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孜川圖

雲倚風與江淩飛去查探時， 老者說的是“親耳聽到邢大人議事， 上頭吩咐要開閘”， 但老丞相為大樑鞠躬盡瘁數十年， 一直忠心耿耿， 實在沒有理由被李珺收買——更何況在白河改道後，李璟與邢褚的關係也並未疏遠，不像生有間隙。

“沒有證據，只是聽到了一些流言。”季燕然道，“有些當年的老人，對邢大人頗有微詞， 說他只顧監督改道， 不顧百姓死活。”

“那並非老丞相一個人的錯。”李璟歎氣， “上千的城鎮村落， 上萬百姓要離開故土， 時間只有那麼多，說真的，當時鬧出任何慘禍都不意外。”而廖寒的溫良和善、謙恭有禮， 對於整個工程來說，最大的作用其實在於安百姓， 再替李璟豎一面鮮大旗，實際上遷了多戶人家反倒不重要。可其他員不一樣， 他們是實打實頂著任務的，若都打不還手，全無暴力， 只怕時至今日，白河還在耀武揚威發著水災。

“遇到流氓潑皮，或是一些老頑固，大多是強行綁了帶走，後續再做安。”李璟繼續道，“矛盾有，流有，人命也有，但提前開閘淹村，無論朕還是老丞相，都不會做，也從未做過。”

季燕然道：“是。”

面前的茶已經涼了，李璟傳來侍，換了新的西湖龍井。德盛公公屏息凝神，作又輕又快地收拾好茶盤，全程未敢抬頭，直到臨退出門時，方才眼瞄了一回——幸好，皇上似乎並未發怒，王爺也正在喝茶，不再像方才那樣劍拔弩張。

“至於老二。”李璟道，“若你願手下留，就放他一條生路吧。”

季燕然皺眉：“瞞我，是父皇的意思嗎？”

李璟點頭：“是，父皇見你為廖家的事怒火攻心，恨不能將所有朝臣都個底朝天，便命我要守口如瓶。先前是因為楊氏未倒，後來是因為楊妃以命求，說願自己赴死，只求能保住老二的命，父皇畢竟過楊家不扶持，那陣又已經老了，眼見楊妃濺大殿，一時了刺激，再想起舊日恩，便一邊躺在病榻哭哭啼啼，一邊將朕宣召宮，叮囑要保護好老二，哪怕打發到偏遠之地做個王爺，也別被你一刀宰了。”

季燕然問：“皇兄也想放過他？”

“一個草包，死了活著，都不重要。”李璟替兩人添滿茶水，“其實我留著他的命，還有另一個原因。按照你的本事與脾氣，就算事已經過去了十年二十年，只怕也不會放棄追查真相，遲早會知道廖寒遇難是因為提前開閘。而那時若老二已經死了，我又推說這一切都是他做的，只怕你我兄弟間也難再太平。”

季燕然又問：“那我現在能殺嗎？”

“你想審想殺想千刀萬剮，朕都不會阻攔。”李璟道，“不過他好歹是王爺，別把事鬧得太大。”

夜漸漸深了，德盛公公輕手輕腳，為書房裡多添了幾盞燈。

佛珠舍利失竊，只是一切的開始，後來的賞雪閣也好，十八山莊也好，不把朝廷攪個天翻地覆，幕後謀像是永遠都不會終止。至於將來還會發生什麼，沒人能說清。

“此番我追查十八山莊時，有人來向皇兄煽風點火嗎？”季燕然問。

“我懂你的意思。”李璟道，“暫時沒有，不過對方這回來者不善，勢力似乎也不容小覷，想在朝中安進幾條眼線，也不是什麼難事。”

“那皇兄將來更要小心謹慎。”季燕然活了一下筋骨，又看向窗外，“已經快子時了。”

“回甘武殿住著吧，已經替你收拾好了。”李璟笑道，“明日想吃什麼，讓德盛去吩咐廚。”

“甘武殿就不住了，府裡還有客人，我得回去陪著他。”季燕然站起來，“對了，皇兄那把幾百年前的古琴還在嗎？”

李璟警覺：“那是朕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棲梧’。”

“哦。”季燕然憾：“不能送啊。”

李璟：“……”

季燕然又問：“那我明日能帶個朋友，自己進國庫挑點東西嗎？”

李璟看著他：“什麼庫？”

季燕然從善如流：“皇兄的私庫也。”

李璟頭疼：“行，去挑吧。”

季燕然耐心詢問：“多挑幾件嗎？”

李璟單手撐著額頭：“。”

“那把琴呢？”

“拿走吧。”

“國庫——”

“出去！”

蕭王殿下笑容滿面，在離開時還特意叮囑一句，讓德盛明日準備個大板車，膳房里拉白菜的那種就很好。

德盛公公連連答應，恭敬目送季燕然離開後，又進到書房裡伺候。李璟轉了轉手上扳指，歎道：“他查到了當年白河提前開閘的事。”

德盛聞言大吃一驚：“這……”

“朕告訴他，一切都是老二所為。”李璟走下龍椅，想起往事，眼底再度泛上寒意，“單憑私開水閘一項罪，李珺早就該被千刀萬剮！”

德盛低聲道：“是，是。”

“到此為止吧。”李璟閉起眼睛，“待燕然親手為阿寒報仇之後，這一頁就算翻過去了，往後也休要再提。”

德盛公公猶豫再三，方才小聲道：“那孜川圖……”

“找不到就罷了，況且李珺究竟是當真見過，還是隨口胡扯用來保命，尚不好說。”李璟負手而出，怒氣衝衝道，“白養他這麼多年，朕也實在夠了，趁早下去給阿寒賠罪吧！”

德盛公公小跑追過去，惴惴不敢再發一言。

見皇上著單薄，便想著這春夜裡到底還是有些涼的，下回得多備一條披風。

還有蕭王殿下，他經常在書房議事道深夜，也得備一條。

……

季燕然回到王府，卻沒去自己的住，而是翻牆進了雲倚風的小院，站在門口聽了半天。

一枚玉珠破窗而出。

季燕然一把接住，見掌心珠子碧綠滾圓，可得很，是值錢貨，便理所當然推開門，對床上那人道：“我在外頭撿了個好東西。”

雲倚風又丟過來一顆：“三更半夜不睡覺，學什麼採花賊翻牆。”

“我是特意回府接你的。”季燕然坐在床邊，“明日就去皇兄的私庫，想要什麼儘管挑。”

雲倚風靠在床頭：“白河開閘一事，談得怎麼樣？”

季燕然道：“皇兄說是李珺所為。”

此事說來有些話長，不過季燕然還是從頭到尾，仔細講了一遍給他聽。十七年前，楊家在朝中位高權重，李珺又是個蠻橫草包，被人挑唆兩句就做起了太子夢，整日裡像個橫著走的大肚蛤蟆，會做出這種事，毫不意外。

屋頂傳來“咚咚”兩聲，江淩飛翹枕著手臂，看著漫漫星空打呵欠：“既然當年答應了先皇，要一直瞞著你，保守保住李珺，那為何現在又肯爽快說了？”

雲倚風笑道：“江兄同我吃過宵夜後，一直待在上頭吹風。”

季燕然道：“不用理他。”

雲倚風大概能猜到一些原因，往事既然已經被翻出了白河水閘，再瞞也瞞不了多久，任何一個清醒的帝王，都應該清楚相比於病榻前的誓言，顯然還是眼前的弟弟與江山穩固要更重要，彼此將話說清楚，才是最明治的選擇。

“所以你的心結，散了？”他問。

季燕然笑笑：“算是吧，散了大半。不過此番十八山莊出事，皇兄說朝中並無異，也無人報信，我覺得有些奇怪。”

“所以風雨門幫王爺查鬼，才需要收一大筆銀子。”雲倚風了個懶腰，“好了，明日何時進宮？”

“一早就去。”季燕然低聲音，“我連板車都準備好了。”

江淩飛又用刀柄敲敲房瓦：“我也要去！”

季燕然聽而不聞，替雲倚風蓋好被子，看著他安穩睡下後，方才離開臥房。而江家三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被一把扯出了院，如秋風掃落葉般冷酷無。

兄弟稀薄如水啊。

稀薄如水。

月也淡得像水。

雲倚風出手，看那些銀白芒過指間，如流的緞。

小院外頭，兩人的打鬧笑聲越來越遠。再細聽，還有更夫在打更，佛塔響玉鈴，窸窣的、細碎的，而待到天明時，這些聲音又會被日淹沒，變小商販的此起彼伏的賣，車馬碾過青石板。

王城的熱鬧，別都沒有，得親會才能知曉。

他拉高被子，開始一心一意，盼著隔天的糖油餅與豆漿。

……

老太妃習慣早起，這回又因小輩們都回來了，心更好。天不亮就從床上起來，張羅著讓廚房準備早飯，結果七七八八擺了一大桌子，打著呵欠來吃飯的卻只有江淩飛一人，至於季燕然與雲倚風，據說半個時辰前就出了門，要去泥瓦胡同裡吃油餅，吃完還要去宮裡，天黑才能回府。

泥瓦胡同裡找不到幾個泥瓦匠，好吃的早點攤子卻不。金黃的糖餅從沸油裡撈出來，季燕然吹了吹：“小心燙。”

雲倚風雙手捧住糖餅，目繼續搜尋著下一家攤子。他姿容清雅，所以即便正在忙著吃，看起來也分外出塵俗。依舊穿著白，腰間卻換了條碧腰帶，如一株生機的蘭草，著春日裡才有的蓬朝氣。沿途嬸娘都在暗自嘀咕，這般俊俏的神仙郎君，若是騎上白馬將東南西北四城都走上一遭，只怕面前落的帕子，能從今年用到明年。

不過幸好，蕭王殿下並沒有這個打算。在買完糖餅後，就帶著人進了皇宮。

李璟還在書房忙著理公務，也並不打算觀看心的古琴是如何被搬走，因此只吩咐德盛過來陪著。

德盛公公笑道：“這是鑰匙，王爺請自便。”

板車已經停在了庫房門口，的確是膳房里拉菜所用，雖說簡陋了些，但勝在的確大，莫說是擺一把“棲梧”，就算是擺上八把十把，那也完全沒有問題。

雲倚風盤坐在金山上，仔細翻看庫登記：“喜鵲登枝彩大缸，名字吉利，我能要嗎？”

季燕然哭笑不得：“挑了大半天，你就要這個缸？

雲倚風無辜：“不行啊？”

季燕然：“……”

季燕然道：“行。”

蕭王殿下擼起袖子，親自把缸扛了出去。

德盛公公趕上來幫忙。

雲倚風心滿意足，繼續往後翻，風雨門裡不缺金銀珠寶，他挑的盡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有茶有暗，角落裡擺著幾把用叛部首領骸搭的人骨椅，也是二話不說起擺就要坐，幸虧季燕然眼疾手快，將人一把扯了過來。

“不準！”

“……”

至於那把“棲梧”，德盛公公傍晚向李璟回稟，說雲門主見到之後喜歡極了，當場就坐下彈了一曲，難聽的啊，比起大鋸扯木頭來也強不到哪裡去，那曲子還長得要命，聽得王爺臉都快白了，最後是沒讓帶走，依舊留在了庫房裡。

李璟笑道：“燕然是從哪裡找了這麼一個朋友？”

“兩人關係看著倒是好。”德盛公公也跟著樂，“還說晚上要去同福樓裡吃烤鴨。”

同福樓是王城裡最大的酒樓，氣派極了。從雅間的窗戶裡看下去，恰好是兩串紅彤彤的燈籠，被風吹得輕晃，

“今天高興嗎？”季燕然問。

雲倚風答曰：“不怎麼高興。”

“咳。”季燕然換到他邊，耐心講道理，“你今日彈那古琴時，自己覺得好聽嗎？”

“好聽。”

“說實話！”

“……”

季燕然攬住他的肩膀，諄諄道：“所以一定是琴的錯，放了好幾百年，指不定哪兒生了蟲，彈出來才像扯鋸。”

雲倚風問：“那你會給我買一把新的嗎？”

季燕然一口拒絕，實不相瞞，沒這打算。

上古名琴都彈不出調，換其它琴，豈不是堪比拆房。

他盛了一碗桂花羹，把勺子塞進他手裡：“來，先吃飯。”

雲倚風踢他一腳，悻悻道：“當真這麼難聽？”

季燕然趕道：“也不算難聽，就是有些手法生疏，將來什麼時候有空了，我再陪你仔細練練，練就好了。”

只要能放過我娘，什麼都好說，現在年紀大了，確實不了你這貫耳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