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花落，云逝云飛，宋、遼、金、元走馬即過，四朝興亡、萬民生死，數百年流轉，不經意間，已是大明洪武二十七年。

“乘黃觀”一戰早已化為陳跡，天下換了主人，獨有長江奔流一如昨日，江濤滾滾，連接秦淮河水，蜿蜒繞過京城腳下，河水靜如不流，就像是一片碧綠的翡翠。

突然間，河畔響起了一陣哀怨的歌聲：

“綠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駐。

金陵路，鶯歌燕舞。算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歸。日暮，更移舟，向甚？”

賣唱的兩人一老一，唱曲的老者六十許，枯瘦神，吹笛的年不過十四五歲，鼻目，白潤，濃黑的長眉左右挑飛，一銳氣洋溢眉梢。

丁零當啷，銅盤里掉下來幾枚制錢，閑漢們嘻嘻呵呵地一哄而散。老者拾起銅錢，數了數，搖了搖頭，著遠空悠悠出神，年放下笛子，怪道：“老爹，你看什麼？”

老者沉不答，年循他目看去，西天盡頭，一片長云火紅帶紫，宛如火焰中凝結的塊，他心頭一，輕聲說：“這云怎麼了？可真怪！”

“這天在燒呢！”老者長嘆一聲，站起來，“今天散了吧！”

“這幾個錢？”年皺一皺眉，“還不夠吃飯！”

“我累了，回家歇歇。”老者嗓音嘶啞，背過子，“這幾文錢，你先拿著！”

年接過銅錢，目送老者去遠，輕輕歡唱一聲，兩只俊眼左顧右盼。忽聽有人道：“樂之揚！”墻角里跳出來一個年，八字眉，尖下頜，一雙眼溜溜轉，見面就嚷：“樂之揚，我等你老半天了，就聽你嗚嗚嗚地吹個沒完，急也急死了！”

樂之揚笑道：“江小流，急什麼？天還沒黑呢！今晚干嗎，去夫子廟看戲，還是上懸河樓聽書？”江小流咳嗽一聲，說道：“今晚有《單刀會》，關老爺的大刀耍得痛快！”樂之揚掂了掂手里的銅錢：“看戲不夠，還是聽書吧！”

“扯你娘的臊！”江小流兩手叉腰，大聲嚷嚷，“誰說看戲要花錢？你問問這河邊的人，哪一個敢收我江爺的錢？”

“是麼？”樂之揚探頭一看，驚道：“江爺，你媽來了！”

江小流應聲一抖，頭也不回，拔就跑，跑了幾步，便聽樂之揚哈哈大笑，登時醒悟過來，回頭怒罵：“樂之揚，你狗東西騙人……”

“我騙你干嗎？”樂之揚笑道，“你媽剛才還在，怎麼一轉眼就沒了？哎喲，糟糕，沒準兒掉河里了。江小流，你快點兒跟下去，要不然，伯母可王八馱走了！”

江小流的父親在河邊的青樓里打雜，乃是下九流中的末等，大號“公”，小名“王八”。故而江小流一聽這話，張牙舞爪地撲了上來。怎奈樂之揚手靈活，閃讓過一撲，腳下使絆，順手一推，江小流炮仗似的躥了出去，一頭撞在墻上，登時頭暈眼花。正要轉，忽覺頭皮生痛，頭上的丫髻落到了樂之揚手里，他反手要打，但樂之揚輕輕讓過，從腰間摘下竹笛，狠揍他的屁。

江小流無從躲閃，痛得連連跳腳：“哎喲，別扯頭發，哎喲，輕一些，別打重了……”

樂之揚又揍兩下，才將他放開。江小流左手撓頭，右手弄屁，心里一半是懼，一半是怒，聲大氣地說，“樂之揚，你爹也是個臭賣唱的，大家都是下九流，誰也強不過誰！”

樂之揚搖頭說：“我沒爹！”江小流怒道：“騙鬼，樂老頭不是你爹，難道是你兒子？”樂之揚漫不經意地說：“他是我義父，我是他撿來的！”

江小流一呆，兩人結識以來，這事兒倒是第一次聽見。他盯著樂之揚，心想自己出微賤，終歸有爹有媽，撒謊是個孤兒，真真人意想不到。

是時夕落山，秦淮河喧鬧起來，一葉小舟披著薄靄從兩人邊駛過，一個白文士站在船頭，面如冠玉，須似墨染，腰間一枚翡翠玉佩，上面鑲了一顆鴿子蛋大小的明珠。

“好家伙！”江小流見識不凡，“這一塊玉，一顆珠子，買得下半座群芳院了……”話音剛落，白文士忽地掉頭來，目凌厲如電，在他臉上轉了一轉。江小流只覺面皮發麻，心里一陣惡寒，這時文士又回過頭去，似在觀兩岸的風景。

江小流回過神來，低聲說：“這酸丁盯著我干嗎？”樂之揚笑道：“你的賊心賊膽掛在臉上，任誰一瞧，就知道你心懷不軌！”

“放屁！”江小流啐道：“爺我又不是三只手！”

樂之揚笑道：“你是八只手，跟元觀的八臂哪吒差不多！”

江小流聽他將自己比作哪吒，先是一喜，跟著又是大怒：“樂之揚，你才八只手，你他娘的才是螃蟹呢！”

到了夫子廟，天已黑盡，月出東山，淺淺淡淡，彎如娥眉。戲園子張燈結彩，一個老生的聲音遠遠飄來，咿咿呀呀，蒼涼不勝：“大江東去浪千疊，引這數十人，赴西風，駕著那小舟一葉……”

戲園門前人進出、華服俊彩。兩人囊中，不走正道，一溜煙過了烏巷，繞到戲園子背后的小巷，巷子里有一棵大樹，年代久遠，囷如蓋，想必是當年謝安石乘過涼、劉寄奴聚過賭的。

兩人手足并用，一腦兒爬上樹，坐在枝丫中間，前面的戲臺一目了然。

著樹下烏的人頭，江小流只覺痛快，低聲笑罵：“這些狗東西，有錢看戲就了不起麼？哼，我起一泡臭尿，把他們統統淹死！”樂之揚笑道：“好個‘江小流水淹七軍！’”

“小意思！”江小流裝模作樣地擺了擺手，“水淹七軍那是關老爺，嗐，我比他稍遜一籌！”

樂之揚笑了笑，目投向戲臺。臺上的關公紅臉長須，一口大關刀使得流滾雪，一邊周倉的胡子也被刀風刮得凌飛舞，看到彩，下邊的看客一迭聲好。

江小流眉飛舞，肘了肘樂之揚，低聲說：“我看那是紙糊的假刀，關老爺的真刀八十一斤，凡人哪能舞得？”樂之揚說：“真刀假刀，你挨一刀不就知道了？”江小流怒道：“要是真刀，小爺我不死了！”樂之揚道：“也難說，你上有一個地方，便是真刀，也無可奈何。”江小流怪道：“什麼地方？”樂之揚笑道：“臉皮啊，你這張臉又厚又，什麼寶刀也砍不進去！”

江小流大怒，正想回罵，忽聽“叮”的一聲，微微刺耳。跟著，臺上的關公腳步一，手中關刀向左偏出，險些兒砍中了后的周倉。那戲子嚇得一哆嗦，慌忙倒退兩步。

江小流“咦”了一聲，說道：“邪了門了，關公砍周倉，這唱的是哪一出？”樂之揚隨口接道：“這算什麼？我還見過張飛借東風呢！”江小流瞅他一眼，哼哼說道：“那你見過老虎打武松沒有？”

“沒見過！”樂之揚搖頭晃腦地說道，“陳世鍘包公，我倒是見過一回！”

“扯你娘的臊！”江小流怒道，“我是江小流，你就是樂大牛，大話的大，吹牛的牛……”

正說著，忽聽“叮”的一聲，臺上刀回旋，撲，泉迸出，周倉沒了腦袋，無頭的子立片刻，“撲通”一聲向前趴倒。

戲園子里雀無聲，看客們看呆了眼，喝彩聲全堵在了嗓子眼上。江小流拍說道：“真他媽神了，刀是紙糊的，人也是紙糊的麼？過癮，過癮，《單刀會》老子看了十幾次，這砍頭的戲碼第一次看到！”樂之揚大大皺眉，搖頭道：“不太對頭，這流得嘩啦啦的，跟真人沒什麼兩樣！”

話沒說完，又聽“叮”的一聲，大關刀忽向右偏，咔嚓，將一臺柱攔腰砍斷。

“哎呀！”戲臺下尖起來，看客紛紛跳起，向著園門狂奔，才跑幾步，天上星星點點，似有急雨飛過。跟著，幾十人個個僵直，維持奔逃姿態，仿佛木偶泥塑一般。

江小流心眼兒雖，也看出形勢不對，微微張，剛要喊，樂之揚忽地手將他捂住。臺上的關刀舞得更急，華團團，恰似一朗月，叮叮聲不絕于耳，大關刀上火星迸濺。“關公”腳步踉蹌，發出一連串低沉的吼，他突然向后跳開，橫刀厲：“暗傷人算什麼？滾出來，跟爺爺見個高下！”

江小流怪道：“邪了，戲文里沒這一句！”樂之揚低聲說：“別出聲，人聽見，你這一張可就沒了！”江小流怪道：“怎麼沒了？”樂之揚冷冷道：“腦袋都沒了，還在麼？”

沉寂時許，忽聽“呵”的一笑，假山后慢慢地走出一人。江小流幾乎出聲來。原來，這人正是站在船頭的白文士，玉佩上那顆明珠在黑暗中閃爍幽。

“你是誰？”關公盯著文士，眼神困。

白文士笑道：“趙世雄，二十八年不見，你就不認得我了？”關公眼珠一轉，忽地張口結舌：“你、你……”

“我什麼？”文士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像一個人？”趙世雄渾發抖，指著文士聲道：“你、你……”文士笑道：“想起來了麼？吳王張士誠，是不是跟我很像……”

“你……”趙世雄后退一步，狠咽了一口唾沫，終于緩過氣來，“張天意，你早該死了！”

“是呀，我也奇怪呢！”文士森森一笑，“齊云樓的大火沒把我燒死，平江里的江水也沒把我淹死，那時候我就想啊，家里人都死了，我干嗎還要活著呢？可是活著，就是天意，老天爺要我做一點兒事。趙世雄啊趙世雄，我找了你好多年，我本想，你當年出賣了我爹，又砍了我哥的腦袋，早應該飛黃騰達，不說封侯拜相，怎麼也得拖朱曳紫、盡榮華。誰知道，從那以后再也不見你的影子。起初我盡往深山大澤里尋找，可那全是白費工夫。我就想啊，小于野，大于市，你趙世雄人如其名，也是一世雄，沒準兒異想天開，來個大于市，于是我又向名都郡縣里尋找，找來找去，真沒想到，你膽大包天，居然就在朱元璋的眼皮子底下唱戲，更可笑的是，你還有臉演關老爺。關云長忠義兩全，你呢，你是個什麼東西？”

“我沒殺你哥！”趙世雄沉默了一下，“吳王的死也與我無關，他是上吊自盡！”

“你怕了麼？趙世雄！”張天意面皮推，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問過平江守城的士卒，大伙兒眾口一詞，平江城的西門是你開的，我也問過王府里幸存的婢，城破后第一個沖進王府的也是你。至于我五哥，嘿，你殺他的時候，我就躲在一邊的大水缸里，我看不見你，你的聲音我卻聽得一清二楚，你問他要那東西，他不給，你就使刀砍他，呵，那慘聲我至今記得，二十八年來，每一晚做夢，那聲音就在我耳邊響呢……”張天意的面龐一陣扭曲，“我還記得，你一共砍了他二十一刀……”

趙世雄站在臺上，重棗的面孔一派木然，過了一會兒，吃吃笑道：“這麼說，你要一刀一刀地砍回來羅？”

“不！”張天意一抖手，掌心碧吞吐，“我用劍！”

趙世雄冷冷道：“你的金針也很厲害！”張天意笑道：“那是夜雨神針！”

“夜雨神針？”趙世雄渾一抖，嗓音微微發，“你、你是東島弟子？”

張天意笑道：“你別忘了，我爹出東島，我再不，仗著先父余蔭，也忝為東島一員。趙世雄，你別害怕，我不用神針你，你二十一刀殺了我哥，我也刺你二十一劍，你若僥幸不死，我倆恩怨兩清！”

趙世雄關刀一頓，忽地朗朗大笑。張天意盯著他，目冷冰冰的，仿佛一對蛇眼。趙世雄笑了一陣，臥蠶眉向上一挑，厲聲道：“張天意，我人老了，刀可沒老！”

“不敢！”張天意輕輕過劍鋒，一冷意指而，“‘快哉刀’趙世雄，當年橫行三吳，刀下從無一合之將。平江之戰，你單刀突陣，幾乎斬了開平王常遇春，他的淮西十八鐵騎，一戰之后只活了三個。我始終猜想，是不是因此緣故，你不見容于大明，后來一想，又覺不對。朱元璋那時未得天下，務在收買人心，陳友諒的兒子他都不殺，又怎麼會怪罪于你這員虎將？你銷聲匿跡，怕是別有……”

“閑話說！”趙世雄橫刀大喝，“趙某不才，領教一下東島絕學！”

“好說！”張天意長劍斜指，漫步走向戲臺。

樹上的兩人均是背脊生汗，大氣也不敢出。這兒距離戲臺甚遠，張、趙二人武功雖高，也沒發現此間有人。樂之揚盡力按捺心跳，轉眼去，戲園子外面燈火燭天、人聲鼎沸，遠的河面上，悠悠飄來清婉的歌聲。

一陣疾風掃來，屋檐下的鐵馬叮叮鳴響。樂之揚回頭看去，偌大的戲臺，已經沒了一片刀。

趙世雄的大關刀貨真價實，當年他倚仗此刀，沖鋒陷陣，斬將奪旗，盡管流落梨園，這一口刀卻沒擱下。八十一斤的鋼刀輕若無、任意東西，白茫茫的刀好似隆冬臘月的飛雪，不只是快，而且又準又狠。傳說當年，這一口大刀削得斷人頭上的蒼蠅，而不會傷及一頭發，盡管趙世雄年紀老邁，快字上略遜當初，狠準上卻更勝一籌，勢如驚雷掣電，凌空掠來掠去。

張天意的劍是一口三尺長的劍，青流轉，薄如蟬翼。他的法快得離奇，轉起來，好似一團蒼白的煙霧，白霧中青芒吞吐，若若現，仿佛一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似的刀中上下起伏。

“快哉刀”共有七十二路，趙世雄深知對手厲害，故而七分守，三分攻，大開大合之余，不乏小巧騰挪的妙。兩人以快打快，趙世雄七十二路刀法轉眼使完，卻連張天意的影子也沒撈到，對手兒不像是人，飄忽來去，倒像是一個鬼魂兒。

趙世雄的心里起了一寒意，鬢角微微見汗，一酸不經意間涌上雙臂。這一路刀法名為“快哉”，一是迅快，二是痛快，必須一鼓作氣，以橫掃千軍之勢住對手，如果久戰無功，氣勢一衰，難免疲倦乏力。趙世雄天生神力，使關刀如拈草芥，到了這個當兒，也覺大刀變沉，使起來不如先前順手。

正心急，眼前青閃，青鋒劍刺到口，趙世雄一驚，收回關刀，橫著格出，劍如煙似霧，起一片青，輕飄飄繞過刀桿。趙世雄縱退，忽聽張天意喝一聲：“著！”跟著左一涼，似有微風掃過，他踉蹌后退，低頭看去，左到肩頭，多了一條長長的劍痕，鮮噴涌，慢慢染紅戲服。

“這是第一劍，開門見紅，好彩頭。”張天意語中帶笑，趙世雄卻是心頭冰冷，這一劍再深數分，就能取他命，但張天意凝而不發，劃出的傷口不過一分來深。

趙世雄瞧著傷口，心里升起一悲憤。對手如此玩敵，本將他視為待宰的羔羊，想著大吼一聲，大刀掄一團圓，聲如風雷，向著張天意滾滾掃出。

樹上的兩人看呆了眼，只覺看過的任何戲文也不如眼前的廝殺兇險離奇。樂之揚好似中了定法兒，手腳僵，無法彈，里發酸發苦，耳邊的賣聲卻穿云繞街。抬眼看去，不遠的廣場上，旗斗高，掛了一盞碩大的走馬燈，燈如轉，影變幻。桂花糕的香氣遠遠飄來，其間夾雜著羊煎餅的蔥油味兒。樂之揚忽覺一陣，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跟著，耳邊傳來咚咚咚的打門聲，轉眼一看，幾個紈绔子弟站在戲園門口，里罵罵咧咧，沖著園門連踹帶踢。那扇門不知何時已經關上，守門的仆役也不知去向。

不過一墻之隔，墻外十丈紅，墻卻是刀劍地獄。忽聽張天意輕喝一聲：“著！”跟著響起一聲抑的慘哼。樂之揚收斂心神，凝目去，趙世雄的大上多了一條傷口，鮮淋漓，皮翻卷，好似一張大，微微推不已。江小流看得如喪魂魄，口中連連氣。

“第二劍！”張天意笑如春風，白勝雪，手中一片青蒙蒙的劍影，好似夏夜的流螢，吞沒了冷白的刀。趙世雄步步后退，當此激戰之時，兩傷口流不止，隨他旋出刀，星星點點地向外飛濺，落在張天意的白上面，好比三春桃花，分外炫目驚心。

趙世雄大創，法慢了下來，刀桿上挑下攔，越見吃力。張天意出劍越來越快，一轉眼，趙世雄的后背腰間又多了兩道劍傷。

“咄！”趙世雄虛晃一刀，看似斫向對手，張天意轉之際，忽又向后掃出。咔嚓，臺柱再斷一，戲臺搖搖墜，棟梁間發出吱嘎嘎的怪響。

張天意看出他的心意，縱急上，刷刷兩劍，接連刺中他的左右。趙世雄刀法一，屈膝下沉，關刀地掃出，張天意縱跳開，笑道：“還剩十五劍！”話音未落，關刀掄一個圓，咔嚓，第三臺柱折斷，戲臺嘩然倒塌，一時煙塵四起。垮塌聲震響數里，不止園門外的看客聽見，遠大街上的游人也紛紛側目來。

突然間，煙塵中響起了一聲長長的慘呼，一個影踉蹌躥出，樹上的兩人均是呼吸一，定眼去，趙世雄站在戲臺下方，帽子不知所蹤，長發四散披落，一道劍傷從左眼劃到后頸，不只眼珠迸裂，耳朵也被削了下來，左耳連著皮，掛在腮邊一搖一晃。

“你想驚別人，好趁逃命麼？”張天意笑語晏晏，從煙塵中漫步走出，白儒衫不染點塵，青鋒劍亮勝昔，點點鮮順著劍尖滴落，在地上聚了小小的一洼。這時樂之揚才發現，趙世雄的上多了不止一道劍傷，若干皮消失，森森然可見白骨。突然間，樂之揚明白了張天意的居心，他怨毒太深，殺死對手不足以解恨，非得一劍劍剮了仇人，方能稱心快意。

著趙世雄，樂之揚心生惻然，幾乎不忍再看，可是張天意不容對手息，劍尖毒蛇般躥了起來。趙世雄搖晃后退，揮刀橫斬，這一刀拖泥帶水，全沒了之前的氣勢。張天意“呵”的一笑，輕輕讓過刀鋒，青鋒劍向左斜出，了對手的肩窩。趙世雄虎吼一聲，手去抓，青鋒劍退如閃電，順勢向外一帶，五手指也齊刷刷落在地上。

“還有十二劍！”張天意的嗓音里出一興，他兩眼放，鼻孔開合，臉上涌起一片紅，好似垂釣的漁夫著一條上了鉤的鲇魚。嗚，青鋒劍畫了一道明亮的弧，刺向趙世雄的小腹。

趙世雄盡力向后一跳，落到一個看客后面，那人被“夜雨神針”刺中了道，心里十分明白，子無法彈，忽覺后心一涼，青鋒劍穿而過，登時渾癱，死在當場。

張天意出長劍，微微皺眉，忽覺疾風撲面，轉眼去，趙世雄單手揮刀，挑起一個看客向他來。張天意轉讓過，那人以頭搶地，登時腦漿迸濺。他立足未穩，趙世雄又挑來一人，張天意躲閃不開，劍鋒上挑，來人齊腰而斷，鮮潑墨似的落在雪白的襟上。

趙世雄一瘸一跛，可是法如風，他在人群中穿梭，園子里的看客戲子全都了他擋劍的靶子，張天意長劍揮灑，殘肢斷臂漫天飛。

兩人均是心狠手辣，一個但求復仇，一個只為逃命，勢如兩團疾風卷來去，園中的人非死即傷，只因道被制，縱然死傷，也無聲息。樹上的年著這人間慘象，只覺頭腦麻木，嗓子發干，心里盡是逃命的念頭。

園刀劍影，園外的人也越聚越多，沖著大門指指點點、大聲議論，敲門撞門聲此起彼落，跟園子里的寂靜恰對比。

張天意滿濺，心里暗自后悔，只恨戲臺上一心玩敵，沒有一鼓作氣殺掉仇人。想到這兒，他左手出掌掃開人，右手劍招招狠辣，直取趙世雄的要害。

趙世雄借著人遮擋，步步后退，很快靠近了一圍墻。張天意只覺不妙，低喝一聲，縱劍飛刺。趙世雄向后一跳，閃到一棵垂柳后面。張天意劍鋒一繞，柳樹斷兩截，這時忽聽一聲大喝，跟著上方一暗，趙世雄跳到半空，一抹刀呼嘯落下。

這一刀聲勢驚人，強如張天意，也不由得縱躲閃。他的法逝如輕煙，趙世雄一刀落空，撲的一聲，砍地面半尺有余。張天意縱要上，忽聽一聲輕笑，趙世雄以長刀為撐桿，騰跳起，形如一只大鳥，越過二丈高的圍墻。

揮刀斬人是假，借力逃走才是趙世雄的本意，張天意料敵失算，驚怒迸。他縱跳上墻頭，凝目去，一條人影一跛一瘸地沖出小巷，突人群之中，惹起了一片驚呼。

張天意手段再高，也不便當街殺人。他遲疑一下，扭頭看去，戲園里橫七豎八，盡是殘損軀，傷的人還沒斷氣，在地上掙扎扭曲。他皺了皺眉，一揚手，空中星芒閃，掙扎者紛紛死去，一腥氣隨風飄散，融了深沉濃郁的夜。

樂之揚呆了一下，轉眼看去，墻頭空空，沒有了張天意的影子。

兩個年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對一眼，雙雙順著樹干落。這一條巷子毗鄰秦淮，有人來，兩人剛一落地，就發足狂奔。跑到河邊，回頭去，巷子里火閃，人聲喧嘩，約有人看見趙世雄自巷子里沖出，跑過來一瞧究竟。兩人的心子怦怦狂跳，剛才如果慢了許，一定人逮個正著。

河風悠悠吹來，兩人回想剛才的見聞，均是渾發冷。江小流聲說：“樂、樂之揚，接下來怎麼辦？”樂之揚苦笑道：“還能怎麼樣？各回各家！”江小流哆嗦道：“死了、死了好多人……”樂之揚說：“那又怎麼樣？你抓得住兇手麼？”

“呸！”江小流面有怒氣，“捉兇手，那不是送死嗎？那兩個人，不，那兩個本是妖怪。晦氣，晦氣，老子今天太歲照命，居然遇上了妖怪！樂之揚，以后有人問起來，就說老子在懸河樓聽書，兒沒來看過戲。”

樂之揚笑笑，掉頭就走，走了十來步，取出笛子，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笛聲曼妙飛揚，仿佛千百在江小流的耳邊撥，腳邊的河水靜靜流淌，在笛聲之中越發沉寂。波心一小月，仿佛魚龍吐珠，一艘畫舫從旁經過，蘭槳擊破月，起一片清。

樂之揚家在秦淮下游，地京城郊外，一路走去，后燈火漸，前路越來越黑，剛剛轉過一墻角，一只大手忽地從旁來，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

樂之揚只覺氣，不由得連打帶踢，可是那只手強壯有力，說什麼也掙不開。他不由自主，隨著那人步步后退，出燈火映照，進了一條漆黑的小巷。

樂之揚只覺脖子也快要斷了，忙間，他到長笛，反手向那人，不料大手忽地松開，對方后退兩步，沉沉坐在地上。

樂之揚一得自由，拔就跑，跑了幾步，但覺無人追來，忍不住回頭去，但見墻角里蜷一條黑影，呼哧呼哧地大氣。

“呀！”樂之揚口道，“是你？”

那人揚起臉來，模糊，慘白的月下，半張臉不知所蹤，耳朵連著皮來回晃。

“你認得我？”趙世雄嗓音嘶啞，眼里出一疑。

“我……”樂之揚呆了一下，心想戲園子的事萬不能說，于是答道，“我見過你唱戲！”

“唱戲？”趙世雄呵呵慘笑兩聲，低頭嘆道，“不錯，我這一輩子都在唱戲……”說到這兒，忽又抬起頭來，盯著樂之揚淡淡說道，“小家伙，你剛剛可以逃走的，怎麼又回來啦？”

樂之揚道：“你傷得很重……”趙世雄冷哼一聲，說道：“我是活不長了，可惜心事未了，實在有些憾。”

“什麼事？”樂之揚話一出口，便暗暗惱恨自己，眼前這人心腸歹毒，本不值得憐憫，可是不知怎的，看他遍鱗傷，心里又覺有些難過。

趙世雄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我化名不，不說也罷，本名只有一個，名趙應龍，做過張士誠的大將，后來又將他賣了，幫助朱元璋破了平江（按，今蘇州），還殺了他的大兒子張天賜。唉，那小子子太倔，倘若痛痛快快地出那一樣東西，我也不必砍他那麼多刀了……”

樂之揚心頭怒起，幾次想要開口呵斥，可是話到邊又咽了回去。只聽趙世雄接著說道：“許多人以為，我背叛張士誠，為的是加進爵，可他們小瞧人了，別說朱元璋的兒不好做，就算他真的封我爵位，我也沒有多大興趣。”

樂之揚見他大言不慚，沒好氣道：“那你對什麼有興趣？”趙世雄笑了笑，一字字說道：“武功！”樂之揚一愣：“武功？”

“不錯！”趙世雄長吐一口氣，“這世上有人要財寶，有人要權勢，至于我，要的是天下無敵的武功！”

“天下無敵？”樂之揚越發奇怪，“那有什麼好的？”

趙世雄搖頭道：“你無怨無仇，當然沒什麼好的，但若你有一個大仇人，武功天下罕有，要報仇，除了武功高過他，實在沒有別的法子！”

說到這兒，他沉默下來，抬起頭，呆呆看了一會兒天，長嘆一口氣，悠悠說道：“我本是泰州虎威鏢局的鏢師，家父趙師彥是鏢局里的鏢頭，一口‘斬風刀’遠近聞名，生平護鏢從無閃失。家父母生了三男一，我排行第二，在我十八歲的時候，這天下已經了，道上越發的不太平。

“那一年，家父帶著我押送一批紅貨前往平江，剛出泰州不遠，忽然有人攔道。一開始，家父只當是劫鏢的蟊賊，拿出幾兩銀子，打發他們讓路，誰知領頭的劫匪接過銀子，就地一扔，笑著說：‘打發花子麼？趙師彥，我知道你親自出馬，押送的東西一定非比尋常，我近來手頭，你行個好，分我一半紅貨，我拍馬就走，決不與你為難！’這匪首明知家父的來歷，一出口還要一半的紅貨，家父有些吃驚，詢問他的來歷，那人只是笑而不答。有鏢師不忿，上前挑戰，卻敵不過他的快劍，兩個照面傷了兩人。我瞧得憤怒，正想上前，但被父親攔住，對那匪首說道：‘足下好劍法，可惜招式眼生。趙某刀下不斬無名之輩，你報上名來吧！’那人笑道：‘我攔道打劫，也是形勢所迫，說出名字，有辱師門。久聞‘斬風刀’之名，一刀既出，斬風斷云，鄙人仰慕已久，今日正好一并討教！’

“家父看他劍法妙、談吐不俗，分明不是尋常的劫匪，于是刀出鞘，說道：‘些微薄名，不足掛齒，足下劍法高明，區區很是佩服，可你傷了我的鏢師，可不能這樣算了！’說完兩人上了手。那人劍法雖快，卻不夠老辣，不過二十招，他的左、右臂各中了家父一刀，長劍也落在地上。我一邊瞧著，本當家父下一刀必要取他命，誰知家父向后跳開，說道：‘你傷了我兩名手下，我也砍了你兩刀，你我兩方扯直，大伙兒各走各的！’那人盯著家父，古怪一笑，說道：‘趙師彥，你不殺我，將來可別后悔！’家父慨然答道：‘趙某正道直行，從不后悔！’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個正道直行，趙師彥，這兩刀我記下了！’說完扯下腰帶，丟在地上，一瘸一跛地帶人走了。

“我看得著急，埋怨父親說：‘這人如此張狂，為何不一刀殺了他？’家父搖頭說：‘他的劍法十分高明，只是學藝未，方才敗于我手。這個人來歷不凡，我殺了他不難，若是惹出他的后臺，只怕不易對付！應龍啊，你千萬要記住，咱們走鏢的人，頭一個字是忍，第二個字才是武，若是遇匪殺匪、遇寇殺寇，這天下的匪寇你殺得完嗎？’我無話可說，又見地上那條腰帶，一時好奇，撿了起來，只見腰帶上繡了一只小小的銀鼉龍，于是拿給父親。父親看了一眼，忽然臉大變，不待其他人看見，一把揣進懷里，招呼鏢師們趕路。

“一路上，家父十分沉默，我見他心事重重，幾次詢問，他總是找話岔開。不久到了平江，割了貨，這天下午，家父將我到面前說：‘我方才又接了兩筆生意，一筆去揚州，另一筆是走遠鏢，前往江西九江。我琢磨過了，這兩批貨都很要，常言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不放心給別人，應龍啊，你年紀雖小，但已得了我的真傳，故而我想讓你獨當一面。你看，揚州、九江，你走哪一路？”

“我聽了這話，欣喜若狂，我隨家父走過幾趟鏢，可是從未獨當一面。大丈夫任職以難，若要走鏢，當然越遠越好，于是慨然回答：‘我去九江！’家父點頭說：‘有志氣！不愧是我趙家的兒郎。’說完捧出一個匣子。這匣子楠木嵌玉，手甚沉，我猜想里面不是金珠寶玉，就是貴重古董，一時捧著匣子，歡喜得渾發抖。父親拍了拍我肩，說道：‘這匣子五月初八必須送到，收貨人是九江北大街吉祥寶行的陳井生陳老爺，你可記住了？’我心念幾遍，牢牢記住，父親又說：‘你頭一次保鏢，我把幾個心腹鏢師派給你，他們都是老江湖，一路上你要多多請教！’我滿心歡喜，只想立馬出發，答應一聲，轉就走。出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父親一眼，忽見他呆呆地著我，眼里閃點點淚……”

說到這兒，趙世雄抬起頭來，獨眼凝注夜空，出一茫然。樂之揚忍不住問道：“令尊為什麼難過？”

趙世雄沉默一下，輕聲說道：“我當時只顧高興，見了家父神，也沒仔細思量，只當他年老心，傷離別。那一路鏢又十分迫，我不敢虛耗時日，故而星夜出發。那時疫橫行，盜賊蜂起，鏢車一路上遭遇了不坎坷，好在我的刀法小有所，幫手的鏢師又十分得力，五月初六下午，終于趕到九江，誰知到了地面上一問，只一聲苦，不知高低！”

“怎麼？”樂之揚忙問，“有人劫鏢嗎？”

“不是！”趙世雄搖了搖頭，“九江有一條北大街沒錯，可是街上卻沒有吉祥寶行，更無一個陳井生陳老爺！”樂之揚說：“令尊大概記錯了。”趙世雄嘆道：“他沒記錯，他只是說了謊！”

樂之揚更加糊涂：“他干嗎說謊？”趙世雄道：“我也納悶，家父一向行事方正，怎麼會開這樣的玩笑？又想起臨走前他的樣子，我的心中越發不安。這時有鏢師說道，既無收貨之人，那麼不妨看一看押送的貨。這一語點醒了我，我打開匣子一看，里面齊整整全是銀錠金條，金銀之上，還有一封家父的親筆書信！我心下奇怪，拆開信封一瞧，幾乎昏死過去。”

“上面寫了什麼？”樂之揚問道。

趙世雄吐一口氣，苦笑道：“家父信中說，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他也許已經死了。當日在泰州城外劫道的是泰州鹽幫的鹽梟，那一枚銀鼉龍正是他們的標記。鹽幫本不足為懼，背后的勢力非同小可，相傳鹽幫的主腦均是出東島……”

“東島？”樂之揚疑道，“那是什麼東西？”

趙世雄嘆了口氣，苦笑說：“這名字如今說來陌生，三十年前，卻是如雷貫耳。當年起事反元的韓山、徐壽輝、彭瑩玉均是出東島，他們以紅巾纏頭，也是沿襲了‘紅帶軍’的風。紅帶軍本是當年云殊云大俠創立，他本是宋朝大將，于宋滅元興之際起事抗元，屢克強敵，威震華夏，后來用兵失利，被元軍圍困在浙江雁山，苦戰不屈，壯烈殉國。東島弟子秉承他的志，一直以驅逐韃虜為己任，但因為勢單力薄，故而廣收弟子。可惜弟子一多，難免良莠不齊，我上面說到的三位，韓、徐、彭明磊落，都是一代豪杰，可惜不善于爭權奪利，結果都死在了東島的敗類手里。后來與朱元璋爭奪天下的幾個，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明玉珍，雖說也是東島弟子，但個個險歹毒、好殺無度，當時的島王云燦又為人糊涂，是非不明，偏聽偏信，為一群敗類裹挾，禍害蒼生，流毒不淺，幾乎兒毀了東島的基業。”

趙世雄回想當年群雄逐鹿的形，心起伏難平，沉默良久，才說道：“這些事說來話長，暫且不提。泰州鹽幫本是一群私鹽販子，不知何故攀上了東島，登時耀武揚威，不可一世，揚州、泰州一帶，可說臭名遠播，只因勢力龐大，府也不敢深究。東島的標記是金鼉龍，鹽幫為分舵，便以銀鼉龍為號。那時鹽幫為惡，大多與私鹽買賣有關，從無劫鏢之事。照我猜想，所以攔截鏢車，必是幫中人做了賠本的買賣，對上峰無法差，故而出此下策。誰知家父不識相，他們劫鏢不，鎩羽而歸。這一幫人氣量狹小、睚眥必報，曾因為一筆欠債，殺了對手滿門。以家父的武功，鹽幫高手未必能勝，可是東島高手一來，鏢局絕無幸理。家父看到了銀鼉龍的標記，自知難逃劫數，故而預作安排，以走鏢為名，將我遠遠騙走，以免鹽幫斬草除。他知道我一向心氣高傲，兩鏢之中必選九江，等我到了九江，發覺不妙，趕回泰州也來不及了。他在書信上還說，隨我同來的鏢師多年來跟隨他出生死，不應他牽連，命我將匣子里的金銀分給眾人，大家各奔東西，千萬不可再回泰州！

“看完書信，大伙兒無不悲憤，個個放聲痛哭，都要趕回泰州，與家父同存同亡。倒是我最先清醒過來，暗想敵人勢大，這些鏢師武功有限，去了也是白白送死，于是喝止眾人，分了金銀，將他們遣散，而后一人一刀潛回泰州。誰知城一探，當真五雷轟頂，不但家父遭難，鏢局中人也全都一夜而亡，鏢局的房屋被一把火燒了白地，就連遠嫁揚州的家姐也沒能幸免，姐夫一家十二口，無論男老，全都死于非命……”

說到這兒，趙世雄一陣息，雄壯的軀一團，上創口迸裂，鮮流得滿地。樂之揚著這個漢子，想到他的海深仇，心中不勝憐憫，忍不住說道：“你傷得太重，我帶你去看大夫……”說完手去扶，不防趙世雄出手如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樂之揚手腕裂，痛得幾乎昏厥。這時間，趙世雄眼里的兇忽又暗淡，松開他的手，苦笑說：“我失太多，臟腑也了重傷，華佗再世也救不了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一段往事在我心底埋藏多年，若不說出，死不瞑目。小兄弟，你是個好人，好人做到底，聽我把話說完！”

樂之揚無可奈何，只好點頭。趙世雄息一會兒，接著說道：“我當時憤怒發狂，只想報仇雪恨，于是蒙面更，潛鹽幫總堂，暗殺了兩個鹽幫首領。鹽幫又驚又怒，派出爪牙滿城搜捕，更有兩名東島高手趕來，我與之手，幾乎喪命，負傷逃深山，得一位高僧收留，調養了數月方才痊愈。可是等我出山，紅巾軍已在中原起事，南方義軍也紛紛響應，鹽幫搖一變，了一支義軍，趕走了大元的吏，霸占了泰州、揚州。

“仇人越來越強，報仇的事也越發渺茫，其時天下大，到都是逃難的百姓。我混在難民中間，渾渾噩噩過了數月。這一日，來到高郵城外，忽聽有人嚷：‘張士誠張大帥來了！’跟著就聽號角開道，行來一支人馬。這些日子，我也久聞張士誠的大名，聽說他神威了得，屢敗元軍，于是抬眼去。但見領頭一人金盔銀甲，了一乘白馬，見城外百姓，笑嘻嘻抱拳行禮。看清此人容貌，我幾乎氣炸了肺。這廝不是別人，正是當日劫鏢的匪首，只怪家父一念之仁，沒有將他一刀砍死。現如今，這狗賊沐猴而冠，居然做了江淮義軍的首領。我當時氣憤填膺，手已按上了刀柄，可是目所及，忽又看見張士誠后的兩名騎馬老者。這兩人均是東島高手，向日打傷我的也是他們。我見這形，知道殺不了張士誠，只好暫時忍下來。

“當天晚上，我反復思索報仇之計，想來想去，想起了家父說過的一句話：‘我們走鏢的人，頭一個字是忍，第二個字才是武。’如今憑武力無法報仇，那麼只有在這‘忍’字上下工夫。當年越王勾踐舍為奴，侍奉吳王夫差，而后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于吞并吳國，報仇雪恥。面對如此強敵，我卻只想一朝報仇，豈非不自量力。想到這兒，我豁然開朗，第二天賣了祖傳的寶刀，打造了一口八十一斤的大關刀，化名趙世雄，投張士誠麾下，從小卒做起，沖鋒陷陣，屢建奇功。過了一年有余，‘快哉刀’之名傳開，引起了張士誠的注意，那時我容貌有變，使的又不是祖傳的單刀，張士誠非但沒有認出我來，反而給我加進爵。也是天意昭昭，到后來，他鬼迷心竅，居然把我視為心腹，讓我做了他帳下親軍的統領。”

樂之揚忍不住說道：“你刺殺他了嗎？”

“沒有！”趙世雄搖頭說，“那時我要殺他，真是易如反掌，但殺了他一個，其他的鹽幫頭子又可以取而代之。況且我的仇人不止是鹽幫，還有東島，要想真正報仇，只有讓張士誠家破國亡。即便如此，也不過毀了泰州鹽幫，后面的東島仍是毫發無傷。存了這個念頭，我繼續忍待機，就在這個時候，來了一個天賜的機會。”

“什麼機會？”樂之揚好奇問道。

趙世雄自得一笑，說道：“張士誠在高郵擊退元軍以后，然已是南方義軍的共主。他志得意滿，乘勝攻占了平江，此人饒有權謀，可惜無大志，不知聽了誰的鬼話，居然打算定都平江。平江府水道縱橫，步騎不易展開，敵方水軍一到，可說無險可據。自古除了吳王夫差，從無一朝一代定都于此，夫差敗亡之君，本不足取法。我以勾踐自許，心懷破吳之志，明知此舉欠妥，可也并不點破。沒過多久，張士誠在平江自稱吳王，就在他稱王的第二天，來了一個年輕道士，神倨傲，開口要見吳王張士誠。

“我為衛統領，見他言辭無禮，本想將他轟走，不料那人拿出一封信說：‘你把這封信給吳王，他看了信，必會見我！’我見他自信滿滿，心下奇怪，于是讓人看住道士，自己持信宮，到了僻靜，拆信觀看……”

“糟了！”樂之揚道，“信封一破，張士誠不就發現了嗎？”

趙世雄搖頭道：“我為復仇之計，但凡要書信，均要一一過目，所以自有一套法子，既讓信封不毀，又可看見書信。當時我拆信一瞧，里面只有一張信紙，上面寫了四個字：靈道石魚！”

“靈道石魚？”樂之揚心生疑，“那是什麼？”

趙世雄慢吞吞說道：“當時我也不知這四字的意思，于是原樣封好，給了張士誠，誰知他展信一看，先是吃驚，繼而喜眉梢。我在一旁瞧見，心中十分納悶：此人一向喜怒不形于，為何見了這四個字，偏偏驚喜流？張士誠看了又看，鄭重收信懷，命我召那道士。見了道士，又破天荒將我遣開，過了好一陣子，方才遣出道士，喚我，張口就問：‘世雄，我待你如何？’我說：‘陛下待我勝似父母，小將死一百次也報答不了。’我為報仇，刻意吹捧拍馬，可是張士誠聽了十分耳，他說：‘世雄，你代我做一件事，這件事你知我知，不可讓第三人知道！’我說：‘陛下但有差遣，小將在所不辭。’張士誠說：‘那道士你也見過了，今天夜里，你帶兵跟他一起去城外虎丘的‘玄天觀’，給我取一樣東西回來。事之后，殺所有道士，連帶門外那個，一個也不要留下！’我忍不住問道：‘要取的東西是什麼樣子？’張士誠遲疑一下，小聲說：‘是何模樣，我也不知，門外的道士一定知道。切記，事后殺人滅口，道士一個不留！’”

樂之揚怒道：“這個張士誠，還真不是東西！”

趙世雄說：“大事者不拘小節。若非心狠手辣，他一個私鹽販子，又憑什麼穎而出、裂土稱王？說起來，這類事，我也替他干過不，唯獨這件事最為蹊蹺。我帶著道士兵馬，乘夜直奔虎丘，將玄天觀團團圍住。小道士見了玄天觀的觀主，張口就要他出‘靈道石魚’。那觀主道號映真，看上去謙和有禮，是個有道之人，他見這形，自知無法抗拒，于是捧出一個紅木匣子，對我說道：‘劣徒利熏心，泄本觀，真是可嘆可恨。但這東西不過是前代高人的，吳王就算得到，也無實際用。為這無用之傷生害命，智者不為，還將軍得到此，不要再與本觀為難。’

“映真道人說這話時，神氣哀切憂傷，足見他悉世，明白來者不善。我拿到盒子，展開一看，里面放了一只魚形石雕，看模樣并無出奇之，為了此殺道士，未免小題大做。但那時我大仇未報，不便違抗王命，就問小道士：‘就是這個嗎？’小道士眉開眼笑，連說：‘對，對……’話沒說完，我大刀一揮，把他的腦袋砍了下來……”

樂之揚聽到這兒，忍不住口輕呼，趙世雄看他一眼，嘆道：“接下來就是殺人放火，觀里一百多名道士，幾乎沒有走一個。只有映真道人武功不弱，力殺出重圍。我故意遣開將士，親自追趕，趕到虎跑泉邊，老道重傷，不支昏倒。我見四周無人，將他藏在一個所，自己返回王宮差。納石魚以后，張士誠又千萬叮囑，命我不得泄此事。我假意答應，事后悄悄離開王宮，找到映真道人藏之地。趕到之時，老道已經醒了。我問他石魚來歷，他起初神氣冷淡，絕口不答，后來我無奈之下，只好說出與張士誠的仇恨。他默默聽我說完，半晌才說：‘令尊師彥公與我有一面之緣，他的慘事我也有所耳聞，足下如果沒有說謊，你為家人報仇，含恨忍辱，真有上古俠士之風。也罷，你立一個誓，將來時機來到，殺了張士誠，為本觀道士報仇。’

“我聽了這話，跪地立下毒誓。映真這才說道：‘這只靈道石魚，源自宋朝初年。那時東島還未創立，島上始祖釋印神，出佛門，后來還俗。他一武功兼有佛道兩家之長，加上天分奇高，不到四十歲就創出了‘蜇龍眠’與‘無相神針’兩大奇功，打遍天下，全無敵手。釋印神志得意驕，在家門前立下一塊石碑，上面寫道：‘天下第一人，世間無雙道’。”

樂之揚口而出：“這人好大的口氣。”

“他口氣雖大，但武功實在厲害，當時武林之中沒人敢說一個不字。過了一年有余，釋府門前來了一個道人，他對著石碑看了又看，忽地出手指，在一字下面添了一橫，又將‘雙’字輕輕抹去，改了一個‘足’字，這麼一來，就變了‘天下第二人，世間無足道’，意思全變，大有嘲諷之意……”

“只用手麼？”樂之揚倒吸一口冷氣，失聲道，“這不可能！”

趙世雄笑道：“你年紀還小，有所不知，這世上奇人異士本多，于常人而言，空手刻石，似無可能，但據我所知，當今之世，就有兩三位高人可以辦到。道人刻字之時，釋印神并不在家，但他家里人個個識貨，看見道人的手段，自知不是敵手，便問道人來歷。道人自稱靈道人，云游至此，在附近的‘乘黃觀’借住三日，三日之，釋印神如能趕回，可來乘黃觀和他一會。

“道人說完以后，揚長而去。釋印神收到飛鴿傳書，晝夜兼程，終于在三日之趕到乘黃觀赴約。他還沒進大門，一個道迎上來說道：‘靈道長托我帶話，他說，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貧道不敢自詡神圣，但為出家之人，不愿揚名立萬。所以辟出一間靜室，只容釋先生與貧道兩人證道。今日無論勝負高低，雙方均是不必聲張。釋先生如果答應，便請室一敘，如不然，還請掉頭回去！’

“釋印神聽了這話，當即答應。許多江湖中人來瞧熱鬧，聽了這話，大失所，只好守在外面，目送釋印神走靜室。本想兩人手，必然驚天地，誰知聽了半天，靜室中寂無聲息。足足過了半個時辰，釋印神方才走出門外。他神氣淡漠，不見喜怒，也不瞧上眾人一眼，徑直走回家中，閉門不出。在場的武人紛紛猜想兩人誰勝誰負，可是誰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到了第二天，有人突然發現，釋府門前的石碑變了一堆碎石，府人去樓空，釋家上下數十口全都不知去向。從那以后，釋印神絕跡武林，江湖上再也聽不到他的消息，直到數十年以后，江湖中人才知道，釋家離開中土，遠走海外，去了東海的靈鰲島。”

“釋印神輸了嗎？”樂之揚忍不住問道。

“說不清！”趙世雄輕輕搖頭，“只因兩人有言在先，所以這一戰的勝負，了一件武林懸案。那日以后，釋印神遠走海外，靈道人也銷聲匿跡，直到百年之后，有人在王屋山的石里無意中發現了他的蛻，蛻旁邊擱著一只石魚，地上以指力刻下兩行大字：‘囊括天地之寶，希夷微妙之道’。靈道石魚出世以后，惹起了一陣腥風雨，可是得到石魚的人，從無一人能夠勘破石魚的，它與‘純鐵盒’并稱玄門兩大寶。后來幾經輾轉，此不知所蹤，直到玄天觀出了叛徒，想借此升發財，靈道石魚方才再度出世……”

說到這兒，趙世雄連聲息，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說道：“當時我聽了這一席話，心中喜極狂。‘仙猬功’之強天下皆知，釋印神之后，東島練此功的高手也不過一人而已。靈道人如果勝得了釋印神，那麼，他的武功當在‘仙猬功’之上，我若練了他的武功，必能與東島高手一爭長短。想到這兒，我盯著映真道人一言不發。老道慘然一笑，說道：‘我知道你的念頭，我活在世上，難免泄你的，趙老弟，記住你的誓言，為本觀的弟子報仇！’說完力掙起，一頭死在了一塊巨石上面。”

樂之揚聽到這兒，心中凄慘，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只聽趙世雄接著說道：“我掩埋了映真的尸，匆匆趕回王宮，一路上猜想，張士誠為東島弟子，當然知道靈道石魚的來歷。他讓我來取石魚，又不愿外人知道，其中的居心，無非是想練靈道人的武功，一舉擺東島的轄制。而他的心腹之中，只有我與東島無關。換在以往，我一定泄消息，挑唆兩方廝殺一場，但為了得到石魚，我再一次忍不發。可是得到石魚之后，張士誠收藏甚，我幾次潛他的室，均未發現石魚的蹤跡。

“此后又過了幾年，朱元璋天縱神武，陸續掃滅群雄，打敗陳友諒以后，又向張士誠用兵。張士誠連戰連敗，不久平江被圍，陷了絕境。城破之前，他將家眷趕到齊云樓上，親手點火，將妻妾兒統統燒死。哼，這一套把戲，他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他燒死的多是眷，兩個兒子張天賜和張天意本不在其間。張士誠不愿斷了香火，找了兩個替死鬼充數，燒得面目全非，暗地里卻把兒子藏在民間，等到戰事平息，伺機逃出平江。平江城破之后，我搜遍王宮，不見‘靈道石魚’，心想張士誠將石魚視為至寶，城破之際，必然給兒子帶走。于是我找到兩人的藏之所，卻只見到了張天賜。后來才知道，張天意也在屋，就藏在一邊的大水缸里。可惜時間迫，我沒有仔細搜索，只向張天賜問石魚的下落。那小子抵死不說，我只好一刀一刀地剮了他，割到二十一刀的時候，他苦不住，終于吐了真。我得到石魚之后，殺了張天賜滅口……”

樂之揚聽到這兒，心中不勝厭惡，重重冷哼一聲。趙世雄看他一眼，淡淡說道：“我本以為這件事無人知曉，但世上無不風的墻，石魚的事還是傳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那時我也十分不解，如今猜想，這消息必是張天意傳出去的。朱元璋要我出石魚，我只好連夜逃走。朱元璋滿天下抓我，可他萬料不到，我膽大包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唱戲。呵，我唱了二十年的關公，今夜之前，并無一人知道我的底細。”

說到得意之，趙世雄呵呵直笑，笑了兩聲，突然一陣氣，拼命咳嗽起來。

樂之揚問道：“張士誠呢，這一次你殺了他麼？”

“沒有！”趙世雄面獰笑，臉上一團，看上去十分可怖，“我忍了十多年，一刀殺了他，豈不太過便宜。他當時窮途末路，想要上吊自盡，但他越是想死，我越不讓他如愿，我砍斷了白綾，將他生擒活捉，到了朱元璋的手上。朱元璋折磨了他足足兩天，方才下令將他絞死。可惜得很，那時我已棄逃走，沒有親眼看到他臨死前的臉。”

樂之揚心想張士誠一代梟雄，死得如此窩囊，真是可悲可嘆，又想他濫殺無辜，活該此報應。想著冷冷說道：“靈道人的武功，你也沒學會吧？要不然，怎麼會是這副德行？”

趙世雄哼了一聲，冷冷說道：“起初我自負才智，心想日子一久，必能破解石魚之，誰知過了三十年，仍是一無所獲，可是練不靈道人的武功，我就無法向東島尋仇，這是我生平憾事，也是我告訴你這些事的原因！”

樂之揚不解道：“這跟我什麼關系？”趙世雄出笑來說道：“孩子，我把靈道石魚送給你，你要答應我，將來有朝一日，練石魚武功，代我向東島報仇！”

樂之揚一呆，搖頭說：“我不要石魚，更不會幫你殺人！”趙世雄怒道：“為什麼？你不想天下無敵麼？”

樂之揚笑了笑，轉便走，忽聽趙世雄發出一串輕唱。樂之揚想他渾是傷，心中一，說道：“趙先生，你別逞強了，還是找個大夫要。”

“好！”趙世雄氣說，“你扶我起來。”

樂之揚手去扶，冷不防趙世雄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向前用力一帶。樂之揚不由主，一頭撞進他的懷里，來不及掙扎，就聽趙世雄在他耳邊輕笑：“你越不肯要，我越要給你。告訴你，石魚就在……戲園東南方的墻角底下！”說完放聲大笑，笑了幾聲，忽地把頭一歪，靠在墻上死了。

樂之揚力掙那手，只見趙世雄雙眼大張，角掛了一詭笑，看上去雖死猶生，說不出的猙獰可怕。樂之揚的心子突突狂跳，轉沖向巷口，誰知才跑幾步，眼前多了一人，白染，玉面長須，腰間一顆明珠，冷冷映月。

樂之揚著來人，不由倒退兩步，張天意正眼也不瞧他，目落在趙世雄上，默默看了一會兒，冷冷道：“他死了？”

“他”字出口，人還在巷口，語聲未落，樂之揚只覺一陣微風吹過，張天意已經到了趙世雄的尸前面。

樂之揚心中害怕，支吾道：“我、我不知道！”張天意“哼”了一聲，出劍，刷刷兩聲，削斷了趙世雄的雙，斷口齊齊整整，并無水流出。

已流盡，人也死，張天意著生平仇敵，流出失的神氣。他目一斜，忽見樂之揚挨著墻角，一步步向外挪去，不覺冷笑一聲，低聲道：“想逃麼？你試試看！”

樂之揚手腳僵，心子狂跳。對方神出鬼沒，要想逃出他手，本沒有可能。張天意的目又轉向尸，長劍一抖，刷刷刷挑破服，俯索一陣，可是一無所獲，思索一下，問道：“小家伙，他臨死之前，跟你說了什麼？”

樂之揚努力按捺心跳，答道：“說了他的世。”張天意哼了一聲，又說：“那麼你知道我是誰了？”樂之揚聽他口風不善，不由心驚跳。張天意又問：“除了這些，他還說了什麼？”

樂之揚正想說出石魚之事，但轉念一想，趙世雄抓看客擋劍，本意出于自保，這個姓張的討債鬼臨走之前，卻將幸存者全數殺死，比起趙世雄來，還要狠毒一倍，如果石魚上真有絕頂武功，此人一旦練，還不知要害死多人。想到這兒，他支吾說道：“沒、沒說什麼！”

“撒謊！”張天意掉過頭來，目銳芒，“你撒謊！”樂之揚強笑道：“你不信就算了！”

張天意皺了皺眉，打量年一眼，漫不經意地說：“這麼說，你活著也沒什麼用了。你知道了我的份，斷不能留你活在世上！”樂之揚吃了一驚，忙道：“他只說了自己，可沒有說你！”張天意冷笑道：“你當我會信麼？”

樂之揚心念急轉，這討債鬼殺死自己，好比捻死一只螞蟻，但若說出靈道石魚的下落，他又很不甘心。突然間，樂之揚靈機一，大聲說：“我想起來了，他的確說過，有一件要東西，藏在紫城里！”

“紫城？”張天意一愣，“他說在紫城？”

“對呀！”樂之揚用力點頭，“千真萬確！”張天意冷笑道：“好小子，還敢說謊？”樂之揚心子一跳，沖口而出：“我沒說謊。”

張天意見他急得面紅耳赤，神態不似作偽，又想他小小年紀，倉促間也編不出紫城的說法。趙世雄狡詐百出，沒準兒真的將靈道石魚藏皇宮，那兒衛森嚴，地大人，倒真是一個藏東西的好去。

張天意以己度人，先信了幾分，又問：“好啊，他說了沒有？在紫城什麼地方？”樂之揚笑道：“說了！”張天意漫不經意地問：“在哪兒？”樂之揚接口笑道：“你剛才還要殺我，我說了地方，豈不是馬上就沒命了嗎？”

張天意大怒，盯著樂之揚笑嘻嘻的面孔，恨不得一掌將他拍死，可他一心得到石魚，趙世雄一死，這年已是唯一的線索，想來想去，只好忍氣吞聲，出笑臉說道：“我方才說笑話兒呢，好孩子，你說出藏的地方，我馬上放你走人。”樂之揚嘻嘻一笑，學著他的口氣說：“你當我會信麼？”

張天意長劍一抖，刷地刺出，樂之揚口一涼，微微刺痛，低頭看去，劍尖挑破衫，深皮半分，只聽張天意森然說道：“小子，老實說出地方，要不然，我把你的心子挑出來喂狗！”

劍氣森森涌來，樂之揚熱冷，子好似墮冰窟。他見過張天意的手段，心知真話出口，馬上就會長劍穿，當即長吸一口氣，聲說道：“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反正、反正都是一死，與其這樣，我、我寧可不說！”

“是麼？”張天意冷笑一聲，“我刺一劍問你一次，看你能挨幾劍。”樂之揚說道：“你哥哥挨了二十一刀，不了說了，結果還是丟了命。我年紀小，人可不笨，你若刺我一劍，今生今世，也休想找到那個東西！”

張天意死死盯著他，兩眼噴火，面皮發紫，本想一個黃口孺子，連哄帶嚇，一定能夠他乖乖吐實，誰知這小子猾過人，始終不肯上當。張天意患得患失，害怕一劍下去，真的斷了線索，心中盡管惱怒，卻慢慢收起長劍，冷冷說道：“小家伙，你要怎麼才肯說？”

樂之揚笑道：“進了紫城我就說！”這一句話大大出乎張天意的意料，他本以為樂之揚要他做出保證，比如寫字畫押之類。此類契約，事后輕輕撕毀了事，樂之揚還是難逃一死，但這一番回答，完全讓他不著頭腦，一時盯著年，心里大犯嘀咕。

樂之揚臉上帶笑，心中卻很焦急，面對這個殺星，幾乎生路全無，或早或晚，得不得到石魚，討債鬼都會殺他。有道是“遲則生變”，如今之計，只有盡力拖延時間，皇宮大守衛森嚴，討債鬼本領再高，也決計無法進去，他一時不能宮，一時就不能殺死自己，時間一久，或許能夠找到的機會。

兩人沉默相對，心里各自轉了幾十個念頭，張天意忽地慢慢開口：“小子，你說話算數？”樂之揚笑道：“算數！”

張天意點了點頭，收起長劍，手掌忽地一翻，拍中樂之揚的心口，年只覺刺痛，忍不住發出一聲慘。

“小頭，這滋味如何？”張天意呵呵冷笑，“我在你的膻中附近釘了一枚‘夜雨神針’，如果老實聽話，事后我給你起出金針。要不然，哼，這一枚金針不斷鉆，終歸刺破你的心包，你盡痛苦而死。”

樂之揚臉慘變，但覺中針發發麻，怪怪的不是滋味。張天意瞅他一眼，笑道：“你若害怕，說出地點，豈不一了百了？”

樂之揚強打神，也笑道：“你若不要那東西，更加一了百了！”張天意目涌怒意，厲聲說道：“的小子，我看你到幾時？”樂之揚笑道：“不勞關心！”張天意“呸”了一聲，罵道：“我關心你個屁！”樂之揚說道：“好啊，眼下無屁可放，等我有了屁，再放給你關心關心！”

張天意大怒，要手教訓，可一想到靈道石魚，又把打人的念頭按住，心中暗暗發誓，拿到石魚，非得一劍劍剮了這小子不可。他心里發狠，臉上卻故作冷淡，說道：“小子，跟我來！”

兩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小巷。樂之揚回頭去，巷道幽深，趙世雄的尸首沒不見。正瞧著，張天意右手突出，抓住他的肩膀，左手向上一揚，袖里飛出一條細長的鐵索，索端鑄有鋼鐵爪，“咔”的一聲扣住了屋檐。

樂之揚不及轉念，雙腳離地，子如飛上升。張天意輕捷如一縷飛煙，飄飄然躥上房頂，將樂之揚夾在腋下，踩著屋脊飛奔，遇上高墻大廈，稍矮的縱跳過，較高的使出飛爪，勾檐掛壁，飛騰直上。

張天意輕功高妙，只管飛檐走壁，樂之揚卻覺忽上忽下，頭暈眼花、煩惡想吐。突然間，前方涌現出一面高墻，筆直兀立，不見墻頭。樂之揚只覺張天意不住攀升，似無窮盡，忽然“叮”的一聲，兩人向下一沉，樂之揚一顆心躥到嗓子眼上，抬眼去，張天意右手的劍刺墻壁，悠悠地掛住兩人。

“去！”張天意吐氣開聲，借著劍彈力，力向上一躍，兩人凌空翻騰，一個筋斗落在墻頭。樂之揚回頭看去，只覺一陣頭暈，他儼然已經到了京城的頂端，下面的房舍小如玩偶，層層，形似波浪起伏，其間的燈火星星點點，只疑一陣微風，也能將之吹散。

不容他細看，張天意翻騰向前，時用飛爪，時用劍，起起落落，翻過一高墻，飄然落在地上。他放下樂之揚，呼呼直氣。年爬了起來，掉頭去，四面古木森森，掩映飛檐巨柱，許多房屋之中，黑沉沉全無亮。

“這是哪兒？”樂之揚好奇問道。張天意冷哼一聲，答道：“紫城！”

樂之揚嚇了一跳，張要，張天意一把住他的脖子，將他到的驚堵了回去。

“紫城到了！”張天意低聲喝問，“那東西呢？”樂之揚張口結舌，一腔熱全涌到了頭上。他本是信口胡謅，對于紫城中的形，幾乎一無所知，一時間使勁撓頭，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張天意疑云大起，寒聲說：“小子，你不會騙我吧？”樂之揚見他神，心頭一，暗想自己沒有來過紫城，討債鬼怕也沒有來過。事到如今，只有編一個名字，騙過眼下再說，想到這兒，他一拍腦袋，道：“我想起來了，群芳殿，不錯，就是群芳殿！”

“群芳殿？”張天意一愣，這名字十分俗氣，不像是皇城宮殿的稱呼。但正如樂之揚所料，他倉促來此，對于宮中的形也不甚了了，張天意萬萬料想不到，這個無賴小子，膽敢欺騙自己，只把院的名號篡改了一字，生生地套用在皇宮上面，于是又問：“趙世雄說了麼？大抵在什麼方位？”

“大抵……”樂之揚假意沉思，心想，群芳，群芳，不是人，就是花草，想著靈機一，“趙世雄說了，在花園里面！”

樂之揚說謊的時候，目閃爍，話語吞吐，如果換了人，張天意早就起了疑心，可是樂之揚年紀太小，張天意先為主，總想著小屁孩兒沒有那麼多的心眼兒，膽敢胡編造地欺瞞自己。

這麼一盤算，張天意心中大定，冷笑說：“花園，群芳殿，莫非是宮里妃嬪祭奠花神的地方？但若是祭奠之所，也應該做‘群芳祠’才對。哼，朱元璋乞丐出，無點墨，起個殿名也是狗屁不通。”他的父輩敗給了朱元璋，心中耿耿于懷，故而逮到機會，就要盡挖苦一番。

樂之揚一邊聽著，心想：“狗屁群芳祠，群芳院才對呢！朱元璋狗屁不通，你這討債鬼的狗屁也通不到哪兒去。”

“走吧！”張天意轉就走，樂之揚道：“上哪兒去？”張天意冷冷道：“當然是去群芳殿。”樂之揚心子一跳，忙道：“你知道花園在哪兒？”張天意道：“人長一張，不會問路嗎？”

樂之揚暗暗苦，恨不得掉頭就跑，如果當真遇上宮人，他的謊言立馬拆穿，討債鬼一生氣，就算不殺他，也得砍手砍腳，縱不砍手砍腳，削幾塊皮也是免不了的。一想到趙世雄的慘狀，樂之揚連打了幾個冷戰。

“磨蹭什麼？”張天意回過頭來，目森。樂之揚無法可施，只好一步步挨上去，心里拼命轉念，兩眼左顧右盼，尋找逃生之路。

深宮如海，黑沉沉不見燈火，沿途花木縱橫，假山攲斜，如怪，似飛龍，若奔若走，森然相向，池沼間枯荷衰敗、萍飄零，突然躥起一只鶴鳥，撲翅的聲音嚇得樂之揚渾打戰。

轉過一條長廊，一盞燈火冉冉飄來，張天意快步迎上，只見兩個華服男子迎面走來，掌燈的一人大聲喝道：“誰？”

聲方落，張天意撲上前去，只聽撲通兩聲，二人同時摔倒。張天意拎起一人，了服頭冠，丟給樂之揚道：“換上！”

樂之揚糊里糊涂，依言換上衫。他的量尚未長足，袍上，略顯大。這時張天意又將另外一人的外套了下來，穿在上，拍開那人的道笑道：“得罪得罪，敢問花園怎麼走？”

那人魂不附，手指遠：“一直、一直往、往東北走！”張天意笑道：“謝了！”正要把人放下，忽又想起一事，問道：“群芳殿在花園里麼？”

“群芳殿？”那人一呆，“那、那是什麼地方？小的、小的從沒聽說過！”

張天意臉一變，回頭去，忽地不見了樂之揚的影子。他又驚又怒，慌忙跳到假山頂上，舉目一看，廊廡錯，木石掩映，夜漫如海水，吞沒了無數房屋，別說是人，連一個鬼影也沒看見。

張天意本想樂之揚中了“夜雨神針”，一定不敢逃走，是以心生懈怠，給了他可乘之機。這時后悔莫及，呆呆站了一會兒，跳下假山，連環兩腳，踢得地上兩人頭開腦裂。他抓起尸，綁上石頭，丟一邊的池塘，低頭想了想，拎起燈籠向前走去。