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長安》第十五回 夜里好多人
夏紀綱對姚杳頗有幾分印象,依稀記得長眉鬢,杏眸靈,英氣十足,樣貌生的俏,子又爽利,不弱也不怯懦,辦起差事來也盡心竭力。
夏紀綱收回心思,點頭笑道:“若非老夫知久朝的心,還真會誤以為久朝對姚參軍起了什麼心思。”
韓長暮像是沒聽到這話一般,沒有尷尬也沒有,更沒言語什麼。
夏紀綱花白的眉挑了一下,還是個年輕后生,等他到了自己這個年歲,就該知道屋里有個心人,是一樁比位極人臣還要舒心愜意之事,不過,姚杳這樣的,還真配不上他的家世。
方才進宮面圣,說正事的時候,圣人意味深長的提了一句,他好生照看這個后輩。
這照看二字,公事私事皆有。
坊間傳聞,這位份顯赫的韓家嫡長子,早過了議親年紀,房里卻無一人,若非緣分未到,就是有舊疾。
他干干一笑,叮囑起來:“甲支的暗樁都是楊梓的心腹,心栽培,久朝盡可以帶去,一箭雙雕。”
韓長暮應聲稱是。
夏紀綱扶著膝頭,慢慢思量:“久朝,這幾年朝廷對突厥用兵,雖說重新收回了玉門關,打通了西北商道,可幾場大仗打下來,又連年天災人禍的,國庫里已經窮的叮當響了。”
他哭了半天窮,終于轉到正題上:“雖然布防圖若是落到突厥人手里,是塌天大禍,但好歹兵部還有備用的法子,不至于盡失先機,但丟失的餉銀不是小數目,圣人嚴命,要查個水落石出。”
說到底,在圣人眼里頭,銀子終歸還是比人命要一些。
韓長暮點點頭:“卑職明白。”
夏紀綱從袖中取出一頁紙,疊的四四方方:“茶稅鹽稅都不足,傳來的消息是突厥頻頻擾,還有馬匪作,大黃的事也不能再拖了,茲國看起來是心向我朝,其實是個墻頭草,在突厥人和我朝之間見風使舵,久朝此去,一并留心查訪吧。”
韓長暮看了看那頁紙,上頭只寫了一行字:太醫署醫令韓增壽長子韓久朝。
這是個不錯的新份,韓長暮點頭:“大人,那麼姚參軍的份。”
夏紀綱呵呵笑了:“韓醫令的長子出游,帶個大丫鬟隨侍左右,不算過分吧。”
韓長暮挑眉,算是認可了這個說法,便再未多言什麼,告辭離去了。
長安城里一百零八里坊如同星羅棋布,曲巷深幽縱橫阡陌,正所謂東貴西福,挨著皇城的大坊里住的多是顯貴人家,寸金寸土的地界兒上,連茅房都蓋得格外巧,本沒有荒廢無人的宅子。
而遠離城中,位于城南的眾多里坊,就荒涼的多了。
住的都是在長安城中艱難討生活的貧民,有那些活不下去的,只好離開長安城,另謀生路。
這些里坊里的空宅子,富人看不上,窮人買不起,也就慢慢荒廢下來,有些個原本就偏遠人的里坊,竟有了十室九空之勢。
夜深人靜,月影婆娑,長安城里宵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事,就發生在這些空宅子里,可事無絕對,總有那些不怕死的,將見不得人的事,晾到明晃晃的月下。
深幽的屋脊上,趴著個人,一不的趴了半個時辰,就像死了一樣,初秋的夜里,已經很冷了,可他連個哆嗦都沒打,足見板兒實。
眼見子時將至,衛司丁支和丙支換防,一隊從衛司出,一隊從長樂門出,要穿過寬約二十余丈的街巷。
那條街上,沒有燈火,沒有月,黑黝黝的不見五指。
屋脊上的人終于了,以此證明自己是個大活人,他微微抬頭,發出類似貓頭鷹一樣的咕咕咕的聲。
秋夜里,有貓頭鷹不算稀罕,衛司外的一棵大榕樹頂,就常有貓頭鷹。
三短兩長,咕咕咕了五聲。
聲音剛消,子時的更聲就敲了起來,丁支和丙支相對著,走到街巷上。
一道黑黑的人影,從大榕樹上飄落下來,輕飄飄的樣子,就像秋葉無聲落地,趁著兩隊換防,步黑暗街巷的轉瞬之機,那人無聲無息的走進衛司的大門。
公事房里,韓長暮捧著書卷,見孟歲隔匆匆進來,頭也不抬道:“來了。”
孟歲隔點頭:“來了,牢里那個已經抓了,屋頂那個,也跟著了。”
書卷在手心輕輕一磕,韓長暮平靜道:“先關著,不用理他。”
屋脊上的那個人,等了半盞茶的功夫,沒有見到有人從衛司出來,便知道大事不妙,人定然是折在了衛司牢里,他不再猶豫,“呸”的一聲,把口中的草吐到灰瓦上,飛而走。
宵以后,各里坊都有坊丁巡視,坊門也鎖著,有坊丁看守,這守衛看起來嚴,卻是百出,防君子不防小人的。
且不說有權有勢之人,亮個牌子就能隨意出行走,單是那些高僅及肩的坊墻,還有只會些拳腳功夫的坊丁,就攔不住飛檐走壁的高手,那就更別說偏僻的坊墻兒上,還有人刻意掏的狗了。
那人手極為利落,又格外悉坊丁巡邏的路線,小心翼翼的避開了。
無聲無息的穿街過巷,翻越坊墻,沒有驚任何人,便一路穿過太平坊,延壽坊,那人最終拐進了普寧坊的祆祠中。
這人沒有驚任何人,他后的二人,也沒有驚他,眼看著他進了祆祠,便留下一人守著,另一人回了衛司。
韓長暮聽了孟歲隔的回稟,屈指在長安城圖上磕了磕,平靜道:“這祆祠有前后兩個門,派四個機靈的換守著,等牢里那個吐了口再說。”
孟歲隔顯然對牢里那些手段捻于心,忙點了點頭:“已搜了,喂了筋散,了扔到圓室里,隔一個時辰給他喂一次胡餅,沒有給水。”
“再把圓室的地龍燒上。”韓長暮平靜道。
孟歲隔輕笑:“又干又熱又沒水,估著沒兩天就撂了。”
韓長暮捻著書角,神平靜:“明日,你跟著程校尉他們走陸路,此間事畢,我再和京兆府的姚參軍走水路過去。”
孟歲隔仗著與韓長暮關系近,嘿嘿一笑:“大人,姚參軍是個姑娘,你們孤男寡的,不太方便吧。”
“......”韓長暮無語,只好拿書卷敲了孟歲隔一下,平靜的眉心驀然起了一痛:“到玉門關后,你全力查訪那位神醫的下落,案子就讓程校尉他們先查著,你不必管,只消盯著他們即可。”
孟歲隔斂盡了笑意,點頭稱是,轉退了出去。
深夜里,浮云遮蔽圓月,影影綽綽的朦朧,布政坊西邊,巨大的牛角狀的剪影投上坊墻,剪影下方黝黑朦朧,融進泛著水的青磚曲巷。
祆祠中靜悄悄的,祭壇里的火燃的正旺,通紅的火照在雪白的墻上。
兩個男子借著祭壇藏起影,只傳出刻意低的聲音。
“普寧坊泄了。”這把聲音有點,漢化說的生蹩腳,句尾都帶著些胡音。
另一個男子猶豫了片刻,分明有些害怕眼前的人,聲音得又低又恭敬:“是,老四太大意了,竟沒察覺到后頭跟著衛司的人。”
聲咳嗽了幾聲:“顧老三在衛司,沒幾天就會招認,普寧坊的人先撤了。”
恭敬的聲音低低應了一句,繼續道:“南邊兒都安排好了,五日后上船,在風陵渡換貨。”
聲道:“前頭連著被玉門關的戍軍扣下兩批貨,這一批貨再不能安穩送出去,薩寶就要換人了。”
“是,您放心,這批貨萬無一失。”
話音漸消,兩個男子一前一后出了祆祠,月下,那白袍朦朧如風,一晃而逝,直如鬼魅。
太極宮的西側,穿過千步廊,走進嘉猷門,大片鱗次櫛比的低矮宮殿在夜里起伏,暗影黑的低沉抑。
掖庭宮里人多而雜,都是些賣苦力的罪奴宮人,辛苦勞作了一整日,天黑便早早的就歇下了。
一夜,燈火盡數熄滅,與燈火闌珊的苑恍若兩個人間。
無數雙眼睛盯著黑暗里的蠅營狗茍,嘉猷門和千步廊之間,有個不起眼的窄小夾角,四圍青磚高聳,上有屋瓦層疊,日曬不到這里,頗有些冷森然,平日有人來。
有人來,也不是沒人來,這個沉沉的深夜里,便短促燃起一個火折子,幽幽暗暗的亮起一盞燈。
燈下傳來個男莫辨的尖聲利嗓,雖說聲音得低,但仍有些刺耳:“回稟靈使,圣人今日下了旨,命衛司使韓長暮去玉門關查餉銀失蹤案了。”
“圣主果然所料不錯。”恍若一陣風吹過,黑暗里的聲音悠悠的:“圣主吩咐了,你設法查清楚韓長暮什麼時候,都帶了什麼人去,走的什麼路線。”
尖聲利嗓道:“圣主果然要手了?”
風聲游道:“圣主的心思,豈是你我能揣測的,你只管聽命行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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