾,一時間心裡不痛快,就又回房中胡嚼了幾丸藥,把自己弄得全燥熱難耐,心裡像是有火在燒,偏偏暗室裡那陣又是空的,便一時發昏胡跑出去,在漆黑小路上打暈一個丫鬟,堵住拖回了暗室。來
他當時被丸藥沖昏了頭,只顧著自己爽快,胡折騰了一宿,後頭酒意上頭就睡著了。醒後卻發現暗室裡空空,那丫鬟竟然泡了,多年的眼看就要被拆穿,許秋意大驚失,趕出去尋,靠著路上幾滴淋漓鮮,一路追到了許秋旺的後院,結果卻見大哥不知為何正在柴房裡,著那紅丫鬟施暴。
那陣天已經快亮了,許秋意心急如焚,躲在暗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大嫂剛好尋了過來。
再往後發生的事,就如袁氏招供的一樣,兩人合力打死了丫鬟。只是不知道,許秋意並非一時昏頭幫忙,而是有意借的手,活活打死了張瑞瑞。
張孤鶴問:“既然人都已經死了,為何還要去買化水?”
“我怕、我怕上的傷,被旁人看出來,不是大哥弄的。”許秋意面如死灰,“太明顯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就派阿源去城裡,買了瓶化水,想著化完乾淨。”
說這話時,他雙眼無神,眼眶下掛著青黑淤腫,像年畫裡某種醜陋的怪。
……
窗外街上吵吵鬧鬧的,雲倚風在床上睜開眼睛,又躺了好一陣子方才回神。
他推開厚重的被子坐起來,單手了眉心,覺得大腦有些昏沉。
季燕然及時遞過來一杯水。
雲倚風:“……”
“我剛進來。”季燕然解釋,“後來見飛鸞劍正擺在桌上,就多看了一陣。”
“看出什麼結果了嗎?”雲倚風嗓子有些啞。
季燕然如實評價:“鋒利。”
雲倚風笑笑,也不想穿鞋,只靠在床頭慢慢喝茶,過了陣子又問:“現在這星城裡的百姓,怕十個有八個都在討論許秋意吧?”
“是。”季燕然道,“人人都在說,原來那謠裡的‘母羊’與‘流河’,是指許秋意殘害無辜,不過秋後問斬,他也很快就要流河了。”
雲倚風歎氣:“四句謠都應驗了。”
“許老太爺不了刺激,在今晨一病不起,如此一來,許家只剩‘哇哇哭著要找糧’的許秋平,他是十八山莊最後一個管事人。”季燕然道,“先前百姓即便有猜測,絕大多數卻還是同許家的,但許秋意的事一出,風向可就全變了,城裡瘋傳這回是天譴,許秋平怕也不乾淨。”
“百姓要怎麼說,是百姓的事,不過至從目前來看,許秋平依然是無辜的,府得保護他。”雲倚風問,“你我要去見見這位五掌櫃嗎?”
“現在天都黑了,你睡了一整個白天。”季燕然把空杯子從他手中走,“明天吧,也不急於這一時。”
“也罷。”雲倚風了個懶腰,“有面嗎?”
“了一整天,就吃碗面啊?”季燕然坐在他床邊,見那一截腳踝又細又白又秀氣,便自然而然手住,“瘦這樣,走吧,我帶你去吃頓好的。”
雲倚風:“……”
雲倚風道:“你先鬆手。”
季燕然有些不滿:“怎麼剛睡醒上就這麼涼?”
雲倚風原想給他一掌,誰知對方卻冷不丁來了這麼一句關懷,一時間反而不知該不該手,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翻箱倒櫃,從裡面扯出來一堆裳:“都套著,別著涼。”
依舊是先前林影買的那些,鵝黃柳綠,柳綠鵝黃。
雲倚風嫌棄:“醜。”
季燕然瞪他一眼:“穿!”
雲倚風扯過被子捂住頭:“王爺自便,我突然不了。”
季燕然:“……”
雲倚風睡得相當專心致志,不問世事。
季燕然深吸一口氣:“老吳!”
“哎!”吳所思迅速出現在門口,“王爺。”
“去告訴這城裡所有的裁。”季燕然坐在桌邊,指著床上那一團鼓囊囊的被子,“明天早上,每人給我送十套服過來!”
……
這一晚,星城裡的每家鋪子裡,都有一群人在趕工忙碌。
夜深時分,客棧老張小心翼翼敲開門,招呼小二端進來了一碗鹵面和幾道清爽小菜。
“王爺臨走之前吩咐的。”他笑容滿面道,“雲門主,您起來湊活吃兩口?”
雲倚風打呵欠:“沒胃口。”
老張繼續賠笑:“王爺還說了,若雲門主不肯吃,我就每隔半個時辰過來問一回,鹵面不行就換牛麵,牛麵不行就換面,不想吃面就炒菜,或者熬粥,或者烤鴨,或者燙火鍋,總之不管什麼,只要廚子能想出來的,都要做好了端到房中一一問過,直到門主有胃口了為止。”
雲倚風頭暈眼花從床上坐起來。
“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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